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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在远方

2022-10-23冯文娟

延河 2022年10期
关键词:行长

冯文娟

一下午,童瑶不停地看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五点整,她立马关上电脑,匆匆穿上外套,一把抓起挎包,冲出办公室。

一出大楼,童瑶才发现太阳还高高悬在西天上,有多久没有认真看过这样的夕阳了?她已经记不清了,到这家证券公司上班的这两年间,她很少能在天黑前下班。时令正是四月,万物生发,白昼一天天变长。夕阳从背后照过来,她细细长长的影子铺在前面路上。她摇着胳膊迈着腿,影子也一样摇着动着,像一只在地上忙碌觅食的大蚂蚁。依她现在的条件,不能算作“蚁族”,不像蚂蚁,像什么呢?陀螺!这些年她不就像一只在打转的陀螺吗?被人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她便没了命似的从海州逃到北京,在北京打起转来。

童瑶一边疾步走着一边观察着自己的影子,越观察越觉得那影子变得滑稽起来。

其实在她心里,比影子还要滑稽的,是她要赴的这场约。

她要去北京南站接云珊的妈妈,然后带她去崇文门附近的四季烤鸭店吃晚饭。

童瑶与云珊是发小,是闺蜜,闺蜜之间当然要分享很多秘密。十几年前,童瑶与云珊享受着闺蜜带来的腻歪,但那时谁能想到甜食吃多了也能齁人呢?这些年过去了,童瑶想想以前的自己,觉得像在回忆一个陌生人。其实,她也想起过云珊,甚至有那么几回,她还有一种强烈的找云珊聊一聊的冲动。她想知晓,云珊过得怎么样。她不是恨云珊吗?怎么还关心她的生活?这矛盾的心理,她自己也弄不清。

几年前,她找回了云珊的手机号,但她从未主动拨打过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号码,那串号码连同那个名字一直存在她的手机通讯录里,她已记不清换过多少次手机号,更新过多少次手机了,但那个号码和那个名字一直都在。

就在昨天晚上,童瑶下班后,在地铁里,那串数字和那个名字突然在她的手机屏幕上亮了起来,她拿着手机,就跟当年高考结束拿着手机查高考分数一样,大脑里一片空白,不知铃声响到第几遍,她才忐忑地点了接听键。

哎呀,你终于接了!童瑶,我是云珊呀。

哦……云珊……借着这个“哦”,童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地铁到了下一站,一群人挤下车,另一群人蜂拥而上,地铁咣啷啷关了门,呼哧呼哧地加了速。

她将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上,极力想听清云珊说的每一个字,她总觉得云珊说话有气无力的。

云珊说她妈妈好长时间眼睛一直疼,视力不断下降,在海州市医院检查了,没能确诊,想到北京的大医院看看,她已给妈妈订了明天去北京的高铁票。她最近实在脱不开身,她妈没去过北京,人生地不熟。在北京,她只认识童瑶。

有那么一瞬间,童瑶有点烦躁,想,到北京看病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不预约挂号就订票来京,把北京当成县城了?但脱口而出的却是:“咱妈来北京,你不用管了,有我呢!”

称云珊妈妈为“咱妈”,这个称呼搁在十几年前是习以为常的,但如今说起来,童瑶突然觉得舌头有点涩。

挂了电话,她觉得不仅自己的舌头涩,她的整个脑袋都是涩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一口答应云珊,如果云珊给她发短信,她就有时间斟酌一下措辞,谎称自己出差在外,就能避免这场会面,这场与来自过去的人的会面,但云珊给她打电话,她没时间撒谎,又鬼使神差似的说了一个“咱妈”。

她开始在手机上找医院,她发现崇文门附近同仁医院的眼科全北京排名第一,但放出的专家号早已经排满,只能挂贵得离谱的特需,贵就贵吧,看病最要紧,在付款的那一刻,她又有些心疼,为了一个从过去来的人。她回家后脸都没洗就滚上床,“睡前不彻底清洁面部,毛孔被堵塞,会加速皮肤老化”,一个推销洗面奶的美妆博主在直播间的一句话,在她脑际一闪。老化不老化她顾不上了,她似乎在做一件极端重要的事,她窝在床上拿着手机一直搜索到半夜,酒店、饭店才定妥。为什么这么上心?她叹口气。放下手机、关上灯,终于能睡觉了,她却失眠了。隔了这么多年,云珊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她,还把陪她妈看病这样的重任交给她,她想了一晚上,都没想明白。

下午五点五十八分,海州至北京的高铁到站。

为了能早点赶到地铁站,童瑶从大楼出来就扫了一辆哈啰单车,她一边骑一边想心事。

喂!美女!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她装作听不见,她最讨厌在大街上跟女人搭讪的男人。如果她背后有一只眼,肯定会向那男人投去蔑视。

那搭讪的男人从后面赶上来,对她说,美女,你的衣服绞在车轴上了!

这时,她才意识到刚才车怎么骑不动。她赶紧下车,扯了扯那条长纱裙的裙角,果然,它已经被卷进了车轴。她涨红着脸,跟男人说了一声:“谢谢!”那人头也没回,骑着车径直去了。

她一点点把裙角从车轴里拉出来,尽管小心翼翼,但那裙角还是被扯破了一个洞,而且沾满了黑油,脏污了一片。

拿到干洗店,黑油可能会被洗干净,但那裙角上的洞即便是小心织补,也会留下痕迹。

这污点算是永久的了。

看着那裙角,她的心更加黯淡了。

到了高铁站,童瑶看到大屏幕上显示云珊妈妈乘坐的那趟高铁刚刚到站,有人已经陆续出站,她站在出站闸门旁边,伸长了脖子望着。

远远地,童瑶便认出了云珊妈妈,与十几年前相比,她面容显得老了一些,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很不一样了。她的一头栗棕色短发被烫成了小卷,使得她的脸显得干净利落,十几年前因摆野摊炸油条脸上晒出的深红色早已不见踪影。

看到熟悉又陌生的云珊妈妈,童瑶一下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接过云珊妈妈的行李,便往出租车候车区走。其实也没多少行李,只有一个单肩包和一只手提袋,那手提袋做工非常扎实。

打到车后,云珊妈妈坐在了后座,童瑶却坐在了副驾驶座上,她依旧不知从何说起。她看着窗外,当看到路边出现一处知名建筑时,才回头给云珊妈妈介绍两句,云珊妈妈身体前倾,“哦哦”地回应着。

时间过得真慢,她们终于到了那家烤鸭店。

上小学三年级时,童瑶从村小学转到镇小学,作为插班生,她感到样样格格不入。

下课时,她对同桌说了一句话,同桌没等她说完就捏着鼻子大声问她是不是不刷牙,为什么会有口臭,她的脸一阵发烫,赶紧闭了嘴。同桌捏着鼻子跑出教室,一边跑一边喊童瑶有口臭。

