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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乡村的第三条道路

2022-10-23

延河 2022年10期
关键词:刚子爸爸妈妈

张 子

妈妈不打算跟爸爸过了。她第一次给爸爸说的时候,我正与伙伴们在山冈玩耍。我们解开裤子,滚烫的尿液奔腾出去,朝着脚下的建筑物飞泻而下。一刻钟前,我们还或蹲或坐在四散斜生的梧桐枝杈上。这梧桐树枝杈被人修剪成硕大的佛祖手掌形状。我手中的望远镜对准了前面十多米处白房内病床上的“雄性动物”——那是张明的爸爸在给刚子做包皮手术。

妈妈出生在北偏东五十公里的乡下。她不喜欢那里,并非因为土地,而是她暴劣的爸爸。姥爷酗酒,酒醉后便拿姥姥出气。稍一懂事,她要带姥姥离开,姥爷就像一头发疯的狮子。妈妈并不怕他,可姥姥习惯了逆来顺受,退缩了。妈妈像绝情的斑鸠呜咽了几声便走了,不过她暗自发誓一定要将姥姥接走。后来,她果然兑现了誓言,只是那个暴劣的男人早已撒手人寰。面对新土培起的坟包,妈妈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后来,妈妈像个男人一样生活着,开车、进货、卸货、兜售、喝酒、抽烟,无怪乎她形容自己将世界搞得乌烟瘴气。妈妈能找到一个男人,实属该地区男女性别比例失调。男多女少这种情况,似乎并不是保持婚姻稳定的必要条件。又过五年,也就是我四岁那年,后来妈妈回忆说,那年雨季特别长,并且都是暴雨,夹杂着电闪雷鸣,能把人吓个半死。也就是一个暴风雨的夜里,爸爸离开了妈妈。对此,我曾经做过猜测,也许是妈妈在某一时刻的突然爆发让爸爸意识到生命会遭受威胁。但是后来村里人说,并非如此,妈妈嫁给爸爸后,整个人都变了,柔情、贤惠、一贯的任劳任怨。

再后来,妈妈下矿井,搬水泥,当司机,做销售员。在那个金钱至上的年代,妈妈意识到靠体力活赚不到多少钱,便在镇上开设了一家门市部,后来扩大经营,成了超市。两年,也就是两年,她在镇街买了一套新房。可是,她似乎并不怎么满意,她总是翘首望向远处——五十里外的城市。她说如果能在那城市购买一套新房,她死也知足了。

一切的杂乱无章在妈妈的悉心梳理下缓缓归于井井有条,一张古铜色的枣木椅也是在与妈妈无数次的争执后被重新安置在我的小房里。我在枣木椅上,第一次想像一只鸟一样展翅飞翔。尽管与周围的书橱、书台、台灯、床极为不搭,但是它的稳重与深沉使我魂牵梦绕。蓝色的墙衣与悬挂的几幅西方油画让我产生了某种梦幻感,透过窗帘,我能看到纤尘不染的街道、熙攘不断的人们、几株端庄的榕树和一拃拃滋滋而长的高楼,但某种失落感却也相伴而生……

离开乡下的那日,刚子他们将我堵在墙角的竹丛里,他们呵斥我为什么离开?他们一贯如此,表示某种友好总是以一种强悍的令人无法接受的方式,恶语相向更是常有的事情。我说林老师走了,所有的好老师都走了,学校没有前途了。他们说这只是一个借口,目的便是摆脱他们。刚子长我两岁,对任何问题他似乎看得都比较深。他说你想成“孟子”!我听得懂这话。我说哪有这事。事实上,他们只是威逼,并没有惩罚我的意思,更不会像对公鸡一样对我进行斩首行动。英子抱着我的脑袋大哭,她比我高出一头,我的脑袋正抵在她的锁骨上,锁骨内突兀出一块尖骨直刺我的脑仁。

