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见与偏见:美国舆论关于“五四”反日运动的认知
2022-10-24周石峰
周石峰
(贵州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一、五四反日运动的正当性
五四运动肇端于巴黎和会对中国山东问题的不公正措置,因而山东主权问题成为美国舆论不可回避的重要议题之一。1919年8月,《纽约论坛报》发表《山东问题如履薄冰》,从历史合法性的视角,公正地认为山东主权属于中国。文章强调孔子诞生地的山东省作为中国领土的一部分,已有3 000余年的历史,即使是按照国际上任何“已知标准”进行认定,山东也无疑属于中国这一世界上“最古老的国家”。而早在当年7月底,该报指出日本经由“操纵会议走向”的所谓“三巨头”之“认可”而强夺山东,自然引发中国人民的“愤慨”。尤其是中国作为战胜国之一,意图收回山东主权,但巴黎和会“秘密条约”却将其转让给日本,此一决定是中国的“耻辱”。日本控制中国山东,不仅是它对中国控制力的强化,也是它在世界政治版图格局中的地位上升。凡尔赛“和平条约”对山东问题的裁定,其本质就是建立中国版本的“阿尔萨斯—洛林”,因而明确认定日本侵犯了中国“政治和领土之完整”。
基于山东主权归属问题的公正判断,《纽约时报》发表的哈佛大学伍德(G.Zay Wood)的署名文章,认为中国拒签《凡尔赛和约》是“明智”的,不仅获得全中国人民的支持,而且具有“法律和道义上的依据”。他认为,拒签和约显示出中国的“政治智慧”:一方面,中国在法律上不会受到条约的制约,因为这一条款本质上是巴黎和会几个大国“操控会议、违背正义原则的危险典范”。无论日本以武力占领山东一年还是一百年,只要中国没有承认条约,日本在法律上就不能在山东获得任何权益,正如英美在未经法国同意的情况下将阿尔萨斯—洛林地区夺走,同样无法获得该地区任何权益一样。另一方面,中国拒绝承认条约的同时,获得了德国放弃的一切权益。因为中国不受《凡尔赛和约》制约,但德国受此制约,因为德国签署并批准了该《和约》。一旦其他同盟国与德国一样批准《凡尔赛和约》,该《和约》与中国相关的条款就立即生效。
20世纪上半期,中国民族意识日益勃兴,抵制外货运动系其重要表征,中国民众抛弃了盲目排外的非理性民族主义,一般倡导并践行“文明抵制”,以期“寻求正义”。对此,美国舆论亦有比较客观的评价。伍德将中国代表团的拒签视为“唯一安全的方法”,并且认为,中国广泛使用的经济抵制手段有可能“纠正”巴黎和会的“错误”,尽管这可能需要花费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但只要中国人学会“坚持”’,必将赢得“最后的胜利”。《花园岛报》同样认为,抵制日货是中国进行“自卫”的“有效武器”,各大城市的商会都在倡导严厉抵制一切日货,几乎所有报纸头版上都有“不卖日货”的呼声,和平抵制虽然不足以确保中国在面对武力侵略时“安然无恙”,但中国反日运动的一切行为都很“礼貌温和”。同时预判性地指出,中国人曾是抵制日货的“专家”,此次抵制行动亦“可能再次生效”。《诺维奇公报》亦指出,中国反日情绪蔓延至各个省份,尤其是上海、南京、武昌、汉口和其它长江流域,“广泛的抵制日货,证明是对日本商业的重创”。