体育课后半节老师总会让同学们自由活动,同学们跳皮筋、踢毽子、翻绳儿,一堆一堆的,她尝试站到那堆人后边,嚅嗫着说自己想加入她们,同学默许了。但她第一次跳皮筋就把同学的新皮筋给撑断了,同学拿着断了的皮筋,说童瑶是故意的,跳皮筋根本不需要把皮筋撑得那么开,童瑶却故意撑开,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童瑶咬着嘴唇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到最后也没想起来要跟同学道歉。从那以后,童瑶每回问她们,她们总说不缺人。她最怕上体育课,每当自由活动,她就只能一个人倚着栏杆干等着。

前桌上课时掏口袋,从口袋里滚出来了一枚一角的硬币,她说她看到硬币滚到了童瑶的桌子底下,想着下课后再捡,但下课后硬币却不见了,她一口咬定是被童瑶偷走了,她告诉了老师,老师翻了童瑶的衣服,口袋里有两枚硬币,无论童瑶怎么解释,前桌硬说其中一枚就是她的,老师让童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做了检讨。

那天下午,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向全班同学提问,一年中的哪些月份是三十一天?她感到全教室的胳膊都齐整整举起来,那手高得恨不得要插到屋顶上。

童瑶一脸茫然,一年中的哪些月份是三十一天?

老师站在讲台上笑起来,看,大家都知道,只有村里来的学生不知道,哈哈……

童瑶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但同学们都大笑起来,前桌的同学还特意扭过头来冲她大笑,胳膊肘把桌子捯得“咚咚咚”山响。老师让她的前桌回答,前桌站起来,挺起胸脯,一三五七八十腊,三十一天永不差!

前桌回答完,老师说,好,请坐!

前桌得意扬扬,直挺挺地坐下,又回头冲童瑶笑了笑。

她无地自容,想钻到桌子底下去。

就在那一刻,她体会到了孤立无援的滋味,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她有了窒息的感觉。

此后多年,在初二生物课上,当她看到艾滋病病毒的图片时,她似乎终于看到了当年堵住她胸口的那团东西的实体,一个绿色的圆球,上面长满了枯草色的刺突,仅看了一眼,她就恶心得受不了了,她捂着嘴,逃出教室,蹲在女厕所里干呕了好一阵儿,像是要把那么多年来因那团东西带来的恶心全部吐出来才肯罢休。

全班同学都是她的敌人,她强烈渴望友谊,渴望一种让全班都嫉妒的友谊。

一三五七八十腊,三十一天永不差!永不差!童瑶下决心要做到永不差!

没过多久,她就发现班学习委员云珊是她缔造友谊的完美人选。云珊学习成绩好,每次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云珊是班里的小美人,据说上二年级时就有小男孩向她递纸条儿。女同学们也都喜欢她,一下课,她周围总能围上一群叽叽喳喳的同学。

这种友谊,正是童瑶渴望的。

童瑶想尽办法讨好云珊,送她零食,帮她值日,有机会就赞美她,云珊去吃饭她也去吃饭,云珊吃多久她就吃多久,云珊上厕所她也跟着。云珊不冷不热,童瑶就给她写纸条,说自己多么孤独,多么不幸,被同学们孤立,她甚至在纸条里说自己想自杀。

“自杀”这个词很管用,一下课,云珊就去牵了童瑶的手,童瑶也牵起了云珊的手,那不是简单的牵,而是紧紧地、紧紧地握,拿刀剁都剁不开的那种。

她成了云珊的好朋友,但不是唯一。

云珊跟别的同学玩耍,她就沮丧,她给云珊语言暗示、眼神暗示,这些都不起作用的时候,她就给云珊写纸条,纸条的内容不外乎:你,云珊,因为别人,冷落我了,pāo(抛)弃我了,这是背pàn(叛)!童瑶清楚地知道云珊的软肋是“不忍心”,所以她总会在纸条的最后写上:“这样被伤害,我还不如自杀。因为你,我自杀,你忍心吗?”这一招最好使,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云珊握着的只有她的手。

童瑶用行动宣布,云珊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追逐着云珊,“热恋”着云珊,多少年后,当她在大学宿舍里听到舍友们聊起各自的恋爱过程时,她内心总会嗤之以鼻,这样的游戏在她十岁时就玩过,小儿科!

后来,她和云珊都被在清县打工的父母接到了县城,一个在南城中学,一个在北城中学。

春天的下午,童瑶骑着自行车穿过清县城区,到了云珊家。还没停好自行车,云珊就急着把她拉进屋里,说要给她看一样东西。云珊让童瑶坐在她的床沿儿上,从语文课本中间的一页里取出一张对折的白纸,白纸上写着一行字:亲爱的云珊,我爱你!赵朋鸟。童瑶看到这几个很大很宽的字,脸腾地烧起来,心脏突突跳个不停,她的手心莫名地出了汗,捏着那张纸的手指不由得用起力来,把纸都捏皱巴了。她很快反应过来,她不是这张纸条的接受者,她仅仅、仅仅是这次事件的旁观者。

她把白纸铺在床上,用手背将捏皱的部分捋平。

把白纸还给云珊的那一刻,童瑶皱着的眉头陡然间舒展开,以兴奋至极的口吻对云珊说,太好了,我的好朋友这么受人喜欢,我太高兴了!

云珊的脸也晴朗起来,笑容从眼睛里闪了出来。

此后,每次童瑶去云珊家,云珊都会拿出一摞纸条给她看,那些纸条上的字体有大有小、有正有斜,间距有宽有窄,篇幅有长有短,语调有直有曲,但表达的都是一个主题,那就是对云珊的爱恋和倾慕。

童瑶认真阅读着每一封情书,最打动她、让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封,开头便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那封情书有十几页,热烈的情愫仿佛能把纸点燃。

童瑶说:“他不错,真心实意的。”

云珊说:“他不行,又矮又胖,还婆婆妈妈的。”她说这话时眼里透着果断与决绝。

但此后童瑶还是看到过很多次那矮胖男生的情书,每一封都情真意切、文采斐然。

童瑶说,你不喜欢他就赶紧拒绝他。

云珊说,我还没想好。拒绝他会伤他的心,我不忍心。

云珊陶醉在一封封的情书里,她筛选着、甄别着、不忍心着,学习成绩直线下滑,排名从上游滑到了中游,又落到了下游。

中考结束后,童瑶收到了清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而云珊没过重点中学分数线,要么上职专,要么自选高中借读。

云珊爸妈相信云珊中考是发挥失常,对云珊还抱有希望,他们为云珊凑了两万块钱的借读费,到县一中借读。

两万块钱啊,我爸妈炸多少油条才能挣到这两万块钱?为了这一大摞钱,我必须得好好学习!云珊对童瑶说。

童瑶与云珊相拥在一起,她给云珊鼓劲儿,加油!我们一起加油!

