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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 牙

2022-10-23

延河 2022年9期
关键词:假牙老太太奶奶

河 娃

兰锭儿带奶奶去看牙。

奶奶已两个多月没吃过一口舒服饭。她先前用了十多年的假牙不好使了,用不上劲儿不说,不管咬啥东西都咔哒咔哒响。

这可是个爱好的老太太,床单子从来都扽得展展的,二十来年了一直坚持自己染发,门里门外都穿得整齐,说话又得体,人前人后从没给儿女惹过啥麻烦。这种“好”可不是住进县城后才养成的,从前在农村和乡镇上时,她家的大扫帚、小笤帚总是磨得最快,锅台上的搌布也换得最勤。

按她女儿铃子的话说,中年后的妈是“带孙子专业户”。她不仅照顾大了五六个孙子、孙女,还捎着把铃子的一儿一女也照顾到六岁。孩子们像串糖葫芦,一个挨一个穿在妈这根签子上,可是让她受了累。不过,那年头也没办法,哥嫂们尚在农村,侄儿侄女没法上学,自己又嫁到外地,公婆指望不上,也得靠妈。

“每天三顿饭,一做一大锅,幸亏妈的王法重,不然那一堆孩子就乱套了。”铃子和哥嫂都这样说——不许抖腿,不许对着别人咳嗽打喷嚏,不许言语上揭人短,拾到东西要交还,等等,这都是妈的“王法”。就连吃饭这件事也至少有三个规矩:一是长辈递来的饭碗和东西要双手接;二是吃饭不许咂吧嘴;三是夹菜不许越过菜碟子一半,当然更不许用筷子胡翻搅。谁要是犯了这些法,免不了挨骂或头上重重挨几指头。

还真别说,老太太指拨出来的孩子确实不一样,不是你捧回奖状就是他又考了第一,如今个个长大“出了窝”,还是有理有度,比一般年轻人踏实稳重。

老太太的伴儿去世已快十年。从前艰难时她总指望着靠老伴享福,可真到全家进了城能享福时,他却走了。

如今的老太太吃、穿、住方面不仅有儿女们照应,孙辈们也隔三岔五给她买衣服,送吃的,油茶、奶粉、麻花、小点心啥的这几年从不缺,就连牙膏、搽脸油、洗发水都由孙女、孙媳们包办——敢情是她曾用心务养过的一片庄稼地到了收获的时节,高粱玉米、麦子谷子、洋芋红薯各样排成队往她跟前凑呢。

打老伴儿走后,老太太一直一个人住。房子是儿女们合起来给她买的,靠街。

子女们稳稳重重地来了,吃顿饭,走了。孙辈儿们叽叽喳喳、闹闹腾腾地飞来了,有时屁股还没坐热,也走了。不论白天黑夜,老太太每次送客时都要在临街的玻璃窗那里照,一直照到这些人的背影远去。

老太太从不强留谁陪她,也不愿别人强留她,除非有确实能用得着她的时候。比如媳妇们每秋总要腌两大缸白菜,少不了她去帮忙;女儿或女婿做个啥小手术,她就主动去照顾;重孙子、重孙女不太乖,而孙子孙女们上班都忙,那她就去顶个班照看小娃崽们……只有这些情况,老太太才在外留宿。

此外,自她单住的这些年,只大年三十和初一这晚,她隔年轮流在两个儿子家住。每到初一早上包饺子,老太太总叮嘱让多洗几个硬币包进去,好让“子孙们都能吃到,都有钱才好”。

自从假牙出问题的这两个月来,奶奶只让二儿子买了一回治胃的药,让大孙子买了一回治肚子的药,谁叫她去外面饭店吃饭她都不去。除了嚼不动饭菜,假牙咔哒咔哒的声响也让老太太格外嫌弃。

终于,大儿子成国和儿媳淑梅得了空,带她去医院。

医院的牙医老周是熟人,他拿镊子在老太太剩下的六颗牙上挨个敲了一遍,说要做新牙就必须得把其中三颗摇动厉害的真牙拔掉。成国和淑梅问过老太太,现场就让打了局麻,三颗牙,老周几下就撬了出来。