后来,来到小镇。我拼命地结识新朋友,便是为了摆脱旧友谊。所谓新朋友,就是书籍。家里的藏书也逐渐多了起来。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本典藏本的《红楼梦》,一套软皮封面的《资治通鉴》,封皮上还订着书签,一本盒装的带着插图的《安徒生童话》,当然还有像李白、杜甫的诗歌,老子、孟子的散文。妈妈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我并没有被任何人带入某种时间鸿沟里。而对于霍金的《果壳中的宇宙》,我简直用爱不释手来形容。那是一次偶然机会,后来妈妈说,那是她专门设计的一场戏,拐角的旧地摊,一个戴着高度近视镜的老者。也是后来妈妈说的,他是我远房的二姥爷。他将一本皱褶的书递给我,道:小子,你不是状元的料,只适合掏着裤裆当鸟蛋,一辈子“济公”的命。这应该感谢你的爸爸,他留给你坚强的基因,尽管他背叛了家庭。似乎妈妈有时候也不恨爸爸,说他不管怎么样倒像个男人。封皮的书脊处已经褪成了粉白色,揭开封面后,有股甜丝丝、木香屑的味道,扉页上用英语写着一行小字Stephen William Hawking。“宇宙具有多重历史,每一个历史都是由微小的硬果确定的。哈姆雷特也许想说,虽然我们人类的身体受到许多限制,但是我们的精神却能自由地探索整个宇宙,甚至勇敢地闯入连“星际航行”都畏缩不前之处——噩梦不再纠缠的话。……”看完这一页,我咂巴着嘴唇。他那双深厚的眼镜片紧盯着我。他微笑了,他的微笑震惊了我。背地里这位二姥爷告诉妈妈:这个小孙子一定是状元的料,他认识每一个字,尽管有些不懂,似乎在他脑海里都做了标注,他一定会查阅很多资料来寻找答案,他的想象无与伦比,他定然会插上飞翔的翅膀。果不其然,我成了小镇大小书店的常客,家里原有的书橱已经不够用。妈妈说要不像大作家四周摆上书籍?我并不想当什么作家,我说我想购买关于宇宙、物理、相对论的书,以及莎士比亚全集。

我的大部分学科都是满分,但是我并不满意。所以我课余时间钻研人们的神经网遭受刺激的遗传性与突发性,并企图找出某些线索。当然,这一突发奇想还是源于刚子他们对生灵的屠杀。妈妈看到坐在餐桌前不进餐的我颇为担心地询问。我说出了原因。哪知妈妈却给了我探究根源的线索。妈妈说镇上的男人大多到南方打工了,刚子的爸爸也不例外,像你爸爸算是混得发达的,背叛了我们这个家庭。她这次算是第一次郑重地告诉我,我竟然没有产生特别的厌恶或者痛恨。只是妈妈呜咽了一下。但是她知道今天谈话的主题是刚子。妈妈又说,刚子的爸爸好吃懒做,成立了讨债公司。起初,向家里寄了不少钱,后来,便杳无音讯了。当得知被人抛到了黄浦江,刚子的妈妈丢下刚子也跑了。痛失亲人的刚子一下子变成了孤儿,他奶奶的眼睛都哭瞎了。刚子的凶狠是冲着世界的!妈妈说的话很重。我竟然在这一刻充满了对刚子的无限同情与怜悯。

有时,我会将课文中的大段描述细细斟酌,努力想从储存的各种知识中找出某种反驳理由,击溃这些黑色文字洋洋自得的大踏步进军。终有所获,我的诸多小文章在省级甚至国家级报刊发表。因此,我获得了“天才少年”的赞誉。当鲜花、掌声相伴的时候,我竟然像一个庸俗的灯泡一样不堪一击,特别是一个女孩走进了我的心,她叫苇子。我曾经给她作了一首长诗,在教室颂读,并且做出了单膝跪下的举动。哪知好事的同学用手机拍摄下来传到了网上。我由“天才少年”,一下子成了“网红少年”“问题少年”。

苇子爬上了水塔,我紧随其后也爬上了水塔。塔下是黑压压的人们。我请求她不要寻短见。苇子呵斥我:是你毁了我的一生。我当时脑袋“嗡”了一下,因为是傍晚,夕阳刺着我的眼睛。我双手遮着额头望苇子。我问她怎么办才能不寻短见。苇子毫不犹豫地说:你从我面前消失。我立刻答应了她,我说明天我便离开这座小镇。后来,我倒后悔起来,当时为何不能像个鸽子一样从二十多米的高塔上做个俯冲呢。

不久后,爸爸居然回家了,像是突然从土里钻出来的。他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一点波澜,无论是我、妈妈,还是周遭忙碌的邻居。他在装腔作势地演戏。妈妈时常给我说,他一生都在演戏中打发日子,还配以某种惊慌失措的古怪派头和毫无必要的使命感。我听妈妈说他有了一个新家庭,他一直以为他的聪明才智不属于山后的那片土地以及眼前这座小镇。但是妈妈与我却认为这是一种自命不凡或者叫小聪明。

