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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义青衣

2022-10-22文/紫

都市 2022年4期
关键词:青衣阿姨

文/紫 箫

童年时,最爱听外祖父讲民国故事,尤其讲他自己的故事。那时,在我的追问下,他一遍一遍地把自己的故事讲成了传奇。

“我那时是私塾的孩子王,有一天突发奇想,带了一帮大孩子去大学堂,因为我的未婚妻是那里的教书女先生。”

所有的孩子都对女先生好奇,包括未曾与之谋面的外祖父。他们悄悄地潜入一所完小,想看看新来的女先生长什么样。外祖父由孩子们架起的人墙托举着,趴到窗户上,从窗帘缝隙间,他看到了一只皓腕下纤细的手正握着笔,伏在八仙案上写字。15 岁的外祖父睁大了眼睛,仿佛见到了画上的人。那时,恰好有一缕阳光从窗棂射入,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就此被定格在了那个时空,自此永不褪色。

每每讲到此处,外祖父就会陷入沉思。我总是热切地问他:“她穿着什么颜色衣服?”

“青色。”

哦,青色,这是一种介于绿色与蓝色之间的颜色,它在翠绿光与蓝紫光之间徘徊,由于饱和度的一点点偏差,就会呈现出绿与紫之间无数种的“青”。由于它的色温变化,在我的感觉中,青色是那般缥缈,梦幻,唯美。

于是,自此以后,很多在我脑海中浮现的美丽女子,无一例外都穿这种颜色的衣服,仿佛楼阁玲珑五云起的霓裳仙子,抑或丝路花雨中的异域飞天。

可叹,我外祖父的“女先生”,那个美丽的青衣女子,在他们婚后两年,就因为难产而香消玉殒。母子二人像一道晨曦的光掠过人间,又如一缕青烟转瞬间袅袅而去。

那时,我无数次地沉迷在这个故事中,想在脑海里更清晰地谛造出一个美丽的“青衣”,根本没有想到,这会一次次拨痛外祖父的心弦。

那些仿佛蒹葭苍苍的隔水佳人,遥远又迫近,直到后来我有了看电影的经历。

电影院的时光对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人而言,是最幸福的时光。那时,我常常被父母带到电影院,古今中外各种题材的电影都看,但唯有古装戏剧题材的电影才能让我全神贯注。当我收回目光、侧视左右时,才惊诧地发现,很多人都在打盹或早已离开。而我,一个小女孩儿对此居然如此有兴趣,这让大人们很不理解。其实,我的眼睛一直在追着剧中那些美丽多情的女子,尤其看越剧《红楼梦》时,我喜欢的一袭青衣手持花锄绕过绿堤,轻拂柳丝,穿过花径,看风过处落红成阵,她款款收拾桃李魂、筑香冢、葬落英。那落红纷至沓来飞满天,仿佛淡粉色花雨坠下,那一刻,一种生命的盛开与凋谢的绝美冲击着我的心灵。虽然我说不出更多的感受,但那青衣的缓步轻摇和她周遭参差缤纷的花瓣雨,让我不禁感动得抱紧自己——世间还有多少这样的美!

后来,我有机会被一个放电影的叔叔照顾,他允许我进入他的放映室。放映室在高高的2 楼,那天,我又有了新的体验,放映机打出一束结实的光,而我就在光的源头处。看着下面人头攒动,我的目光和射光一同打到银幕上,那时,恍惚自己身轻如羽,仿佛银幕上出现的人物不是出自机器,而是全部从我的眼底泄出,所以我一动不动,专注地从这个放射孔向外望去,生怕头一偏,银幕上的人就会跑偏了。长大后,当我读到“愿逐月华流照君”时,忽然感觉这诗句与当年的那一幕颇有相似之感。

那天,放映的是越剧电影《李慧娘》。叔叔碰了我一下,递给我一块水果糖,他嘟囔着说:“已经看了5 遍了,还看不够呀?”

看不够,真的看不够!

