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的高地
2022-10-23孟澄海
孟澄海
毋庸置疑,高地上的每一个生命,都称得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海拔。
——题记
我又一次登上了俄博雪岭。
天很蓝,湛蓝、深蓝、纯蓝、靛蓝,是那种醉倒过云朵、鸟群、星辰和日月的蓝。蓝得惊心动魄,又澄澈安宁。天空里的蓝,就像养在高地海子里的时间,浩瀚漫长又极为短暂,从清晨蓝到正午,从黄昏蓝到夜晚。蓝得在若干年之后,你还记得那种能包容思想与灵魂的宝石般的蓝。
其实,在过去的时光里,我已记不清有多少次来过这蓝天与雪山构成的世界。一个人行走,带着荒寒冰凉的气息,如同一只苍狼或雪狐,不是为了寻找归宿,也不是为了排遣孤独与寂寞,而是为了在这白雪覆盖的高地上坐上几个小时,静静地与天地晤对,有时冥想,有时沉思,有时则让大脑完全放空,让高山吹来的风,挟裹着雪花从中呼啸而过,留下一片苍茫。
祁连山距我很近,或者说,我的身体、骨头、血液、温度,乃至呼吸与心跳,祁连山都可能感知得到。我相信,一座雪山与大地、河流相逢是宿命,一个人与雪山相逢亦如此。也许,在我遥远的前生,就属于山的部分,藏在沟壑峡谷的,那是潺湲的小溪、昼夜吟唱的涧流、眸子般明亮的山泉;而生长在松林草坡的,则会成为一朵花、一片叶、一只蝴蝶和七星瓢虫……然而,巍峨、冷峻、白象似的祁连山能知晓一个人的存在吗?在它的记忆里,可能呈现最多的还是那些地质年轮:二叠纪、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新生界……于山而言,我的存在绝对抵不上一茎三叶草和一片枯叶蝶翅膀的化石,它们深埋于石灰岩层,在漫漫的岁月中沉默着,以孤独隐忍的方式见证什么是生死轮回,什么是沧海桑田。而我只不过是一闪而过的一粒尘埃、一朵雪花。
书上说,“俄博”乃古游牧民族之语,翻译成汉语就是石头堆的意思。时间庞大浩瀚,但没有意义。在我身边,俄博岭上的石头堆高矗耸立,亿万斯年,默然独立于苍穹,没有谁知道,是何人何时将一个个石头码放在这里,如星座般悬置于山河之上。每次立于石堆之前,我都要细心观察那些层层叠叠的石块,发现有的苔藓斑驳、石花烂漫,有的平滑光亮,上面雕刻着藏传佛教的六字真言,有的什么也没有,棱角被风雨剥蚀,浑圆拙朴,犹如天地之心。石堆周围,悬挂着赤橙黄绿的风马旗,有信徒奉献的香火与牛头骨,还有游客随意丢弃的饮料罐、啤酒瓶、食品袋。几块丝绸哈达挂在牛毛绳上,在风中瑟瑟发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这里是附近牧民祭祀山神的场所,每年春秋两季,他们都要来此地祭拜俄博,向山神祷告祈福,煨桑袅袅,诵经之声呢喃不停。祭祀仪式由高僧主持,据说,那些人深谙藏传佛教的秘密,念诵的咒语可通天达人,负责解释天地宇宙的法则和秩序。
从我站立的角度望过去,祁连山南坡的风景一览无余:河流、草原、牧场、花滩、草甸、云杉林、金露梅和银露梅、岩羊与梅花鹿、云朵般散漫游荡的羊群、被黑色藏獒守护的帐篷家园……青海地界,长云叆叇,雪域茫茫,目光无法追摄到的远方,还有隐于辽阔的村庄、城镇、海子、神山、喇嘛寺、天葬台。而在祁连山北坡,大斗拔谷横贯冰川幽峡,由俄博岭向西北进入谷底,前行三十公里,即可抵达甘肃河西走廊。历史记载,从汉代起,大斗拔谷就有了人的足迹,西羌人、月氏人、匈奴人、突厥人、土蕃人、回鹘人、吐谷浑人、蒙古人,他们的族群或部落,沿着山谷来往迁徙,时而铁骑奔驰,于刀光剑影中留下一地狼烟,时而骨笛啸吟,吹响的牧歌仿佛云朵飘过,擦亮每一个寒露高悬的夜晚。这些走出或走进祁连高地的游牧民族,带着历史迷宫的钥匙,也带着生存繁衍的智慧。读懂他们,就如读懂一朵朵野花、一只只蝴蝶起伏陡峭的宿命。
一块石碑立于俄博垭口。石碑没有人高,但它镌刻的海拔却让人望而生畏。3685 米的绝对高度,就连一直生活在高原山地的我,也会产生缺氧反应。头痛、眼花、晕眩、恶心,那感觉就像一株即将枯萎的芨芨草穗,头重脚轻,摇摇晃晃,随时都会被浩浩山风吹落山崖。在这里,只有水与火在高于我们生活的地方取得了平衡,曾经的火山口逐渐演变成清澈冷冽的湖泊,那些环绕着湖泊的泥泞被野兽踩成了小道,垭口的歌声永远回荡在云雀和蜜蜂的方言王国,而雾岚走动在水面之上,遮掩住对岸的草木,我并不知道,雾中藏着的可能就是祁连雪豹的一双眼睛,那蓝幽幽的觊觎和窥伺,充满了对人类的陌生、惊惧甚至仇恨。
天狼星下,俄博岭上,我时常记起那些曾经在大斗拔谷留下伟岸身影的历史名人,他们是霍去病、张骞、法显、杨广、玄奘、哥舒翰……
汉代肇始,武帝刘彻雄才大略,命霍去病远征河西,讨伐不可一世的匈奴帝国。公元前123年,骠骑将军刚刚年方二九,胸怀韬谋,英华灼灼,他率部渡渭水,过陇山,越俄博岭,穿过大斗拔谷,直捣匈奴老巢,将其逐出焉支山下。当烽烟散尽、羯鼓声声远逝之后,那些单于阏氏的名字渐渐湮没于西风流云之中,发黄的史册只记下了一首匈奴歌谣:“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而令人扼腕的是,就在匈汉战争结束不久,霍去病便身染沉疴,殒命长安。斯人已逝,汉武帝为纪念他的战功,在茂陵东北为其修建大型墓冢,形状模拟祁连山,巍然屹立,气势恢宏。
有隋一代,杨广被历史的宏大叙事塑造成了昏君,在他短暂的帝王生涯中,唯有开挖运河与西巡张掖两件事值得称道。《隋书》记载,大业六年,杨广率皇家车辇由西宁入大斗拔谷,途遇风雪,人马冻死者大半,其中他的姐姐杨丽华也病逝于扁都口,后来,隋炀帝就在当地一处高地上开挖窀穸,将其草草埋葬。千年过去,坟墓还在,只是没有陵园,不见碑铭,一堆荒丘上马兰花朵朵摇曳,窸窸窣窣,仿佛时刻准备唤醒那段悲情的记忆。
