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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人仰望苍穹

2022-10-22邱美煊

都市 2022年4期
关键词:苍穹敬畏人类

文/邱美煊

十多年前,漳平象湖镇灶头村发现了史前人类的遗址“奇和洞”。它是目前福建省唯一从旧石器时代过渡到新石器时代中期的遗址,那时还是母系社会,穴居,能用火,甚至已经有了陶器。类人们以采集和狩猎为生,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其实“原始人无忧无虑”是现代人的想法,有人还编了“顺口溜”:“原始社会好,原始社会好,光着屁股满山跑,树上树下……”人类吃饱了饭以后无所事事,想到与自己无关的生活,总是特别天真——比如大家说到大学老师,总是以为“活少钱多地位高”;还有一些穷姑娘拼单买Gucci,Prada 和Dior,拼单在高档酒店、餐厅拍照发在朋友圈,她们以为这就是名媛的生活日常。

多数时候,我相信人类有许多特质从未变过,比如好逸恶劳,比如爱幻想,对未知的生活充满好奇。不管你如何看待“偷懒”“欲望”这些被认为带贬义的词汇,它都是驱使人类社会物质文明增长的动力。这让人们节约下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谈情说爱扯犊子谈文学;为了把节约下来的时间浪费掉,我们又胡思乱想编织故事,名之为小说、戏剧、电影,或者宗教、哲学,并以此为生命的意义——如果我说“生命毫无意义”,总会受到许多鄙夷。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去年我开车在路上,先遇见一排婚车着彩戴花迎娶新娘,他们喜上眉梢,拐过十字路口,却看见两列男女披麻戴孝送别亲人,他们满面戚容。这些悲喜就是我们人生的底色,这些就像潮起潮落,花谢花开,高楼宴宾客,曲终人散去。哪些是有意义的呢?生命的悖论就在于,当我们思考生命的意义,意义才会凸显出来。

我在奇和洞口仰望对面的山丘,想着某位祖宗在饱餐之后百无聊赖,也坐在洞口仰望对面的山丘,他可能也会觉得活着并没有多大劲儿。我的意思是,他也可能跟我一样会因为天地苍茫而陷入莫名的虚无——我觉得“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念天地之悠悠”都在这些情绪之列,男欢女爱那些事儿,在时间面前算个啥呀?

当然也有可能有另外一种祖宗,他满足于眼下的一切,觉得有果可食有肉可吃就是幸福,如果能有一点话语权,被漂亮的女祖宗临幸,生活可就美上加美,他们才不去想洞穴之外的烂事。

你总难免遇见这样的人。

我以前在文章里写过:我父亲是乡村老师,在我村周边方圆十里之内,是最有文化的人,还在《闽西日报》发表过文章。小时候我不仅觉得我老子天下第一,也觉得老子自己天下第一,这叫什么?叫世子。可后来十四岁去县城上学,知道同学有更牛的父母,恨不得穿越回去,狠狠抽那个九岁的小屁孩俩大嘴巴子:“镇上都没去过三回,你嘚瑟个啥?”如今我活到中年,去过北京、香港,知道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依旧囿于村庄方圆十里想当个“世子”,那可就太天真无知了。

我总觉得人应该将人类置身于更大的序列去想问题:

人活百年可称为“人瑞”,但在奇和洞里,一百年可啥都不算。考古学家推断史前一万七千年到七千年,人类都在这里生活,可我们看到的发掘遗址,不过是一米不到的深坑,上面标注一些阿拉伯数字,告诉我们人类生活千年只留下十厘米不到的堆积物——一百年只够一厘米,是不是觉得人生百年特别短暂?或者把个人置放于浩瀚苍穹,地球在银河系跟只小蚂蚁差不多,个人就不如沧海之一粟,是不是觉得生命特别渺小?如果能想到这些,人可能会多一些敬畏。

敬畏是人类必须有的情感,某些时刻它可能比爱更重要。在奇和洞前,有一只时空怪兽从溶洞深处跑来钻进你的身体,你就能明白时间和空间对于人类的意义所在——我们以为我们可以征服世界,可这世界从来没有真正被哪个人拥有过。唐宗宋祖做不到,成吉思汗也做不到,伟大如拿破仑也没有做到。当人类学会了敬畏的瞬间,生命的意义反而会像潮水退去的礁石般显露出来。

我们至今对生命一无所知,所以儒家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它像是一句人生索引指向生命的源头和归宿;皮克斯动画《寻梦环游记》里说:“人有两次死亡,一次是停止呼吸,一次是被活人遗忘。”二者有相通之处,前者关于人的审慎,后者直指人的渺小。