李慧娘那千娇百媚的扮相深深吸引了我,这是一个爱情故事,但年少的我只知道追逐这个美丽的影子。

李慧娘善良多情,她为了裴生,与贾似道在人间与地狱之间斗争,尤其李慧娘第一次救裴公子,因阴阳宝扇失去神力而失败,判官同情她,求阎王恩准让她还阳,但李慧娘却坚定地说:“我不在乎生死,不在乎自己是人是鬼,只要救出裴生,让他前程似锦,阴曹地府就是我的家。”

最后李慧娘拒绝还阳,借来阴阳宝扇,扇起熊熊烈火,吞噬了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贾似道。

一个青春女子,只因画舫偶然邂逅,只一瞥便献出了自己的爱情与生命。这种烈性的舍与得,让我心灵深处栖息着的青衣形象又多了一抹悲壮。剧中,裴生愿意同李慧娘“有情人愿效比翼鸟,双宿双飞在泉台”,但李慧娘凛然拒绝,反而劝他把黎民之苦铭记心上,在人间好好为官。

青衣再次走进我的双眸。

青衣再次跃出我的心扉。

原来,美,有些是用来装饰心灵的,有些却可以由内到外建一座城池,来解救心之所爱、心之所托。

无论是魂灵形象还是舞台形象,“青衣”已漫化作刘兰芝的孔雀、林黛玉的绛珠仙草、青蛇的那一滴眼泪,还有那李慧娘的幽魂、花木兰的忠孝、梁红玉的飒爽……无论是大观园里娇柔的闺阁佳丽,还是西子湖畔的红尘女子,我看到的那些青衣,不仅有玲珑剔透的“情”,也有执着坦荡的“义”。

是的,青衣有情亦有义。我仰视她们,她们在舞台上、在戏剧中,也在我的心里,定格为一幅永恒的美丽画卷。

终于有一天,青衣竟从画里款款来到我的身边,在我的生命长河中,溅起了白色浪花。

有一年,我们这儿的大礼堂要上演一出戏剧,爸爸被派去帮助剧团从大卡车上卸下各种演出道具,我也兴致勃勃地前去凑热闹。

只记得那天人声嘈杂,人影斑驳,大人们一趟一趟从礼堂门口的大卡车上卸下东西,然后放到厅里,又有一些人从厅里扛着、抬着,把它们转移到舞台幕后。

很快,一个长得柔柔弱弱的姐姐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敏捷地在台阶上跑上跑下,抢着搬运一些大件物品。她嘴角一直挂着弯弯的笑容,不仅对别人笑,也对我笑。

忽然,我看见她的一只手闪在半空,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前后摇曳,像迎风的兰花,又像一只粉色的蝴蝶,笑吟吟的眼睛望得我喉咙发甜,原来她在招呼我。我飞快地跑过去,她从箱子里找出一朵玫粉色的绢花递给我,薄薄的花瓣上面还有亮晶晶的水珠。

东西卸完了,聚光灯打到舞台上,工作人员都在后台收拾。我的目光一直追着那个姐姐,她在最后一层幕布最偏僻的角落站住,我躲在另一侧幕布后往里面窥视。

只见她刚才还带笑的眼睛一下子迷蒙起来,双肩一耸一耸,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然后迈着莲花小碎步在台上绕圈,双手好似随风飞舞的蝴蝶般灵巧地上下翻飞,频率很快地颤抖着,然后她又弯下腰在地上做出卷东西的动作,一边卷一边抽抽噎噎,昏黄的光流动在她优美的颈项上,线条如雪,那时,我分明看见她双颊若隐若现、唇如花瓣般嫩红……

我惊呆了。她一遍一遍地练,我一遍一遍地看。

第二天晚上7 时,第一场演出,我早早到场。

那时,我并不知道演出的是评剧《卷席筒》,对剧情也看得似懂非懂,但剧中女主角确实美丽异常,她一袭青衣,外罩月白轻纱;长发直垂脚踝,漆若鸦羽,黑黝黝闪着光泽,冷傲孤清;一双剑眉、一对细长的桃花眼,多情而漾着寒意,真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令人生起无限怜爱;衣裳不扎不束、飘飘隐隐,轻拢慢捻的头发斜插一柄玉簪,额前耳鬓用宽丝带绾起,淡雅而楚楚动人。

剧情来到最高潮,就是“叔嫂卷席”这一幕,只见女主角悲悲切切地弯下腰,去卷地上的席子准备安葬小叔,那熟悉的动作一下子让我激动地站了起来——是的,我已看过多遍,这就是那个姐姐呀!