“大伟,长子长孙是被寄予某种特殊含义的,基因的传承使我们家族某一天终会大放异彩,可以翘首望到的。完成这一使命的就是你——我的儿子。”

“我并不想优秀,如果不是妈妈催逼的话,我希望到山里去,在农田走走,质朴而充满芳香的泥土令人神往。土地是有灵魂的。”

“难道我在和一个傻子说话吗?这真是糟糕透了。你的优秀原来是建立在愚蠢的思想基础之上的。农民的思想全被敌敌畏杀死了,当初我们从那里出来是一个多么正确的选择,而你却希望返回田间。没有前途,真的没有前途!”

“大伟,你应该进到你的房间,还有重要的课程需要预习。”妈妈并没有像邻家大婶冲着多年未归的爸爸一番叫嚣、辱骂。她显得很平淡,手中不停地拾掇着,清扫着,擦洗着。

“只有地位才配得上灵魂,”爸爸继续说,依然操着装腔作势、毫无美感的腔调,“因为古时各种圣贤的至理名言告诉我们……”他跷起二郎腿,用一根火柴令人难受地掏起耳朵来;掏着寄居在耳朵深处延伸到大脑中的东西。接着他又压低声音对妈妈说:“我可以补偿你的!”

“一个被孩子贬低的爸爸还能不能称为爸爸!”妈妈并不多说话,甚至她在超市兜售物品,也都是简单地介绍,有时她会认真地观察顾客的表情,她习惯这种察言观色。她只重视这个家,还有她钟爱的儿子,似乎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而活着。

“我的厚颜无耻的确令人讨厌,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一个善良灵魂的毁灭更加令人恐怖。”随后他凶猛地抽起烟来,在烟尘里,我似乎看到他的心脏位置有一块黑黑的方形物,并且伴随着呼吸怦怦地跳动,确定无疑的死亡景象毫无征兆地会在某一天降临到他的面前:无边的黑洞,四周有大片的阴云,他被嵌入其中,他无法逃脱,更不用说飞翔了。

这天,我上了水塔。红红的砖墙表面有些脱落。墙上镶嵌的几个小窗户,让世人想起抗战时期的碉堡。我顺着铁扶手攀登到水塔最高点。因为是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整个世界正缓慢地拉开帷幕,一片清亮的世界就要展现在我面前。我没有喜悦。脊背冒出些许冷汗,这冷汗从昨日就开始缓缓冒出,持续了整整一夜。我想象站在山巅望着眼前的小镇,现在的小镇远非当初的样子,从远处山口驶来的卡车无休止地围绕小镇南北街道奔驰,街道坑坑洼洼。原本规整的小巷被一些方块砖堵塞住了,原本通畅的小镇像被无数方形物、块状物、圆形体填塞到快要窒息了。人们怨声载道,家家愁眉不展。

我预感到了一种威胁,当我预感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便思考如何解决了。于是,到了深夜,当手电筒的光束惊恐地迅速掠过街道、竹树和通往山路的小径时,我的惊恐变成了顽强。我拉着妈妈的手不停抖动。妈妈问我做什么?我说我不会是一个勇士,分明是一个懦夫,只能是一个豪取鸡鸭鹅鸟性命的野兽。妈妈捉住我的头,道,儿子,像我一样奔跑!说时,她迈开双脚开始奔跑。我才发现妈妈的跑步姿势要比爸爸好看百倍。我胸口的皮肤因为竭力撺掇被汗水浸湿了。这样倒好,越来越浓重的恐惧随着汗水也流淌出来吧。夜晚裹挟着我们,我们把深夜撞击得一塌糊涂。我们在奔跑的时候,一颗白色的流星就在前面几千米的夜空中滑行。

十多年后,我坐在光洁的办公楼内向外张望。外面下了雪,鹅毛大雪。这几日,各大媒体长篇累牍地报道,有的人像渴盼情人一般,有的人却悲声塞途。昨日午后,我来到角楼酒店。她有一双令小说家无限幻想的眼睛,比手机屏幕上还要好看。她是英子,只是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我没有当面评论她的眼睛,只是感觉奇怪。

她问我想吃什么?是麻辣小龙虾、水煮鱼、滚烫的涮羊肉,还是鸳鸯火锅?