我想象,如果时间倒流,我也许会在俄博雪岭上与玄奘相遇。这应该是唐朝的某个黄昏,残阳慢慢从雪山上滑落,起先是染黄了阿柔大寺的钟声,然后缓缓沉入阔大的草滩、高地。群山连绵的暮色里,玄奘一个人坐在雪地上,抬头仰望夜空,目光射向被天狼星挑亮的银河。那个风华绝代的高僧告诉我,每一颗星辰都对应着人间的一盏灯火,山谷深处的岩石和枯树,只要交换出身体里的白磷,信仰就会像星座一样持继燃烧,照亮人间的黑暗。玄奘说话时,我恍惚看见有只神鹰蹲踞在他的身边,像一个神秘的黑喇嘛,发出嘎嘎的嘶鸣,很快幻化为从灵魂里逃遁出来的救赎之音。
祁连山北麓的高地,由东南向西北缓缓倾斜。地理学和植物学告诉我,这里的高地分为三个台阶。
第一个台阶是高山草原,生长着各类野草和低矮的灌木。荒寒地带,植物的叶片细长尖锐,有着刀剑的光芒。花朵颜色以红黄为主,独茎单瓣,该开时开,该落时落,不张扬,不显摆,温情内敛,一如深藏山野的爱情。最多的是狼毒花,花为两性,雌雄同株,花序顶生,萼裂五片,或浅黄纯白,或绯红粉浅紫,状若美丽的绣球。因根茎均含剧毒,别名又叫断肠草。民间传说,如果一个人有解不开的幽怨,可采根熬汤,饮过几口即魂归冥冥,让灵魂飘过忘川,从此忘却前世今生的所有烦闷和忧愁。谁也不知道高地上的白色蛱蝶从何而来,先是一只、两只、三五只,接着就有几十只、上百只飘然而至,如雪片般纷纷扬扬。蛱蝶会绕着金露梅的花朵,一圈又一圈地上下舞动、旋转,只片刻工夫,便缓缓敛起硕大的翅膀,栖落在托着露珠的花蕊之中。它们已飞越万水千山,身心俱疲,在结束生命之前,终于找到归宿,决心抱花长眠于此,也算是一种哀寂悲美的境界。蛱蝶消隐于暮色,蚂蚁又开始举行隆重的葬礼。在祁连山下的高地,蚂蚁应该是最卑微的昆虫,不管草窠树林,抑或田间地头,都能看见它们忙碌的身影。我们很少明白,这种无比聪慧的渺小生灵,跟人类一样有着自己的族群、社会和国家。它们修建城堡,开辟家园,不断跟异族进行战争,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胜利者占山为王,失败者亡命天涯。工蚁是普通劳动者,从事各类生产活动,兵蚁较大,负责保卫蚁群。每到一定时期,有翅的雄蚁和蚁后,飞往空中,在蓝天白云间完成爱情之旅。雄蚁不久死去,受精的蚁后脱去翅膀,开始建立新巢。蚁后是蚂蚁王国的领袖,也是伟大的母亲,她一生既要生儿育女,同时还要担当治理家国的重任。蚁后生命短暂,死亡时间往往在黄昏。星光微紫,晚风暗蓝,点点露水照亮青草落蕊间的蚂蚁城堡。这个时候,工蚁们会倾巢出动,抬着蚁后的尸体,慢慢向前移动。星光月色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抚摸着蚁后,就像宗教里孤独的神,赋予了生灵悲欢离合,又不断把玩着它们的命运,细数那些细微的尖叫,和那些可有可无的悲伤……
田野分布在高地的第二个台阶。这里种植小麦、大麦、豌豆、油菜、玉米、青稞。最多的是大蒜与土豆,一畦挨着一畦,一片连着一片。夏秋之际,微风吹动叶片,掀起大海般的碧色波涛。辽阔的田野上,农人忙碌,稼穑沉默。我相信,每一颗粮食都通过农人的手心,最终走向岁月神殿,散发出古老神秘的气息。从播种、发芽、生根、吐叶,到抽穗、灌浆、扬花、成熟,然后收割、打碾、入库,再经历磨粉、搅和、搓揉、蒸煮或烧烤的过程,通过口舌进入肠胃,让每个生命获得成长和希望。而剩留的部分会再次被土地接纳,成为新的种子。粮食埋入土壤,生长的过程隐秘、幽独、寂寞、疼痛、伤痕布满身心,然而一旦破土而出,就呈现出绝决的力量与勃勃生机。粮食的一生属于时间,春夏秋冬,任何一朵雪花、一滴雨露、一片寒霜,都会打湿它们的命运。
荒原和戈壁属于第三个台阶。在那里,光与影永恒地笼罩着苍老荒芜的静物:一些沙丘,一些砾石、蛇蜕、鸟粪、老鼠洞、狐狸爪印、蜥蜴干尸……还有芨芨草,一年四季挑着灰白的穗子。零星的马蔺,夏日绽开蓓蕾,蓝朵、紫蕊、茎叶间氤氲着露珠的呼吸。沙生植物占据了荒原的大部分地方,它们是蓬蒿、梭梭、红柳和骆驼刺,叶子整体退化,靠枝条获取阳光,深入骨肉的水分,呈现出褐黄或灰暗的颜色,如地老天荒的记忆。还有沙枣树,两棵。一棵立于荒原中央,另一棵接近公路和田野。中央的沙枣树年轮密密匝匝,雷击火烧,大半个身子已经焦枯,剩下的部分仍开花结果,一派蓊郁景象。而靠近国道的那一棵年龄尚小,低矮,瘦弱,灰扑扑的叶子,花朵也不艳丽,枝柯上偶尔还飘着塑料袋之类,看上去有点萎靡。大概受了环境的影响,它已没了那种独立苍茫的精神与气象。很多个夜晚,我一个人在荒原深处的东灰山遗址前盘桓、彳亍。天很蓝,有紫色的星蓝色的星飞过,巨大的安静笼罩着东灰山。四千年前的一个遗址:房子塌了,陶罐碎了,青铜断了。唯有那个活灵活现的石祖醒着,内心火焰燃烧,充满了造人的欲望。考古工作者说,人烟稀少的年代,男性生殖器就会走上祭坛,成为生殖崇拜。这里是村庄,还是城镇?是聚落还是驿站?什么也看不见了。四千年之后,沧海桑田,大地深处的麦粒早已碳化成黑色颗粒,如梦如幻,随风飘散,去向不明。星光照耀荒原,我在夜晚想起夜晚,想起另一个时空——先民的每一个房间,都有一盏灯,他们坐在未眠的窗前,静静阅读时间的空白。那些刻于陶器、青铜器上的鸟纹和鱼纹图案,恍若神奇的书页,在想象的羽翅中慢慢打开,同夜一样黑的鱼鸟,在一双双眼睛里游弋、逗留,又沿着灯的光线飞走。此刻,所有那些模糊不清的人影坐在一起,正谈论一个话题:沿着一个个鱼鸟纹蜿蜒曲折的隧洞,如何开掘这夜晚之上的另一片天空?