拔下的牙被扔在盘子里,牙根显得很长,像三粒好容易抽出芽却又被熏萎了的种子。老太太看得有些心灰。

半个月后,牙床子总算长好了,成国和淑梅带她去咬了模子。

又等八天,新牙回来了,老太太欢欢喜喜去试戴,结果一入口就发呕,话也说不清了,从牙医椅扶下来,按老周的嘱咐,成国和淑梅带她去楼道上走着“适应”, 可老太太趔趔趄趄只走了几步就跌了一跤,可是让儿子儿媳着了怕。

老太太就说是新牙上那块“铁皮”的过。那么大一块铁,像从前老式抽屉拉手样贴在上牙卡子那里,人能不难受吗?她之前的假牙上可没见有铁。

老周和成国、淑梅都觉得冤枉。老太太说的“铁皮”正是这口假牙的昂贵之处。

“老姨,我给你说,这不是铁皮,这叫钛,造飞机、造宇宙火箭都用这个材料呢!”

“哎哟,妈,就算是过去那光景,人在假牙上都箍银镶金的,现在咋可能给您用铁?做之前我和成国专门给安顿让用时下最好最贵的!”

“那,那我再戴戴?”

再戴,还是呕,还是说不成话,不光腿软,胳膊、手指也开始麻。

老周坚持说是不适应,让拿回家去戴,每天最少戴两小时。

过了五天,老太太叫来二儿子成社,让领她再去医院给老周看看,这五天来,只要戴上这假牙她就难活得受不住。

成社和媳妇改萍也都在县城里上班,老周是多年的牙医,一般干部都认识他。老太太觉得让二儿和儿媳带她跑一趟也合适。

听了老太太的诉求,老周只能留下了这套牙,说发到省城让人再看看,给修改修改。

这一改又是七天。

因为拔掉三颗牙,先前的旧假牙便彻底不合卯窍戴不成了,老太太差不多彻底成了“光板”,只能勉强吃点稀软的东西,面条都要切成“面丁”才下锅煮。

修改过的假牙回来了,看着好像和之前一样,又好像多少有了些不同,只是那块“铁皮”还在原地。

又戴,和之前一样,没任何改善。

“就是不适应,一定要多戴,再拿回去让戴戴!”老周要忙着给下一个人看牙,成社和改萍只能讪讪地笑,又带老太太回了家,说让坚持每天戴,至少两小时。

“我都能想来他们怎么说我,肯定是说,你看妈,削里削气的,削皮子!”这是本地土话,说的是一个人皮薄,耐性差,还有点故意摆谱,给根豆芽就当拐棍拄的意思。

老太太给孙女兰锭儿打电话说这话时,声有些软。她说这两个月来自己瘦了十几斤,这么下去怕是不行,人总有个死,但就怕一下子死不了,得个啥不好的病拖累子孙们。

兰锭儿是成社的女儿。在孙辈中,她和奶奶处得时间最久。兰锭儿这个小名就是奶奶给取的。她出生时,爸爸还在村里当民办老师,那天他正从乡里开会回来,买了一盒淡蓝色的粉笔,村里人把粉笔叫“粉锭儿”,奶奶说娃就叫兰锭儿吧,女子娃,好看的颜色也有,命也“定”住了。

兰锭儿不太记得亲妈改萍小时候怎么对自己好过,从她记事起就一直被爷爷奶奶带着在乡镇上学。兰锭儿记得奶奶把她搂在怀里的情景,那时她像头小羊羔,奶奶的胳膊和蜷曲的腿常像暖和的围栏般把她围着。

奶奶和兰锭儿商量说,医院老周那儿肯定是去不成了,再去就属于故意寻气挑刺。

“人家做了几十年医生,服侍过州官县官,如今还服侍不了你这个龇牙判官?再说了,老周和你大伯、你爸都那么熟。”

奶奶也不打算让儿子儿媳们知道她准备去私人牙所重做假牙的事。

“去了就说不要太便宜的,也不要太贵的……钱我自己有,你们谁都不要抢着出!”

“能行,奶奶!我就给您当个跑腿儿!”