云珊铆足了劲儿要把成绩赶上去,但成绩仍然垫底,选择题一直是她的弱项,准确率永远都那么低。她依旧受着那些情书的烦恼,一封一封被她夹在书里。

云珊就是不知悔改,成绩都这样了还天天捣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云珊妈有一次对童瑶说。

高中上了不到一年,云珊辍学了。

辍学后的云珊在清县有名的饭店——红叶大酒店当服务员。

冬日周末的一个下午, 童瑶骑自行车来到云珊家里。她已经习惯周末到云珊家,第二天才走,不在云珊家住一晚,这天儿似乎就聊不透。

云珊恋爱了,男孩子是红叶大酒店的服务员,叫杨志学。

那晚,云珊就等着爸妈睡觉,她好把一肚子的悄悄话说给童瑶听。

云珊妈关掉了房间的灯,让她们赶紧睡觉,她们都默不作声,装作睡着了。当听到云珊爸妈的鼻息声响起时,她俩悄悄的谈话才正式开始。

云珊侧着身子,童瑶平躺着,云珊的嘴巴紧贴着童瑶的耳朵,云珊的一只手遮在童瑶的耳朵和云珊的嘴巴之间,云珊说出的话直接敲击着童瑶的耳膜,云珊嘴里的热气一股股地直冲进童瑶的耳朵。

云珊说,其实,杨志学追我时,还有一个男孩子,在饭店负责调饮料,也在追我,人很好,但没心眼儿,没杨志学会讨好人。杨志学对我最上心,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工资都花在了我身上。给我买衣服,都是最贵的,我想要啥,他就买啥。

两层棉被下缺氧,又要压低声音,云珊只能缩短句子,一顿一顿的。

云珊说,他比我,大三岁,九山镇,牛栏峪村的,他初中没毕业,一直干服务员。他什么都好,就是家里穷。他爸早就去世了,他妈在家种地,他还有个弟弟。他家住的,还是土坯房,房子塌了一间,怕再塌,砸到人,他妈和弟,就借住到了大伯家。他妈每个月,都问他要钱,说要攒钱,修房子。

被子底下太憋闷了,云珊说一阵,她们就要慢慢掀开被子,把头露出来喘几口气。

窗外下雪了,清凉的雪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屋里,透过两片窗帘中间那条缝,童瑶看到雪洋洋洒洒地落下,南屋的屋顶已是一片白。

她们重新把头蒙进被窝,云珊依旧侧着身子,把嘴巴贴在童瑶的耳朵上。

童瑶的一缕头发挡在了耳边,云珊用手将那一缕头发捋到了童瑶的耳后。

在这个下雪的夜晚里,只剩下了一张嘴巴和一只耳朵。

那张嘴巴说,我跟他“那个”了。

童瑶的耳朵被一股巨大的热浪猛烈地冲击了一下,耳朵后的那颗脑袋一阵轰鸣。

世界更加安静了。

“哪个?”童瑶终于有了一次说话的机会。

云珊说,我把我的第一次给他了。

突然,一阵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响起。被窝里的两张嘴巴立刻紧紧地收住,四只耳朵竖得有几丈高,两只鼻子停止了呼吸,就连那两颗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原来是云珊妈在说梦话,几句梦话后,又是起起伏伏的鼻息声。

童瑶压在云珊胸前的那只手终于又感受到了一颗心脏的撞击,那颗心脏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像隔壁在凿墙。

两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张嘴巴又贴在了那只耳朵上。

那天,他就这样抱着我,抱着……抱着……让我觉得,世界上,只有他,最爱我,那么那么爱……那么那么爱……穷又有什么关系……

那一刻,也许是凌晨一点,也许是两点,也许是三点或四点……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鹅毛一般从天上飘下来,就连光秃秃的树枝上也落满了雪,整个世界变成了白花花的一片。

童瑶热极了,她浑身出汗,像被关在了桑拿房里。

童瑶踢开被角,终于透气了……

饭店下班后,杨志学每天都送云珊回家,送到家门口,还不舍得走,两人就在门口徘徊,被云珊妈看到过几回。

一次,童瑶去云珊家,恰巧碰到杨志学与云珊在大门口站着。那个男孩子高个子,宽肩膀,国字脸,长得很壮实。云珊把童瑶和杨志学互相介绍了一遍,云珊和童瑶就叽叽喳喳聊起来,把杨志学撇在了一边。

云珊妈听到了童瑶的声音,从西屋里出来,叫大家到屋里坐坐,说大冷的天儿,站大门口干什么?

童瑶看到杨志学揉搓着双手,咬着下嘴唇往后退,示意云珊他不进门了,他要走了。

云珊妈看出了杨志学的意思,便对杨志学说,都来了好几回了,每回都是站在大门口,来都来了,就进屋坐坐吧!

杨志学一脸无辜地看着云珊,云珊说了一句,进去吧,他才怯怯地跟着云珊和童瑶进了屋。

一进屋,云珊妈就拖出了桌子下的凳子,让杨志学坐,杨志学答应着,却一直踟蹰着不肯坐,他依旧咬着下嘴唇,一脸无辜地看着云珊。

云珊说,你坐吧。

他才犹犹豫豫地坐下了。

云珊妈问他一句,他就嗫嚅回答一句,回答之前总要先咬一咬下嘴唇,说完了,又若有所失,好像要补充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云珊妈问明了他的基本情况,似乎就对他失去了兴趣,起身说她要去菜市场买菜。

云珊妈走后,杨志学悻悻地,也走了。

云珊妈回来后,立马亮明了态度,杨志学家庭负担太重,人又太老实,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云珊与他谈朋友,不行!

云珊妈还说,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以后条件好好的?我们每天炸油条有多累你都看到了,你也想受这个累?光在县城买房子这一条,杨志学就达不到。难道云珊,你想一辈子住西屋?

后来,云珊妈还特地找到童瑶,让她好好劝劝云珊,不要跟杨志学谈了。

再后来,云珊跟童瑶说她妈不让她到红叶大酒店上班了,就是想把他们俩分开。

云珊妈特地叮嘱童瑶做的事,童瑶只能照做,她劝云珊,分开吧。

云珊说,我也压力很大,我跟杨志学提过分手,他直接给我跪下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他没了我,他就一无所有了,他就没法活了。和他分手,他得多受打击啊,我不忍心。

一天放学时,杨志学站在童瑶学校门口,伸着脖子往校园里张望,童瑶远远地看到了他,他招手跟她打招呼,等她走到他跟前时,她发现他的眼泪竟凸在眼睛里。

他说,我来过好几次了,都没找到你,这次好不容易找到了。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两只手相互揉搓着。

他说,云珊这次铁了心要跟我分手,已经好几天不接我的电话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要急疯了,你帮帮我吧!

说完,一滴清亮的眼泪滴在了他揉搓的手背上,他一阵慌乱,赶忙把手背上的眼泪拭去了。

童瑶的脑海里突然闪现了杨志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她说,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她给云珊打电话,没想到云珊冷冷的,你不要管这事儿了。

童瑶说,杨志学去学校门口找我,还当着我的面哭了,看着怪可怜的。

云珊听完这话立刻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问童瑶,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我好朋友,你不可怜我,还可怜他!还一个劲儿地替他说话!

在童瑶一再追问下,云珊才说出了实情。

她怀孕了!