四十年前,我从一所师专毕业,怀揣那个时代特有的乌托邦理想,走进了祁连山北麓的高地。那是秋天的一个黄昏,千山暮雪,雾霭沉沉,我乘坐的汽车突然发生故障,把乘客扔在空旷死寂的荒原。在路边的古墓群跟前,一束向日葵,使我停了下来。我感到了脚下上升起前所未有的肃穆和宁静,像是闯入某种神圣,仿佛那逝去的神思还在,那被时间掏空的又回到时间,古墓边的葵花像是一直开在那里,守望着远去的亡灵。也许,在高地的泥土里,那么多的祖先依旧在地下沙沙作响,宛如一些腐烂过多次的葵花籽,他们试图用隐忍与沉默,拼接出另一种金色天堂或者家园。这个夜晚,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更不知道是什么先于我到达这里,那时候,我多么想从星光暮色中看见那几株葵花的表情,仔细倾听它们说出祖先们谈论人世兴亡的谶语。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的开头有一句话:“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作者不仅创造了一种几乎前所未有的叙述方式,而且揭示了时间的魔幻特性: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现在。
河流是时间的隐喻。
多年以后,为了编写一部地方史志,我跟几个文物工作者去实地考察县境内的水源和流域面积。在祁连山北麓的高地,我们利用半年时间,寻访了十几条有名或无名的山溪与河流。印象中,那些溪涧河流大多呈现出季节性特点,冬日结冰,河床被阳光反射,闪着蓝幽幽的光芒,冰层之下能听见流水之声,呜呜咽咽,如人吹埙。如果落雪,河面上往往能见到狐狸的身影,它们踩着梅花碎步,蹀躞逡巡,眼睛里是荒芜和辽远。而乌鸦则安静地站在岸边,用自己的方言长鸣短叫,如一群玄衣黑裤的巫师,对着河流念诵什么咒语。到了夏天,雨季来临,河水陡然汹涌,波浪滚滚,惊涛拍岸,时见枯枝败叶在水面上漂浮,打着漩涡,浩浩荡荡向下游奔涌。偶尔也会出现野生动物的尸体,比如獐子和旱獭,它们可能是失足落水的,眼睛定格于死亡前的那个瞬间,瞳孔无限放大,映着灰蓝的天光,充满了惊悚与恐惧。洪水过去之后,河床露出一片一片的沙洲,芦苇开始长出葱郁的叶子,不久便有了璎珞似的穗子,被风吹着,如雪芦花漫天飞扬。秋天来临,水清沙净,这时候淘金的人便进入河滩,他们在两岸崖畔搭好窝棚,一住就是几个月,白日挖沙淘金,夜晚玩扑克谝闲传,打发着辛劳而平静的日子,直到来年春天,等蒲公英绽开金黄的花骨朵,蝴蝶蜜蜂飞来,方才怀揣收获高高兴兴地离去。听当地人说,有个光棍汉曾在河滩上捡得一块狗头金,回家后卖了大价钱,很快娶了漂亮媳妇,孰料那女人不守妇道,还没度完蜜月便跟村里的包工头跑了,光棍汉人财两空,不久便患上癔症,整天疯疯癫癫乱跑,只要碰见女人,便扑上去搂抱人家,嘴里一个劲儿地喊:还我狗头金,还我狗头金。村里人每提及这事,都要用脏话骂一句:金子还不如个㞗!意思是人心难测,金钱永远买不来婚姻和爱情。
河水从我身边穿过,带着时间和地域冰凉的气息,缓缓流过眼前。轮转的四季,沉寂的岸,雨雪,落日,废墟,古树,村庄,麦秸朵,白蓝鸽,袅袅炊烟,生与死、爱与恨的传说,倾斜的、下沉的墓地,黎黑色的、布满皱纹的脸与手……之前,河两岸还有磨房。石磨的轮子被水打动,悠悠转动,粮食纷纷跌落磨眼,被磨盘石碾碎的麦子、青稞、豌豆,都成了飘飞的雪花。还有酒坊,发酵的糟醅热浪滚滚,香气弥散,瓮甑里盛满火辣的液体,有人端着青花碗,趴在酒缸上一口一口畅饮,眼睛里渐渐充满血色,然后摇摇晃晃醉倒在河边,生命仿佛瞬间燃烧起来,那张脸被水映出酡红……现在,一切事物都随水流逝,无声无息,去向不明。而那些时光,也不断向古老的河水深处倾斜、漫漶、沉沦。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记忆中常出现那些河流,浩大冰凉的星空倒映于水面,蓝色琐碎的群星,像晶莹剔透的金色小鱼,引导着我,簇拥着我,将我带向岁月的的远方。
一条河横在我面前。沙河,水不多,乱石嶙峋,荒草摇曳,两岸页岩层叠,呈褐红颜色,像千年锈铁。风从谷底吹过,呜咽轰鸣,仿佛沙场箫声。我选择一处高地坐下来,点一根香烟,慢慢品咂,任袅袅的烟圈绕着身边的芨芨草飘升,然后消失于虚空。此河,会不会就是卢水?
