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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大道

2022-10-22

都市 2022年9期

文 车 间

1

从花城区到市区有二十多公里,有一段时间,我经常乘坐202 路公交车往返于两地。道路两旁风景不错,特别是返程进入花城区以后,花城大道两旁茂林修竹,溪水叮咚,山峦叠嶂,绿树环绕,不时能见到一两只水鸟盘旋于两岸垂柳相连的河面上。

那是四年前,我十八岁,刚从一所名不副实的汽修技校出来,在花城区的一个汽修厂里我一个表姐夫手底下当了个学徒工,他是喷漆师傅,我跟着他学喷漆。

杨雪在市区上班,我去找她要有四五十分钟的车程。她会在店里面等我。那时候她在小十字一家内衣店做导购员,到处都有那个内衣品牌的广告,公交车上、站牌上、墙体上、十字路口的大屏幕上。代言人是一个十分出名的台湾模特。她上早班的话,四点钟就下班了,有时候为了等我要等到六点钟。很少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先回住处去。等到我后,我们会一起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到住处做饭吃。她住在小十字后面一个老旧的红砖小区楼里,和他人合租,有单独的卧室,共用厨房、卫生间和大厅。吃完饭后,我们总是去逛附近的河滨公园、人民广场,或仅仅是在街道上走着。她不想总待在房间里,她说里面太憋闷了,要出来透透气,哪怕白天上班站了一天脚都站痛了。而我没有过去时,她一个人总是不敢出来。她感觉总是有个人一直在偷偷地跟踪她,她总是很害怕,她害怕被他捉住。和我走在一起时,她总是尽量躲在阴影处,紧紧抓住我的臂膀,有时候我能感觉到她在瑟瑟发抖。有时候我们会去看人家下象棋,在街边听流浪歌手弹吉他唱歌,而每次她都站得不久,两三分钟后,还什么都没看到,她就抓起我的手臂就走,她说在一个地方待得时间长了不安全,她害怕那个人已经追上了她。那个人是一家鞋店的仓库管理员,长了一张滑溜溜的臭鼬般的脸,那张脸总是让她感到害怕。她在那家鞋店的一个分店上过一个月的班,期间她最害怕的就是早班的接货和晚班的补货,那时候需要签字点货,那个仓库管理员总是有恃无恐地摸她的手,紧贴着站在她身边。长此以往,她感到很绝望,不知道该向谁求助。似乎只有她一个女生受到骚扰,他欺负她是新人,没有靠山。其他女生对她的遭遇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幸灾乐祸,无动于衷,她们都把她看成了潜在的销售竞争对手,怕她抢了她们的销售单。那个库管做这一切时,做得如此明目张胆,甚至有在其他女生面前夸耀表演的成分,他一边和她们开着黄色玩笑一边在进行他的表演,她想把他的恶劣行径向经理和店长说,可是当看到他和经理店长在门口有说有笑时她打消了这一念头。她觉得自己在那里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很快提出了辞职。她本来想一走了之,可是她需要钱,不能一走了之,只能硬着头皮干到月底。在剩下的半个月里,她尽量远离那个库管,和他保持距离。可是,那个库管通过微信群加了她好友,她不想得罪他,通过了。加好友之后他净给她发些不堪入目的下流图片和视频,净说下流话,各种性暗示,他说她不理他只是她在装,他叫她不要装了。她保留了那些证据,想过报警,可是她不知道警察来了会帮到她什么。她不知道是会把事情解决还是会把事态扩大。后来,终于从那里离职了,她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以为终于摆脱他了,不会再受到他的骚扰。有两三次,她会在十字路口和他迎面而过,她装作不认识他,或没有看到他,匆匆走过。仅有的几次。不是这个城市太小,而是这个商业街太小,这是她的失误,她不应该在同一个商业街找工作的。她租的房子是按季度租的,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住满这两个月,她决定搬得远远的,她有个网管朋友,住在望城坡那边,她可以搬过去和她一起住。她重新找的这家内衣店在一个十字路口上来两百米左右的马路边上,而那个鞋店在十字路口往上走七八百米,有两个站的距离,一整条街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店,有服装店、鞋店、大型超市、酒楼、咖啡馆、熟食店、婚纱摄影楼。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她在这家内衣店上班的,她只能得出结论,他跟踪了她。她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某处冷冷地盯着她,像阴魂不散的幽灵,她都神经衰弱了,无法入睡,只能吃安眠药。我问她是哪家鞋店她不说,我叫她指给我看是哪个她也不指,她怕我惹事,她不想我惹事。我说我不惹事,我只是教训教训他,让他受点苦,让他知道痛就够了。她说不想我有事,我说我不会有事的,以前读技校的时候,经常被人揍,也经常揍人,我懂得怎么保护自己。她说下次撞见的时候指给我看,我觉得她只是说说而已,并不会真的指给我看。

