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 金

李 言

漫长的季节中，落日和海风共存于一座都市。海风以盐分浸润在空气因子内，穿过每一个过路行人的面庞和四肢。如果我们抛弃对城市肌理的幻想，把身体投掷进大海，我想，威海这座城市最合适不过。因为威海有“海”的字样，海是人类的母亲，可归于宇宙的母体，是大千世界起落的见证。海风幻化为永恒的触手，拨开了人类文明的短暂禁锢，与其追逐落日，不如追逐一阵咸湿的海风。

陈女士辛丑年三十三岁，多年的独居漂泊并未给她的脸颊留下一丝皱纹。时间赐予她的孤独凝结成一股静止的能量，冻结了她的容颜。把陈女士的“静止”归结为孤独，但我并不认为这是造成她“冻龄”的唯一原因。为什么家族会赐予她“四百”这个名字，我的梦曾告诉我，在她降生的瞬间，老家的时钟刚刚摆动了四百下，可见陈四百出生那一刻已附着了时间的魔法。家族的印记与时间的魔法，在她身上得到一种奇异的调和，她如时钟一般摇摆飘忽。

毕竟，像她以孤独为兴致的高洁趣致，是大多数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对受困于都市欲望且年过三旬的中年人来说，陈四百相当于傍晚的七彩云朵、山巅的剑仙白鹤。中年人即我。我不是一个喜爱背后谈论别人的人，酒席中放浪形体、口述陈四百时，我的内心并未被本我所拘束，六七听众酒至半酣时不自觉张大了嘴巴，浑浊的空气进入他们口腔，形成了亲朋间认知的巨大反差。酒醒梦回，念想这朵彩云时，愧疚感油然而生。愧疚掺杂着我们二十年共同的记忆，洁光片羽的记忆思绪一旦触碰到日光，便消匿于无形。

记忆伴随她洒脱不羁的背影，我愿意沉迷于其背影赐予的欣慰感。意念在飞驰，总要找一个落脚点，幻想相伴相生。此时，我幻化成一只白色的海鸥，纵身飞翔，穿过渤海，最终变成天边一朵洁白的光，当然这都是陈四百获得国际化学奖之后的闪回。

我的故事并非与日常生活有关，它来源于陈四百自身的魔力。经过几次接触发现，陈四百是一个爱读书的人，我们初中在一个班上时，她总是对葛洪的《抱朴子》手不释卷，直到把所有页面都翻黄，我才停止对她的凝视。

“陈四百，我们去打篮球！”

“别闹，我手臂伸不直。”

“陈四百，我们去踢足球！”

“抱歉，今天的鞋丢了一只。”

“陈四百，我们去掏鸟蛋！”

“好呀，我先要学会御剑飞行！”

“不用御剑飞行，我们爬树就好！”

“真不优雅，我得飞上去，才显得体面。”

“你是在梦里吗？”

极致的沉默让我们的对谈不知所措。十秒后她告诉我：“我想炼丹，把身体练成永恒，姜侠魂，你要和我一起吗？不然我会被同学当成妖怪的！”

“哈，别开玩笑了，哪有像你这么正经的妖怪？同学才不会管你这些呢，算了，我根基不好、骨骼不够清奇，等你成功，我们一起让身体永恒！”我随口敷衍了当年唯一的朋友。

对，谁会在意两个少年的玩笑呢？

初中毕业后，我们去了不同的高中，除了借钱，我们没再尝试不同的聊天话题。大学暑假的一个早晨，日光炙热，我走进了陈四百的公园世界。她正躺在靠近喷泉的长椅上，感受空气的焦灼，一阵寒暄之后，我的思绪自然回到了少年。

“你的那本祖传宝典《抱朴子》还在看吧，现在都被你翻烂了吧？”

四百坐起了身，点头回应道：“你知道吕洞宾吗？”

我随口回答：“你说的是八仙中的那位吗？这谁不知道？家喻户晓！小时候就听过啊，是一个道士对吧！”