日方往往倒因为果,将中国民众正义的经济抵制视为“排日”,而美国舆论对我国抵货运动的肇因和性质亦有较为客观公正的认识。《大福克斯先驱报》指出,美国人在反对英国殖民者的独立战争中,曾以“不进口、不出口、不消费”作为斗争的手段之一,而中国的抵货运动与美国史上的上述“三不”斗争极其类似。在中国政府软弱无力的背景下,抵制日货成为中国民众反对日本侵略的“唯一可行”的方式。中国经济抵制的性质并非盲目排外,而是反对日本军国主义侵略,目的不在于破坏日本对华贸易,而是向日本军国主义表达“义愤”,向日本部分“开明阶级”宣示中国不会“妥协”的立场。此外,中国经济抵制的另一目的在于国家的“兴旺发达”,也就是中国民族经济的发展。它特别指出,由于中国丧失了关税自主权,经济发展极其艰难,故而“抵制劣货”和“购用国货”成为五四运动的重要诉求。经济抵制必须妥善处理已经进口的日货,在表达民族主义情感的同时,“理性算计”不可或缺,为了降低华商的损失,其已有货物往往在一定期限内允许继续销售。五四运动期间,不乏焚烧日货的激进举动。对此,美国舆论认为,近乎“荒谬”的焚货举动,如果仅从经济角度审视,日方显然毫发无损,并无直接损失,但是毫无疑问,此举在激发中国民众的反日爱国情感方面却“最有效”。
1905年中国民众抵制美货,1908、1909和1915年相继抵制日货,但其直接目标往往并未全部实现,抵制时间或长或短,因而往往被日方甚至国人嘲讽为“五分钟热度”。《大福克斯先驱报》基于中国反日运动的历史,认为经济抵制并无成功的先例,并将其中原因归结为三:一是中国民众的组织能力较弱;二是中国民众的民族情感欠缺;三是日方的政治压力和军事威胁。但同时认为,与以往相比较,五四抵制活动已经取得了巨大成功。
青年学生在五四爱国运动中的作用,也受到一部分美国舆论的高度肯定。《大桑迪新闻报》于1919年10月刊发了其记者对哈丽特·史密斯的采访稿。史密斯是中国基督教女青年会的学生会秘书,在上海生活和工作长达十年。她不仅对中国社会有着深刻理解,而且亲眼目睹了五四运动的历史图景。在她看来,巴黎和会不公正处置山东问题的消息甫一传到中国,青年学生的爱国反应是进行罢课和演讲,他们深入乡村、小城镇和城市贫民区进行宣称动员,宁愿牺牲自己宝贵的学习时间,坚持在各自学校参加爱国运动。1921年,《布拉特尔伯勒改革者日报》也刊载了史密斯女士的访谈。她认为中国学生具备杰出的组织和领导能力,甚至女学生也积极参与了“所有的不流血革命”。当中国宣布抵制日货时,她们承担了将宣传资料翻译成拼音文字的一部分工作。她还特别强调,所有学生抛弃以前所购日制草帽,而女学生开始制作被誉为“爱国帽”的白帽子,并且一度成为中国的流行性消费品,同时青年学生也尝试制造遮阳伞和滑石粉,以取代市面上流行的日本产品。作为20世纪10、20年代中国历史变迁的见证者,她认为中国已经实现了从君主政体到共和政体的伟大转变,在抵抗日本和欧洲侵略的斗争方面将有“很大胜算”。她坚信假以时日,中国将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共和国之一”。《明星晚报》则通过采访日方人士,认为中国反日运动对日本在华经济利益予以重创,学生在反日运动中的影响力被重点提及。《洛根共和党报》社论指出,中国警察在日本压力下颁布戒严令,阻止学生讲演,数千名学生被关押,但更多学生乘车赶赴天津、河北和山东等地,直到中国政府释放全部被捕学生。该社论盛赞学生的“骨气”,因为他们在获得警察局长道歉之前拒绝出狱。