那天傍晚,我和她从文昌阁一路向南,漫步到凯宾斯基酒店门口,那里曾经是这座城市的最高楼,如今让位于双子塔,成了老二。酒店依然豪华气派,穿着鲜艳制服的男迎宾员昂首挺胸,神气活现,骄傲得像个公主。我们往西走到甲秀楼,那里有家肯德基开在商场的一隅,路边隔出个橱窗来卖冰淇淋,有几个人在排队,我们买了两杯冰柚子茶,甲秀广场上有一拨跳广场舞的人,音响开得很大,广场边上的树丛下的木椅和水池边的球形石凳上稀落地坐着无处可去的神情落寞的人,几个凉亭里围满了上了年纪的人,在唱露天卡拉OK,唱的大多是20 世纪90 年代流行的港台流行歌曲、军歌、民歌。他们好像活在另一个时代,上一个世纪。有一个穿着旧军装的小个子老头在唱一首军歌,老头中气十足,歌声震耳欲聋。他们显得既喧闹又寂寥。我们匆匆走过,把那些嘈杂的声音和隐匿在广场密林中的幽灵们留在身后。经过人民广场来到河滨公园,广场上有个乐队在唱歌,里里外外围了很多人。不知不觉中,我们已走了这么远,绕了大半个圈。我们走得累了,正要休息一下,就在那里驻足观看。有铺了地毯的简易舞台,有灯光,有音响,有主唱,有吉他手、贝斯手,还有架子鼓,看起来声势颇为浩大。主唱是个留着长发的年轻人,弹着吉他,唱的则是他们自己写的歌,音响旁边的纸箱里装着他们自己刻的盘,二十五元一盘,出手买盘的人并不多。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心情,情绪很好,观众却很冷淡。第二首歌还没听完杨雪拉着我就走,我本想再多看会儿,结果看她一脸急切,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跟着她挤出人群,朝来路返回。穿过马路,走到人民广场边上时,我不时地回头观望,她叫我不要回头。都走到了沃尔玛的两个金字塔尖建筑物背后,她才放慢脚步,紧紧抓住我的手臂的手才放松下来。她说,她在人群中看见那个人了,离我们很近,中间就隔着一个人。我说,在哪里,你怎么不指给我看,她说,我太害怕了,什么都忘了,只想赶紧离开。我说,他长什么样子,穿的什么衣服?她说,他戴着个黑色的毛线帽,穿着一件蓝色的牛仔夹克,他的脸很尖,呈倒三角形,嘴上有几根横着长的胡须,有点像老鼠胡须,看着很恶心,整张脸像是刚从臭水沟里钻出来的一样,湿答答的,冒着热气,有股恶心的味道。我在脑子里努力回想,刚才身边有没有出现这么个人,我只记得在我们的左手边站着的是两个结伴的女孩,女孩的边上就是两个一米多高的大音响,那里不可能再站人。右手边是一个胖子,那胖子身体很宽,肚子圆滚滚的,肥头大耳,一张脸长得像只猎犬。难道那个人就躲在胖子旁边,用胖子的身体作为掩护来接近杨雪,她以为杨雪只是一个人吗?还是知道我和杨雪在一起?他站得离我们如此之近,到底意欲何为?我本想转回身去看个究竟,可是又不能把杨雪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个人民广场的一个地下通道里。我到如今依然能记得那时她一脸的惊慌失措,湿漉漉的眼睛里充满恐惧和绝望,像只荒原上正在被猎犬追寻的受伤猎物。