史书上说,卢水发源于南山高地,经临松入弱水。但据我考察,临松附近有多条河流,源头均在祁连冰川,水绕过临松村,向西北,并入黑河。一条卢水河,来去无踪,流逝于苍茫的岁月烟云中,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想到了卢水胡。
卢水胡是南匈奴的一个部落,出现在五胡十六国时期,居于临松,其家族最有尊望的是沮渠氏。《晋书》列出了沮渠罗仇、沮渠麹粥、沮渠蒙逊的名字,而真正成为一时枭雄豪杰的当属沮渠蒙逊,就是他凭借杀伐攻掠,平定了河西,建立了北凉王国。《晋书》载,沮渠蒙逊博览群书,犹通晓天文星象。据当地民间传说,沮渠蒙逊每出兵征战,都要设坛祭天,仰观北斗紫微。他死后几百年,人们在星月笼罩的石头祭坛上,依然能见到他长袖飘飘。手舞青铜宝剑的身影……沿着河岸寻找,我始终没有发现那个祭坛,青石一块连着一块,上面水渍漫漶,斑驳如云。我随手摸过去,石头冰凉、苍寒,早没了沮渠蒙逊留下的体温。在历史上,五胡乱华,西晋衰微,衣冠南渡,华章毁弃,这些都是华夏民族的梦魇。那个时代,尽管沮渠蒙逊在河西走廊建立了游牧民族的北凉王朝,但因文化落后,道统不振,最终短命王朝灭亡,北凉退出历史舞台。
但临松河最富传奇色彩的还是那块传说了千年的柳谷瑞石。所谓瑞石就是指能显现祥瑞符号或图案的石头。汉儒认为,君权神授,天意昭昭,凡石头幻现奇异图文,即可表达上苍意愿,昭示新君践祚、国泰民安,是大吉大利的预兆。有关柳谷瑞石的记载,可追潮到一千七百多年前的三国时期。据元行冲所著《魏典》载,魏明帝初,河西临松柳谷有瑞石出焉,其上显牛马龙凤之象。元行冲祖上乃拓拔氏,但心向汉室,他提及的瑞石并未交代来龙去脉,是凭空臆造,还是客观真实,不得而知。不过细究寥寥数语,我总觉得元行冲是想借一块石头,有意为晋朝天子铺垫什么。
瑞石高大嵯峨,天然形成文字图案,奇幻诡异,如梦如幻,从晋至清,一直矗立在临松柳谷的烟岚雾霭之中,故事连绵不断,却难窥事实真相。据清朝末年编辑而成的《甘州府志》载,乾隆年间,当地官员将一幅绘有柳谷奇石的《瑞石图》献给皇帝,帝下诏:“告于太庙,藏之天府。”也就是说,在清朝中叶,人们并没有目睹过这块神异奇幻的石头,而是根据前朝零星的文字记载或传闻,将其绘成图画,然后诚惶诚恐地献给了朝庭。之后,皇帝又下绍书,将《瑞石图》告于太庙,收藏在皇家图书馆。从此后,一块石头就这样在史籍与传说中游弋、漂移,若隐若现,惚兮恍兮,留下了千古谜团。
祁连山北麓,诸多条小河绕村而过,沿着倾斜的高地向西北流淌。村庄是小河的梦,梦里的桃树挑出一枝一枝血色黄昏。我曾沿着一条小河,走进王什村那个浩大的夕阳。在蓝丝带般柔软明亮的水边,遇见了一个看水浇地的老人。从面相上端详,老人大约已过了花甲,皱纹里的老年斑像浮尘一样布满脸颊。不知是他实在太老了,还是不再老下去了,反正杵在那里就像一面土墙。一个记忆比河流还要长的老人,她把身体里的苦难叠垒成夯土,把记忆一遍一遍地倒进河里。老人告诉我,在遥远的年代,王什村有一处分水坝,河水到此便停止不前,百姓先以牛羊祭奠河神,但河水依旧不肯往前流淌,以致无法浇灌庄稼,种下青稞和麦子的土地十年九旱,有时甚至颗粒无收,饿死的人堆满河滩。后来有人请来高僧于此设道场,并请来戏班子唱秦腔,但依然没有结果。又过了一年,村人请来巫师占卜,卦象显示神灵不悦,需要人祭才能使其欢心,于是,村长便将邻里的一个五岁哑巴男孩带到此处,杀身祭祀河神,之后小河很快漫过了那个坝子,涓涓清水涌向田野。老人说,那个哑巴的灵魂被河神带走后,人们为了纪念他,就把他的肉体埋在高坡上,称之为孤魂鄂博。每逢开闸放水的日子,都要杀猪宰羊,焚香祭拜。数千年过去,我看见村西南处,依然耸立着一个土丘,临河,傍山,其上长满芨芨草和马莲,风吹过,花动草飞,甚为凄清。黄昏里,我跟老人站在那个土丘下面,眼前不断幻现出一些朦胧模糊的画面——雪山、河神、巫师、哑吧、咒语、刀子、血滴、神秘的祭台、漫天的残阳……有风呼呼吹过,仿佛历史隐秘的呼吸从远方传来,让我的心不由得一阵阵发疼。
兰新高铁线上的一个普通车站,钢筋水泥建筑,长方形体,外墙镶贴银灰色大理石砖。大楼分两层,上层是候车厅,下层有旅客出站通道,壁灯一律为莲花形状,从花瓣里射出的光笼着蓝莹莹的雾气,就像雨后空濛的月光。站在远处的高地上眺望,车站正好在一片田野中间,冬天被厚厚的白雪映衬着,清冷而又阒寂,夏天四周簇拥着麦田,在摇曳的麦浪中仿佛一个银色的岛屿,孤独、落寞,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东来西去的游客,在这里停下来,观赏祁连山高地的美丽风光,或者沿312 国道,穿越祁连山,去青海,走进苍茫的青藏雪域。小站像一个渡口,让怀揣现代或后现代梦想的城市人,由此步入辽阔旷远、发现彼岸、安顿心灵的地方。庞德《在一个地铁车站》中写道“人群中这些幻影般闪现的面庞/湿而黑的树枝上花瓣片片”。在小站的出口处,我同样看到了这样的场景:黄昏或午夜、匆匆步履、月光、蓝雾、昏黄的灯光、飘飞的红蜻蜓、雨伞转动、花朵般潮湿而闪亮的脸庞……所有人走出高地之上的第一个车站,仿佛是践行一次逃离。逃离城市的聒噪与喧嚣,也逃离紧张、焦虑、疲惫、惶惑以及商业化时代的各种隐疾。然而,每个人内心中都拖拽着一个从远方带来的世界,即使看起来是来另外一个陌生、奇异的地方旅行、生活,最终仍然要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的那个世界里去。旅行者既可以是想象者,依靠平生的愿景,向着美学意义上的风景位移,也可以是逃离者,心藏江河日月,不断行走,在美丽的大地上书写精神史。此刻,我又想起波德莱尔的那句诗:“真正的旅人只是这些人,他们为走而走……”