云珊哭着说,这是个阴谋,杨志学想用这个阴谋拴住我,他一无所有,我现在才体会到,一无所有的人为了抓住什么,想出来的招数真够毒。我才十七岁,我怎么能生孩子?我要把孩子打掉!我要和杨志学一刀两断!

那个电话的最后,童瑶答应陪云珊到清县医院打胎,绝对秘密地。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周末,童瑶陪云珊来到医院,医生给她开了一粒药,让她吃完后就在走廊的椅子上坐着等。

云珊拿着药片,头上顶着万吨愁云一般,慢吞吞往走廊走,刚走了几步,她突然回头问医生,要等什么呢?

医生说,等孩子流下来呀!

童瑶搀扶着云珊,云珊低着头,沉沉地“哦”了一声。

她们还没走出门,童瑶就听见那个医生跟其他医生嘀咕,这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就怀孕,这么糟蹋自己,父母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气死!

云珊就着自来水吞下药后,嘴唇变白、脸色蜡黄,她开始腹痛,一直倒在童瑶身上蹭,要不是童瑶紧紧抱着她,她说不定会痛得在地上打滚。她嘴里不停地呻吟着,后来呻吟便成了辱骂,她在骂杨志学。到最后不知是因为痛还是恨,童瑶看到她在咬牙切齿。

童瑶不知该怎么办好,她的心真的疼,她的泪一股一股地流了下来。

那天上午在医院的走廊里,童瑶一直在想,她们都还是孩子,两个孩子正在杀害一个更小的孩子。

没过多久,云珊去了上海,她的一个表姐在上海南京路上一家服装店里卖衣服。

四年后,云珊从上海回到清县。

那时,童瑶正在省会城市上大学,读的是金融专业。

云珊在电话里告诉童瑶,她是回清县结婚的,丈夫是她在网上认识的一个网友。

网友,不靠谱吧?童瑶抢着说。

云珊说,我们已经见过好多次面了,他就是海州市区人,为了看我,他坐飞机来上海好几回了,现在谈对象不都讲究条件嘛,他条件好。

他条件到底有多好?童瑶有些不屑,觉得只是坐飞机去上海可不足以证明他条件好。

他家在海州有车有房,还是两套房,一套三室两厅的商品房,一套四合院。云珊说。

有车有房,还是两套房,嫁到那样的人家,云珊是往高处走了。

童瑶大学毕业,被海州市建设银行录用了。

一下长途大巴,童瑶就看到了云珊,几年不见,她的脸比以前更加白皙,头发染成了亚麻色,长长的大波浪卷垂在身后,但明显比以前瘦了,整个人也显得更加高挑。

云珊朝她飞奔过来,紧紧地将她拥入了怀里。童瑶被拥抱着,一阵阵暖流涌进心里。

出了候客厅,云珊的车就停在马路旁边,是一辆奔驰,从车况看,车龄已经不短。童瑶坐在副驾上,云珊熟练地开着车,她们都觉得彼此像失散又重聚的亲人,有太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云珊说她婆婆最近身体不太好,所以家里做饭的事也就没人张罗了,他们一家人经常在外边吃。那天,云珊带着童瑶在小区外的饭店里吃了晚饭,才带着她进了小区。

云珊一打开家门,迎面扑来两只宠物狗,一只吉娃娃,一只泰迪。那只泰迪直冲童瑶汪汪,直到云珊把狗抱起来,那只狗才由“汪汪”变成了“呜”。

云珊家的客厅可真大,足够几个人在客厅里踢球。她们坐在沙发上说着笑着,童瑶以为家里只有她们两个,可正在她们笑得刹不住的时候,旁边一个卧室的门突然“咔吧”一声打开了,走出一个顶着红色短发、身穿真丝睡衣的中年大妈,大妈一脸严肃,童瑶赶紧站起来,云珊介绍说,这是她婆婆。云珊把童瑶也介绍给婆婆。云珊婆婆一脸疲乏的样子,说了一句“你们玩儿”就进了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又径直走向卧室,“咣当”一声关上了卧室的门。

云珊走到婆婆卧室门口,轻轻敲了几声,开门后跟婆婆说童瑶今天要住在家里,婆婆回了句好啊,姐妹很久不见了,好好聊聊,让丛辉睡在西边卧室。

云珊的丈夫叫丛辉。

云珊答应着,转身又开了另一间卧室的门,嘀咕了一阵,出来后就高兴地对童瑶说,都说好了,从今晚开始,咱们俩睡那间卧室,晚上继续开卧谈会!

童瑶很高兴,可再不敢像刚才那样放肆地说笑,小声地问丛辉在卧室怎么没出来?

云珊说不用管他,他在研究他的致富经呢。

一进卧室,云珊就开始翻箱倒柜地给童瑶找衣服,云珊说她衣服太多了,很多衣服买来没穿就压了箱底,想想也是可惜,她要把童瑶能穿的找出来送给她。

童瑶一直说别找了,你留着穿吧,云珊还是不停地翻找,不一会儿就找出来一大堆。云珊把衣服一件一件地套在童瑶身上,一边啧啧地称赞着,一边帮她叠着那些衣服。她们都躺进被窝了,云珊突然又“蹭”地从被窝里窜出来,一边说着“我记得还有件新裙子”,一边翻找着衣柜,裙子找出来后就被塞进了童瑶的行李箱。云珊躺下后又窜出来,说记得还有一条新裤子……

如此折腾到半夜,她们终于安安稳稳地躺进了被窝。

云珊把嘴巴凑近童瑶的耳朵……

云珊说,丛辉在里边待了十年,前年才出来。

童瑶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云珊,他在哪里待了十年?

云珊说,那里边。

以前,丛辉家位于城乡接合部的那套房子没有院墙,屋前有一个临时搭建的牛棚,后来他家建院墙时考虑到牛棚放在院外,赶牛去河滩放牛更方便,家里也会更干净些,就没有把牛棚围进院子里,后来不养牛了,就将牛棚用彩钢瓦改建成了一个小仓库。那年,丛辉家拆迁,拆迁队的人来量房,丛辉爸妈好说歹说,量房的人怎么都不同意把小仓库量进去,硬说那是违建,不作数。丛辉爸妈一算,没了小仓库的面积,回迁房的三室就会变成两室。丛辉爸急了,跟量房的人说不把小仓库量进去,他就给他点颜色看看。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没一会儿就扭打在了一起。这一幕正好被刚回家的丛辉看到了,丛辉跑到厨房拿出水果刀,就把量房的人捅成了重伤。丛辉被判了十年,前年才刑满释放。

云珊说,丛辉是一时冲动,但说来也是倒霉,丛辉那时刚过了十八周岁生日,如果不到十八周岁,就不会判得这么重。

听云珊这样一说,童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倒霉”?她对丛辉的“倒霉”应该表示遗憾,还是惋惜?她想,难道被捅成重伤的人不倒霉吗?不管到底谁倒霉,她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合适。毕竟,云珊和丛辉已经是一家人。

云珊说,前年我认识丛辉的时候,他刚从里边出来。我一开始不知道,今年春天要结婚了才知道,我有点懵,有种被骗的感觉,我也犹豫过,但已经跟他到了谈婚论嫁的份儿上了,怎么能再跟他提分手呢?结婚前,我婆婆就对我非常好,跟我亲,她没了丈夫,这么多年过来很不容易。我爸妈本来对丛辉很满意,但知道了他的事,对他的态度就没有之前那么热情了。

云珊说,丛辉也有丛辉的好,他有家庭基础,像我这样的女孩子,还是要找家庭条件好一些的,比普通人少奋斗多少年呢。这是我妈说的,但我也越来越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

云珊说,童瑶你想想,当年我要是嫁到了牛栏峪,现在可能还在当服务员,那样的生活简直没法想象。

童瑶问云珊,丛辉现在做什么工作?