2

我是在5 月长假的第二天傍晚碰上杨雪的。那天厂里跟着放了三天假,我一个人在市区游荡,到傍晚临回去时,路灯已亮,城里华灯初上,路上已稀稀落落地出现几许行人,广场上已有了星星点点的人影,远远看去,像是一个个移动的黑点。空旷了一天的城市似乎有了回暖的迹象,我走下钻石广场的地下通道,准备横穿人民广场,朝着火车站方向,去赶到H 区的最后一班车。这时,我和一个慌里慌张、频频回头后望、急匆匆赶路的女孩撞了个满怀。在这如同棺材般狭窄幽暗的地下通道里,我们面面相觑,四目相对,一时忘了向对方说抱歉。五秒钟后,她突然过来挽住我的手,说,能陪我走一段吗?有人跟踪我,拜托了!我看她近乎祈求的眼神,想着就快要赶不上的晚班车,一时左右为难。她说,就一小段,不耽搁你太多时间,到人多的地方就不麻烦你了。我想,也罢,到时候只有坐夜班车回去了。我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我们爬上阶梯,走出地下通道,她一直紧紧挽着我的手臂,像是怕我会突然消失一样,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她偶尔回头张望一眼,我问她道,还跟着吗?她说,没跟来了。我说,那就好。她说,谢谢你。我说,是陌生人吗?她摇摇头说,不是。熟人吗?也不是。那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我和他不熟。我默然,但不便再问。我们沉默地向前走着,作为两个刚认识的陌生人却丝毫不觉得尴尬,好像本该如此,看来我们都是不善言辞的人。我们走出大十字,朝鲜花广场方向,右转到银座,她说她就住在小十字银座后面。银座这里是老牌商业街,有两个电影厅,还有小吃城、电玩城、街机、撞球室。此刻人影稀疏,只见路边有几家搭帐篷卖麻辣烫和炒饭的,旁边的餐桌边坐着几个吃东西的人。我们穿过一条狭长曲折的巷道,来到几栋老旧的居民楼下,她说,我到了,就住在上面。说着她指了指其中一栋楼的楼上。我正要和她告别离开,她说,以后你能来这里找我吗,我刚到这边,做什么都是一个人,没有什么朋友。我说,你愿意的话,我很乐意,没什么不能的。其实我过来这边是挺远的,但又有什么关系。她说,愿意,不管远不远,你会来的,是吗?我说,嗯,会来。其实我也经常一个人的,但我没有对她说出口。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然后分别。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很少回花城区的修理厂去,而是蜗居在杨雪租的房子里,每天去接她下班。她们店的旁边紧挨着一栋大楼,那是一家整容医院,离路面有两三级台阶。墙面被刷成通体白色,门前有两根大圆柱,一楼大厅里面黑洞洞的,咨询台在二楼。每当她下班早了我来晚了她又不想下班以后还在她们那个狭小的店里面逗留时,就会躲在旁边那栋大楼的一楼大厅里等着我,在里面窥探着外面的动静,看见我来时,她才从里面出来,或是朝我迎面走来,或从后面挽住我的手臂。我们从小十字走到大十字,再经过邮电大楼、人民广场、火车站,下午时分,车站旁、广场角落里,火车站的天桥上,总是有摆摊下残局的,每遇到熟悉或看破的棋局,我总是忍不住放手一搏,有时候会赢一百,有时候会赢三百五百,也有输的时候,但不管输赢,在一个摊位一回只下一次,输赢都走,不纠缠,不扳本,这是我给自己定下的原则。我们逛了一圈,等天黑他们收摊以后,在指定的老地方等着人来收钱,然后发给佣金。有时候是在人民广场后面的公厕旁,有时候是在火车站后面的巷子里,每次能拿到百八十的佣金。拿到佣金后,我们会去经常光顾的那家小饭馆吃一顿,我们会点两个菜一个汤,我们那时候经常点的菜有麻婆豆腐、蒜泥白菜、鱼香肉丝、青椒土豆丝、宫保鸡丁、折耳根炒腊肉,汤则有紫菜蛋花汤、豆腐白菜汤。那家位于公厕下边的餐馆的经营者是一对年轻夫妇,此外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和一个上小学的小男孩。那老头一头乱糟糟的卷发,一副阴郁的表情,那小孩我们每次光顾都趴在餐馆最里面的一张油腻腻的餐桌上写作业,头顶上的电风扇呼呼转个不停,吹出的风都是一股油腻的味儿。我们每次去时,那老头总是用一副狐疑的目光盯着我们看,好像我们的钱是偷来的似的。我狠狠地瞪回去,挑衅地逼视着他,直到他儿子或儿媳在厨房里面喊道:“爸,你在那里杵着做什么,叫你送的餐怎么还没送去,人家又打电话来催了。”他才把那该死的脑袋移开。我有时真想问问那老家伙盯着我们看出什么花样来没有。后来由于从心底厌恶那讨厌的目光,我们就很少去那里了,而是去大剧院旁边的一家沙县小吃,去吃鸡腿饭、鸭腿饭、杂酱面、牛腩面,吃完饭后,如果我们身上的钱还略有盈余,我们会去大剧院旁边的那家地下室的老电影院,或是小十字和银座的那两家老影院看电影,那时候电影票价刚降下来不久,不再是动不动就几十上百,而是二三十块就能进电影院消磨一个半小时,像我们这样的人也能堂而皇之地走进电影院了。但凡是票价超过四十的电影我们都不会去看,我们知道这个城市里哪个人迹罕至的旮旯角落里有被人遗忘的老电影院,那都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