泥土的声音,物象的闪烁,二十四节气的命理,人类本态与山河的镜像,在大地的一隅,熙攘呈现。旅行者来去匆匆,留下浮光掠影的记忆。只有我一直停留在这片沉寂的高地上,生活、工作、恋爱、生儿育女、沉思冥想,在芨芨草和麦子、青稞的光芒中寻找自己安静的灵魂。我很少乘坐现代化交通工具,靠两只脚丈量这一片迷幻神奇的高地,像一个影子,不停地行走于城镇、乡村之间,穿过热闹的街市、城门、楼群,直到荒芜的阡陌、空空荡荡的原野。我恍然觉得,默默的河水铺开历史往事,天穹如一滴巨大的水珠,将远去的光阴晕染得一片迷濛。
暮秋的黄昏,我第一次走近两千多年前的汉代墓群。那时候,暗蓝色的暮岚从四面升起,使远处的雪峰云岫变得隐隐绰绰,荒寒,苍凉,神秘莫测。大地一片阒寂,几只白色的山羊,从山坡上慢慢走下来,穿过芨芨草滩,消失在村庄之中。一匹老马还在田埂上啃食青草,目光平静安详。站在油菜花地的边缘,我看见一弯弦月挂在低矮的东山顶上,淡淡的月光落下来,落在空旷的河岸,落进老马的眼睛。白底黑点的蝴蝶依然扇动着翅膀,于空中划一道弧线,披着蓝幽幽的月光,跟油菜花一同飘旋、飞舞,然后归于沉寂。
山河岑寂,大地空阔。黄昏中的生灵万象,都在浑茫寥廓的荒原上渐次平静,走向梦境。唯有那些古老的坟茔还睁大眼睛张望,凝视坍塌的土墙和残砖断瓦,辨识长满青苔的石头,打量幻如苍狗的云朵和星群。
烽火狼烟消逝了,刀光剑影远去了,千年前的月光临照着千年后的草滩、荒山、村庄和河流,依然回溯着往古的寂寞,把岁月的背影晕染成一片苍青。芨芨草挑着细长的花穗,像一个冰凉的手势,把我引向黑影斑驳的山坳。每走一步,我都感觉脚下的植物在咝咝鸣叫,恍若躲在时光深处的乐师,轻轻地,缓缓地,用苍老的指头弹拨地老天荒的琴弦。山岗不见陡峻,平缓的坡地上墓冢累累,空空荡荡的穴道张开着,从里面透出逼人脊髓的寒气。星光月色中,依稀看见横七竖八的陶片,古旧,暗淡,灰土蒙面,宛如被岁月遗弃的前尘梦幻。几墩马莲花倒是开得妖娆娇艳,细长的叶子,天蓝色的花朵,无声无息地托举着露珠,有几分悠然,有几分萧飒。似乎是一种约定,我来之前,马莲在墓地里黯然沉睡;我来之后,它们突然就竞相开放了,把隐藏心底的千年往事一点一滴泄露出来,给我,也给每一个来客叙说沧海桑田的故事。
我知道,这片高地上有河西走廊著名的汉墓群。史书上说,汉元狩二年(前121),汉武帝派遣骠骑将军霍去病远征河西,出扁斗口打击匈奴,其前沿阵地就在八卦营一带。遥想当年,此地应该是铁马秋风、飞镝鸣矢的战场,两军对垒,战骑萧萧,旌旗飘飘,冷兵器时代的决战,必然血腥弥漫天地,悲壮惨烈。不管是沙场点兵的将军,还是披挂上阵的士卒,随时都可能血染黄花,命归九泉。但死就死了,活着的人不费任何周折,挖一个地穴,制一口瓮棺便把阵亡的将士埋于地下。没有高大巍峨的坟丘,没有结实宽厚的墓碑,死去的人甚至连姓名也没有留下,在凹凸起伏的丘陵间,只有马莲和芨芨草,只有野菊与狼毒花,自生自灭,摇曳或凋零,面对年年岁岁的春花秋月,为远去的亡灵咏叹悲歌。
隔着一条河,是一个叫永固的古镇,傍晚时分,那里已经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热闹喧嚣的夜生活过早地拉开了序幕。两千年前,在这个并不著名的古镇里,曾盘踞着匈奴的营帐。头戴翎羽、身着狼皮的单于,一边挽弓射雕,一边享受祁连高地的和风丽日。霍去病西征,是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第一次碰撞,在那次惊天动地的战争中,单于最终败北,结束了统治河西的岁月,同时也彰显了汉朝天子的赫赫军威。从此后,他们就消失于茫茫的历史长河之中。当我们翻阅卷帙浩繁的史书,读到的只是一些零星的战争记载,有关匈奴的生活,有关他们的文化,他们的欢歌悲哭,早已被汉字的烟云湮没了。我想到的是,在同一个古镇,同一片星空下,盘桓于时光序数中的匈奴游魂,能否走进21世纪的生活,能否买到日行千里的车票?
八卦营,从名字上看,应该与打仗时的排兵布阵有关。中国易象之神秘,无所不包,当然也可以运用于军事。不过,对于一个偏远的村庄来说,考证它命名的缘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坐在荒草茫茫的山坡上,我看到的是庸常平和的世俗画面:一个老汉赶着羊群回家,他的后面跟着几个孩童,还有毛茸茸的小狗,鞭梢掠响,夹杂着野浪浪的民歌山调……
姚寨是一个古村落。姚寨村两边有山,村子依山而建,却不显孤寂,因为有一条河就从山脚下流过,浪花翻涌,汩汩而鸣,站在房前屋后听,端端是琴弦拨动,恍若天籁。也有野鸽与山雀,唱着歌在河谷中飞翔,翅膀上驮着雪花,画下优美的弧线,悄然消失于白茫茫的雾岚里,只留下袅袅歌音,落在村中,缠在树上,融进水里……
落雪了,姚寨村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其实除了那条童子坝河,除了那些鸟群,村子一直安静着。屋舍没有声息,草垛独对西风,牛羊寂寂安睡,就连升起的炊烟,也在漫天席地的雪花中静静摇摆,偶尔传出的狗吠鸡鸣,也被天籁过滤得丝丝缕缕,清清淡淡。
那么,村子里的人呢?人大多躲进屋子了,坐在热炕上,或看看电视,或谝谝闲传,或玩玩手机……人们把那山那水都让给了鸟,让给了呼呼的风,让给了无边无际的雪……只有几棵老白杨依然立在那里,在大雪中瑟瑟,似乎在窃窃低语,述说被时光湮埋的岁月。然而,一个古村的历史太久远了,即使是历经沧桑的老树,枝头耸入云霄,也望不见岁月远逝的背影。生命短长,人比不过树,树比不过山,山比不过石头,而石头却被青苔和尘土所封闭,冰冷的内心只留下永恒的沉默。