云珊说,他现在没上班。他爸卖掉牛后就开始开货车跑运输,后来组建了运输队,挣了不少钱。丛辉家是海州市的坐地户,一套四合院在市郊,还有一套在市区,市郊那套小院拆迁得了这套大房子。丛辉犯了事儿,对他爸打击很大,没几年又查出了癌症,因为治病,家里的钱花得差不多了。丛辉还在里边,他爸就去世了。他妈这几年身体越来越不好,经常去医院。他还有个姐姐,他姐姐可是个厉害的主儿,她在酒吧上班没几年,就自己开了一家酒吧,现在家里的开支基本都是姐姐提供,包括我们结婚,都是他姐姐出钱。

童瑶说,那也不能一直依赖他姐姐啊。

云珊说,我之前没事就到姐姐的酒吧里帮忙做点事。

童瑶问云珊,你去酒吧,丛辉同意吗?那种地方什么人都有,丛辉不担心你的安全吗?

云珊说,他姐姐就是做这一行的,做了这么多年了,只去她姐姐的酒吧,他不反对。

童瑶突然想起来,问云珊,与丛辉结婚也有半年了吧,该怀孕了吧?

云珊突然将嘴巴再一次紧紧贴在童瑶的耳朵上,将被子拉过头顶,对童瑶说,我真害怕,害怕我生不了孩子了……

童瑶紧紧搂着云珊,说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呢?

童瑶在云珊家住了三天,云珊帮童瑶找到了房子,房子是丛辉一个朋友家的,在海州市最繁华的兴隆路上,虽是老小区,但最大的好处是离童瑶上班的银行近,从小区到银行径直走只有两公里。房东看在云珊的面子上,以最优惠的价格租给了童瑶。

房子虽然破旧,但童瑶对一室一厅的格局很满意。童瑶自当油漆工,给房子刷了大白,换了新窗帘,买了新桌布、沙发套,铺上小碎花床单,又买了几盆绿植装点,小屋一下子变得温馨而素雅。

这算是有了自己的一个小窝,可以安顿下来了。童瑶有点心满意足地想。

童瑶在校园里没有恋爱过,到了银行,她遭遇了爱情。

她被分到了银行办公室,银行的办公室跟营业大厅完全是两个世界。

营业大厅里的工作人员每天都穿着制服,标准化的笑容,标准化的手势,甚至连语言都是标准化的,来办业务的人像流水一样。但在办公室不一样,童瑶所在的那间办公室一共三个人,她们不需要穿制服,每天的工作很固定,几乎接触不到银行以外的人。那两位女同事已经在办公室工作多年,每天工作八小时,但其实真正的工作时间也就一个小时,剩下的七个小时,她们各忙各的。

童瑶一直是忙的,她坐在办公室的门口处,忙忙这,忙忙那,行长进她们办公室安排工作时,她总是第一个站起来答应着。她上班最早,下班最晚,之前整个银行都是行长下班最晚,现在,下班最晚的换成了童瑶。

童瑶刚到办公室时觉得那两位女同事的关系不是很密切,但自从行长在开会时点名表扬过童瑶几次后,童瑶就发现,她们两个之间多了很多秘密的行动。经常,互相使个眼色,两个人就陆续走出办公室,一同消失很久。

两位女同事都是海州市区人,海州市区离清县仅有六七十公里路,但在方言上却有些差别,童瑶不会说地道的海州话,两个海州同事之间说话都用海州话,但跟童瑶说话时,却都改成普通话。

不仅办公室的同事,人事科、后勤部的同事对她也是异样的,就连信贷部、金融部这些业务部门的同事似乎也对她躲躲闪闪、眼神迷离。

行长表扬童瑶,在童瑶看来,那些表扬也是实事求是的。行长有一次在会上表扬她心细,她确实是心细,就说上次信贷部拟定的那份贷款方案吧,信贷部把方案转到办公室,由办公室呈给行长,贷款都是按照年化利率算利息,但在签发稿上不知为何写的是日化利率,一字之差,利息高了几百倍,几十页的方案,行长翻看了一下就签发了,要不是她取回文件后仔细看了一遍,信贷部说不定就把早已准备好的电子稿发到整个海州建行办公系统里了。

可以说,童瑶的心细避免了一次事故。

但童瑶越来越觉得周围的人容不下她。

那天下午,她到行长办公室送文件,回办公室时,发现那两位女同事站在办公桌旁小声地嘀咕着,一个红着脸似乎很愤怒,另一个歪着嘴角一副不屑神情,童瑶没听清她们说什么,但当童瑶进门的那一刻,她们立马住了嘴,面露赧颜,各自匆匆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童瑶有一种强烈的被戳脊梁骨的感觉。

童瑶突然觉得有些心悸,她坐在椅子上,感到双手在颤,接着,下巴也颤抖起来。

时隔多年,她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孤立无援的滋味,这滋味在她心里潜伏了多年,又以迅猛之势生发出来。初二生物课本上那个艾滋病病毒的样子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一个绿色的圆球,上面长满了枯草色的刺突,那病毒从脑海里一路游走,不断地长大、繁殖,布满了她的全身。

她一阵恶心,不得不捂着嘴,呕着,跑到卫生间。她在卫生间呕了很长时间,进进出出好几拨人,没有一个问一问她……

看来情况已经分明,同事们都站到了她的对立面,她强烈渴望得到保护。

行长,行长!