我说无所谓。

餐桌靠近落地窗的位置。我想女人都有这种风情,当初女朋友拽拉着我去售楼处看房时,总是不厌其烦地要求售楼小姐,没有落地窗的不要给她推荐。推荐的倒不少,可惜的是,我们一套也没能买成,最后女朋友也不知去向。这个角落很亮堂,外面大街上的汽车、行人都能清楚地看到。再过一段时间,这里灯光璀璨,外面华灯初上,从里面便看不到外面了。

香辣鲤鱼是她点的,端上来红艳焦酥,鱼背上铺了千层椒,鱼身下煨着黄豆芽、葱白、紫甘蓝、嫩笋片、金针菇和咸豆皮。这才有冬天的味道,她望着充满氤氲的热气说,东北的鱼比这里好吃得多,查干湖,你知道吗?我说我不知道。她笑了一下,很浅淡。对于我的无礼,她似乎很不在意,她继续道,一条鱼比脸盆都大,鱼是勇敢的,人也杠杠的,你想生活在一年到头都是雪山、白花花的森林、一望无际的湖水的地方,真他妈冷得刺激!这里的鱼只能算作泥鳅,对,泥鳅!

她用筷子猛搛了一筷子鱼肚。我轻啜了一口酒,我们没有碰杯。“你知道吗,你爹死的时候还唤你的名字。”

她说这话的时候在看我的表情。我稍微停顿了一下手中的筷子,刚叨起的一块肥硕的鱼块又浸染在红色的油水之中了,继而欢喜的脸色不见了,嘴角有些抖动。她预感不妙,赶忙将话题岔开。

在教学上,金钻明除了授课、担任专业班导师外,还指导上海市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2017年,金钻明和林贤老师受命设计全国大学生“挑战杯”开幕式上的启动装置,启动装置历来是这一活动的聚焦点,校方确定由物理系来担此重任。受命后金钻明与蔡传兵教授团队一起在短时间内完成了高温超导磁悬浮飞行列车演示系统。飞行列车演示非常成功,在开幕式上大放异彩。金钻明指导的两名硕士生都很优秀,不仅都获得了国家奖学金,并且找到了很好的工作,这让他很自豪。他也打趣说,有些学生的工资可能是他的几倍,但他还是深深热爱自己的工作,只想专注于科研、教学和育人事业,他的理想是建立一支“超快光子学”创新研究团队。

她问我还是单身?

我说要不咱俩一块吧。

没想到她扑哧笑出声来,她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放在嘴里嚼着说:“我们家那位,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你要再踹一脚,就踹死了。对我倒不错,时常搞些浪漫的事情,中国、外国的情人节,三八妇女节、春节,甚至儿童节,那些小礼物从来少不了,但是他越是这样,我越感觉他就像个娘儿们,尽管他很有钱,看到外面的汽车了吗?宝马,纯正的,从海上运来的。但是他那方面不行,你知道的,对于一个年轻女人来说,这意味着什么。所以,有时候他允许我到外面野几天。当然,你不要往别的地方想,我喜欢有腹肌的男人,你不行,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

我说:“这不假,我在公司上班,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文件展开,和数字、文字打交道的男人都肾虚,不是吗?”

她说:“那就多吃烤腰子。”

她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我也没有某些方面的需求。就这样,我们还聊起了雾霾、瘟疫以及现在的房价。她说如果我需要某个地段的房子一定要给她打电话。她老公这方面能力是有的。

我所说的公司,实际上也算不上什么公司,是一个培训机构。我是项目经理,负责推销课程,专门负责在山东、江苏两地高校的招生工作。总经理为什么要把这两个高考大省给我,还是因为我出色的工作成绩呗。我时常背着巨大的双肩包,背包里是一大摞考研资料,我不仅自己要考研,而且想在大型的考研培训中心做名工作人员,一方面省却众多的考研费用,因为毕竟出身农村,家庭不富裕;另一方面还能掌握各种信息,不要说提供给别人一手资料,自己有了这些资料,完全可以圆了升入名牌大学的愿望。

我到各个高校刷小广告,在各个高校的论坛发广告帖,在学校食堂门口发传单,再加上用QQ群、微信群等宣传,半年我已经成为公司的销售标兵。一年后,通过我报名考研班的就有六百多人。当然,总经理的器重最重要,我当上了众人羡慕的项目经理。提成更为可观,我对网银上的总资产很满意。我想即便上了研究生不也是为了这个吗。