县城就这么大小,兰锭儿很快就打问清楚了,私人牙诊所总共三家,前街的叫“裴记镶牙”,年代最久;后街巷子里的杨丙申是山西人,这两年才过来开起;还有本地一个姓姜的年轻人也在后街开着一家。

兰锭儿决定带奶奶去这三家都看一下,一是问做套中等档次的假牙价格怎样,再就是让看看这套省城做回的假牙到底为啥戴不成。

裴记镶牙所奶奶清楚,三十多年前就做着这个生意。掌柜老裴年轻时在河南学得手艺,回来后靠此成家立业,养活了一家人。那时县城小,人也少,老裴不辞辛苦地走乡串镇、跟会赶集,县城和乡镇很多人便认识他,直接叫他“安牙的老裴”,以至于一说起“安牙的老裴”,人都下意识地收回注意力,咬咬牙,品一品自己嘴里有没有哪颗牙又在不争气地疼。

那时,老裴的流动 “诊所”很简陋——集会上摆张桌子,桌上铺块白布,一端垂下来苫住桌腿,垂下来的这面印有“科技镶牙”四个红字,字下有穿蓝色半袖、头发旺而微卷的青年男子半身像,一手拿着镊子,另一手捧着假牙,笑眯眯的,看起来似乎拔牙、安牙一点都不疼。

摊场一摆好,老裴戴着眼镜往桌后一坐,慢悠悠地把装着简单器械的铝盒摆出来,接着是一排成套的假牙模型,有白,有黄,还有粉的,老裴让它们的“牙口”整齐地一律朝街。再接着,桌腿处立起一个玻璃镜框,镜框里装着些精品单颗假牙,远看像几串贝壳项链。这些本来让人不想看的东西经他这么一摆,突然有了那么点娇俏和招摇,似乎不在这张桌边坐下看看牙会是你的损失和遗憾。

老裴在县城里有个固定门面,很窄,门上向街面钉出一个两拃长、一拃高的木牌,正反都是白底子,中间用红漆勾画着两口假牙,图案下也是“裴记镶牙”四个红色美术字。虽说对于牙龈来说红漆的红有些过分,但随着日晒雨淋竟慢慢褪成了健康牙龈的肉粉色。

城里的人都说老裴“镶牙手艺好,门面租得小”。老裴一点都没往心里去,只要把牙看好、安好,管人家怎么说。

“那时找他治牙、安牙的人多吗?”兰锭儿听得高兴,她一边听,一边加上了些自己的想象,让奶奶描述的场景像老电影般展开。

“唉,那时的农村人多数没有刷牙的习惯,就算是干部家,一把牙刷都磨得开了花还舍不得换,隔一两个月在开水里煮一煮接着用……但凡牙疼也不去看,一方面没这个习惯,另一方面舍不得花钱,自己在家能治就用偏方治了,但如果真疼到影响吃饭和劳动时也得去找老裴。那时的医院好像就没有专门看牙的医生!”

“奶奶,真有治牙疼的偏方?”

“好娃哩,那时人都可怜,无非咬几粒囫囵花椒,要么就用鸡蛋清掺冷水刷起的白沫子敷脸……”

“还有用韭菜籽熏,对不对?我们几个小时候你不就给熏过吗?”

“我看都是胡作乱,谁知道管不管用!”

兰锭儿带奶奶往前街的裴记镶牙部走,回想起小时候熏牙的事。

一块瓦片烧红,上放一小撮韭菜籽,洒清油数点,烟一起,连忙将嘴张大,用筒或管将烟引至痛处,熏一会,用温水漱吐,有小虫出为效。奶奶和兰锭儿确实见过“小虫”,细弯弯,黄白色,但似乎并不是从嘴里漱出,倒像是通过那个筒或管自己爬到了瓦片上。

“呀,这几条虫不分白明黑地地吃着哩,怪不得牙疼成这样!”眼见为实,被熏过的人眼见“除了病根”,牙疼真就减轻了。

“奶奶,想起来,那股怪烟味儿现在好像还在嘴里!”兰锭儿撇了撇嘴说。这倒不是鄙夷,她曾因为好奇地查过,发现这法子还颇有来历,古医书中就有。可那“熏出来”的究竟是不是真的“牙虫”,后来一档“解密”的电视节目上就放过这个,能让电视台专门去拍一场,可见那个年代用韭菜籽熏牙虫的人真不少。

奶奶有看过那个节目,兰锭儿也没给她讲,她只当那就真是靠“啃牙”为生的虫子,鲜活活、柔软软的,把能“吃钢咬铁”般坚硬的牙像木头那样蛀掉,像豆腐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咬掉,你说神奇不神奇?