“除了八仙，你还知道他些什么？”陈女士继续追问。

“他，他，他，你为啥要问这个？”我的思维突然卡壳，陈四百注意到我的窘态。

“实话告诉你吧。他是神仙，但也是凡人，更是我家供奉的祖先，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每年都搭好戏台，点好熏香，跪在他的画像面前，他们一跪就是一天。在家我不敢叫吕洞宾的真名，爸妈都叫他‘吕祖’，我也跟着这么叫他，我非常反感每年这种虚假的仪式。从小我太顽皮了，每年的那一天总是不安分，故意要和父母对着干，没少被我爸打，打着打着我渐渐学会安静了。直到有一天看到家里炼丹房的丹炉内出现的一粒粒七彩药丸后，我才明白父母的一片苦心，用现在的话来说他们是化学家。之后我开始读《吕祖秘注道德经心传》和他徒子徒孙留下的炼丹术典籍，我家全都有。而我也渐渐明白了祖先在做的事业，也渐渐明白了吕祖的伟大。他用超常规的方式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我希望也能像他一样，包括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祖先们。”

“再说了，你别不承认，人生是一场修行，这已成为网红名句。吕洞宾用修行延续了自己的生命，点石成金、御剑飞行、长生不老他全学会了，到现在我家都还供奉着他。一开始我跟你一样，看不起他，不就是一个神话中的人物吗？没什么了不起对吧。直到这几年读书越来越多，我越能发现他的厉害。首先他会炼丹、他会变形、他会飞，如果放在今天，国际化学奖肯定不会亏待他的，你觉得呢？再说了生命不就是用来挥霍的吗？用修行来挥霍一生，岂不是更有意义呢？”

我不屑一顾地问道：“你为啥要和我说这些？”

“除了你之外，谁还会凌晨四点梦到我？”陈四百显然有点不太高兴了，她进一步拆穿了我的虚伪和愚昧。

我接着问：“药丸你吃了吗？”

“吃了十四年，去年刚吃完最后一粒。父母说那是“救赎之丹”，我不懂的。问他们也不说，只让我每年都吃。去年中秋，在我吃完最后一粒七彩丹药后，他们隔天便失踪了。”

“啊？叔叔阿姨还好吧！他们是怎么不见的？”我心跳有些加速，陷入一阵惊慌！

陈四百却异常平静。

“对，凭空消失！好不好我也不知道，我找他们不到，说不定他们远行仙游去了，说不定他们已经羽化飞升了。我们家族走这条路，生死难料！”

一阵叹息后，我逐渐陷入了烦躁，夏日炎炎，阳光的照射让我半眯起眼睛。

“哎，还是说点现实的吧，借我五百块钱，我过几天还你！手头有闲钱吗？”

“哦，好的！”

“这几年你活得还好？可离开过平江吗？”

“对，我去了山东威海，我住在海边的白色灯塔，可以来找我！”

一叠红彤彤的钞票塞进了我的手里，随后我陷入了长久的思考和不安，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站在了威海远郊白色灯塔的最顶楼，海鸥鸣叫，尽情分食我的血肉。

“汪汪汪……”一阵叫唤打碎了时间的镜面，威海的风总是咸湿，海鸥绕着灯塔盘桓，黑狗杰克成为这座城市最不起眼的不速之客。杰克爱在威海大学的体育场追赶女孩们的背影，身体油滑光亮，一圈又一圈，每当脚爪气垫对橡胶跑道按压时，便会发出“噗呲——噗呲——”的声响。杰克是挑剔的，它总爱纤细瘦弱女人的身躯，二十年没来威海的陈四百最终不可避免地进入杰克的结界；杰克是无私的，它每天都以追踪行人为乐，每当年轻女孩抚摸它的上半身时，杰克便停止了脚步，任人亲昵嬉戏。“哪来的小黑狗，滚一边去！”这是陈四百到威海说的第一句话，一人一狗就这么碰上了。

“汪！”

“你想炼丹？开玩笑，你又不会打坐，不会配药，怎么练？”

“汪汪汪汪！”

“你想活得久一点？我都不行，何况是你？再说了你跟我回去，我也没时间喂你啊。”

“汪汪汪！”

“你不吃饭也行？我看你能饿几天？我不寂寞，真不寂寞。我那么多年了都一个人，不缺你一个，滚吧！”

“汪汪！”

“什么？你炼丹成功过，鬼才信你！我都不行，你一个畜生就行吗？”

“汪汪汪汪汪！”

“你认识我的同学姜侠魂？你不吃不喝都行，姜侠魂每年都同我要吃要喝。你们是一对奇葩，算了，看在他的面子上，我还是信你一次吧。既然不用我喂你，你就权且当我的私人助理吧！”

“汪！”

