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险社会与风险社会的新安保观
2022-10-24郭惠民中国国际公共关系协会副会长国际关系学院原副院长教授
文>郭惠民 中国国际公共关系协会副会长;国际关系学院原副院长、教授
谈到安全问题,现在论述最多的莫过于总体国家安全观中关于安全与发展的辩证关系,即安全是发展的前提,发展是安全的保障。或,发展是安全的基础,安全是发展的条件。长期以来我们讲和平与发展,现在讲总体国家安全观,突出安全与发展。和平从某种意义上就是安全,强调安全,显然是和平受到挑战面临威胁(“不安的和平”,阎学通,2020)。正如习近平主席今年7月28日同美国总统拜登通话时所指出的,当前,世界动荡和变革两种趋势持续演进,发展和安全两大赤字不断凸显。
和平的反面是战争,而安全的反面不是战争,所以安全不是绝对安全,而是“更加安全”的相对安全,安全也可以说是一种平衡态。安全的反面是风险,绝对安全就是零风险,这是不存在的,“风险清零”也是不可能的。总体国家安全观2014年首次提出时,论述涉及了11个方面的安全,可现在已扩展到包括政治安全、国土安全、军事安全、经济安全、文化安全、社会安全、科技安全、网络安全、生态安全、资源安全、核安全、海外利益安全、生物安全、太空安全、极地安全、深海安全等16类安全于一体的国家安全体系,而且还在不断延展,属“包含但不限于”的正向论述。若我们从它的反面即风险来看,或许能增加些新的认识和想象。因为从哲学高度看,反向甚至否定式的论述,更能摆脱单一的必然性,开启多样的可能性。譬如,风险面向未来,它因未知的不确定性,甚至“未知的未知”(unknown-unknown),令人们产生恐惧、担忧、焦虑、不安之感,属人们的认知,可一旦“变现”“坐实”,即成了危机,而现实的危机又往往放大风险。这种风险、危机激发主观上的集体意识和价值想象,也能让我们看到安全“既是客观的存在,也是主观感受的结果”,它具衍生性(Barry Buzan 巴里 · 布赞)。
人类社会已进入世界风险社会,早在1986年,德国社会学家、德国慕尼黑大学和英国伦敦政治与经济学院社会学教授乌尔里希 · 贝克(Ulrich Beck)就提出了“风险社会”的概念和理论。他认为,工业社会在为人类创造了巨大财富的同时,也为人类带来了巨大的风险,人为制造的风险开始充斥着整个世界。后工业社会风险语义取代了经济语义,安全、稳定超越增长、平等,成为社会价值排序的优先。风险无处不在,风险无时不有,风险问题渗透到社会的各个领域,人类“生活在文明的火山上”,其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及有可能潜藏的生存威胁可用“风险社会”一词来概括,人类防范风险、应对危机的能力与人类创造财富、创新发展的能力同等重要。随着全球化新浪潮的到来,贝克教授《世界风险社会》一书1998年问世,他指出:“全球性与本土性的对比也因风险而出现‘短路’,新类型的风险既是本土的又是全球的,或者说是‘全球本土的’。”
风险社会概念缘起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西方学者开始的对现代化发展到后工业社会的现代性(Modernity)批判性思考,贝克的《风险社会》一书1986年出版,该书英文版由伦敦的Sage出版社于1992年出版,书名为Risk: Towards a New Modernity,中译本书名则为《风险社会:新的现代性之路》。英国社会学家、剑桥大学教授安东尼 · 吉登斯(Anthony Giddens)于1989年、1991年分别出版了《现代性的后果》、《现代性和自我认同》。1994年由贝克、吉登斯和斯科特 · 拉什(Scott Lash,英国社会学家,曾任教兰卡斯特大学)合写的《自反性现代化:现代社会秩序中的政治、传统与美学》(Reflexive modernization: politics,tradition and aesthetics in the modern social order)一书出版。
现代性(Modernity)按吉登斯的说法,略等同于“工业化的世界”,“最简单地说,现代性是现代社会或工业文明的简略表述。”它是区别于传统农业社会的一种社会制度或社会结构的模式,或者说是现代工业社会。但以工业化为代表的现代化,在令社会物质财富急剧增长的同时,也让人逐渐感受到了社会不公、道德沦丧、灵韵黯淡和信仰缺失之苦,人与自然的尖锐对立,工具理性对价值理性的背离,贫富分化、利益板结导致的阶层对抗,等等。对此,贝克和吉登斯等学者断言人类进入了由现代性的“自反”所构建的“风险社会”,并提出要超越简单现代性所对应的工业社会形态发展逻辑“现代化——工业化——物质繁荣”,走向思考对应全球风险社会“失控世界”(Run Away World,吉登斯,2002)的“新的现代性”、“第二现代性”。