老百姓曾熏出的那些“牙虫”就跟那时人身上普遍都有的虱子一样,现在专门去找都没有了!

不管怎样,民间的偏方不能想得太究竟,不然就会失灵,有些偏方更没法吃,没法用了。

裴记镶牙部如今在前街 “岳阳楼” 的四楼。“岳阳楼”共五层,曾是当年这道街上的标志性高楼,可现在再说这名字,却基本没人知道了。

找了找,楼梯入口处挂着一块与门同长的木牌,想来最初也是大红色,牌上用土黄色油漆手写着“裴记镶牙部”,字还算清晰,大小也合适,庄重如颜体。写字的人好像为了证明自己精通书法,又在大字的右下方用黑色写了一行隶书:请上四楼。想来这四个字被过年时的横联贴住过不止一次,反复贴反复剥,字上就留下了斑驳的纸印。

这种招牌在县城里早就见不到了,只有裴家还挂着,它瞬间让兰锭儿生出些敬畏来。这可是传承了半个世纪的老店!

楼梯又陡又窄,只能通行一人。奶奶和兰锭儿扶着楼梯把手慢慢向上爬。

终于,四楼有块白门帘,门帘上还是手写着“裴记镶牙”四个红字,但这四个字明显不是写牌子那人写的,简直像二年级小学生的水平,歪歪扭扭。

喘了几口气,她们揭开门帘走了进去。

里头静悄悄的,右边一方铝合金加玻璃隔出的空间,安置一把牙医治疗椅和一个垃圾桶,中间算接待室,两桌两椅,桌上摆些假牙模型。接待室往左有个小门,门上也挂着门帘,应该是人睡的地方。

“有人吗?看牙!”兰锭儿高声说道。

左边门帘一动,出来个穿深蓝色套装的男人,他手里握着保温杯,几步跨到桌边坐下,把保温杯放在桌上才开了口。

“给谁看?”

“给我奶奶!”

“咋了?”

“哦……你爸该是老裴对不?你爸在那阵儿我就来找他看过牙,也算是老熟人了。今天你再给我看看,我想重装一副假牙。”

“坐那,我先看看!”

说着,男人拧开保温杯吹了吹,又把杯里的红枸杞和参须摇了摇,深深喝了一口,接着不知在哪拾了把镊子,几步跨到老太太身边。

“来!嘴张开——张大!”

兰锭儿在旁边看到奶奶的嘴唇被粗暴地上下拉扯着,像对待一条已死的鱼。

“这人不洗手就直接检查么?”她有些诧异和生气,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只能先忍着。

“给!你自己看!”男人一返身,不知从哪又捞到一面红塑料边的镜子递给奶奶,镜子背后是个很久前的女明星照片,她正妩媚地笑。

“嘴张大!你看,这三个牙,嗨呀,嗨呀……摇得多厉害,拔!全拔!”

“可我就剩这三个了!”

“你这三个还有啥用?你不拔我可不给你做,过几天……要么到了明年这三个牙一掉,你说你钱也花了,我给你做的牙不就又戴不成了?!我可是为你好……你拔了再来!”男人像股旋风,不知什么时候又旋回去坐定,又喝过水,这才几乎是声色俱厉地说。

因为惊讶,兰锭儿格外仔细地看了他几眼。五十多近六十岁,个子挺高,脸宽而扁,眉毛黑短,头发少却勉强梳起一个大背头,看起来极为严肃。

“你这儿给拔吗?”兰锭儿听出奶奶的声气又有些软。

“不给!”

“叔,是这样,我带奶奶回去,先给我爸汇报一下,您也知道,人老了,拔牙还得考虑血压啥的,没那么简单。”兰锭儿给奶奶使个眼色道。

“对,这是我孙女,她还做不了主!那……兰锭儿,你把那副假牙拿出来让看看是啥问题,毕竟人家干这行多年了!”

“嗯!”男人抬抬眼皮,算是应承。

兰锭儿从包里找出那副带钛的假牙递过去,她等着看他怎么说。

男人——不,其实应该叫小裴,虽然他已经不小了。

小裴接过牙,从塑料袋里掏出来只瞄了一眼就放下。

“这牙咋了?戴不成?”