傍晚斜阳低垂，杰克停止了对其他人的追逐，一人一狗迈出了幸福的跑道循环。从威海商学院到灯塔需要十六里的路程，背影的冷漠对这只黑色物种视若无睹。城市灯光暗淡，杰克的尾巴如柳枝般摆动，灰暗的夜空并没有标记陈四百的住处。灯塔的亮光冲出迷雾，把一人一狗拖拽了一大段路程，飘进了灯塔内部。

丹炉炙热，香气升腾，房屋弥散着艾草的清香，丹炉是屋内最值钱的家当。杰克环顾四周，一幅又一幅极具东方神秘色彩的画像布满墙壁，画像约有一人高，挂在狭隘的屋内更显得高大显眼。画像共八幅，八幅画像八面玲珑，暗合先天八卦的八个方位。图中人物大同小异的打坐姿势与世间万物的变化产生巨大的割裂感。万物元素都涵盖在八卦内，但八幅图却无法描绘任何物质性的状态，除了打坐还是打坐。

摇了摇尾巴，杰克仿佛为眼前的一切都感到兴奋，“汪汪”它继续展示自己沙哑的嗓音。

“我今天要打坐，请不要碰我的东西。”

“汪汪”夜晚的沉默席卷了杰克的叫唤！

夜晚是全天最寂静的时段，渤海的浪花借潮汐向岸边推来，在月光的折射下，浪花变成了巨龙的一片片鳞甲。龙王怒吼着并用嘴巴卷住了岸边的一块礁石，“嘭”的一声，鳞甲散开，化成了无数繁星坠落进碧海浅滩中。大自然的力量无法被扭转，生老病死，似乎早有定数。

每个月涨潮时，海风带来的咸湿气便同灯塔屋内的熏香混成一体，此时的陈四百对气味浑然不觉，因她早已经入定，陷入思维的冥想世界。毕竟辛丑年不是什么丰年，这是陈四百辛丑年的第十六次打坐。从三月开始，她的坐姿便像极了西南边的那幅古画，她的右手拇指牵引左右食指，虎口外翻，双手的食指相互缠绕，和王重阳的姿态已无二致。虽同为打坐，但细看每幅图景，打坐姿态却略有不同，红线和蓝线牵引着画中人像的经脉，最终的流向被八幅古画引导至身体的八个方位。构成修炼者独到的呼吸法门。呼吸也并非四百的独创，在古代先贤的加持下更暗合海浪进退的旋律，灯塔上端的探照灯配合海浪的节奏，让四百的房间生发出奇异的色彩，棕色伴随着橙色的亮光在丹炉的焰火映衬下，在四百的房间中跳跃，杰克的毛发在光的效用下五彩斑斓。匀称的气息起伏与炉火的跳动保持着同样的频率，在奇妙的共振下，丹炉上刻的两仪符文忽暗忽明。

十月二十四日是陈四百辛丑年第四十九次炼丹。从夏天到秋天，陈四百和杰克并没有任何其他念想，因为灯塔已在二人心中筑起了一个全新的场域，一座灯塔等于一个宇宙，供一人一狗极尽所能探寻生命的奥秘。今年十月的炉火比以往任何时间都要旺。比起夏天夜晚的华美浪漫，秋季的房间萧瑟更被凝结于丹炉的火焰旁，衬托出陈四百对于生命本真的感知，红色热量盖过了时间纷扰，形成了灯塔内部唯一的价值取向。黑狗杰克静静伏在地板上，双目盯着焰火，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比起夏天橡胶跑道上的放纵，杰克外形上并没有太多变化，只不过忧郁的神情日益加重，击败了夏日持续的活力和热情。此时四百双脚踵抵住大腿内侧，双手十指紧扣，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她呼吸暗合火焰跳动的节奏，炉光射在她年轻的面庞上，红白双色于她面部来回交换各自的场域，且抵达的时间均匀分布、毫秒不差。从姿势来看，四百与占据坤位的吕祖画像完成了高度重合，甚至连内部真气也按照古画中的黄蓝两条线路奔流。或许我已能断定，陈四百通过吕洞宾，悟到了生命的真谛。

触碰真理的过程并不轻松，玄关即将打通，陈四百情绪似乎有些绷不住了。她的眼皮开始迅速跳动，耳鼻喉跟随着眼睛一起左右舞动。除了真气涌动带给她的巨大痛苦之外，守元神这件事更让她几近崩溃。汗水迅速浸湿了陈四百的全身，成败在此一举！

