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赠一枝春
2022-10-24☉黎戈
☉黎 戈
古人循农时而播种,依天时来收割,靠植物获取节序感。对诗人、画家来说,植物也是寓兴抒情的意象源泉。植物与生活密切相关,血脉相连——我们生来与天地草木亲近。
读东坡尺牍,最爱的,就是他话家常的那些。有封信,是关于种树的,他在信中写道:“白鹤峰新居成,当从天侔(人名)求数色果木,太大则难活,太小则老人不能待,当酌中者。又须土砧稍大不伤根者为佳……”人生如寄,风波不止,贬谪无奈,空谈抱负,徒增伤感,还好有植物可以相亲相慰,当作友人传输关怀的载体,拉起一张日常生活的网,打捞被虚无感笼罩的失根之人。
细想起来,热爱园艺的作家相当多。说到底,写字也是“笔耕”,和种植有异曲同工之妙:长时间的资料准备,类似于好的农夫会用大量的时间备好营养土,土层丰厚,灵感的幼苗才能生长好,加之日夜不辍、辛勤的耕耘,尊重植物生长的节奏——作家也得低头倾听内心的波涛,待它起时才能落笔,而一篇满意的成稿带来的满足感,正像看到一株亲手植下的花开放。
比如简·奥斯汀,她一向是自己动手酿蜂蜜酒,饲养火鸡,种植豌豆、土豆、葡萄、草莓、美洲石竹和蓝色耧斗菜。我想,她笔下的很多调味品和蔬菜应该是她自己栽种的。那个时代很流行“厨房花园”,很多乡下庄园都附有大块菜地,以便为自家提供蔬食。奥斯汀的妈妈就是一个种菜高手,在邻居间率先种了土豆和番茄。每次看她笔下的人物吃卷心菜浓汤和炸土豆时,我都会想到她们的菜园。
还有画彼得兔的波特小姐。波特小姐虽是中产阶级家庭出身,但一直声称自己有一颗“农妇的心”。她从小就非常喜欢乡间生活,喜欢在奶奶的乡下庄园、爸爸的湖区度假别墅里度过美好的时光。她潜心画画,用画笔记录了苏格兰无垠的牧场、落在地面的黎巴嫩雪松枝、疯长的野香芹、攀爬在农场烟囱上的野蔷薇和笑脸一般的三色堇。她一路积累,最后将这些东西变成彼得兔故事中优美如诗的背景及细节。在彼得兔被园丁追杀的场景里,我认出了那倒地的花盆里散落的三色堇花瓣;在彼得兔年鉴里,我认出了波特小姐冬日里的最爱——雪花莲;在啪嗒鸭蹒跚走过的林间小径上,我又认出了波特小姐最爱的粉色指顶花。晚年时,她买下农场,专心莳花弄草,她在屋墙上,铺了粗布以便于这些花攀爬。她和邻居、好友,常常以花为礼,彼此交换,这既是一种园艺的分享和沟通,又是默默的情感交流。
还有美国女诗人狄金森,到了晚年,她从喧嚣的交际中隐退,只与家人和植物为伴,几乎是隐居状态。幼年时代的她,就是一个喜欢孤独地徜徉在野花丛中的小女孩。“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我常跑入树林中,他们说蛇会咬我,说我可能会摘到有毒的花朵或被哥布林绑架,但我依旧独自外出。”这个与草木相伴的习性贯穿她的一生。
她称春日为“洪水”,“草坪上满是南风,气味互相纠缠。今天是我第一次听见树中的溪水声”。春日如此宏大,“如此明亮、如此湛蓝、如此艳红又如此洁白”,樱桃的花光,蓝天白云,春日的光影之中,狄金森取出装在纸袋里的花种,小心地培植在温床和腐殖土中,“我种下我的——盛典的五月”。傍晚在花园散步的时候,她会去扶正金银花的藤。当雨天无法从事园艺,她寂寞于无鸟的安静,慨叹“那些小诗人(鸟)都没有伞”。
雨停后,她出门采摘芳气四溢的蕨类植物,夹在书信里寄给朋友。她常常采下新鲜的玫瑰花、蓝铃花甚至一枝猫柳,寄给友人,诙谐地打趣道:“这(猫柳)是大自然的银黄色信件,它把信留给你。它没有时间拜访。”这不就是中国古人说的“春消息,夜来陡觉,红梅数枝争发”吗?而狄金森干脆把这个消息寄出去了。写诗的时候,如果暂且没有灵感,她会拿玫瑰花做“抵押”,夹在信纸空白处,先算作将来的诗句,到时候再兑换成文字……一个灵俏生动的狄金森,就这么在花叶的边角处、字里行间,探出头,向我吐吐小舌头。透过这些细微的举动,我依稀看到了她年轻时如雀鸟般俏皮的身影。
以花相赠,作为日常表情,似乎是文人常用的抒发路径。写《塞耳彭自然史》的吉尔伯特·怀特,他是一位沉溺于内心世界、与天地亲近之人,与一位叫马香的朋友长期通信,两个人都是自然爱好者,通信的内容不外乎是家燕归窝了,村口的一棵老树被砍了,猫头鹰的对唱是A调还是D调。在遥远的18世纪,两个树友、鸟友,就这么飞鸿往来,在庸常的生活之外,共同翱翔在一片无垠的精神天空之中。
他们谈得最多的,还是树。怀特用大量的笔墨深情地描绘他见过的大山毛榉:“庞大臃肿的山毛榉、中空的山毛榉、修过枝的山毛榉……所有陌生人都爱这些树。”他们都很爱这种树,在信件中交换了各自的大量观测数据。为了酬谢怀特的情谊,有一次,马香还把自己修剪的一株小山毛榉寄给了他:“我希望其垂下的树枝,能碰到从树下骑马而过的人,从远处看,这种树就像绿色的山丘一样美。”他们心意相通,正如地下根系相连的树。
中国古代也有很多这样的“素心人”。陆凯与范晔为友,在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子夜四时歌·春歌》里更有:“兰叶始满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怜意,摘以寄心知。”遥想古时,交通不便,舟车遥遥,那一株小小的花枝,就是烽火中抵万金的书简,知己传达心意的便笺,爱人辗转不寐的相思泪,攥在手心的体温。那些出没在诗词骈赋中的芳菲,蕴藏着何其丰富和充沛的情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