千年姚寨村开始落雪,在它身边,童子坝河道并未废弃,一脉流水蜿蜒向前。我始终觉得,河水里有藏着一只漩涡的耳蜗,静静地倾听着历史茫苍的回声。是的,童子坝河水曾簇拥着这里的一切:骏马、鸣镝、萨满、阏氏和仕女、云锦与更漏、毡房与城堞。其中,匈奴王妃滑过长发的梳篦梳理过支流一样的安静时光,而惊骇的巨浪有过醉汉般的真实记忆,等到霍去病带着兵马,如狼群般打过来,时局趔趄,每一道涟漪都波动着哀愁和迷茫。姚寨的东山曾是匈奴王国最好的舵,但不知不觉,它已变成了为家国破灭代言的证物。诸事已过,童子坝河重新变得平静,一切皆是落沙,如同在水中下沉的灰烬——如果火已消失,灰烬必然撤回到其更深的秘密中。
时光总是过得太快,回望时,繁华诡谲,像弥天大谎的恭维。繁华是一种浑浊、复杂的东西,水一变清它就不在了。而水兀自流着,它让数不清的历史事件沉浮动荡,然后消失在岁月的远方,去向不明。
真的,所有的过往都成了雪一样苍茫的历史。在姚寨村,没有谁能望见八百年前的缈幻岁月。元朝至正七年(1347)六月,有两个身着羊皮裘衣的蒙古人来到童子坝河边,他们是马札儿台和他的儿子脱脱。彼时,父子俩均为大元王朝贵胄。之前,因左丞相别儿怯不花于顺帝前诬告马札儿台贪污腐败,顺帝轻信谗言,下诏将马札儿台贬徙西域,后贬徙在甘州。再后来左丞相别儿怯不花再次诬告马扎儿台,顺帝因不放心让其待在河西,下诏将马札儿台贬徙西宁,于是脱脱辞相到甘州随父同往西宁。
脱脱到达甘州后,知其父已病,但不敢耽误行程,便即时安排安置之事,随后驱车同父亲马扎尔台前往西宁,准备到达西宁后给父亲治病。十月末,二人车自甘州到达大斗城(永固城)姚寨村时正遇天气骤冷,其父病危,随即停留在姚寨村。是年十一月,马扎儿台病薨,享年六十三岁。脱脱因父离世而极度伤心,举家搬迁到姚寨为父守孝三年。至正十年(1350)脱脱出任中书右丞相,他于这一年到姚寨村建太师府第,并在大门上书刻写下了“大元至正十年立”“中书右丞相录军国事脱脱书”的镏金汉字。
翌年,脱脱纵马北去,在他身后,那幢飞檐斗拱、青砖碧瓦的太师府第依然蹲距在童子坝河畔,前庭野草摇扶,后院黄花寂寂,野鸟啁啾,寒鸦绕梁,最终坍塌成一堆黄土废墟。八百年过去,白云皆成苍狗,物换人非,所幸脱脱的家族血脉还在姚寨村绵延,那些蒙古民族的后裔一直就生活于此,他们姓脱,有十几户人家。
是夜,黑夜湮灭了星辰,我发现窑寨村虽没有灯光,但那么多的雪还是找到了位置,落在田野残存的草尖、树叶和灯盏花上。
高地之上,星座低垂。淡紫的星,暗红的星,金黄的星,蝴蝶状的星,花朵般的星……那么多星星就悬在我的头顶,触手可及,仿佛张开臂膊便可揽入怀抱。每到夜晚,站立于西风瑟瑟的高地,我抬头仰望天空,发现所有的星宿都列张有序、位次清楚,俨然遵循着宇宙的伦理和法则。
据当地的文化学者研究表明,很久很久之前,这一片高地上曾活跃着许许多多的占星者,他们依据星象运行变化,不仅可预测当年的庄稼收成,还可以判定人的吉凶祸福、前途运势。占星者认为天上的星象源于地上的人事。人间有什么事物,天上便存在相应的星象,彼此之间存在着对应的隐秘关系。天人感应,人是天所派生的。星空之间先有一个神灵世界,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天上的投影。然而,遥远的时空已经陷落,如风如烟,占星者也早就沉沦于尘埃之中,不见了影踪。物质主义盛行的时代,人们的目光被形形色色的欲望所囚禁,不再仰望星空。
占星者消失在时光远方之后,巫风巫雨又飘进祁连山北麓的高地。巫的世界来路不明,超验、神秘,有智慧和知识,也隐藏诸多未知的危险与诡秘。那些谶言与咒语,晓喻神示,遮蔽事物,点燃希望。这里的巫神一般是农民,女性,年龄从四十多岁到七八十岁不等。跟书籍影视作品中出现的女巫不同,她们没有那种狰狞丑陋的面容,也不设鬼气森然的道场,大多长相朴素,性格贤淑,白天下地劳作,扶犁拽耙,锄草割麦,心思全在庄稼粮食上面,只有到了晚上,才在自家的堂屋里摆上桌凳,支应别人的差事。据说她们能够通灵天地,深谙玄机,熟知神理,占卜吉凶,禳解灾祸,给人间带来快乐与福祉。我曾目睹过女巫为人祛除邪魔的过程,一个年轻媳妇跪于香案之前,浑身颤栗,两眼无光,脸上现出灰暗颜色,像患上了什么不治之症,她咕咕哝哝,自言婚后夫妻不和,夜夜梦见恶鬼附体,欲行苟且之事,以致心烦意乱,头痛失眠。巫婆则端坐一旁,面带微笑,良久,慢条斯理地说了几句:心病还需心治,你心中已有了别人,把他赶出心房,一切就好。然后就拿出一张黄裱纸,点燃焚烧,待纸尽火灭,噗噗吹几口气,让黑蝴蝶般的灰烬飞舞起来,大声冲女子吼道:淫魔,快快离开!就在那个瞬间,我竟发现女子的脸颊泛起了淡淡红晕,几滴眼泪慢慢漾出了眼眶……后来听人讲,那个女子有了外遇,但又不想离婚,内心一直纠结挣扎,所以才找到巫婆为她解除心魔,而自从被巫婆祝祷禳解之后,生活很快又回到了正常轨道。我猜测,也许彼时彼刻,巫婆就戴着神的光环对女子的心灵说话。她的神谕不是企图束缚和控制女子的头脑,而是意在唤醒并引导一种精神力量进入女子的心灵世界,让她觉醒,进而自我救赎。
《旧约》上说,神的灵运行在水上。在河流经过的地方,庄稼婆娑,人烟阜盛。神就隐藏在村庄,活灵活现,无影无形,但又无处不在。山神、河神、火神、灶神、马神、花神、龙王神、土地神……所有的神地位平等,各司其职,跟人类共同管理世间事务。播种时要祭祀春神,浇地时要祭祀河神,建屋时要祭祀土神,砍柴时要祭祀龙王神,但凡婚丧嫁娶、生儿育女,乃至孩童生日、老人寿诞,都要杀鸡宰羊,焚香叩首,向神灵祷告,祈望它们赐福人间,保佑福祉。人神共居的村庄,敬神祭神并不是迷信和虚妄,而是象征了一种内心世界的崇拜、憧憬、规避与自律。村民们固执地相信,一片雪、一滴雨、一叶草、一朵花、一片蝴蝶、一只蚂蚁都是神的赐予,都有神性。不随意砍伐森林,不盗猎野生动物,对生命的悲悯与怜惜、同情和珍爱,对大地伦理的尊重敬畏,是他们生命中至死不会更改的信仰。
而祖先之神远在千山万水之外,魂兮归来,他们会落脚何方?寓居哪里?