青年学生无疑是五四爱国运动的先锋,但抵制日货离不开商界的参与和配合。《纽约论坛报》社论对此亦有揭示,认为中国人民经由学生“领导”而抵制日货。商人罢市关门,团结起来举行集会,示威游行以表达对日本人的“厌恶”。它们将日本商品画上乌龟,并悬挂于城墙。该社论指出,将日货视为乌龟,是中国人表达“厌恶之情的最坏方式”。据前引史密斯的观察,正是因为银行家和商会的“响应”,经济抵制的效应才日趋明显,其证据之一是上海所有商店一律罢市。普通劳工被商、学两界的爱国热情感染而进行罢工,但学生努力维持公共事业部门的正常运转,并将此举的性质解释为与罢工一样,都是“爱国”,从而说服相关部门的工人坚守岗位。《纽约先驱报》认为,普通民众对政治的关注已经成为中国的“优势”,大量年轻人秉持爱国热情,精心制定抵货计划,甚至印刷业也积极配合,给各个商店送达成千份的宣传册,为“爱国事业贡献力量”。
不能否认,美国舆论对中国的爱国运动亦有误判。例如,认为中国反日运动有可能发展成为“一般性的排外运动”,或者认为中国的民族情感正“脱离当局的控制”,理由之一是商贩拒绝向日本人销售货物,否则被视为“汉奸”。但整体性考察美国舆论,对五四运动爱国性质的肯定系主流。
二、日本占领山东的非法性
美国舆论对日本的对华侵略扩张政策进行了充分和深刻地揭示。早在1919年8月3日,《纽约时报》刊载《日本人在误导世界》,指出日本对华所拥有的条约权力,是它“对华进行残酷掠夺的有力工具”,日本与邻国的交往历史,证明日本本质上是一个“缺乏道德持续力的国家”,因此,日本宣布“保证恢复中国在山东的完全管辖权”,此种说法与其过去“惯用的伎俩”并无不同。日本在巴黎和会上“全力以赴、不顾廉耻地争取山东权益”,及其在山东的所作所为,目的在于“建造一个日本的殖民地”,所谓的“保证”旨在“误导世界舆论”。而且日本的“保证”仅仅表示将归还中国的“政治管辖权”,而保留“某些商业特权”,因此,即使如此,日本仍可继续实际控制山东全省,“吞食掉果实,只把空空的果壳留给中国”。换言之,即使日本遵守其“保证”,中国也只不过得到“一个幻影,而不是这个富足省份的任何实质价值。”
《芝加哥日报》于1919年8月发表社论,指称日本意图在中国推行军国主义,并且认为日本在战争期间与英、法等国达成众多秘密协约,在德国殖民地问题方面构成“既得利益同盟”,其重点关切在于通过巴黎和会确认自身利益的“合法性”。因此,英、法两国在山东问题上不可能支持中国,必定站在日本一边。《太阳报》明确指出,日本企图占领中国山东,从而获得更多资源,以保障其对外扩张的顺利进行。《纽约论坛报》认为,日本已经侵占朝鲜半岛和控制中国满洲里,而根据所谓“和平条约”,又将独占中国山东以及拥有其他诸多权益,如此种种,本质上都是为了独霸中国的“和平征服”。基于对日本独占中国的担忧,该报将中国反日运动视为遏制日本侵略扩张野心的重要手段。该报另文则警示说,日本强行独占山东,对中国而言,实际上是重返“被德国榨取的时代”,就日方而论,实际结果亦必定是“得不偿失”。
随着远东局势的演变,此后的美国舆论并未停止揭露日本的侵略意图。1921年《明星晚报》载文认为,日本归还山东主权的本质就是“一场娱乐”,仅仅适用于“对外宣传”。德国租借山东的领土不仅有一明确期限,并且明确承认中国拥有领土主权,但是日占山东之后,部分日人立即否定中国主权。该文提醒说,日本将来交还山东主权的承诺绝不可信,因为历史业已证明,日人的每次让步,暗中都藏有“某种阴险的举动”。
军国主义是近代日本的主流,但亦有少数“清醒而孤独的声音”,日本个别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中国反日运动持有一定程度的同情和理解,美国舆论对此也有所反映。1919年8月,《明星晚报》发表了记者吉尔斯对日本吉泽等人的访谈。在吉尔斯看来,吉泽对中国民众的“非暴力”反日运动充满同情,认为日本应该与中国保持“友好关系”,而不是将领土扩张作为日本的“座右铭”。