两个多星期以来,我们都没有发现被跟踪的迹象,我已经厌烦了这种被偷偷摸摸跟踪的生活,这到底算个什么事儿。我在心底告诫自己,如果再让我发现那个跟踪狂,我一定不会对他客气,我非得好好收拾那个下流玩意儿。我一定要让他知道,我们并不怕他。还记得读技校时同寝室一个总是“夜半歌声”的家伙,每晚熄灯后他总是放声高歌,如杀猪般鬼哭狼嚎,吵得我难以成眠不胜其烦,都快神经衰弱了。多次警告打招呼他都置若罔闻,依然我行我素,把我的忍让当作是软弱。一天晚上熄灯后他又故技重演,我实在忍无可忍,二话不说直接把他从床上拖到地板上来,此后我和他面对面站在黑沉沉的寝室中间闷声不响地互扇耳光,躺在床上的其他人都屏息静气,寂静的寝室里只听见一记记有节奏的不紧不慢的沉闷的耳光声,也不知道互相扇了多少耳光,直扇到半夜手都肿了才作罢。也不知道是谁先住了手,累得各自爬上各自的床去睡觉。自此之后,寝室熄灯后终于清静了,再无夜半歌声。

我们以为我们已经摆脱了那个鼬鼠一般的库管,也不再去那家该死的餐馆,顿时感到一阵轻松,不再惧怕谁的眼光。可能是由于我们太过于放松警惕,以至于和他正面遭遇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那天傍晚,我们刚在人民广场桥洞边上那棵大榕树底下下完最后一局棋。阵阵晚风吹来,底下的河面被吹起了皱,一艘拴在河岸边上挂着鲜艳彩带打捞垃圾的汽艇被风吹得在河面上左右摇晃,水面拍打着河岸噼啪作响。风经过河面吹上岸来,带着一阵凉爽从我们面前拂过。我摸着口袋里赢来的一小沓钱。我们穿过地下通道,正要去火车站与人民广场之间那条分岔进去的巷道里交还赢来的钱,并领取佣金。在等红绿灯过斑马线到有花坛的中间木地板地段时,由于过马路的人太多,两边都挤满了人,一个戴着浅色宽边帽把帽檐压得低低的人差点撞在我们身上,我们都一下子停住脚步,这时他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多毛的湿漉漉的脸,活像一只滑溜溜的水獭。我只觉得那是一张让人生厌的脸,我用手臂用力地拥着杨雪把她挪到一边来,想赶紧避开这张让人厌恶的嘴脸,这时我发觉杨雪的身体僵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怔住了,我侧脸过去,发现她的眼光正死死地盯着那张脸,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脚底发麻,血往上涌,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紧张,我紧紧揽住身旁的杨雪,我怕她会突然倒在地上。同时我屏住呼吸,默无声息地盯着对方死鱼一样的双眼,我发现他的眼白盖住了大部分眼睛,两颗眼珠子毫无生气,像两颗镶嵌上去的白色玻璃弹子。那张薄成一条线的嘴唇在离我三厘米的面前张开:“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暗地里干的那些勾当,等着瞧好戏吧。”说完又偏向杨雪的耳边去耳语道:“你逃不掉的。”