在高地北端的六坝镇,我曾见到过一棵年轮密匝的槐树。那棵古树大半已被雷电烧毁,皮开骨裂,焦黑枯败,惨不忍睹。但其三分之一的树干依旧青翠苍碧,支撑着如云的华盖。虬枝横空,绿叶婆娑,透着昂扬向上的勃勃生机。天火无情,却吞灭不了顽强的生命、倔强的精神,百年之下,真是令人感慨唏嘘。
古槐紧挨涝坝,涝坝里的水已经干涸,皴裂的坝底无草无花,一片枯旱景象。村民对我讲,涝坝数十年前就已废弃,为的是腾出空地,在那里修建民宅。水波消失于时空,沓无踪影,然而那棵古槐却保留了下来,冬季披满白雪,夏日注一潭清凉,像一个坚贞的勇士,守护着自己傲岸的气节,也守护着村人的梦。当地有个传说,每逢三五月明,槐树下就会出现一个女子,红衣绿裤,秀发飘逸,来时一身槐花香,去时念叨“回故乡”。当月落西山,鸡鸣欲曙之时,美女就凌波微步,消失于东方。传说虽荒诞不经,但从委婉动人的语境中却透出了一种怀乡意识、一种寻根问祖的情怀。
我曾经就古槐的来历问过当地的一位老人,他告诉我,这槐树是从遥远的中原带来的。很久以前,山西大槐树附近有人向河西迁徙,为了不忘故园,临上路前,在门前摘了一支槐树苗,藏在行李中一直带到了六坝,后来将其种植在涝坝旁边,竟然活了下来,一长就是数百年光阴。老人说话时语气舒缓,百年沧桑从他的话中轻轻带过。槐树种于六坝,是哪年?哪月?哪日?老人已无法说清,但我想,那棵老槐树绝不会忘记,它肯定记着当年离乡背井的惆怅、流浪飘泊的悲伤,记着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艰辛……
考明史,知道在明洪武年间有过一次大移民。明代统治者看重河西走廊的军事作用,移民大概是为了戍边和屯田。从现代社会发展的角度看,把中原闲散的劳力迁移到地广人稀的河西,加强国防,发展农业生产,还是有一定积极作用的。但我要说的是,在当时那种条件下,山高路远,交通闭塞,老百姓从富庶的中原走向穷荒边塞,其身心要承受多么大的痛苦啊。也许,那是一个秋风送爽、秋色宜人的日子,在差役的催逼下,他们泪流满面,哭声震天,一步三回头地踏上了漫漫征途。也许那是一个雨雪霏霏、大雁南归的季节,他们拥着白发亲娘,说啥也不愿离开那个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的村庄,不肯离开那山、那水、那世代聚居的乡野。但后来还是无奈地出发了,在西去的迢迢古道上,有的暴病猝死、黄沙裹尸、魂归大漠,有的寻机逃跑却被寒冷的风雪夺去了生命,化成了泥、变成了水……
后来,他们就来到了高地的小镇六坝。然后,百年乡愁、百年归梦就这样凝结在一棵小小的槐树苗上了。春天将树苗种下去,夏天就有了青葱的叶子,秋天就有了细碎的白花,冬天就落满西部的白雪。在异地他乡,槐树第一次触摸祁连云霞,开始摇曳希望和憧憬;第一次为流浪者撑开浓浓的绿荫,让他们在下面讲述老家的故事,歌唱故乡的民谣。在老槐树周围居住的村民,一代又一代地出生、一代又一代地衰老、死亡。老槐树伴着他们的人生历程,见证着他们的喜怒哀乐,而他们也把老槐树当成了生命的一部分,敬畏它,崇拜它。在六坝镇一带,至今还保留着一种风俗:每年开春,人们都要在老槐树初生的枝条上披红挂彩,名其为招魂仪式,几百户人家由族长率男女老少跪于树下,上香献祭,三叩九拜,吹着琐呐呼唤祖先的亡灵。
我来到祁连山高地的时候,那个县城还残留着古老的风貌——土夯城墙、角楼、寺庙、玉皇阁、涝池、穿廊房子、棺材铺、铁匠铺、酒肆、茶馆、驴马市……那些建筑都平躺在西风流云之下,朴拙、老旧、安静且岑寂,蒙着时光洒下的斑斑灰尘。成群的鸽子在天空中飞翔,鸽哨悠扬明亮,有一种穿透内心的空灵与辽远。十字街头,有刚落成的白马雕塑,马首朝东,向着东方地平线四蹄踏云,做出飞翔姿态。雕塑暗喻这片高地的游牧民族历史,同时也象征了踔厉奋发、奔腾向前的时代精神。街市上行人稀少,汽车摩托寥寥。在那些逼仄狭长的巷子里,时常闪现出青海的喇嘛身影,他们与我相遇时,绛红的袈裟如火般跳跃,人却安静得像秋天的枫叶。那一刻,我恍然觉得小城前生的岁月纷至沓来,透过喇嘛们清澈的眼瞳,能看到众生的命运,如灯盏般忽明忽暗。
家居县城西街,是城乡结合带。我走下楼,向西走几百米,再向东,绕过屠宰场和村庄的废墟。这里曾经是贮藏炊烟、鸽子以及麦草垛的地方,然后拐弯,走进逼仄弯曲的街道。街道东接田野与农家,那里生长麦子和油菜,夏天是黄花绿叶映衬的世界,蝴蝶、杜鹃、蜜蜂、蚂蚁,纷纷攘攘,所有的生灵都在歌唱命运。街道西面的楼群与祁连山遥遥相对,山与城之间有零星的村庄、荒漠、戈壁,雾岚犹如苍茫的帘幕,把山崖云树遮掩得朦胧而又神秘。行走于街道,我总有一种幻觉,仿佛是在天街上游荡,伸手即可触摸到白云和星群。或者说,不小心就会踩到一个梦境,遇见古代的西风流云,跟一群穿着狼皮衣袍、戴着狐皮帽子的匈奴人擦肩而过。这种由来已久的感觉,使我很容易将祁连高地的城镇当成一座荒远古老的驿站,在每一个生动或无聊的日子里,为心灵制造虚幻的影像和场景。
常常是黄昏,我走下楼,向西街走去。那时候可以描绘的景色是,夕阳刚刚落山,残留的霞光打在火柴盒般的楼房上,看上去就像古旧的金子,仿佛落满了时间的风尘。几棵云杉孤独地站立在马路两边,树梢间栖息着一些无名的鸟儿,它们的眼睛里含着无家可归的乡愁。路边生长着零星的菊花,残枝败叶,蕊株里落着灰尘。有数朵灯盏花夹杂在里面,闪着橘红的光芒,也不知道,那些花朵的记忆能照亮黑暗吗?