有了生旦净末丑的扮相,有了鼓板琴铙钹的道具,有了喜怒哀乐恐的情愫,有了明灭可现的灯火,就有了风姿绰约、就有了美轮美奂!她的手指随着鼓点有节奏地颤抖着,心中的痛楚与煎熬一下一下击痛观众,音乐越来越亢奋,台上演员的表演也越来越忘我……

那个夜晚,那一袭青色的翠烟衫,在我日后的梦中无数次出现,那轻柔柔的罗裳后面谁晓得有多少的汗珠!

青衣无限,不仅在画里,也在身边;不仅在台前,更在幕后。

一个孩子,最初美的构建是一条缤纷的彩虹线,眼睛的收容、大脑的加工,再加缜密的心灵之线穿梭刺绣,就是最美的图画。回忆令其如水缓缓地流淌,有伤感更有美好……

那一年小学毕业,妈妈住院了,我去陪护。同住的病房里有个阿姨,瘦骨嶙峋,长相实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而且嗓门大,我不由得用眼角的余光嫌弃着她。在我陪妈妈最初的几天里,没见过有家人来探视她,可见她的家人也厌烦她,我这样想着,更不愿多搭理她,尽管她多次搭讪着想与我说话。

因为得的是心脏病,病人不能多动,于是大多时候都需要躺在床上。这位张阿姨尤其严重,但她的笑一直挂在脸上,似乎没有被任何病痛压倒,护士们都乐意帮她去购买一些日用品,她以讲一些笑话回报,逗得护士们花枝乱颤。每到这时,我就能看到她刻了骨的脸露出大面积的牙床,因笑得用力,脸像揉皱的床单,这真的不让人喜欢。

但是有一天,她竟然半仰着在床上唱起了戏,那唱腔圆润柔婉,苍凉深情,仿佛要诉了平生沧桑,这是我第一次没有看到她脸上的笑。

妈妈悄悄告诉我,张阿姨在剧团工作。

哦,这让我震惊不小。

一天,我听到张阿姨打电话,吩咐对方给她带一双拖鞋来。第二天,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站在病房门口,他面无表情、无喜无忧,而且没有打算进来的意思,只是抬起手里的拖鞋示意了张阿姨一眼,然后一道抛物线正好掉到她的床边。那个男的一句话没说就消失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她的丈夫,冷漠到足以让人心里结冰。

短暂的沉默后,张阿姨又给我唱起歌来。

不知不觉间,我渐渐喜欢上了她,知道她曾用县剧团微薄的收入供丈夫上了大学,又为公婆尽孝、送终,但丈夫却变了心,就等她出院后办理离婚手续。

然而,这一切痛苦并没有压倒这个硬骨头的女人,她身体刚稍好,就在病房里辅导我写作业、教我跳舞,她的兰花指袅娜地一翻,似乎水袖就甩了出去。她没有孩子,常常抚摸着我的头发,编着一根又一根麻花辫。有一天,她还教我唱了一首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那首歌被她唱出来时,是那样欢快,充满了激情与活力。

妈妈出院时,张阿姨像欢送战友一样送我们到医院门口,而她还遥遥无期。她夸张地朝着我唱:“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我看见她和我招手,她还是那么瘦骨嶙峋,但我的内心已是万分亲切与不舍。

多年后,那个乐观的,承受着一切生活给予的磨难的张阿姨还好吗?在我生命中,又曾有过多少这样匆匆而过的人呢?那天,当我再次听到那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时,才惊觉,20 年已如白驹过隙,曾有多少美好的期待与无奈渐渐消逝。这20 年间的人,都去哪里了呢?