人终将是归于尘土,除了记忆,我们什么都没有拥有过,可生命的意义就刻在似水流年里,我们有敬畏、有爱,就值得为过路的鸡雏踩一脚急刹车,值得为奔流的小河捞一个空了的塑料瓶。这些是为人的要义。

我觉得关于奇和洞人的生活想象,其实就是现代社会人类的思维镜像。你的生活姿态如何,想象中祖宗们的生活姿态就如何。如果你总是想着到更大的世界里去,你就会很痛苦,所谓未知就是谁也帮不了你,得靠自己解决一切难题;反之就是把自己困在原地,以洞穴为世界中心,以女祖宗的赏识为终极目标,这些具体的追求倒容易得多。尤其是像我等登山如履平地的壮丁,谁把这些当个事儿呀!

你说哪种生活更好?我会觉得第二种好一些。第一种是理想主义的,充满了自我折磨的气息;第二种是享乐主义的,吃吃喝喝睡睡,想那么多干吗呢?

我们过着祖先们做梦都想不到的生活。上午还在家里逗孩子,晚上就在千里之外跟朋友撸串喝酒吹牛。日行千里、上山下海早就不是我们的问题了。我们的问题是该如何面对人心的宇宙。

我们处在一个奇怪的舆论场:在熟人的圈子里,人们以夸别人为乐,仿佛没有见过世面的原始人;在陌生人扎堆的网络,人们以作践他人为乐,仿佛除了自己天下皆是傻子。

哪个场景会更真诚一些呢?我没有确定的答案。我谙于世故的父亲总是提醒我“藏好自己的棱角”,我当然知道,把自己伪装成鹅卵石更讨人喜爱一些,儒家有更高大上的词汇叫“圆融”,这是朴素的生活经验。可难免有时候想成为一个例外,在一个庸常时世里像个孩子一样指正皇帝的新装。

这是孩子才有的勇气。我们文化最大的误区在于,常常把衰老和智慧混为一谈。

我和女儿相处时,常常正经地说一些玩笑话,她需要很认真地分辨正经和玩笑的界线。我很喜欢她的犹疑。相比于人的犹疑,我更害怕人的自信,犹疑是出于审慎,但自信却可能出于无知。人毁掉一些东西,自信能建立更好的;人建设了一些东西,自信能永久。现实是我们很难与时间一较短长。“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这些自然而真诚的体会比多数教义更让人敬畏。出于审慎,我觉得人类不该幻想建造天堂。哲人说过,通往地狱的路是由天堂的梦想铺就的,我确信这个表述接近真理。

人活着总有些话要说。奇和洞的价值在于它是不是能“说点什么”。“以史为鉴”的那一套都太局限了,“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我们中国人只喜欢聊兴替,聊胜负,聊风月,把戏说当正史。对了解时间、了解人类并没有多大兴趣,而奇和洞恰好是了解时间、了解人类的时空隧道。我们人类自有文明起,满打满算不过几千年,可地球由第一个单细胞生命到孕育出人类,花了好几亿年,迟到的我们想着掌管一切,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身为人类,从茹毛饮血到把能吃的全加工着吃了,如果逮住外星人,也能蒸煮炸煎烩烤烧,做出满汉全席。这真是好事吗?

我不敢想象,奇和洞的野人们是怎么度过漫漫长夜,估计是轮流守着火堆,像是守着人类的希望,毕竟吃熟食比茹毛饮血美味得多。可我们当今人类的这个世界真的进步了吗?

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和几千年前一样无知。

虽然物质极大丰富,但我却并不觉得自己比奇和洞人长进多少。当年智人们立于溶洞之前,面对群山免不了恐惧,山里的猛兽和怪禽,都令人生畏;现在我们立于高楼之上,面对浩瀚苍穹依旧免不了恐惧,璀璨星河里的流星和尘埃,一样令人生畏。人始终是脆弱而狂妄的。

我们从不知道该如何守护人类的福祉。但是一点都会不妨碍我们谈论这个世界,我们幻想着征服世界,征服宇宙,登月球,登火星;我们幻想着开拓适合人居住的新地球,却未曾认真爱过脚下的土地,让它免于穷困,免于恐惧,免于纷争,免于战火。

我一个朋友说:“人类都是想得美,说着甜,过得苦。”七千年以前和七千年以后,我们依旧如野人仰望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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