吉尔斯还指出,占领中国山东只不过是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渴望”,而将中国反日运动视为“暴行和安全威胁”的言论,也主要来自军国主义者,其目的在于顺利实现控制中国山东的计划。再如,有报纸转引日本国内一位匿名人士的观点,该作者指责大多数日本民众不顾国联制止侵略的宗旨,而一味赞同“陈旧的侵略政策”,并“沉痛警告”日本政府,必须彻底变更其旧政策,以避免与其他国家“隔绝”。同时认为,中国的抵制日货运动表明中国人对日本的“厌恶”,指责中国人对日缺乏感恩之心的大多数日本人,其所作所为恰恰激怒了中国人,因为“此种厌恶并非不合情理”。
1919年5月,《纽约时报》刊载了美国一位国际法学者比格罗(Poultney Bigelow)的文章,对日本侵华行径高唱赞歌。他宣称“日本解放了中国”,理由是日本“在解除了俄国对华威胁后,又以同样的勇气解除了德国对华威胁”。又认为“每个真正的中国人现在都在赞颂日本”,因为日本将“天皇版门罗主义”“传播到了孔孟之乡”,以致于“欧洲白人不能再将远东当作它们耀武扬威的舞台”。他甚至将日本的殖民统治视为“文明的福音”“从北极到赤道,日本胜利的太阳旗在高高飘扬。从萨哈林群岛到台湾,从朝鲜到满洲,只要这一旗帜升上天空,人们都会迅速发现,这代表了警察、学校和有序的管理。”
比格罗的所谓“解放论”“福音论”,遭到《纽约时报》读者的严厉抨击。有人指出,比格罗“忘记了中国现正处于日本的威胁之中”,并且忘记了日本的威胁远比先前俄国和德国加之于中国的威胁“更加危险、更加可怕”,日本与俄、德两国交战的目的,决非维护中国利益,“朝鲜、满洲和山东的事实无不证明”,日本的目的在于取代俄、德,而且日本对华侵略政策的范围比俄、德两国“更广泛、目标更远大”。日本人宣称的“亚洲门罗主义”,本质上是对美国原则的“歪曲滥用”,是排斥“其他任何国家侵犯中国主权”,而实现独占中国之目的。比格罗的所谓“有序管理”,实际上是“强加于占领区人民头上的强制性法律”,而其赞誉的日本“警察”,实际上是“残暴镇压占领区人民的军事统治”,所谓“学校”,亦不过是“禁止当地人民学习母语、禁止接受高等教育和毫不留情的文化灭绝”。因此所谓“文明的福音”,其本质不过是“血腥屠杀当地人民的无耻暴行”。还有人建议比格罗“去中国看看”,因为自己“去过中国”,从未见到有任何一个中国人因“‘天皇版门罗主义’的虚假道义而去赞颂日本”。日本仅仅是“寻机赶跑了一小群驻扎在青岛的可怜德国士兵而已”,即使日本“从未到过胶州湾,德国人也会像撤离比利时和其他地方一样撤离胶州湾”,“因为所有这些都已经明确写进巴黎和约了”。按照比格罗的逻辑,就应该赞颂发动战争的德皇威廉二世,因为他给欧洲德占区人民带来的“福音”并不比日本少。
比格罗未曾到过中国而大发宏论,被相关批评击中了要害,因此转而又赞誉中国在许多方面“领先”于美国,尤其是宗教信仰、道德观和饮食卫生方面,堪称美国的“榜样”。但是他同时仍然极力辩解,美国的门罗主义与日本的扩张政策完全一致,因为美国门罗主义这一政治信条“暗含的主要意思”,就是“‘山姆大叔’是唯一有权在西半球实现扩张的国家”,门罗明确宣布其著名训令之后,美国领土迅速扩张,已经足以证明其看法。因此他固执己见:“让我诚实小心地对中国人说一句悄悄话,将来有一天,你们将赞颂日本,如果不是赞颂那个希望中日两国都好的美国的话。”
三、美国应对策略的矛盾性
