大哥1947
2022-10-25聂尔
聂尔
大哥大我十九岁,生日又比我大,家里面说起,经常顺口说大二十岁。家里有一个大过二十岁的大哥,他就成了连接上一辈和小弟之间的中转,我家上一代的家事,有好多都是从大哥那里知道的。
大哥年轻时从军南下,1950年就定居在成都。那一批南下干部,后来大都成了当地大大小小的领导。他们之间的友谊也很深。
1949年从军,到前两年,像他这样的离休干部在世的已经不多。我呢,这几年从山西去找他,来来回回也就是想闹明白一个问题:依照家里的生活,我家也不是一个穷家,那些年,他怎么就能选定自己的道路,参加了革命?我们那里说这个,都叫“跟了八路军”。
大哥从军以前是运城师范的中学生。
民国时代,运城地区就那么几所中学中专,运城师范前后改过几个名字,晋南中学、太岳中学等,不管怎么叫,在运城都是首屈一指的好中学。近几十年,山西全省都知道运城的康杰中学高考了不得,它的前身,就是晋南中学。
能进这个中学的子弟,大都家境较好,有的就是富甲一方的大财主。我家不算富,七八口人,二十四亩地,二十二间房子,土改时确定成分为中农。可我家早早扎下了让子弟上学这个根子。高祖曾祖那一代,他们就决心供祖父进北京上大学,不惜变卖田产。父亲也是极力供养孩子上学,大哥就这样进了当时城里的学堂。那时十里八乡难得有这么一家。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运城都已经是新式学校。一个中学生,经历了日据时期的奴化教育,接着又是国共内战。那时,他还没有什么理想,也谈不上什么信仰。
大哥对八路军最早的一点印象,是在抗战开始。日本人来了运城以后,山西国共合作抗战,薄一波领导的牺盟会在稷王山组织培训,父亲参加了集训。回村以后,父亲积极宣传抗战,买了红纸,裁成许多小条条,用毛笔写了“打倒日本”“不当亡国奴”,在村里到处张贴。有上一辈的老人说,嗨,这娃张狂啥哩,咱老百姓,谁来了不是纳粮?父亲立刻变了脸:“这一回可是亡国灭种哩!”1942年,一支八路军的文工队路过高头村,演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教唱《保卫黄河》《在太行山上》。队伍也曾经想把大哥带走,终究因为他还小,父亲说,你还是上学吧,还是送大哥去运城上了中学。
这支八路军给大哥留下的印象非常好。大哥说,他们队伍整齐,人精神,心气旺,一支仰起脸盘唱着歌走向未来的队伍,那歌唱得好啊,我就没有听国民党军唱过什么好歌。老阎(阎锡山)那时倒是有歌,一听就是粗制滥造,愚蠢又拙劣。
1947年冬天,解放军包围了运城,开始攻打这座山西南部的中心城市。
运城不算大,在山西,那时最多也就算个中等城市。可是运城攻坚战在国共战史中赫赫有名。查《毛选》四卷,几次强调过。我想应该是因为运城的攻坚战出现在解放军战略反攻初期,国共力量对比还没有形成一边倒的优势。艰难地攻坚,打不下再后撤,积蓄力量再打,如是者三,史称“三打运城”。
国共两方,在山西的西南角捉对厮杀,城外炮火连天,师范的中学生,就被困在了城里。炸弹枪炮就在耳边轰鸣,飞机从头顶掠过。这一群中学生当然要想: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大哥也曾想到逃离。一家远方亲戚的孩子也在运师,和大哥同班,他提议逃到西安去,西安还没有战事,他叔叔在西安做生意,躲一躲再说。大哥最终还是没有。西安,在胡宗南手里,安全吗?靠得住吗?