“是哩么,一戴上就吐,就难活,我连——”没等老太太详细展开诉说,话就被打断了。

“看都不用看!嗓牙嘛,做得那么小,那能磨成东西?”小裴腾地站起来,一把抓起那副牙,拉老太太到放模型的桌子边。

“你看看,啊?你看看我做的牙!你这嗓牙和我做的比一比,看见么?差得太远了!啥东西不能光看样子好看,你不得用吗?几十年了,我就专门做这个,一般人不懂!”

“嗯,嗯,对……”老太太应承着,兰锭儿也凑近去看。的确,小裴做的牙相比起来很宽大,看着很稳定、耐磨。

“那在您这儿做一套得多少钱?”兰锭儿问道。

“好的一万多,中等的六七千!”再没有多余的一句话,小裴又坐下喝水去了,他似乎坚信的是另一件事,只要水喝好了,生意定能谈成。

“行!我带奶奶回去请示我爸,牙拔了再来找您!”

小裴又抬抬眼皮,杯不离手,表示应承。

“呀——奶奶,这小裴咋回事,手都不洗就检查,说话还跟吼喊人似的,好像谁都亏欠了他!”兰锭儿扶着奶奶下了“岳阳楼”,走了一截,又拿出包里的水让奶奶漱了口,这才说道。

“这一看就是个急性子人!他爸温和,他不如他爸。”

“就他不洗手这点,我是再不会带你来了!”

“唉,一人一个脾性,他说他做的牙大,好,我看就和牛牙一样,只有男人家才能戴!”奶奶笑了,她拍拍孙女的手背。

“那你刚咋不说?”

“唉,谁都有个面子,再说了,他脾气那么躁。”

“还怕他打你不成?”

“哈哈,是有点怕……”

兰锭儿有些失落,这个传承了半个世纪的镶牙所和她期待中的很不一样,不仅仅是卫生和服务态度的问题,她觉得小裴应该是丢了老裴传给他的什么秘诀或最重要的东西。

第二家,杨丙申牙诊所。

刚一推玻璃门,三个白大褂的年轻小伙就迎了上来,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倒像是理发馆的发型师。这三个小伙子一口一个“阿姨”和“姐”地叫,把老太太和兰锭儿招呼坐下,又用一次性水杯端来了水,问啥都温声软语的,很有礼貌。

“杨丙申是哪一位?”兰锭儿好奇地问。

“是我爸!”

哦,又一个子承父业。

“这名字好,有讲究。”兰锭儿道。

“那小伙子你叫啥?”老太太问。

“我叫杨端午。”

“呵,你们父子名字都好!”老太太虽不识字,但也听懂了,她夸道。

“名字好不如手艺好!”

这次,老太太主动坐上了牙科椅让检查。杨端午戴了口罩,开了灯,大概看了看口腔情况,说剩下的三颗牙牙龈都在发炎,真要做的话恐怕都得拔,一次到位。

兰锭儿又详细询问了价格,和裴记镶牙所要价差不多。

这次,她没把那副牙拿出让看,奶奶也没提。本地人对外来的生意人多少都有些提防,这倒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主要是本地人知道自己的笨拙和老实。

正准备走时,又来了三个中年妇女,听话音从乡镇来。三个小伙子继续一口一个“阿姨”地叫,把她们让在椅子上坐好,也用一次性水杯端来了水。兰锭儿看得出,三个女人都有些受宠若惊,有些不好意思。

出了杨丙申牙诊所,兰锭儿和奶奶都没说话,兰锭儿想说点什么,却终究没忍心。她们继续走,去第三家。

中途,不知怎么突然碰见了两个老家的亲戚。一个老头、一个老婆儿,两人是夫妻。三个老人站住,稀罕地说了一阵话。

这两个老人虽和老太太年岁相仿,但穿戴和精神头明显差得多。更让兰锭儿难过的是,两人嘴里的牙加起来可能都不到十颗,它们在翕张之中显得那么突兀,像寸草不生的干褐土垄上仅存着几柱朽木桩子。

得知奶奶由孙女带上去看牙,两个老人眼里立即闪出羡慕和感慨来,却什么也没多说。

“我看你们的牙也不行了,没安假牙?看过得多快,我们如今都七老八十了!”