时间被再次切割。时值隆冬，临近年关，严寒袭击了南部小城，为与家人团聚，工作三年后返乡，我成为春节流动大军中的一员。境况窘迫，只买得起回乡的硬座，一个昼夜，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平江县城。父母缓缓老去，老家屋檐下倒立的冰锥依旧细长尖锐。不自觉，我漫步到了陈四百家的大门前。与我预料的一样，漆着红漆的大门严丝合缝，沉默如雪，看不到一丝生命力。猛烈的寒风正迅速消解我面颊仅有的余温。用腕力强扭门上的圆环，却不见丝毫动静。疲惫的日常让我渐渐对生活失去了热情，我卧室的书架曾为我的梦想栖息地，然而我三年未回故乡，发现我的书架早已落满灰尘。灰尘飞舞，钻入了我的身体。

身体的疲惫让我的精神陷入了涣散，我开始了间歇性走神，俯视自己日益发福的身躯，思绪飞扬了起来。我活着到底为了什么？为了渐渐老去直至死亡，还是为了感受时间的虚无呢？是不是我死了，一切都不存在了。我的父母也不存在了，陈四百也不存在了，整个世界也不存在了。如果真像陈四百说的那样可以长生不老，是否意味着实践者本人体内的时间已经开始停滞了呢？所以，内部时间的停滞和外部时间的流动，可以形成两个闭环，两个闭环共处同一个空间内，或许这才是时间的真理吧。

当然，对于修改时间这样一项伟大艰辛的努力，我是永远做不到的。那么，陈四百做到了吗，她的祖先做到了吗？我又想起了家乡唯一的朋友，这位让听众惊掉下巴的时间掌控者。包括陈四百，包括炼丹术等，我渐渐改变了早前对她的偏见，逐渐佩服起她对生命极限探寻的勇气。

意念所致，书桌上我找到陈四百送我的唯一礼物，一本泛黄的古书。在第二排偏右的位置，我抽出了这本与其他书目极不搭调的丹经。封面上“周易参同契”五个大字古朴典雅，挺拔苍劲。我翻开了第一页，“乾、坤者，《易》之门户，众卦之父母。坎离匡郭，运毂正轴”。

陈四百送我这本书源于她的热情和善良，还有我对她一起炼丹的承诺。早熟的她远不如现在冷漠，而且对于我的日常答应，她并不觉得这是一句玩笑话，因为我的语气总能让她感到亲切和真诚。

甚至在陈四百的秘密被班级全部同学知道后，甚至老师都拿炼丹术来对陈四百进行调侃时，她却在初中毕业之际郑重送了我一本祖传的《周易参同契》。可见她对我的未来还是有相当期许的。或许我也能像陈四百一样，去做一次突破生命极限的尝试。我不知道，我必须当面和她说出，那个埋藏心底最深的、关于时间的欲望。

其实想必陈四百此时也在运气于坎离，吐纳于乾坤吧，那么她能获得永生吗？

玄关的突破意味着炼丹术的大成。秋天威海的一座灯塔内火焰旺盛，陈四百进入了一生中最关键的阶段。早前即将崩溃的神情渐渐放松，松散的五官更达成了某种平衡，汗水的浸润让陈四百的坎与丹炉的火焰形成了互文，“坎离匡郭”。炉内的火焰愈发炙热，反观陈四百的面庞，红白二气的轮换战争终于结束，渐渐红白二气共存于陈四百的头脸，让她显得红润和白皙，而白里透红的颜色加持进一步修补她关于“冻龄”的内涵。炉火旺盛，体内乱窜的小跳蚤趋向平缓，直向四百的气海穴内流去，经络间不再持续作怪之后，陈四百的身体也渐渐松弛了下来。杰克望着丹炉，大气不敢出一声。