为了工作方便,我在附近一个老旧小区租了一间储藏室。炊具、餐具我都没有准备。我认为没有必要,小吃店满大街都是,一个煎饼果子就是一下午,两个煎饼果子就是一天。刚来到这座大城市,每早每晚各家各户的炊烟、油烟机喷薄而起的嗡嗡声,锅灶传来米香、菜香与肉香,还有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温馨画面,这些我都不在意。现在境况有些不同,我时常想家,想家自然想起妈妈,想起妈妈,我就发慌,最近一直这样:开始抽烟,莫名其妙地失眠,坐上地铁到大学发传单错过了站点,站在富丽堂皇的酒店外呆望两三个钟头。

我们谁都没有客气,一瓶酒喝个底朝天,硕大的香辣鲤鱼被我们吞下肚子了,这真够受的,回家后,需要大量补水,将火气浇灭。临走的时候,我结了账。她怎么走的?她没有叫代驾,而被一个年龄比较大的男人接走了。她倒在他的怀里,他望了我许久。我解释说我们是发小,但他并没有表现出友好。实际上,我不用解释,他一直在暗处监视着。

过一个月,这冬雪一下,年便到了。我还要忙碌一阵子,世界像一个不停运转的机器。我也知道这最后的疯狂也不超过半个月,随后便要停止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宣告了新一年的到来。无论是山村,还是城市,炉灶下蓝色、黄色的火焰升腾成氤氲的热气,将窗棂、墙壁、地板暖成火的颜色。不要说乡村,即便是大街上行人也会稀少,不过也许会有一个我例外。我拒绝这样一个节日。因为拒绝,我想当大街上杳无人迹时干脆躺到床上睡一觉。

春天一到,一切都复苏了。蠢蠢欲动的傍晚,英子又约我在角楼吃饭,与其说不耐烦,不如说怕生出事端。哪知今日她只点了几个清淡的凉菜。我说是要喝酒吗?她说如果你有心情的话,我愿意奉陪。

“新的一年,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我说。

这时候,她拿出一个日记本给我。我问这是什么?她说,你爸爸是个画家?我说算了吧,我从来不关注他的画。她说,一个被妻子与儿子嫌弃的男人,果真是可悲。我说,他没有画出什么名堂,也没有给家人带来某些实质性的改变。她说,这也许是他最大的悲哀,但是为何一定要求成功与名堂呢。不过,你妈妈不理解他,他每次去写生,她总是以为他外面有人了。我说,好像是这样。她说,你妈妈精神出了点问题?我说,受到爸爸如此的折磨,一年两年没问题,十年八年谁也承受不了。她再问,你妈妈是什么时候离家出走的?我说,记不清楚了,似乎她这一辈子总是说这句话。最近我刚大学毕业,正为了留在大都市而忙碌,所以一切都无暇顾及。她用警察一般的眼睛直盯着我说,你爸爸是在你妈妈离家出走的第二年才走了,你爸爸用了一年时间才打听到你妈妈的消息。我说,这又能怎么样?我的胸腔已经堵塞了。她说,你妈妈给你留了一张卡。我停顿许久,眼睛转向窗外。她继续道,那片山是你爸爸选的,他也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留在那里。

我们开始沉默,不吃也不喝。

我打开爸爸的画册,第一幅画是乡村晚景,那里我再熟悉不过了。一条蜿蜒崎岖的小河,我在上初中时,给它起了一个怪名:幼发拉底河。幼发拉底河,你知道吗?我问爸爸。爸爸只是笑。我说,这不过是一个河名,就像刚子、张明也只不过是一个人的代号而已。那时,我与爸爸溯流而上。水的上游来自远处的丘陵,丘陵植满了松柏和众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因为季节的变化而呈现不同的色彩,导致下游的河水似乎也随着它的性子。水面时常平缓,像覆上一层薄膜。每当暴雨来临,水面、河岸便经受无穷的暴虐,不过之后依然是一派平静与祥和。春来得晚,岸上的草芽茁壮起来需要很久的时间。翻过幼发拉底河右岸,有一片盐碱地,什么植物都无法生长,村主任在那里搞了一个养殖场,是我爸爸怂恿他做的。从此无边的气味便弥漫了方圆至少四公里的世界。

