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的恍惚及其他
2022-10-22文/聆君
文/聆 君
事后他们都记不得了,就像一团黑光漂浮在梦境里——至少周有果是这样想的。
这天下午,周有果从东北回来,叫上老同学孙无花,孙无花又叫上张小叶,三人在风吹尘扬的旧街闲逛,饶有兴致地回忆起了大学时光。毕业十年,往事就像他们眼角模糊的皱纹,在谈论了一番东北狍子、黑熊和人参后,孙、张二人又各自感慨单调乏味的家乡生活。夜色犹如黑蛾扑腾而来,几个人仿佛想起什么又无话可说,空气变得单调沉闷。周有果提议去吃小龙虾,张小叶撇撇嘴不置可否,孙无花表示赞成,事情就这么定了。大学时代,他们的行动常常也是这样。
热气氤氲宛如腾腾火焰,三个人吃得满头大汗,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腔,气氛耷拉着。周有果说:“在东北,怎么也吃不出这味儿。”
张小叶灌了口啤酒,说:“屁,东北的比这味儿更重。”
周有果后悔答应让张小叶来——大学时,他们甚至连朋友都称不上。
孙无花笑起来:“有果,你这么想家,怎么不回来?”
周有果摇摇头。
“还没结婚?”孙无花问。
周有果狠狠灌了口酒:“没那个想法。”三个人都不说话了,沉默得让人难堪。
周有果抓起最后一只小龙虾,恍惚起来,就这样散场了?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就为了这场淡出鸟来的夜宵?不知是愤怒还是沮丧,他匆匆将整只虾塞进嘴里,灌完杯里的酒,站起身,摇晃了一下。孙无花赶紧扶住他,目光贴在他的脸上:“要不要紧?”
周有果摆摆手:“醉了。”
“你心里有事,我一看你回来就知道!”
“真醉了。”周有果将她的手甩开。
孙无花撇撇嘴,委屈的样子:“你醉去吧!我不管你了!”
张小叶轻轻拉着孙无花坐下来,话却是对周有果说的:“不会喝酒就别喝,装什么大尾巴狼!”
周有果一拍桌子,“再来一箱,我们喝到底!”
“别喝了,你今天状态不好!小叶那人,你还不知道,上大学时你们斗了多少酒了,不要上他的当。”
周有果摇摇头:“岂止是斗酒。”
张小叶一脸鄙夷地看着周有果:“你要还是个男人,你就喝!别磨磨唧唧跟个女人似的!”
“服务员,来一箱啤酒!”周有果一屁股坐下来,脱了外衣,露出结实的胸肌,像土匪头子一样嚷道。
“都别喝了!”孙无花抓起她喝剩的半瓶啤酒,一饮而尽。这么多年了,她以为张小叶和周有果之间会淡,没想到,还是那样。酒已经上来,周有果和张小叶两个人一人一瓶,打开瓶盖对吹,时间仿佛流回大学时代。孙无花也抓起一瓶,拧开瓶盖,喝了起来。三个人都没说话,喝得热烈,气氛反而像火锅底料一样蓬勃起来。大概每个人喝了三四瓶的样子,孙无花突然开口了。
“前天……我做了很奇怪的梦。”
张小叶呛了一口,一边咳一边问:“什么梦?”
周有果灌了一大口酒,重重地垂下头,喘着粗气,说:“你输了。”
等周有果看向自己的时候,孙无花讲起了做过的梦。
“我梦见了白雅倩。她牵着我的手说要和我去KTV 唱歌。”
“在哪?”张小叶眉头紧皱,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就在合欢公园后面,从摩登百货边的巷子进去,穿过冰室、桌球馆和歌舞剧院。多少年了,那地儿一点没变,你知道的。她站在那里,穿一件白色连衣裙,拘谨地把红色皮鞋并在一起。我不记得是早上还是黄昏,太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一直笑,也不说话,缓缓朝我走来,问我,去唱歌吗?我说不了。她哀怨地看着我,快要流下眼泪来了。我站在她对面,身体越来越虚,阵阵冷气沿着脊梁涌上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读书真没意思,她说,一切都没有意思。我说,你怎么不回家?她说,哪里有家?KTV 就是我的家。我不敢再搭话,两只脚却不由自主走了过去。我爸收拾东西走了,我妈也走了,她说,只有你不嫌弃我。她确实跑到我家里住过一晚上,我还以为她是跟哪个混混玩得太晚不敢回去,想躲到我家,我刚开始不敢开门,后来看她哭得伤心,才让她进来,没跟她说话,天一亮,她就自己走了。”
周有果顾不上喝酒,打断她:“你跟她走了没有?”