“现代性不是一个局限在西方的问题,也不是一个纯粹的理论问题,它是中国正在经历、展开的历史情境、社会实践和共同体命运感”(胡百精,2013)。1975年1月,周恩来总理在四届人大第一次会议所作《政府工作报告》中宣布:“在本世纪内,全面实现农业、工业、国防和科学技术的现代化,使我国国民经济走在世界的前列。”1979年12月6日,邓小平会见时任日本首相大平正芳,基于对中国国情,尤其是对中国与世界发达国家之间差距认识的深化,他在回答大平关于中国现代化构思的问题时指出,我们要实现的四个现代化,是中国式的现代化,是“小康之家”。据不完全统计,1978年仅一年中国就有12位副总理、副委员长以上领导人先后20次访问世界51个国家,其中邓小平出访7个国家,其规模之大、频率之高、范围之广,在新中国历史上还是第一次。邓小平最后一次出访是1979年1月29日至2月5日对美国的访问(返程途经日本)。可以这样说,正是当年如此“观世界”,才有了我们改革开放后真正的“世界观”(World view)。
2020年,中国向世界宣告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实现了“中国式”的现代化。小康社会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一个十分重要的发展阶段,是摆脱贫困迈向现代化的过渡时期。党的十九大对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作出了战略部署,即从到2020年到2035年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从2035年到本世界中叶把我国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若以现代化的标志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化工业社会转变而言,西方现代化进程经历了两三百年的三次工业革命,而“中国式”的现代化则在改革开放后四十多年快步前行,但由于一轮又一轮的全球化浪潮,包括中国在内的后发展国家也未能幸免“现代性”的“通病”,甚至步入后工业社会现代性危机四伏的阶段。“全球现代性危机由人类过度发展产生,而人类的过度发展则建立在国家现代化范式之上”(Prasenjit Duara 杜赞奇,2021)。实际上,社会的发展未必与经济的发展同步,当社会发展和人的观念与一路狂奔的经济高增长不适应、不协调,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互相拉扯、割裂、冲撞、掣肘,矛盾、问题自然产生,真正的更新换代还有待几代人的努力。
按社会形态的发展,后工业社会之后是现在的信息社会,也就是说,后工业社会是信息社会的前夜,为此我们也见证了网络时代信息社会,尤其是人类的数字化生存,对风险社会的推波助澜。网络尤其是社交媒体的出现,给我们带来了现实社会之外一个全新的网络虚拟社会。风险社会因网络信息(尤其在风险背景危机情景中)的海量加速传播,使风险得以迅速扩散和放大。2021年,意大利物理学家乔治 · 帕里西(Giorgio Parisi)因“对理解复杂物理系统的开创性贡献”(Complex systems)获诺贝尔物理学奖,他被人誉为“复杂”世界的探索者。霍金说过:“我认为21世纪将是复杂性的世纪”。今天现实社会与虚拟社会、精英文化与世俗文化、大众传播与群体传播、意见领袖与网红社群并存,有图有“真相”,后真相的情绪化,再加上视频直播影响力、冲击力以及无厘头搏出位的“网红“走俏,亦虚亦实、虚实难辨、亦真亦假、真假不分的信息镜像令世界变得更加复杂。吉登斯把当今新冠疫情称为“数字化流行病”(digidemic),认为它深深卷入了一个数字化世界。“不是说世界在发展,然后病毒突然降临,而是我们正在经历的所有变化都是交织在一起的”(2021)。人类社会已经被此类复杂所困扰,未来的复杂程度还会加剧,现代世界的风险、危机就是人类面临的复杂系统的组成部分,召之即来挥之不去。