第二幅画是一条木船,水却很少。爸爸建造了一条木船,配上双橹,我们好不容易将船抬到河里。他坐到船里果然像一个船夫,在平静的湖面以及蔚蓝的天空下缓慢地行驶。他陶醉于河水的世界中。我说,爸爸是幼发拉底河的船夫。他笑了。他说,你只知道木船,却还不知道船下这河水的价值。我反问,这河水难道是灵丹妙药哟?他说,是的。他继续说,某天,有一个重症患者从这里经过,他几乎是瘫倒在河岸的,还是你爷爷用河水来浇灌他,他说也许澄澈的河水能洗涤他的病灶,也许你爷爷是一个预言家,果真如此,送回家的患者,第二天,痊愈了,像个年轻人能下地干活了。

第三幅是一个猎人持枪在追赶一头熊。四周白雪覆盖。也许这是爸爸颇具有搞笑色彩的童话故事:

下雪了,白雪覆盖了所有的一切。他在下雪前,才呆望着酷似硝烟的昏黄的天空半日。也就在傍晚时分,一头大熊敲击他的门扉,他当时害怕,他效仿雄狮号叫了几声。没用的。它认为是圈套。它开始撞击门扉,许久,他不耐烦了,冲着门扉开了枪。外面声音顿时销声匿迹了。大约一刻钟,他打开了门,远远地看到肥大的身影一瘸一拐地走向山坡。它脚下很沉实,他不忍在它身后再开枪,便尾随着它。山坡是一直向上的,谁曾想到近处凭空现出一片雪顶的山巅。这时候,空气有些稀薄,能见度不太好。他回望了一下河边的木屋,木屋已经落得老远。往前有灯光,像是村子的模样。他不愿意过去,于是他大喝一声,哪知很快随着他的大喝声,也是一声惨叫声,他落到一个坑穴里,当然后来他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上面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白雪。

他在寻枪,可是枪落在坑外了。手电强烈的光对准了他,那只大熊开始嘲笑他了。他这才知道这只大熊竟然是村主任。村主任没有伤害他,将一床厚厚的棉被扔给了他。无论从哪些方面出发,他都不是村主任的对手,他最好承认自己是一个弱者。当然,尽管他不承认。在岸边,村主任请他喝酒。爸爸见木船在,双橹也在。村主任喝醉了,说他不应该执迷不悟。他始终说村主任,我就执迷不悟了。村主任笑着说他傻他爹他祖辈都是傻子。那时候,这里树林覆盖,确实有各种野兽,大熊、老虎,甚至还有野狼,他们的出没对村民造成极大的伤害,爸爸曾说那时山里确实出现过野兽吃小孩的事件。如果那些小孩还活着的话,最起码比我大十岁。

还有一次,爸爸从山外回家,遇到两匹狼,白色的,在夜光下像两只白色的野狐。当它们从十几步远向爸爸猛冲过来,爸爸并没有躲闪,他手中的利刃对准它两腿中间又软又白的部分用力地划过,再看落在地上的一匹狼已一分为二。另一匹狼的眼睛喷出了两道白光,令爸爸胆寒。爸爸不得不抄起猎枪,原本他不愿意开枪,怕污了皮毛。“砰”的一声,白狼应声而倒。不过,两张狼皮爸爸还是卖了一个好价钱。可是,说也奇怪,一次睡梦中,爸爸被什么东西抓破了脸。

追本溯源,有什么意义?我合上爸爸的画册,无心再看。

“下雪的时候,那山美得像一幅画。”英子说。

“这所有的一切,你怎么知道?”

“也许你爸爸妈妈认为我是一个闲人吧。”

“妈妈走的时候说些什么?”

“她患了不治之症,所以才离开家,并非因为你爸爸。她让我一定转告你。”

我拿起爸爸的画册冲出了角楼。我望着来回奔驰的汽车,随后抬头望着天。似乎有雪花飘落,是与不是,都无关紧要。雪花在灯光的照射下原来这么美,果真是小时候的六角形。有多少年,我都没有抬头望过雪花。脸上凉丝丝的,我将脸张开,更舒服了。我突然有了一种想飞翔的感觉。我好久没有这种想法了。我的视线与前方再成45度角,然后缓缓上升,随后转成一个圆形,身子也转了一个圆弧。许久,我感觉可以了。我缓缓向前走,再后,脚下步伐快了——我知道走出乡村还有第三条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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