丹炉的火焰持续升温，仿佛要冲破所有的束缚，陈四百的内部阴阳也达到了极致的平衡，突然陈四百双目圆睁、精光外射，如秋水般映照在房间的内部。但与此同时，丹炉的火焰冲上天花板，丹炉耐不住高温，突然爆裂，发出巨大的声响，声响盖过了海浪潮汐，堪比一枚小型炸弹，打破了灯塔所有的宁静，八幅古画更毁于火焰的冲击中。瞬间，灯塔黑烟四起，陈四百更被暗物质所淹没，生死未卜。良久，杰克的尸身首先被抛入大海，随着浪花涨退，杰克同大海一起回归了宇宙母体。好一段时间过后，浓烟被海风吹散，陈四百才缓缓从丹炉的废墟中站立。白里透红的面庞已然无法分辨，除了一对精亮的双眸，陈四百的头脸脖颈均被黑烟熏成了炭色。幸好，她的独到呼吸法门救了她一命，即便身形狼狈，但仍掩不住她对于成功的兴奋。

祖传的器皿被摧毁，而金丹却诞生于黑烟和废墟中，黑烟过后屋内金光四射，一枚金丹被炉渣碳灰脱出来，圆润饱满且色泽光亮，或许这正是历代祖先梦寐以求的长生大道之集合。朱雀为火精，持平调胜负，陈四百以身体的水为牵引，带动了丹炉中的离火，水火之间构成了阴阳平衡之后，内外频率的高强度共振，更催生出了金丹的出世。至于丹道为何，《周易参同契》所言：“惟晓大象，必得长生。”陈四百的“成功”，既证明了她于丹道的决心和毅力，更证明了她已具备了超越时间之神掌控的高超魔法。

浪花四溅，打湿了灯塔白色的墙壁。陈四百吞食了金丹后，整夜未眠，体内气海磅礴，在吸纳着金丹赐予她的养分。男为阴，女为阳，陈四百练就的这粒“阳丹”，符合她前半生之于生命的期许。当然金丹在体内会产生何种效应，则因人而异，因地而异，因时而异。

清晨天空亮起，湛蓝色铺满了威海的上空。已无大碍的陈四百洗干净被烟尘蒙蔽的身体，白里透红的脸蛋顺着铁梯渐渐爬上了灯塔的顶楼。大海湛蓝，一望无际通向了天边。

杰克无法复生，盘旋于灯塔外部的一群海鸥成了陈四百最后的伴侣，虽然无法直接于灯塔觅食，但灯塔依然是它们重要的栖息地。陈四百对于动物的冷漠或许与生俱来，但海鸥们却不以陈四百的冷漠为间隙，每日聚集在灯塔旁，以诚相待，毫无防备地飞来又飞走，仿佛在等候一次灵性的召唤。观察海鸥的轨迹，成为了陈四百当天上午最重要的事，似乎这是她一辈子看海鸥看得最长时间的上午。

凝视海鸥时陈四百是异常平静的，但动作发生时却又那么刁钻和不可思议。突然，陈四百向一只停在身旁的肥硕海鸥竖起了食指，一道白光从陈四百的指甲缝中溜过，瞬间穿过了海鸥的身体！随后这只胖海鸥尖叫一声后开始急速下坠，直接摔倒了灯塔前的硬地板上，刚碰到地面，海鸥身体已然消失，化成了一粒金豆，杵立着。

点石成金只是一个传说，但点物成金却成为了现实。陈四百完成了他者生命形式的转化，让血肉变成了永生，只不过这幅血肉已无法完成对世界的感知。随后陈四百开始实验起自己的点金术，一个清晨共有十四只海鸥从空中坠落，十四粒金豆子被陈四百纷纷装进了口袋，成为了她上午最重要的战果。

这一过程并非与世隔绝，威海毕竟是一座旅游城市，即便灯塔区域再人迹罕至，但是陈四百的超长举动已然被寂寞的游人用手机捕捉到了瞬间。视频在网络上大肆传播，陈四百在一天内成为了这个世界唯一一个凌驾于众人之上的魔术师。

关于长生不老的能力，陈四百并没有及时展现出来。或许只能通过时间来验证，然而即时性的魔法却给了整个世界的知识体系构成了强烈的震撼，它不同于中世纪的炼金术，把生物变化为非生物，其中的化学分子式的排列必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而这样的变化只需要陈四百指甲缝中闪出的一道白光便可完成。至于具体的科学原理，或许我们只有问过陈四百才能知道。

作为她家乡唯一的好友，我当然无法袖手旁观。在陈四百炼丹的消息传遍网络的当天，我果断辞掉工作，与她一起承受少年时许诺的生命之轻。生命和时间并没有被完全稀释，我看到她少女般的脸庞，明白了如此奇异的身体变化只能在她一个人身上出现。