“儿女们要给安,我们都说等全掉光……全掉光再安!”

两个老人似乎突然缩手缩脚起来,又寒暄了几句就匆匆走了。

“唉,听说咱老家的人如今也都住进了城里,可过得咋样就不知道了。这两人当年和我在一个生产队里劳动过……那时我在山上拦着生产队的一头灰骡子,骡子大概是吃草吃得忘了,不知咋就走到了个崖畔边没了退路,急得我对它直喊,你乖乖站着不要动,我拿镢头给你掏路你好走!就刚这两口子,当时正在旁边的地里锄地,他们哈哈大笑,笑我和牲口还说话哩。”

“灰骡子能听懂?”

“能嘛,它真就乖乖站着,等我给它掏好了路。”

“那后来呢?”

“后来,它被生产队卖了,卖到了可远的一个村。有一年,你老姨家娶媳妇,我去那里赶事情,突然就跑来个它,用鼻子在我身上闻,脖子在我身上蹭,围着我转圈圈……”

“再后来呢?”

“再后来就不知道了,我们都这么老了,它估计也早死了。”

“奶奶……你是个好人!”

“好啥好,就像人家笑话的,和牲口都说话!”

“那是他们不懂!”

……

姜家牙诊所也不大,一眼见底。

兰锭儿和奶奶推门进去,两个坐在板凳上的老年人向她们看了几眼,意思很明白:你们也来这儿看?那就排队吧。

牙医椅上正躺着个学生样的男孩,姓姜的年轻人圆头圆脸,此刻正戴着口罩全神贯注地给男孩钻牙。

这么年轻,估计又是一个老姜带出来的小姜。

兰锭儿让奶奶坐在仅剩的一个板凳上,她自己站在门口观察起了不远处的一栋红砖楼房。这楼的样子很奇特,看起来像个瞭望塔,每个窗户的玻璃都烂着几个角,尘土贴塞着楼上的所有缝隙。

这楼至少有五十年吧,说不定更早,可比前街的岳阳楼好看。这样的楼要是能再利用就好了,刷刷墙,加固一下,改造成一个俱乐部,或者,做成一个怀旧的艺术空间也好,不然只有等拆的份儿。小城总得留一些过去的东西吧?

兰锭儿这么想着的时候,男学生已出了门,那两个老人其中之一也被检查过了,这就轮到了奶奶。原来人家是老两口,一个陪一个哩。

“姨,你牙哪里不舒服?”小姜本地口音,声音里带着笑。

“我想做口假牙。”

“来,你躺下,我先看看。”小姜去洗了手,过来仔细检查。

“你看我这三个牙是不是得拔?”

“牙龈是有点发炎,不过这个容易治,今天回去后早晚用淡盐水漱口,几天就好了。”

“那你意思是不用拔?”

“我们不要轻易放弃任何一颗牙,不要随便就把它拔掉。有这三颗,您再做假牙的话口腔里还算有个支撑点,比一颗牙都没有肯定好!”

听小姜这样说,兰锭儿有些意外。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这辈子就剩这三个啦……”奶奶也有些意外。

“先让留着,注意养护,一两年肯定掉不了!”

“那你看做一套新的得多少钱?等这三个牙自己一掉,下牙还得重做,我看现在就做个中等价位的,将来再换也不可惜。”

“一套得三千多,来找我看牙的都是本地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不要谎价。用料保准是中等材料,最主要的是要让你戴着舒服,能用,好用。”

老太太从椅子上下来,她让兰锭儿把那副假牙拿出来。

“小伙子,这是在市里一个熟人跟前做的,我歪好就戴不成!听子女们说花了不少钱,去了两次,人家都说是我戴得太少不适应的缘故,可我真的戴不成呀!”

兰锭儿听出奶奶把“县”说成了“市”,她知道为什么奶奶这样说。

“姨你别急,我看看。呀,这材料是钛,用了这东西,这套牙确实得花不少钱!”

“这不是铁皮?”

“不是铁皮,确实是好东西!轻巧,耐腐蚀,能拿来做人骨头和心脏节律器呢!”

“那这么好的东西为啥我就戴不成?”