面对当今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背景下的全球风险社会,以及中国经济走入“双循环”的轨道,无论是公共安全还是海外利益保护,我们都亟待树立新的安保观。安保就是安全(security,联合国的“安全与安保部”英文为department of safety and security),如何认识风险、评估风险、化解风险?这是赋能安全与安保的有效之道。风险基于现实又面向未来,它因评估概率分布,探寻已知的未知,一般环境越稳定,我们就越能预测未来;但若环境复杂,变动剧烈,未来充满不确定性,或不确定性大于确定性,我们无法给出未知的未知风险概率分布,与风险同存共舞,就成为当今社会人类生存的基本常识。现代物理学中有“不确定性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又称“测不准原理”,实际上它告诉我们,在现代混沌复杂的世界里,人们对未来的预期和预测难度不断提高,“复杂化是具有生命力的,复杂化是无限多变量相互作用的结果”(朱嘉明,2021),这个世界再也难以按照传统“因果律”的线性模式推理未来,我们无法穷尽对复杂性的认知、触及复杂性的终极状态。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的行动既不可能也无法建立在对因果关系的认识和把握的基础上,而是需要超越逻辑推理建立在直观和想象的基础上,这本质上是人类创新、创造的基础。当不确定性成为风险的代名词,创造未来比预测未来更重要。
现在人们经常谈到的“黑天鹅”和“灰犀牛”概念,大致也说明了上述可预测和不可预测的风险。“黑天鹅”是指那些出乎意料发生的小概率高风险事件,一旦发生影响足以颠覆以往任何经验,具有不可预测性。“灰犀牛”则是指那些潜在的大概率且影响巨大,但太过于寻常以至被人们忽视的风险,属可预测。《黑天鹅》(The Black Swan,2007年)的作者(Nassim Nicholas Taleb 纳西姆 · 尼古拉斯 · 塔勒布)后来又写了《反脆弱》(Antifragile,2012年)和《非对称风险》(Skin in the Game,2018),有人把它们视为《黑天鹅》的续集或升级版。实际上,现代化因其系统性、关联性、复杂性、放大性、加速性等特定属性,将持续伴随着脆弱性。“反脆弱”讲了在一个“黑天鹅”的世界里,我们要增强对风险的感知和承受力,提升对风险的评估和控制力,主动积极应对风险,而非被动消极处理危机,并从不确定性中获益。“非对称风险”则讲了现实社会风险具内生性,由于我们的行为决策一定会有代价,不承担风险,不等于就没有风险,甚至意味着更大的风险,为此人类应以对称性“风险共担”的理念参与其中,直面拥抱不确定性以应对风险社会的不确定性。
风险社会是现代社会的高级、复杂形态,无以回避,不可逆转。进入到网络的后真相时代,网络所开启的虚拟与现实融合的社会行动空间,其对现实社会的“再造”,使公共景观和个人体验交叉叠变,多元、差异、分歧成为常态,共同的焦虑(common worries)油然而生。“各种突发事件可能确实是历史的尘粒,但是社会研究的目的不是仅仅去说明事件在长时段的客观分布,也必须说明它们对具体人的影响,必然要触动个体对生活的认知、对世界的理解”(项飙,2022)。风险既是客观存在的不确定性因素,也是主观认知和想象的产物。信息论的创始人香农(Claude Elwood Shannon)曾言,信息是用来减少随机的不确定,其价值是促进确定性的增长,或消除信息间的不对称,增强人们面对不确定性时的弹性。但现在的问题是社交网络充斥着各种虚假信息,真假信息边界模糊,数据算法更多地被用于营销“杀熟”,资本侵蚀社交平台制造网红操盘流量影响舆论,碎片化事实经个人情绪执念的价值化传播,离真相渐行渐远,“基于事实真实性的批判理性再也不能成为开放社会的基础”(“消失的真实”,金观涛,2022)。为此,减弱“黑天鹅”、“灰犀牛”的影响冲击,尽力减少更多的次生灾害并及时止损,以持续对话不断沟通连接主观与客观,建立多元包容的稳定均衡,对冲消抵不确定性带来的破环力,也许是重构趋于正常或相对正常的认知与想象的可能和必要的过程。
流动的世界,限制、隔离、脱钩、断链没有出路,内循环、外循环是互动的双循环,并不是割裂的单循环,否则就易走入封闭的死循环。高举全球化大旗,倡导人类命运共同体“共同安全”的理念,坚持改革开放再“入世”,积极开展我们有着“人民外交”优良传统的公共外交(民间外交),“以人为本”促进“民心相通”,有助于人类共同面对全球风险社会,维护世界和平与安全、繁荣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