我在威海的傍晚见到了陈四百，见面后，她把她炼丹的一切经历以时间线串给了我，只不过她为杰克的死感到忧愁，也为我没能研习《周易参同契》感到遗憾。但是这都不重要了，她的忧愁一闪而过，我见证了她的失败和成功，在我想为她庆祝之时，想到了自己身上突然增添的压力，我必须兑现二十年前的炼丹承诺。

我可以吗？只凭一本《周易参同契》吗？

入夜，我睡在了第二层，她睡在了第一层。我开始回想着陈四百的前半生，但是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她容貌的凝固并非因为金丹的作用吧。而是我对她的少女记忆甫一开始，她便已经以这样的外在姿态出现，时间并没有带来容颜的老去，甚至炼丹这件事本身或已变得多此一举。但有一个问题更等待我进一步去求证，那便是陈四百在炼丹之前，已经完成了长生的使命呢？转辗反侧，我一夜无法入眠。第二天早晨，我告诉了她我妄自推断。她表情凝重迟疑了许久，嘴里缓缓说出四个字：救赎之丹！

寒冬将至，我和四百都陷入了沉默，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但我们始终说不出具体的异样，或许灯塔住得习惯了，已渐渐丧失了与外界沟通的能量。陈四百甚至一个月都不开口说话，每天借十四粒金豆子把玩。我无聊时便爬上顶楼引逗驻足的海鸥。灯塔就像是时间布下的一个结界，它是时间之于物质的外化。

壬寅年十月寒秋，国际化学奖如愿以偿在瑞典举办，陈四百获得了提名。从网络的预测来看，她成为了得奖呼声最高的一位，她的创造性成果一年过后没人复制重现。或许陈四百本人也不能够，但这不影响辛丑年雕刻的伟大瞬间。

陈四百听到被提名的消息，她并没有快乐太多，上扬的嘴角迅速下垂，容颜的光亮随钟表暗淡了下来。壬寅年的陈四百比去年忧郁了很多，镜中快速衰老的脸庞，法令纹、鱼尾纹渐渐加深，她的眼神带有一丝关于时间的恐惧。她看我的眼神多了一层沮丧，仿佛在告诉我，长生这件事，终究还是落空了啊！以为能战胜时间的四百，随着意识的逐年觉醒才察觉：除了以时间解释时间，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在我的温柔鼓舞下，陈四百踏上了去瑞典的征途。我们走出灯塔，起航飞向了陌生国度。出发前，炼丹二人组寒碜得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脱离现代文明许久。国际奖的闯入仿佛是另一个宇宙投射给我们的电磁波，以双方情绪共鸣为交换条件。

灯塔内翻箱倒柜，我于陈四百的皮箱内找到了两件长款道袍，我们各自挽起长发，扎起发髻，以朴素的道士装，去接受西方文明的最高褒奖。前一天傍晚，海洋把我们推向了会场后，便不再休整；室内是我们熟悉的场域，它和灯塔类似，封闭，惬意，自在。

我陪着陈四百于会场内打坐，呼吸清晰可辨，姿态与坤卦的吕祖静坐图无二致。翌日天明，光线洒满大厅，我们方才缓缓睁眼。

陈四百的道士装扮引来了一众燕尾服们的注视，对我们的交头接耳压过了主席台上庄重严肃体面的发言。在诺贝尔化学奖揭晓的瞬间，这一幕足以让我欢欣。久违的微笑伴随着陈四百的容颜。她获奖了，嘴角悄悄上扬，悲喜藏于内。

女道士摆脱众人的目光，平静走上了领奖台。场内安静如水，一分钟不见任何声息。四百一言不发，微笑在脸上渐渐凝结。我们的女主人没有任何获奖感言，面对台下的观众，她从宽大的袍袖里洒出了一排十四粒的金豆儿，金豆杵立在讲台上如四百本人一般静默。没多久，十四粒金豆儿化成了十四只海鸥，穿越人群，涌向外窗，飞进了金色的日光中。

变化瞬间，会场曾一度陷入混乱。等到神迹重现后的刹那，台下的西方人之于此等壮举的惊喜和满足远大过几秒前海鸥飞舞所触发的恐慌和惧怕。我们把目光再度聚焦于大赢家时，细看她裸露在外的双手臂，皮肤松弛，已近干枯，手背的水分被无处不在的日光蒸发殆尽，十指纤细葱葱。在端着奖杯回去的旅途中，我们跨越了东方和西方的海域，蔚蓝的海水就像宇宙施加于人类的无尽感伤。