孙无花低下头,仿佛沉浸在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复杂心绪中,“我不肯去。她就哭起来,说小白威胁她,一定要她去,她害怕,让我跟她一起去。我说我能帮你什么?当初我劝你不要跟他在一起,你不听,现在怪得了谁。她只是哭。我说我要走了。她突然一甩手,脸上的皮肤像树皮一样裂开,脸色像黄姜一样,表情狰狞,盯着我说,我知道当初是你告的密,你这个叛徒!我饶不了你!我来不及解释,她就扑了过来……”
周有果问:“你做了什么?”
孙无花像男人一样灌了一大杯啤酒,看了一眼周有果,继续说:“她是在K 歌的时候认识小白的。我见过他一次,骑辆摩托,一头黄毛,两只眼睛像狼一样放着光,脖子上挂副银链子,天天跟在白雅倩后面,像条狗。白雅倩开始很讨厌他,说他是苍蝇,赶也赶不走。他只黏着她。可没过多久,白雅倩就跟他混在了一起。有天晚上,下晚自习,白雅倩硬拖着我去卫生间,说给我看样好东西,拿出一支烟,我说我不抽烟,她说这是好东西,说完,她当着我的面抽了一口,气味说不出的难闻。这事过了半个多月,我还是忍不住告诉了老师。没过多久,她就被学校开除了。听说,她偷偷吸毒。”
张小叶轻轻叹了口气,“全校都传遍了,真是没想到。她真傻。”
孙无花用复杂的口气说:“全是黄毛捣鬼,这个人渣!”
周有果像是不耐烦,朝服务员又要了一盘小龙虾。
孙无花生气地看了周有果一眼,说:“她追我,到了合欢公园,说也奇怪,两步脚的路,我却累得两只脚怎么也不听使唤,只感觉身后冷风阵阵。这时候我看到小叶过来了”,孙无花一脸感激地看了一眼张小叶,“小叶轻轻喊了一声,雅倩!接着我听到一阵嘤嘤的哭泣声,白雅倩伏在花坛边,捂着脸哭。”
张小叶递到嘴边的酒杯颤抖了一下,酒几乎要洒出来。周有果吊起眉头,斜了他一眼:“心虚了?做了什么坏事?”张小叶只是盯着孙无花,像不认识她似的。
孙无花看着张小叶,说:“我当时问,你怎么来了?白雅倩说是她让你来的。你似乎很生气,转身要走。白雅倩追过去拉你的手,你将她摔在地上,手腕还流了血,大概是白雅倩抓的。白雅倩喊,跟我去KTV 唱歌,又要抓你。我在她身后喊,谁也不会跟你去!你还是重新做人吧!她转身揪我,脸色白得吓人。你拉起我就跑,四周的人影变得影影绰绰,白雅倩在我们身后追……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快跑不动了,你说,快!前面就是火车站,我们到人多的地方去!我跟你挤进火车站,乌泱乌泱的人群像污浊的南风向我迎面兜来,我一下子就醒了。”
张小叶问:“无花,你是做梦还是真的碰见白雅倩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孙无花生气地说:“我刚刚不是说了,我前天梦见了白雅倩。”
张小叶的声音陡然变得惊惶起来,“昨天下午我在合欢公园看到了你,还有白雅倩。”
孙无花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你怕是也做梦了吧?”
张小叶说:“昨天下午,我换了一件浅黄色的T 恤,从单位宿舍出来,绕着操场跑了七八圈,出了一身大汗,跑到四点三十二分,打算回宿舍洗澡……”
周有果打断他:“你跑步还看时间?”
“咳!别提了!差点被电动车撞!”张小叶一脸愤怒地说,“我好好在人行道上跑,电动车跑到人行道上来,差点撞到我!就是那种乱闯乱撞的‘摩的’司机。估计是赶时间,我看他后面还坐着个客人。我也没心思跑步了,看了下时间,打算回去洗澡。”
孙无花着急地问:“后来怎么去了合欢公园?”