羊驮寺飞机场,城北的据点都攻下来了,胡宗南从黄河南岸调兵增援,解放军后撤。这就是“一打运城”。
战火稍歇。大哥他们溜出城,回了家。
我们村在峨嵋岭坡底,这一带还驻着后撤的解放军。我们家里就有一个长官几个兵。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水缸里挑满了水。听说这家的学生回来了,几个当兵的笑脸迎上来:这家有一个中学生,上师范的!一个像是小排长连长的也围了过来,知道这是个乡村的秀才,一个一个过来说话。
部队里也有识文断字的,来了一个指导员什么的,听说大哥是师范学生,拿来了几本解放区的书,《蒋党真相》《四大家族》《人民公敌蒋介石》,陈伯达编写的。还有任弼时的《土地改革》:你是师范学生,能看书,自己好好看看,看不懂的地方问,我来讲。
大哥的一些中学时代的图书,一直存放在家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还翻出来过,后来就遗失了。
围城的风声越来越紧。城门城墙十分坚固,一时半时攻不破。听说解放军在城外开始挖坑道,通过坑道迫近城墙,城里一下慌了。城防开始组织城里人工“反坑道”,就是守城的先在城外围绕着城墙挖一圈坑道。这样,一旦攻城坑道挖过来,就会透底透顶,城里立即组织火力阻击。挖坑道是个劳力活,城防组织民工,人手不够,吆喝师范的年轻学生也挖沟去。长期被围,城里已经开始挨饿。他们这些青年学生呢,出城挖壕的,城门口搁一个大竹筐,装满了白馍馍。上工可以领一个吃,挖一天土,回城还能领一个吃,总归能填了肚子。
城外的坑道越挖越近,城里也就越来越风声鹤唳。在城门洞附近,城防都挖了大坑,放进一口大瓮,夜深人静布置人值守,耳朵贴着大瓮听动静,一旦有“嗵、嗵”的挖洞声,立刻通知戒备。好几次双方挖得碰了头,马上火力全开,大炮轰平,封锁了洞口。
守卫运城的国军,主要是胡宗南的钟松部。过一阵,陕北也是战事吃紧,胡宗南决定调出一部分部队回援。听到这个消息,守城的阎军保安团大惊,知道自己根本抵挡不住。运城十五专署于是发动了一个“运城市民挽留国军”的行动。打听到国军出东门,挽留的人群布置在东门聚集,拦路哭求。现场有人主事,举行了杂闹的挽留仪式。主事者站立高处领仪,先说明了国军留守的重要,然后带领聚集的民众哭求,面对回撤的国军,“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再喝一声“哀——”,于是四周围观的人群都开始放声大哭。这个仪式,活像乡下死了家人办丧事。来这里的人,也不全是装模作样,好多小商小贩不了解解放军,想象城破以后的乱打乱杀破门抢劫,十分恐惧。人越围越多,哭声哀求声响成一片,最后胡部只有开枪,才闯出东城。
三打运城,是一场十分惨烈的拼杀战,双方都杀红了眼。在这一小块肥沃的土地上流足了血。
挖坑道,铺门板,一声呼唤,运城周边的乡村,家家户户拆门板,送到战场的门板有十五万块。1947年冬天的凛冽的寒风里,运城周边农村,家家户户门框都开着黑乎乎的孔洞。
战场需要,拆了房子,大檩条、木椽,在城外杂乱地堆成小山。
各村已经打好的棺材,纷纷抬过来放在前沿阵地。那些选进突击队的小战士,他们前年还是爹娘的宝贝呢,这会儿抢着在棺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就算是占下了。那是抱定必死的决心,预先看到了自己的死地。
1947年12月27日,运城总攻战打响。
云梯登城失败,尸体填满了城壕。
坑道挖到北门,三千斤炸药炸红了天,北门一节城墙崩塌,攻城部队一拥而入。
1948年12月28日早晨,运城宣布解放。
大哥他们还在课堂上,老师告诉学生,趴下,趴下,趴在课桌上,两手抱住头。
一个解放军指导员走进了教室,招呼大家:同学们,你们是运城师范的学生吧,大家不要慌乱,运城解放了,这下不打仗啦,大家安心。
开始有人群拥上街头,敲锣打鼓欢迎解放军。老师对一班同学说:咱们也去欢迎解放军去,排队,一个跟一个。我走前面,喊口号,你们跟着我喊——
老师喊:欢迎“共匪”!
同学们跟着一起喊:欢迎“共匪”!