反观陈四百，她没有来时的阴郁感。我们时不时聊天，探讨如何才能把我的欠款分步骤还清。我还打趣道，你再变一百粒金豆儿，分我一粒不就补齐了嘛。但我没想到的是，这句玩笑话刺痛了四百。她盯着我一言不发，眼泪横流，沉默充斥了我们余下的旅程。悲伤是短暂的，随后的四百一天天平静下来，我却一天天焦虑起来。在甲板时我们被误认成了母子，身体的快速衰老漂流在众目睽睽的海上，这让我彻夜不眠。

“救赎之丹”和“得道之丹”到底谁才能真正地掌控时间的灵药，或许在陈四百放飞那十四粒金豆的时候，心中已有了答案。经历了两个月的远航，寒风刺骨，但我们借着大海的潮汐之力回到了威海，再度进入温暖的灯塔，大海的浪花打湿了我和四百的头发，熟悉的咸湿感涌入了我们的五官。陈四百的身躯比去瑞典时清瘦了许多，身形佝偻，步履蹒跚。

我搀着陈四百吃力的身躯走入房间，旧场域一如既往明暗相间。只不过在我们离去的三个月，家具边角上长出了小蘑菇，散发出一股天然的异香。旅途劳顿，身心俱疲，我让四百先躺好，为她盖好被子，便去斟一杯热水。水声刚入杯底，一阵虚弱的话语传入耳边：

“过……过来……”

内心慌乱，我快步我走过床前，握紧了四百干枯的左手。力道虽不大，但是我能感到四百有些疼了。我渐渐松弛，以眼神来表达对她的关切。

四百缓缓道：“生死有命，侠魂，二十年前我们都妄想长生，一直到今天。没想到一个执念却让我们困顿到这等地步。顺为人，逆为仙，家人都说炼丹可以长生，但我忙了一辈子之后发现，长生不老、御剑飞行和点石成金三件大事，一件都没能实现！我已经够失败了，对吧？”陈四百长长地叹了口气，眼泪自然涌出。

“时间在我的身体内种下了一粒奇异的种子，我在吃七彩丹的时候应该察觉到我的身体。但我却聪明反被聪明误，走了一大圈发现自己毁了自己。我是有多笨呐！但是人总要有点追求的对吧，有梦想！就像我们之前谈论的那样：人生是一场修行。”陈四百双眼闪烁着一丝清澈的光，但瞬间即逝。

“纵然我拿了这个奖，这是属于中国人的骄傲，但我终究被自己套牢了，我怨不得谁啊，呜呜呜……”陈四百尽情靠在我的左前臂，眼泪如海水一般往下流。

“在我放飞十四粒海鸥时，或许能给自己的放肆赎罪，我也耗尽了人生所有的能量。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时间没法倒带，既然暂停键被我挖掉了，等我的只能是快进键，哎！没有灵魂的物体，就像那十四粒金豆一样，每日风吹日晒，不说话不吃饭，如果是你，你还愿意以这样的方式长生吗？”说完，陈四百再度抽噎，我的眼泪止不住往下，和四百的海水混在了一处。

“当初你说要和我一起炼丹，幸亏你没看那本《周易参同契》。时间没亏待我们任何一个人，希望你好好活着、好好死去吧。”说完陈四百慢慢合上了眼睛。

我不敢再打扰这位可怜人的休憩，轻轻关上灯塔的房门。我跑向岸边的礁石，放声呜咽，声带迅速嘶哑。咸湿的泪滴化成了大海的一部分，流向了宇宙的母体。从清晨到深夜，我在这块礁石上哭了睡，睡了哭，泪水掺杂着我悲伤的灵魂。

推测陈四百已恢复体力时，我静静推开了灯塔的房门，慢慢点亮屋内的灯火，灯光乍起、我轻声细语：“四百，你好些了没？”

无人回应，室内空无一人。

“汪汪汪！”梦醒了，美好的一天开始了。我游荡于威海商学院的操场，一圈又一圈，我踏着橡胶跑道，追逐着年轻女孩的背影，任人抚弄拥抱。她们放下我时，我得以继续环形漫游，可爱的气垫脚爪在地面上发出“噗呲——噗呲——”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