童瑶更加渴望接近行长。

行长比童瑶大了整整二十岁。有一次童瑶给行长送材料,行长低头签字的时候,她第一次放开胆子,目不转睛观察了行长,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两鬓有些斑白,但头发依旧浓密,并且梳理得非常整齐,他的眼角有些皱纹,但那皱纹不仅没有影响他的英俊,反而使他更有风度了。

童瑶越看,越觉得行长长得像张嘉译,那个让童瑶迷恋了多少年的演员,浓眉大眼,那个帅呀,用清县话说就是“帅得没法治”,张嘉译“帅得没法治”,童瑶“迷得没法治”。

张嘉译远在天边,行长近在眼前。这种近距离的观察让童瑶突然生发出一种亲情之感,行长很像自己的亲人,越看越亲。

童瑶更加频繁地观察行长。

那个夏天的傍晚,一阵大雨过后,空气清凉而潮润,金色的太阳钻出云层,将一层层的金光洒在银行那间会议室里。行长坐在主席台的正中间,夕阳为他的白衬衫镶上了一层金色,行长似乎坐在夕阳的光辉里。

坐在台下的童瑶看着行长,正好撞见行长的目光。行长看着童瑶,那目光温柔极了,柔得让童瑶的心也一下变得潮润起来。那目光似乎告诉童瑶,在这上百人的会议室里,他那双眼睛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童瑶。

那目光让童瑶看到了一种独裁式的宠溺。

就在她撞见那目光时,她似乎做了个梦。在梦里,数学老师提问时,只有她自己高高地举起了手,老师温柔地看着她,请她回答问题。一三五七八十腊,三十一天永不差!童瑶答完,老师满意地笑了,对童瑶说:“好,请坐!”全班同学都为她鼓起掌来,在噼噼啪啪的掌声中,她觉得自己慢慢地飘起来,飘到了一个被金色糖浆覆盖的世界,那金色的糖浆融化着,极缓慢地涌动着,她在金色糖浆的世界里漂浮。

突然,会议室全场响起了掌声,童瑶被掌声吓了一跳,也跟着鼓起掌来。原来是一位副行长讲话结束后,行长带头为他鼓了掌。

童瑶的脸莫名地红了,她鼓着掌,心一下一下地涌动着,她忍不住笑了。就在那一刻,童瑶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村头铁匠铺里看到的那只铸铁炉子,炉子里的铁水被化成了汁液,金灿灿的,那铁水足足有一千多度,那是她见过的世界上最温暖的东西。

就因为那一个眼神,童瑶确信,行长看她也像看到了亲人。

童瑶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行长,坐在办公室没来由地想,走路在想,坐车时在想,睡觉时也在想,在梦里,行长牵着她的手走在大街上……

她找到了更多走进行长办公室的机会,送文件、递资料,一看行长有空闲,她就磨蹭着不想离开,和行长谈谈,多好啊,谈谈生活之美、人生之味。

阳光透过明净的窗子,洒在了行长办公室,一切显得宁静而温馨。

行长善谈,他总是那么温文尔雅,而又不失行长的威严。

他的瞳仁里有雷,她的瞳仁里有电;他的瞳仁里有云,她的瞳仁里有雨。

童瑶不愿让行长的瞳仁里出现其他人。

她观察着每一个进入行长办公室的女同事,计算着她们在办公室里待的时间,猜测着他们可能谈论的话题,时间超过十分钟,她就开始坐立不安,她就把耳朵竖得更高,把眼睛睁得更大,她总是会心悸,直到那人从行长办公室出来,她的心跳才会慢慢缓和下来。

她甚至开始猜疑每一个进入行长办公室的女性。

她要跟行长说一说,她要让行长知道她的不安和焦虑。可事情从何说起呢?她打算从张嘉译说起。

说完张嘉译,又要说谁呢?行长已婚。

童瑶说完后将会以一个什么样的角色站在行长面前?童瑶不愿意想,她不愿意这样残酷地拷问自己,她更不愿意给自己可能出演的角色定性。不想,这些事就不存在。童瑶只想:我爱这个男人,我大概是真的爱这个男人。

童瑶时而确信,时而怀疑,在这确信与怀疑之间摇摆不定,飘着,童瑶总觉得自己飘着,这种飘浮的感觉使童瑶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不仅让自己,也让行长能确定下来。确定下来,确定下来才安全。即使不能一下确定下来,也要巩固,一步步地巩固,一步步地接近确定。

那天,她像往常一样,给行长送文件,行长低头看文件的时候,童瑶依旧打量着他。行长突然抬头冲童瑶笑了笑,那笑里带着苦味,他说,有你这样的女儿,你父母得有多骄傲啊?哪像我家闺女。

童瑶知道行长的女儿高考成绩不好,行长花费重金把她送到了澳大利亚上大学,但没多久就辍学回国了,现在一直在家闲着。童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继续说他女儿显然不合适。

其实……其实也不是,我的父母骄傲,但是……但是……童瑶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但她一下反应不过来那两个“但是”之后她究竟要接什么。

但是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是他们捡来的!童瑶简直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的。但那句话已经传到了行长的耳朵里,她看着行长,她的后脑勺像被什么敲了一下,耳朵里“嗡”的一声,她的脸开始发烫,她的眼眶也开始发烫,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了,眼前的行长变得有些模糊。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行长停顿了几秒钟后站起身来,把一把椅子推到了童瑶身边让她坐,然后给她倒了一杯水。

行长把那只透明水杯放在了童瑶面前的桌上,那水杯太透明了,童瑶透过水杯,能看到水杯那边行长交叠在一起的双手。她看着那双手,声音打起颤来。

她用颤音,颠三倒四地说着,我不是他们亲生的,但他们对我很好,他们一直保护我,直到我上高一那年才告诉我,当时我被放在了村头路边上的一个柴垛里,他们怕我被冻死,就抱回了家,他们结婚好几年,一直没生出孩子……

童瑶说着,她抬头看到行长的眼睛里已经褪去了惊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柔软,那眼神的柔软程度跟会议室里那个眼神的柔软程度不相上下,但显然不是一种。

她低着头,红着脸,含着泪,走出了行长办公室。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这样一个弥天大谎。父母,她突然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父母,她咬着嘴唇,觉得自己蠢极了,脸格外发起烫来。但她又一想,父母在清县,行长在海州,他们怎么可能会见面呢?即便见了面,也不会对质这样的事情。这个谎言倒是让她觉得自己收获了点什么,行长的眼神,刚刚行长的眼神里不仅仅是亲,那是疼。

一上午,童瑶的胸口似乎都被什么堵塞着,心里也像被什么东西搅拌着。一种强烈的愿望折磨着她,她疯狂地想找云珊聊一聊。聊一聊,必须要找云珊聊一聊。

聊一聊这场让人发烧的爱情。

童瑶知道云珊多少秘密啊,她和云珊是闺蜜,就应该互通有无,童瑶保留自己的秘密,就是隐瞒云珊,就是在她和云珊之间架一堵墙,就是对云珊的不公平!

那天她约云珊晚上到她家,她急切地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云珊。告诉云珊,让云珊帮她拿主意,以前,云珊不也是让童瑶帮她拿主意吗?

与云珊约好后,她一下午都焦躁不安,她急切地想回家,虽然她与云珊约好的是六点钟见面,但一到五点,她就从银行往家奔,本应该二十五分钟的路程,童瑶到家时,看到时间才是五点十五分。

她的心突突地跳着,她更加不安,她真后悔跟云珊约的是六点,约五点十五分多好。

童瑶煎熬着,她打电话催云珊。五点五十分,云珊来了,手里拎着一袋子熟食。

童瑶接过熟食,才意识到她请云珊来家里,竟然都没考虑晚饭的事。她手忙脚乱,把熟食胡乱摆了一餐桌,让云珊吃。她坐在云珊的对面,她的上身伏在桌子面儿上,胸脯抵在桌子沿儿上,胳膊肘拄着,脖子伸着,她开始讲述她那伟大的爱情,她声音很低,嘴巴恨不得贴到云珊的耳朵上。云珊一脸惊愕,一声声的“啊?”从她的嘴里冒出来。童瑶越讲越激动,她坐不住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小客厅里来来回回踱步,她的步伐越来越快,快得像要跑起来一样。云珊喊她,让她坐下,说她转得人头晕,她才停下来,一屁股跌在了沙发上。

她收腿团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靠垫,一边说,竟一边流起泪来,怀里的靠垫被眼泪濡湿了一大片。

云珊抱住童瑶,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他那么好,可他结婚了啊,咱不这样。

云珊早早步入社会,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儿没经过,她没给她出主意,反而说“咱不这样”,童瑶明白,她其实不是在说“咱”,而是在说“你”,“你不能这样”!童瑶想起来,云珊中学时不擅长做选择题,但她擅长做判断题。

云珊说,咱不这样!