“来,姨,你现在戴上我再看看。”

“唉,提起戴这个牙,我心都筛……”

没办法,老太太又受了一次干呕和难受。

“应该是钛的部分有点大,人的口腔非常敏感,这对上颌骨来说太深,可能刚好接触到让你产生呕吐反射的那个区域上。还有,牙龈的整体弧度,尤其是最后四颗牙这块儿有些窄小,这是咬模子的时候没咬好。”

“不管咋样,我看你细心,也有耐心,说的价格也合适,就在你这做吧,对了,我不要带铁的!”兰锭儿看出来了,奶奶对小姜很信任。

“不带铁,不带铁!”小姜笑道。他当下给老太太搅拌好藻酸盐让她咬模子,一边观察,一边在纸上做了很多数据记录,兰锭看了看时间,光取模子用了半个多小时。

小姜给老太太端来一杯温水让她漱口:“姨,咬模子这一步很关键,你之前这套牙咬模子用了多长时间?”

“回想起撺得就跟狼喝血一样,我估摸最多也就十分钟,哪像你这么又是问,又是记的。”

“可能是个实习生,但凡有经验的牙医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唉,大概就是实习生……”

“姜医生,你的确很有耐心,说话又温和,不像有些牙医,说话就像喊人似的!”兰锭儿也忍不住夸道。

“牙病患者本身就痛苦,人家心烦意乱来找你,你要态度再不好,那不是火上浇油吗?再说了,谁也不愿意得病……干我们这行的必须从病人的角度出发和考虑!”

“按理来说,当牙医时间越久,就应该越温和,对不?”

“那也不一定,有人越干越烦躁,呵,可能他们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这是细活,靠的是慢功夫。”

兰锭儿打心眼里同意小姜说的话。

“你的手艺也是从父辈传下来的?”她问小姜。

“不,我自己考学,在医学院上的这个专业。出社会后还跟过两个老师,学了些经验,不过每个患者牙齿情况都不一样,最主要还得靠自己揣摩。”

“那你的两个老师是医院的还是民间的?”

“一个医院的,一个民间的。说起来,这个民间的老师挺传奇,他的老师也就是我的师爷曾上过白求恩医校,师父说师爷是个爱好人,那时医校的课本得自己制作装订,师爷的课本是全校最漂亮整洁的,也就是这个细节,他被当时市牙科的一个主任看中,成了得力助手,后来给当时的闹革命的高级领导们诊治过好几次,我师父就是师爷在民间偶然收的徒弟……”

“原来有这样的优良传统呢,怪不得!”兰锭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突然觉得历史和人原来贴得这样近。

“是啊,不仅我师爷,我师父的为人处世也没得说,他前几年去世了,但教导过我的话我不敢忘,为医先做人,做人先慈悲,不会做人,针药器具在你手上就没了灵性,多了暴躁……千古一理,不会改变!”

“太好了……没想到小县城里还有你这样的人!牙回来你给我打电话,我立马带奶奶来试戴!”

“行,到时哪里有不舒服只管说,我给打磨修改,毕竟是假牙,得有个调整过程。”

“唉,先前那里去了两次我都理短!”老太太摩挲着自个儿的手背说。

“那有什么?我这儿三回五回只管来,你要是不来,自己受罪着呢!我就是干这行的,不怕麻烦!”

小姜没提要交定金的事,也没像兰锭儿想的那样让患者签什么字。看来,这里全凭医患彼此的信任。这多好呀,这样的信任如今也很难见到了。

可老太太还是掏出五百块钱放下,她说在省城定做不得先给人家钱?这样小姜周转起来方便些。

小姜收起定金,冲老太太和兰锭儿弯了弯腰,又在本子上记下。

初秋的风吹着一老一少,不仅老太太觉得舒畅,兰锭儿也觉得心稳。

“奶奶,我感觉这次一定能给你做好,再等几天,你就能好好吃饭了。”

“嗯,一定能做好!以后我再不到熟人跟前去了,领了人情不说最后还落不下好!”

“那是熟人的问题,不是我们的问题。”

“不管咋样,今天的事你谁也不要给提,你爸他们问起,就说之前那套牙好着呢,我适应了。”

“嗯,我不说!”

呵,这小城,总得有些有趣又可敬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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