正确评判中、日两国关于山东问题的正义与不义,这并不困难,但涉及远东政策问题时,美国舆论界则深感困惑。早在1919年2月,《纽约时报》将中日“争端”及其解决视为西方人思维模式的挑战:“胶州湾归还问题成为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面临的首要难题。对于中国代表团来说,这个问题必须在巴黎和会铺着绿色绒布的台面上获得解决。当然,这个问题与会上讨论的其他由大战引发的争端同样复杂。然而,对于西方人来说,它更为令人困惑。”甚至认为“东方就是东方,西方就是西方,它们永不交汇。”因此,“很难按照西方的思维来准确解释这个问题。”但是,在考量美国如何应对远东局势时,国家利益无疑成为相关舆论的首要前提。
早在1918年底,《纽约时报》呈现了美国在华商人的态度,认为他们在青岛拥有商业利益,而“中日协议条款实际上将青岛及其腹地完全置于日本统治之下。从商业角度看,日本政府达到了完全吞并青岛并在事实上控制山东全省的目的。因为日本准备划为己有的租界是青岛的商业中心区……预留给国际租界的区域……毫无商业价值。”“这与日本控制大连和满洲的情况类似,而那里的情况充分说明,美国或其他任何国家希望保持门户开放、从事对华商贸往来将完全没有可能。”因此,在华美商向美国驻华公使建议,“如果非日本公司在青岛和山东全境没有获得与日本企业同等的商业机会,胶州湾就不应该被国际化或归还中国政府。”
《洛根共和报》认为,在中国政府所聘外国顾问中,西方人士逐步减少,而日本所占比例则逐步增加,此种变化势必使日本在干涉中国事务中占有“十分危险”的优势。同时指出,尽管中国民众的民族情感逐步强化,但由于日本对中国政府具有强大控制力,可向中国政府施加种种压力,从而消弭中国民众的爱国行动,因此呼吁西方国家“坚定地帮助中国”。亦有舆论借用美国在华商人的看法,批评美国在巴黎和会上对山东问题措置失当,从而辜负和丧失中国人民对美国的“信仰”,认为中国人曾经非常热爱和信任美国,但美国的措置让中国人深信自己“上当受骗”。中国代表团的王宠惠原计划途经美国回国,但后来改经苏伊士运河返国,有美方舆论将此解读为中国疏远美国的重要例证。
在美国舆论看来,美国一直努力树立“仁慈、慷慨、公平竞争和利他主义”的国际声誉。正是基于这一原则,美国曾将庚子赔款归还中国,从而赢得中国人民的友爱和信任。但美国对日本强夺山东的绥靖政策,足以导致中国人永不“忘记和原谅”美国的“背信弃义”。美方舆论将日方还山东的说辞,视为一种“东方式的外交手段”,绝对不能信以为真,因为日本侵占朝鲜半岛亦采用同样的技俩。因此谨慎地强调其意图在于敦促美国政、商两界同情性地理解中国人的立场,同时呼吁美国朝野正确理解中国山东问题,制定正确的远东政策,抛弃笼络日本而牺牲中国的绥靖政策。
《纽约论坛报》既承认中国对山东的主权,又呼吁美国朝野“理智、冷静、公正”地理解日本。一是“公正”的美国人无法否定自己在古巴的示范先例,只能“原谅”日本。美国曾经帮助古巴驱逐了西班牙,正如日本将德国从山东赶跑一样,尽管声明其目的不是吞并古巴,但美国以“建立秩序”为借口,并未立即从古巴撤退,实际上成为古巴的“监护者”。尽管古巴的情况与山东问题“不相关”,但极其“相似”。因此,美国“同情”中国在山东问题上的主张,但不宜签署支持中国的“空头支票”。二是秉持“门罗主义”的美国人应该理解日本的远东政策。俄国日益南侵满洲里,逼近朝鲜边界,日本“被迫”发动了一场“伟大”的战争进行反击,将其赶了回去。德国占领了胶州湾,在山东拥有了特殊地位。中国一直处于“分裂”状态。作为东方世界的唯一“现代国家”的日本,认为自己拥有与德国“类似地位”,确保其“兰辛—石井协定”承认的托管权,这并非没有理由。因此,如果美国无意通过战争手段将日本赶出山东,则须避免激烈言辞刺激日本,唯有静待局势演变,方系智者所为。