童瑶突然想起了云珊的不忍心,她以前对别人总是不忍心,可这次她怎么忍心这样泼我的冷水?

不能这样了,云珊临走时还嘱咐童瑶。就凭你现在的条件,什么样的找不到?别白白浪费自己美好的青春,胡思乱想了。

童瑶浑身没有了力气,她的眼睛迷茫了,灯光照得房间里亮晃晃的,但她的心却有些黯淡。

“就凭你现在的条件,什么样的找不到?”一晚上,她在床上辗转难眠,一直在咂摸这句话。云珊为什么要嫁给丛辉,就是因为他条件好,什么叫条件好?有房有车就叫条件好?

庸俗!童瑶心想,在爱情面前,谈条件就是庸俗!她又赶紧否认她是在说云珊庸俗,云珊只是没经历过这样的爱情。

张嘉译,金色糖浆,独裁式宠溺,这些在云珊的那些秘密里从未出现过,至少,童瑶从未听她提起过。

从那以后好多天,童瑶和云珊都没联系,在童瑶看来,云珊不仅没给她出主意,反而要劝阻她。发着烧的童瑶,除了爱情,不知道还能跟云珊说什么。

有一天上午,童瑶坐在办公室,看到一个人隔着磨砂玻璃门向里张望,童瑶出门一看,那人竟然是丛辉。

丛辉跟童瑶说有事儿找她,让她去个方便的地方说话。

童瑶一阵迷惑,不知道丛辉能有什么事儿,但她还是跟着丛辉出了门,上了他停在门口的那辆老款奔驰车。

丛辉说,他是来银行办贷款的,他打算在兴隆路上开一家大型酒吧,现在不是提倡创业嘛,他要创业,但他没有启动资金,他要贷款。云珊和他妈不同意他开酒吧,更不同意他贷款,说他没经验,瞎折腾,但他就想折腾出个样子来给她们看。他要贷一百万,向银行提交了申请材料,但银行说他就拿一辆老奔驰车作抵押,抵押资产不够,没批下来,业务员还提醒他可以拿房产作抵押,但他家的房产都在他妈名下,他妈坚决不同意贷款,更别提作抵押了。他去过行长家,给行长媳妇送过礼,行长媳妇一口答应了,但后来礼物又被退了回来。他说他记得听云珊说过童瑶就在办公室,跟行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不一般,丛辉想让童瑶去跟行长求个情。

童瑶听完这个“抬头不见低头见”,心里一惊,童瑶的脸立马变成了一个苦瓜,什么叫“抬头不见低头见”?什么叫“关系不一般”?在办公室,她非常注意自己的言行,她就怕被同事们看出来。难道,云珊把她的事情告诉丛辉了?要不然丛辉怎么会求到她这里?他明知道她就是办公室里的一个小员工,无权无势,人微言轻,按常理行长怎么会听她的?他还找了行长的媳妇,他认识行长媳妇?他和行长媳妇什么关系?

童瑶看着丛辉的脸,那张脸上有很多碍眼的麻坑,长青春痘留下的吧?童瑶突然觉得那些麻坑不洁,让人恶心。童瑶想到云珊说过他有前科,他在里边待过十年。在里边待过十年,十年,她突然觉得丛辉是个可怕的人。谁知道他那十年都酝酿了些什么?谁知道那是邪恶被压制下去的十年,还是邪恶在生长的十年?她第一次去丛辉家,丛辉连面都不露,这是个多么不尊重别人的人!丛辉还让她到车上来,这么私密的环境,这么见不得人,是在求她,还是在要挟她?他捅过人,他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她坐在丛辉的车里,丛辉就在她面前,但她一个问题都没问,她只感到自己的安全受到了极大的威胁,这种威胁使她恐慌起来,这恐慌使她愤怒起来,那愤怒拥挤着要从她的眼睛、鼻孔、嘴巴里奔突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脸是扭曲的,因为她说那句“我办不到”时,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敲破锣。

一定是云珊把自己和行长的事告诉了丛辉,一定是!童瑶迅速开门下车,狠狠地摔了丛辉的车门,伴随着“嘭”一声的关门声,她更加确认了,一定是!

丛辉摇下车窗,在她背后骂了一句,你有病吧?

童瑶头也没回,在心里恨恨地骂,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

接下来的几天,童瑶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

她真的要失去云珊了。

那天晚上,童瑶在办公室里待到很晚,她的工作量不足以让她加班,她只是不想回去,一回到那空荡荡的房子里,她就总会想起张嘉译,想起行长,想起她那没着没落的爱情。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沿着兴隆路一直往家走。当她快到小区时,她看到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路边,等她快走到那辆车旁时,车门突然打开,一群人从车上向她奔来。她愣住了,她看到冲在最前边的是老徐,老徐是行长的媳妇,她比行长大四岁,行长都叫她老徐。

童瑶之前在银行的电梯里见过老徐,一个个子很高的女人,她的皮肤保养得很好,但她眼窝深陷,塌鼻梁,大嘴巴,童瑶看到她时,判定她年轻时也跟漂亮沾不上边。童瑶在三楼上电梯时,她已经在电梯里了,童瑶从她身边擦过去,就在电梯门关闭的那一刹那,行长夫人“嗤嗤”地吸了两下鼻子,转过头来朝童瑶“嗯?”了一声,童瑶低着头,装作没听见、没看见。她的心咚咚地跳着,她今天喷的正是行长从英国出差回来后送她的那瓶祖玛珑的伯爵茶与小黄瓜。行长送她时,说这个味道的香水只在英国卖。

不仅香水,行长还偷偷塞给过她烟、酒、茶和很多过节的礼品,让她带回家,带给父母。

每次童瑶都推让几次,但每次她都会乖乖拿着。她拿着,偷偷摸摸地把东西拿回办公室藏起来,虽是偷偷摸摸,但她觉得这种偷偷摸摸意义非凡。

童瑶和老徐站在电梯里,童瑶觉得这原本能容五六人的电梯显得有些拥挤,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好不容易挨到了十七楼,老徐下了电梯,走向行长办公室,童瑶跟在老徐身后。童瑶看到老徐站在行长办公室门口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回头看着她,直到她走进办公室。

童瑶坐在办公室,心里有一种灼烧感,她听到行长办公室里有玻璃摔碎的声音,她跑到走廊,想去行长办公室看看,她走近时,紧闭的门里传出吵吵嚷嚷的声音,隐约听到了“香水”两个字。

童瑶站在走廊里,不知怎么办才好,温文尔雅又英俊的行长当年怎么会娶老徐这样的媳妇?