那一袭单薄,是生活所压;那骨子里的竹节,岂是命运之衣能遮掩住的?

那舞台上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青衣仍在,那生活中出尘入世、莞尔笑纳苦厄的青衣应该更多吧。我想,更多的绝对不是华彩乐章、舞袖翩跹,应该是立在黑暗一隅,用长袖做长剑的。

哦,我生命中的青衣。

青衣在形,亦在神。青衣有形而无形;后来我更知道,青衣媚于皮,亦媚于骨。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柳如是坚守气节,魄力奇伟,以一己之躯捍卫家国颜面;李清照在山河破碎、明诚故去后,仍大笔痛呼“不肯过江东”的才俊太少;秋瑾在血雨腥风中大义从容,以热血荐轩辕;赵一曼泣血传书、弃个人荣华,置民族大业于心;“我失骄阳君失柳”,毛主席肝肠寸断般地抒写着对革命伴侣的思念,何曾想到她也曾在当年痴痴念念地写下了那么多思念爱人的家书,却被尘封墙洞52 年,主席至死都未曾读过。寂寞嫦娥只为忠魂舞,为信仰而坚守爱、为信仰而放弃爱,这是何等令人唏嘘的婵娟啊!

那天,我坐在北京建国宾馆剧院的贵宾席上,台上正上演着一出《霸王别姬》,富丽堂皇的舞台、雍容华贵的服装、缠绵悱恻的爱情、荡气回肠的传奇,台下有九成的观众是高鼻梁、蓝眼睛的西方人,他们面对着这中国国粹,无不伸颈、侧目、默叹,以为妙绝。剧场两边的墙上把方方正正的中国字唱词译成了英文,源源不断地输入不同肤色的人们心中,而我则在灯影辉煌中由衷地自豪。台上有一位红颜倾国倾城,台下又有众多观众为之倾倒,一个婉转的唱腔可以跨过五湖四海、跨越种族隔阂,飞出国门,让世界听到我们的国粹之音。

我在求学的岁月里,曾有无数的“青衣”翩跹于身边。我记得有一位年轻的老师,把我抱到腿上,轻轻地为我揉磕疼的腰,耳边还有温柔的安慰,我能感觉她的手指与我的皮肤的喃喃细语,她温柔地告诉我勇敢的孩子不哭。我还记得有一位老师,她轻轻打开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课本,给我们读书时,她齐耳的短发闪着光泽,一低头,侧面的头发像水一样倾泻下来,半遮半掩于额间,真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好,她总是站得笔直,优雅地拿起粉笔对我们微笑,那时的我,感觉就像一朵花儿开在暖煦的春风里。

后来,我也像她一样站到了讲台上,我也学着我记忆中那些美好的“她们”,让自己优雅地转身,在黑板上种上一朵又一朵洁白的莲花;我也满含深情地朗诵着一首首诗、一阕阕词,渴望用古典之美的博大精深,让这些可爱的孩子们口吐莲花,抑或妙笔生花,为自己民族语言的纯洁、健康注入清流。同样,我也不吝啬自己的微笑与温暖,那么多清澈如水的眼睛都与我交汇过、那么多绕我膝下的孩子都被我拥抱过。那小小的人儿里面,是不是也有一个,把我看作是美丽的青衣?

还有那记忆中一隅光线下舞台的苦练,成了我每一次登台前的必修。三尺讲台,是有形的;七尺戏台,是无形的。在有形与无形之间,我的“水袖”不知疲倦地舞动,我仿佛就是那耐冷的青女素娥、就是那月中霜里的婵娟。我痴迷于心中的青衣,也爱烟火人间那一个个鲜活的青衣,更愿自己也做一个刚柔兼具、有情有义的青衣。

“你穿上凤冠霞衣,我将眉目掩去,大红的幔布扯开了,一出折子戏……”一支勾勒眼眸的笔,一袭辗转红尘的衣,一段铿锵婉转的曲,一台道尽人生的戏。

那一袭袭青衣,不为倾城、不为倾国,只为倾尽风雅,倾尽平生痴爱,也倾尽那万丈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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