每一次大哥讲到这里,我们都会一阵爆笑,接着神色凝重起来。多么可笑的欢迎队伍!大哥感叹地说,长期在国统区形成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解放,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是每一个人,都明确地向往新世界。1947年的中国,两种力量、两种命运还在较量,胜负未见分晓,犹疑旁观、裹足不前的人很多。走向新时代的人们,依然因袭着许多旧习惯、旧脑筋,步子也不是那么轻盈的。
大时代的列车不由分说,轰隆隆地驶过来,形势逼人,每一个青年,都必须尽快地回答这个时代之问。
蒋阎统治区的腐败,解放军的英勇无畏,从运城百姓的毁家支前中看到了民心,这个运城师范的小青年,心里的趋向日渐明确。
1948年解放以后,土地改革立即在新区推行。大哥在村里积极投身土改,他开大会,呼口号,从村门到关帝庙会场一路拉满了自己写的标语,画上了讽刺地富剥削的漫画,还和一个同学登台表说自己编写的快板——
山西叫他闹了个穷——
这个中学生已经不再犹豫,他心里有了主见,已经做好了选择。经历了1947年和1948年的洗礼,他的心思一片澄明。
新生的政权很喜欢这一批师范学生,毕竟在当年,能够上到高中的年轻人还不多,部队需要这样年轻的文化人。
1949年1月,大哥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
1949年8月,新兵到临汾集结,大哥进入新成立的西北军政大学教育科,当干事。
我曾经问过大哥,你的同学中间,参军走的有多少?有不愿意去的吗?
大哥沉思了一会儿,说,参加解放军的三分之一,离校回村的三分之一。
正是这时的选择,开出了他人生的鲜花朵朵,成就了一段一段五彩年华。
大哥在老家邻村还有两个同学,运城解放以后他们回村躲了起来,就这样成了农民,后来勉强做了小教,早年负才使气终于泯为众人。
多年以前大哥回乡探亲,这两个同学赶来聚会。有个叫陈铭三的悄悄地对我说,你知道我为啥起这样一个名字?
铭三,就是铭记三民主义呀!多年了,我从来不敢跟人说。
大哥他们的西北军政大学,归属贺龙所部的西北野战军。1949年奉命进军大西南,大哥成为那一批南下干部。当年12月,大军解放成都。大哥在军管会,奉命接收各艺术院校,组建四川音乐学院、四川美术学院。
在成都街头,大哥插旗,招募音乐学院的工作人员,有一个华美女中的女生来报名应征。大哥教育她,要认真学习“菜延安文艺措谈会的讲话”,“要图抄夫理的小雪”——读赵树理的小说——这个北方人,那时还不会说普通话,一口运城的土腔。
这个女中学生,后来成为我的嫂嫂。
挟胜利之师的威风,这个小青年志得意满,他俨然就是锦绣山河的主人。那一年,大哥二十岁。
2021年刚开春,侄儿告诉我他爸住了院。
大哥已经九十二岁,这个年纪入院,叫人担心凶多吉少。
我连忙赶到成都。大哥九十多岁,依然眼不花耳不聋,反应灵敏。他还是喜欢和我对谈,翻检四十年代的岁月往事。
痛心的是,这一场对话,我们没有能够说完。大哥双腿水肿,一看就是比较麻烦的病。侄儿悄悄对我说,是癌。
我回山西不久,就得到大哥去世的消息。
关于四十年代末我们的国事家事,运城那一场战事,许多的线索由此中断,许多混乱的线头、许多朦胧的面目我还在吃力地追寻,大哥却是把它们决绝地带走了。
每一个人离去,都要带走很多记忆。它们是财富、宝藏。我追到千里之外,挖呀淘呀,还是没有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完工。哐当一声日落西沉,只留下无奈的惋惜和哀戚。
在成都,我是多么想和他多谈,再多谈。那情形像是面对一个弥留的亲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拉住他的手,焦急地讨要存折。
这些年来天各一方,兄弟间很少对坐畅谈。大哥去世以后,我开始搜检关于三打运城的历史资料,也是想厘清一个家庭的来龙去脉,极力拼出一个完整丰满的青年大哥的形象。1947年到1948年,我们这个家,走出了一个年轻的革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