童瑶清楚地记得她曾委婉地问过行长。

行长说,那时老徐的父亲是海州市建行的行长,他在海州建行一家网点大堂做保安,临时工。老行长那次去他们网点视察,一眼就看上了他,精神,老行长说他就看上了那股精神劲儿,说这小伙子真带劲儿!而老行长女儿见过他后跟父亲说非他不嫁。老行长把他请到家里,说在保卫科发展有限,如果他和他女儿结婚,就把他调到市行信贷科,正式工。20世纪90年代初,信贷科可是出了名的好部门,哪个企业不求着信贷科?去信贷科,大有作为。

童瑶已经不记得她是怎么从地上爬起来,又穿好衣服的。

她捡起路上的斜挎包,跌跌撞撞站起来就走。一个人冲她喊,你别走!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来!

童瑶冲那人骂了一句:滚!

那声“滚”,拖着很长很长的尾巴。

童瑶的脸火辣辣的,她的胳膊、背、肋骨、腰和腿都在疼,害得她的心脏也在疼,她剧烈地心悸起来。

她疼,她更恨,她恨老徐,她诅咒老徐,诅咒刚刚打她的那一群畜生。她又恨起行长来,那金色糖浆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她哭了,刚刚她没被别人打哭,此时却不由自主地哭了。

爱情,去他妈的爱情!

她疼,她更恨。

她恨丛辉,更恨云珊。在她的恨里,云珊才是罪魁祸首!她禁不住诅咒起云珊来。

她挪到小区门口,却不想进去了,她扭头往回走,她能去哪儿呢?她想回家,海州没有她的家,她要回清县。

云珊,去她妈的云珊!

她披头散发,浑身是土,连衣裙的腋下位置也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她在马路上走着,号啕大哭着,几个骑电动车的人,缓慢地从她身边骑过去,头往后扭着,好奇地看着。

他们像看一个疯子。

童瑶走到一座桥上时,手机响了,已经响了不知多少遍。童瑶被桥上的凉风吹着,她似乎有些清醒了,她掏出手机,看到是云珊打来的,她按下接听键……

“哎呀!童瑶,你在哪里?不是我,是丛辉……”云珊的话还没说完,手机就被童瑶“噗通”一声扔进了河里。

童瑶就站在桥上,她看着桥下那缓缓涌动的黑色河水,那哪里是河水,那是血水,血都是黑的。

跳下去,就能一了百了……

她突然想起了三年级时给云珊的纸条:“这样被伤害,我还不如自杀。因为你,我自杀,你忍心吗?”

可那是纸条,童瑶写过那么多次自杀,却从未真正想过要自杀。

为什么要惩罚自己?

童瑶一直往清县的方向走,走到东边的天空一点点地亮起来,她实在走不动了,她开始拦过路的车……

到北京,是童瑶回到家三天后做出的决定。

在那三天里,行长媳妇在兴隆路上暴打“小三”的视频在海州的各种群和论坛里被转发,童瑶那被扒得精光的裸体,被人浏览着、评判着、耻笑着……

多少年后,如果有人在网上搜索“海州”“行长”“兴隆路”“小三”等字眼,还能看到那“精彩”的一幕。

对童瑶来说,北京是陌生的,北京是一个由陌生人组成的城市,这样大的一个城市,什么容不下呢?

北京能容得下她。

她在北京一边干着临时工,一边复习,考上了一所经济类院校的研究生。

童瑶入学前,托她的堂哥帮她到海州建行调档案,堂哥告诉她,行长换了。

研究生毕业后,童瑶进入了这家证券公司。

一切忙碌而平静。

童瑶和云珊妈坐在四季烤鸭店临窗的位置,窗外车水马龙,一片热闹的景象。

算起来,童瑶认识云珊妈已经有二十多年了,那些年,童瑶在云珊家,吃过无数次云珊妈做的饭,童瑶怎么也没想到,她第一次请云珊妈吃饭,竟然是在这么多年以后,在北京。

童瑶点了烤鸭、贝勒烤肉、干炸丸子等六样菜。

菜品一一摆上桌。

云珊妈说,这些年云珊一直在找你,前段时间她通过别人找到了你的手机号。

这些年,云珊怎么样?童瑶问。

云珊妈说,云珊两口子前些年在兴隆路上开了一家奶茶店,生意很好,这些年陆续开了六家分店。

童瑶一听兴隆路,浑身有些刺挠起来。

云珊和丛辉结婚也有十几年了吧,孩子多大了?

云珊妈叹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会儿,那年,就是你离开海州的那年,丛辉出车祸了,没救过来……

童瑶一阵错愕,她惊讶地望着云珊妈。

云珊妈说,为了开酒吧,他到处贷款、借钱,银行没贷款给他,他却从行长的媳妇那里借了一大笔钱。云珊与他吵架,那天他摔门出去,一直没回家。半夜警察给云珊打电话,云珊赶到医院,他已经走了……车祸,撞到工厂的院墙上,墙塌了,车头也没了……

老奔驰车、麻坑脸、酒吧、河里的黑色血水……这些东西突然一股脑地涌到了童瑶的脑海里,使她脑袋里的神经有些发麻,那麻木感顺着她的脑袋往下游走,使她浑身都发了麻。

那云珊,后来呢?

丛辉走后,他妈差点不行了,他姐一直在照顾她。云珊就回了清县,她一直自责,动不动就哭,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不吃不喝,怪吓人的,她总说是自己害死了丛辉,持续了一年多,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抑郁症啊,唉,抑郁症……

童瑶呆呆地看着云珊妈阴暗下来显得苍老的脸。

幸亏云珊又碰到了这个人,原来红叶大酒店的同事,他在饭店干调饮,有经验了,从饭店出来后就摸索着自己开起奶茶店来。两人结婚八年了,他对云珊很上心,对我们也很孝顺,就是一直没生孩子。做过试管,都失败了,别人建议她来北京的大医院看看,她却一直不肯来。这回她没陪我来,就是因为她又做了试管,一个多月了,一直在床上躺着,这已经是第五次了,前几次都是怀孕三四个月,到了该稳定的时候却都流产了。她就想要个孩子,可这一次次的,太受罪了。

童瑶心口突然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一阵钝疼。

临别时,云珊妈突然拉住童瑶说,好孩子,我来之前,云珊再三嘱咐,让我跟你说,她对不住你,她不是故意的,但这么多年她一直自责。她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要把这句话带到。

暮春的夜还有些凉,但童瑶眼眶突然一热,她的下巴条件反射式地打着颤,眼泪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路灯、车灯、霓虹灯在童瑶的眼睛里炸开了花,她在花花绿绿的灯光里似乎看到云珊就站在眼前,但她刚要张开双臂拥抱云珊时,才发现云珊是那样的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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