西街上蹲踞着许多私人药铺,门面光鲜锃亮。墙上贴着治疗牛皮癣、白癜疯、红斑狼疮的广告。一个药铺的门大开着,门前端坐一位耄耋老人,手里捧一本药书,念念有词地读着什么。他的药铺比较狭小,靠窗前放一张桌子,其余地方都码放着大大小小的纸包和蛇皮袋子。药匣子上都用毛笔写了中药的名字:白术、党参、龙骨、五味子、蛇床子、海马、冬虫草……那些动植物的根茎和尸骸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出一种馥郁苦涩的味道。
临街的巷子都隐藏在黄昏的阴影里。巷口睡着一个乞丐,他身边的铁皮饭盒空空荡荡,像一个没有食欲的嘴巴。没有谁为他施舍什么,他的眼睛里落满了人世的霜雪,冷漠而荒寒。街巷旁边有发廊和桑拿室总是人头攒动,暗昧,风情,欲望弥漫。商贾、官僚、地痞、流氓,这些人来去匆匆,很慷慨地消费着金钱与精力。几千年过去了,民间史依旧在书写着灰黯、世俗的生活画卷,没有波澜,平静如水。
医院是西街最大的单位,但不知为何,前来看病的人却寥寥无几。太阳落山后,一个孕妇被人牵着走了进去,一个死者被人抬了出来,一阵吵吵嚷嚷过去,大院里又复归宁静。我看见槐树和白杨在院子中央摇曳,叶片被风吹得四下飘旋,有个年轻的女护士弯腰捡起一枚落叶,放在手里看了看,又很快把它丢进风中。倏忽间,叶子飘走,她也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窈窕的背景。
每天傍晚八时左右,向西行驶的最后一辆大巴离开县城。车上的乘客大多为农民,他们上城购物,逛完商场和饭店后,心满意足地回家。家在祁连山麓,是太阳沉睡的地方,他们向西,再向西。我突然想起古代的行客,他们离家进城,大概需要几天的时间,坐马车或骑毛驴,走在路上,目力所及,更多的是树林、山寨、土堡和河流,当然也少不了土匪的抢掠、野兽的惊扰,尽管如此,还是会有几个过路的乡村秀才,踱步念诵几句平仄合辙的古诗。而当下,在农民眼中,出现的是整齐划一的村庄、鳞次栉比的瓦屋,还有汽车、摩托、宽敞的柏油马路……他们坐在汽车上,也会大声地谈论时兴的服装、手机,哼起悠远的曲调、流行的歌谣。
出城,紧挨楼群的是一条河。地理学上说,那是季节性河流,冬天干涸,夏日洪水滔滔。现在是深秋,水流平缓,能看到河心巨大的石头,面目狰狞,恍若饕餮。我刚来山城的时候,河滩里还生长着各种野草野花,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如今只能发现被脏水污染过的芨芨草,孤零零地立在晚风里,瑟缩,飘摇。河滩边到处是垃圾、塑料袋之类,有几只乌鸦,像凭吊岁月的黑色亡灵,在那里鸣叫、聒噪。水泥桥头上,不知何人信笔涂鸦,写着密密麻麻的电话号码,其中不乏治疗某些隐疾的广告。
河水悠悠地流动,清寒的水面上漂浮着心形的白杨树叶,也有星星和弦月的倒影,如梦般悄然远逝,难道它们就象征着时光带给人类的悲凉宿命?从史书上看,这条河流属于黑河水系,在遥远的年代,它曾养育了祁连山高地诸多游牧民族。长河饮马、牧笛悠扬、挽弓射雕的身影在这里忽隐忽现,而茂密的芦苇也会在炊烟、夕照中摇曳白色的花穗,为乡野邑镇平添如诗如画的情调。数千年过后,那些月氏人、匈奴人、突厥人,相继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之中了,可河流还在流淌,默默地向西流淌,没有谁能触摸河水的内心。河水冲洗了什么,映照了什么,沉淀了什么,似乎成了一个亘古的秘密。
我走进了圣天寺。在这个偏远的县城,有一座兰若古寺,想来是最清静的去处了,然而事实跟我想象的正好相反。小小寺院里满是善男信女,大雄宝殿香炉前摩肩接踵,人们排队进香,粗大的红色蜡烛旁烟雾缭绕。几个僧尼喊叫着维持秩序,木鱼声声掩盖不住红尘的喧嚣聒噪。香客来此地拜佛,祈求的仅仅是功名利禄。泥佛沉默不语,院内的老杏树在萧索的秋风中摇晃,发出瑟瑟的声响。我注意到了几株兰草,它们的花朵尚未完全凋零,花瓣上还栖息着一只白底黑斑的蝴蝶,它也许是唯一能够飞往彼岸的生灵。
最终抵达了郊外的墓地。很久之前,这里是宽阔的荒漠,长满了灌木和杂草,后来有人斩棘烧荒,在这里埋葬死人,于是这里就成了坟场。不过埋在这里的人大多死于非命,或者是没有后代亲友的孤寡老者,因此皆不见墓碑,也很少有人祭扫。墓地落叶飘飘,青苔斑驳,就连石头上也铺了一层厚厚的鸟粪。岑寂,安谧,清幽,沉静,偶尔闪过几点磷火,犹如雪狐的眼睛。我坐下来,点燃一根香烟,尽量使自己的感觉融入墓地,或者说,在这个秋天的黄昏,我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孤魂野鬼,以异样的目光打量身后那灯火阑珊的城市……
记忆属于过去,所有记忆都表明着时间的流逝。当然,没有谁能真正回到记忆的原点,当岁月流逝之后,所有的记忆已经被时光删减、修饰甚致篡改。从这个意义上说,依据回忆进行的写作永远是超现实主文的。作家普鲁斯特以写实闻名世界,但他描写的巴黎也只是梦想中的天堂。所以,回忆只能算作语言的废墟,无法用现实去佐证、考稽和说明。
我要证明的是,三十年过去,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还能看见这片大地上的雪山、云朵和星空日月。历经沧桑后,我依然爱着这个偏僻、荒寒、孤独的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