“昨天下午真是倒霉,洗澡还被挂毛巾的铁钉扎伤,流了一手血,钻心痛。想着铁钉可能生锈了,我赶忙去打破伤风疫苗,骑电动车又摔了一跤,手臂擦破好大一块皮。我只好打车,路上碰到好几个同事,来不及打招呼,我今天上午还在跟他们解释。半路堵车,好不容易赶到社区医院,下班了,要我明天来。我这是打破伤风疫苗啊,怎么能等到明天呢?我就想起跑完步回宿舍的时候,用了五六年的闹钟突然停了,心里感觉怪怪的,像悬在半空。后来果然不顺,我跟护士大吵一架,她们解释了几句,最后懒得搭话,将我一个人孤零零扔在医院大厅里。”张小叶一边说一边撸起衣袖,手臂的伤口就像撕裂的木棉,手腕那处黑黢黢的伤口几乎要崩裂,宛如黑色的眼珠紧紧咬住每一个人。
张小叶看了一眼孙无花,继续说:“我的心情坏到极点,懒得打车,晃晃荡荡走回家。也许下一秒,我就会因破伤风毒素感染倒在地上,像一袋陈腐的垃圾。走到单位宿舍不远的合欢公园,我坐了下来。几个同事在散步,跟我打招呼,我心里愁着,跟他们聊了破伤风的事,他们有的劝我不要放在心上;有的要我赶紧联系医生;还有的说,用碘酒或者紫药水擦一擦就可以了。正聊着,我就看到白雅倩跟着你过来了。我没想到在那儿能遇见白雅倩,她就像个久病的人,走得飘飘荡荡的。”
周有果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打断他:“她不是你女朋友吗?”
张小叶继续看着孙无花,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是谈过半年恋爱,但我觉得不合适,就跟她分手了。”
周有果盯着他,眼神像猎人:“玩了人家,又把人家抛弃?”
张小叶没有搭话,仿佛在一心一意组织语言:“我们只能做朋友。怎么说呢,我觉得她还不够成熟。”张小叶看了一眼孙无花,仿佛她很成熟,“她说话也好,做事也好,总像个小女孩,做一些奇奇怪怪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比如,躲在暗处,看我走过来,突然跳出来大喊一声;等我睡熟了,不知从哪弄条毛毛虫扔进我后脖颈里;还有,趁我睡着,把我画成大花脸;不吃不喝守在我的宿舍门前,还到处贴我们在一起的照片;站在雨里哭,逼我跟她在一起。她越是这样我越不想,她太不成熟了,跟她在一起每一分钟都很累。”
周有果说:“你个畜生!你伤透了人家的心,不然,雅倩怎么可能被黄毛那个人渣骗了去?”
孙无花细致地给一只小龙虾剥壳,仿佛在给它洗澡,说:“也不怪小叶,谁碰到白雅倩都倒霉。她就是有点儿野,父母离婚了,没人管教,无法无天,想怎么来怎么来,最后还不是出事了?我一开始也觉得她单纯,想帮帮她,害得我整天被老师骂。现在想来,都是她自己的性子带来的。从根上说,她就有毒。”
张小叶捡起最后一只小龙虾,细致地吮吸着,并没有搭话,仿佛陷入深邃的回忆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当初我以为答应跟她做兄妹,她会安分,好好生活,是我天真了。其实答不答应根本不重要,她还不是那个样子?她还蛮有心机,昨天下午,她一看到我,就装作跌倒哭起来,好像被你欺负了。这都是谁教她的?”
“肯定是黄毛!”孙无花吐掉舌尖的小龙虾壳,“她根本不上课,一会说妈病了,一会说爸病了,一会又说阿姨被车撞了。一到考试,就找老师送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钱,期末居然还被评了个优秀。”
张小叶皱皱眉头,将吃了一半的小龙虾放下来,说:“她怎么变成这样?”
“不自重,烂货!”孙无花倾过身子,一个字一个字咬得很重。
周有果将酒杯重重砸在桌子上,转过头,将虚无的眼神投向远处。四周的人都看着他们,气氛变得冰冷。
孙无花抬起头看他,张张嘴,什么也没有说。过了一会儿,周有果缓缓喝掉杯中残酒,几乎是命令张小叶,“继续说”。
“孙无花说什么,我没听清,”张小叶看了一眼周有果,“白雅倩跑过来拉我的手,装着可怜样子,说,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你。我一把甩开她,我们两不相干!手腕痛起来,我这才想起还没有打破伤风,遇到白雅倩是那天下午最倒霉的事,不管谁遇到她,她都像一坨被人嚼剩的口香糖死黏着你。果然,她又像疯子一样追上来,喊我去KTV 唱歌。KTV 那种地方我去过一次,灯光昏暗,什么‘妖魔鬼怪’都有。我加快脚步,跑了起来,白雅倩紧跟着我,公园里来来往往的人拿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好像我是渣男。”
周有果扯了扯嘴角,重重地重复了两个字:“渣男!”