美国记者阿克曼认为,一战结束后,世界的“麻烦中心”从巴尔干转到了中国。他试图寻找“远东之谜”的答案,亦即美、日两国关于中国问题的“困局”。他宣称自己一直保持公正立场,而不选择“站边”,并且采访了美、日政界、商界人士以及两国民众。在他看来,远东困局的根源在于“势力范围”,如果西方列强没有运用外交、商业和武力在中国最富裕地域建立势力范围这一“样本”,如果中国不是一个港口、城市、河流和省份受控于外国而保持独立的国家,那么美、日两国在山东则不会产生争端,因为日本以其他大国在中国拥有势力范围作为占领山东的理由。阿克曼认为,日本寻求的是其他国家在中国所拥有的种种权力,日本以美国为范本,美国用门罗主义保护其在西半球的利益和地位,日本也应在远东拥有同样的权力。而吉尔斯则认为,美国必须正确调适中国和其他国家在山东问题上的利益分歧,并对日本内部的各派政治观点予以“综合考量”。
部分美国舆论甚至诉诸所谓的“黄祸论”来预测山东问题的走向。此种论调指出,巴黎和会受到西方强国操控,而日本则借此机会运用“种族主义”作为武器,宣称自己之所以占据山东,是因为黄种人必须获得充足资源以抵御白种人的入侵,从而使包括中国人在内的黄种人的利益趋向一致。巴黎和会无视中国人的诉求,恰恰表明黄种人与白种人的地位不平等,前者必须服从后者的安排。进而言之,日本已经完全掌控了中国政府,使其成为日方外交的代言人。因此,基于对西方白种人国家的“厌恶”,中国人可能认同日方的“种族观”。甚至危言耸听地提出,中国的反日运动在数月之后将演变为中日两国联合针对西方的“种族战争”,并且进一步预测20年之后,东方黄种人将做好与白种人作战的充分准备。此种论调虽然观察到中、日之间的对立,但又从同属黄色人种的角度,将两国混为一谈。
四、结语
总体而言,美国媒体对中国五四反日运动进行了全方面的报道,其言说则洞见与偏见并存,可谓矛盾重重,既肯定中国反日运动正当合法,又忧其演变为盲目排外,将反帝标靶由日本转向西方国家;既批评日本占领中国山东的非法性,又试图承认其合理性;既想敦促美国政府制止日本在远东地区的侵略扩张,又想建议美国政府置身事外,以免惹火烧身,从而绥靖纵容日本。美国媒体的悖论性言说,与一战后美国政界在处理远东事务的矛盾立场基本一致。其中因由,或可归结为美国政治结构中国家主义与国际主义这两种理念的纠结难解。尤其重要的是,秉持门罗主义的美国,实难有效辩驳和真正应对日本的“亚洲主义”。王笛将美国官方与媒体的对华态度进行二元区分,认为前者主要着眼于美国本身及其在东亚乃至全球的利益和布局,后者则由于支持中国政府还是中国人民的不同考量,其立场趋向多元分化。美国媒体的“中国观”无疑是复杂的,但其基本脉络仍然清晰可辨。
在日本侵占中国东北直至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美国政府对日本一直采取“绥靖政策”,而其民众则不断发动抵制日货运动声援中国。在评估近代中、日冲突的性质时,美国学界一直不乏误判或偏见,也就是将中国的经济抵制视为日本扩大侵略的原因。早在1933年,有人认为日本在上海的军事行动,系由“满洲事变”后中国的抵货运动所“诱发”,而柯博文在梳理20世纪20、30年代尤其是30年代中前期的中、日关系时,也提出中国抵货运动“曾经是淞沪之战的一个深层原因”。这些观察基于建构主义的理论预设,往往难以正确解释国际冲突的真正根源。针对近代日本的侵华问题,美国媒介的立场、政界的政策、学界的评判,彼此之间虽然难免异同互见,但其背后无疑都暗含着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的结构性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