张小叶有些恼怒地看了一眼周有果,孙无花说:“有果,不要开玩笑!”张小叶开了瓶酒,给孙无花倒上一杯,给自己倒上一杯,两人碰了碰杯,张小叶一饮而尽,继续说道:“我看到你在喊什么,只听到‘重新做人’四个字。白雅倩受到刺激,那张脸白得像死人,朝你扑过去。我抓起你的衣袖就朝人多的地方跑,公园不远处就是火车站。你的步子越来越沉,拉着你,像拖着沉重的麻袋。但她一直在我们身后,像根刺扎在背上。直到我们钻进火车站,人群把我们淹没,我看不到她,感觉不到她,才松了口气。这时人群就像潮水一样向我们扑来,我们被人群冲散,等人群过去,我已经找不到你了。从昨天下午开始,我一直打电话给你,你就是不接。我生怕你出了意外。直到你今天下午打电话给我,我才松了口气。”
“你打了电话给我?”孙无花摇摇手机,“我的手机一直没有响啊!”孙无花喝了口酒,脸上露出迷惘的神色。
接下来,周有果的话让她和张小叶陷入了更深的迷惘。“我也看到白雅倩了。”
“什么时候?!”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就是今天下午,在火车上。”
张小叶盯着周有果那张神色不定的脸,说:“编故事呢?”
周有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也在想,要是在故事里就好了。今天下午下了火车,我确实拦了辆电动‘摩的’,因为着急回家,‘摩的’师傅抄近道跑上人行道,差点撞到一个跑步的人,那人穿件浅黄色T 恤,上面有皮卡丘图案,就在合欢公园附近。”
张小叶倒吸一口凉气说:“我昨天穿的就是那件衣服!”
周有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完,重重叹了口气,说:“我就是开涮,也不会拿一个死人开涮!我还没那么人渣。”
张小叶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周有果:“白雅倩死了?怎么可能?我昨天下午真真切切看见她,合欢公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作证,我碰到的每一个同事都可以作证。他们今天还在问,我的手怎么样了。”
孙无花显得沉稳,说:“有果,你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见到的是不是白雅倩,她穿一身白色连衣裙,一双红色皮鞋,从人群中挤过来。我正被车颠得昏昏欲睡,一抬头,就看见她,蹙着眉头,满脸忧伤的样子,听到你们刚才说的,我更确定我见到的就是她。这么多年了,她还是那样,一直没变。我很少见她笑,淡漠,高冷,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似的。我远远看着她,既不近也不远,守护她,就够了。”
张小叶“嘁”了一声,问:“就这些?”
周有果站起来,在漆黑的夜幕下,像行吟诗人一样微微扬起头:“这与正直、高尚无关。在人的心里,有时候,需要一点,哪怕是一小点,比如,情绪,味道,或者是氛围,一种不能言说的感觉,哪怕是,你能经常回忆起她的背影,她淡淡的笑,她上翘的嘴角或者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张小叶抬起头看着他高大的身躯,粗犷的样子以及蓬勃的络腮胡子,摇摇头,叹息一声,“中毒太深”。
周有果似乎没有听到,继续说:“这些年很多东西都变了,她的样子在我脑海里反而越清晰。我还是不敢跟她说话。她冲我笑,我都觉得不适应,怎么说,受宠若惊。这不是矫情。我懦弱,就算肠子悔青了,我还是改变不了这一点。我看着她伤心、难过,看着他被张小叶拒绝,被黄毛骚扰迷惑,慢慢跟他混在一起,却不敢为她挺身而出,没有勇气提醒她,帮助她,我甚至连她家里的情况也是刚刚听你们说了才知道。她离我如此之远,远得我只能依靠想象填补她的形象。”
张小叶打断他:“不用说,你在火车上碰到她,肯定也是你的想象。”
周有果摇摇头:“她说她找不到自己的车厢,要我带她去。我问她,她是哪个车厢?她说五号,我坐的是十一号车厢,我不知道她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她跟着我,车厢里人越来越多,四周的空气像臭水沟里散发出来的一样,车厢颠簸得很厉害,她好几次被人群堵住,是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拽出来的。这是我第一次牵她的手,冷冰冰的,一点热气也没有,指甲修长锋利,好几次划破我的手掌心。”他抬起手掌,手心处是细碎的伤口,像一小撮栀子花。“连她的呼吸也是冰冷的,像兰花一样的清香。再熟悉不过了,我第一次见她,从她身边走过,就是这样的清香。她跟我说,人太多了,声音弱得像蚊子。这是她第一次跟我说话,真像天边的雷炸响了,我半天才意识到,她这是在跟我说话呢,我说,没事,有我呢。说完这话,我心里暖烘烘的。她又说,我要离开这座城市。我说这是回到城市的车,你上错车了。她说,我本来已经离开了,但有些事,没有说清楚,我只好回来。我问她,什么事,她没有说话,四周一阵嘈杂,但是我依然能听到我们漫长而平缓的呼吸。”
孙无花问:“真的是她?”声音颤抖,宛如寒风中的树枝。
“我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向前走,却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人群越来越拥挤,像无形的大手将我们俩分开。我感到她的手窝在我的手心里越来越冷、越来越湿,最后竟像断裂的丝绸离我而去。”因为动情,周有果竟用上了比喻,“我赶紧回过头四处找她,哪里找得到,她就像凭空蒸发了一般消失了。人越来越多,最后我像个囚犯被人群困在车厢的角落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我被乘务员喊醒,火车已经进站,人群散尽。”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却变得前所未有的饱满、复杂,而又沉重。
过了许久,周有果说:“快毕业的时候,你们早出去找工作了。我留在学校打算考研,有一天下了晚自习,因为题目做得慢,我十点半才回。经过一片树林,听到里面传来嘁嘁喳喳的声音,因为好奇,我躲在一棵树后面看,借着路边的灯光,我看到白雅倩坐在一个黄头发的男人身上,那人脖子上挂着根粗大的银链子,没穿衣服,上半身纹满了刺青,两人说一会儿话,抱成一团,像两团刺眼的白光。再后来,黄毛拿出两根烟,白雅倩骑在他身上,两个人一边亲吻一边抽烟。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听说树林里发现两具裸尸,吸毒过量而死。接下来的那个暑假,我躲在宿舍哪儿都没去,整天躺在床上,犹如漂浮在茫茫白雾之中。我的眼前不断浮现白雅倩的样子,她一会儿冲我笑,一会儿看着我哭,一会儿低头皱眉不说话,一会儿像纸片一样碎成无数白蝴蝶,一会儿像瓷器碎裂成一地,一会儿被火燃烧,一会儿被水吞没……我就像在地狱里一遍又一遍轮回,痛苦不堪。我想要毁掉一切,摆脱一切,甚至我自己,却一点力气也没有。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不停地说,离开这里吧,离开这个让你伤心难过的城市,去遥远的北方,越远越好,冰天雪地,寒风刺骨,把这一切都冰封起来。毫不犹豫地,我买了一张去东北的火车票,连夜离开了这个城市。”
沉默带着冷冽的气质遁入夜的深处。
周有果抓起桌上的酒瓶,酒瓶已经空了,一滴酒也倒不出来。他将孙无花和张小叶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剧烈地咳起来,身边的灯光与夜色几乎都要被他的咳嗽声震碎。喝完酒后,周有果的身材显得格外魁梧,仿佛巨人。他对面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气氛重新变得沉默,因为弥漫在空气中的酒气,这沉默又变得恍惚起来。张小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仿佛真的已经被酒灌醉了,孙无花也跟着站起来,“走吧!”她晃晃头,似乎醉得已经找不到说话的对象了,周有果的身影深陷在夜色里变得越来越模糊。“无花,我送你回去吧!”张小叶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的手无力地挥了挥,心里突然涌出一阵强烈的不真实感,疑心自己深陷在一场无比漫长的梦中,或者是深陷在别人的梦中。
孙无花睁开耷拉着的眼皮,举起含混不清的眼光四处张望,一个问题像一道昏黄的灯光闪过她的眼角:“今天几号?”
张小叶打了一个酒嗝,“二十六?”
孙无花说:“我怎么记得是二十七?”
周有果说:“我记得是二十八号,我车票上有日期,我看看。”奇怪的是,他翻遍了衣服裤子的所有口袋都找不到那张车票,他的两只手跟他的脑袋一样空荡荡的,仿佛被水洗过。他们看了看四周,夜色更加浓郁,一切都变得像时间一样模糊起来,安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如同在彼此的梦中,隐隐约约,他们仿佛听见漫长而粗重的呼吸像雷声一样从头顶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