这时我猛地用肩膀狠狠朝他的胸口撞去,把他撞向一边,他重心不稳,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却在地上冷笑着看着我们,我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又一脚踢在他的小腿肚上,他像条死狗一样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回身过来,眼看着绿灯就要变色,用力拥裹着杨雪朝对面走去。我们为了预防被跟踪,在附近逛了一圈才进巷子里面去交钱,可是进去一半时才发现情况不妙,他们几个提前来交钱和收钱的已经被四五个便衣和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拷上手铐带出来了,和我们正面闯过,我们已来不及躲闪,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我们装作是附近租房子的,自顾自地往里走,目不斜视地从他们旁边经过,尽量不引起他们的注意。我心想这肯定是被人举报了。

经过这次中间地带的对决之后,杨雪的害怕已经升级到了恐惧,还有歇斯底里的愤怒和绝望。她总是没来由地摔东西,要么就是长久地沉默不语。她睡觉时总做噩梦,半夜在梦中惊醒。在梦里总是有个面目模糊的人在追踪她,她在梦中总是跑得很累,有时候又迈不动腿,只能定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就要被追上。有时候发出声向路人求救,路人却有说有笑充耳不闻,像是听不见或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有时候却是听见或听懂了却假装听不见听不懂,无动于衷。她总是感到孤立无援,不知道该向谁求助。在十字路口或是三岔路快被追上时,我总会出现,然后和那个追踪她的戴着山羊面具或是长着八字胡的男人扭打作一团,看到我满身是血后尖叫着惊醒。如此一周过后,她总算振作起来,我也松了口气。她重新梳妆打扮,振作精神,她下定决心离开这座城市,不再作片刻的逗留,到外省去。她有个堂姐在上海的工厂里做手机电脑配件。她堂姐已经结婚,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孩,一家三口都在厂里边。她说我们可以过去投靠他们,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到时候我们也在厂区附近租个小房子,每天一起去厂里上班,一起下班回家,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做饭,一起存钱。她去内衣店把工作辞了,我们果断退了小十字的房,她搬到望城坡她朋友那里去暂住几天,我则暂时回到H 区的汽修厂。等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我们就离开。

3

望城坡在火车站沙冲路的老里边,和小十字隔了半个城,她想这样那个库管就没那么快找到她。可是,一天下午,当她和她朋友从外面买菜回来时,赫然发现那个库管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对着她笑,在进门的一刹那,她吓得手上的菜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她脸色惨白,差点发出尖叫。原来她朋友的男朋友和那个库管认识。他们说今天下午有个朋友要过来一起吃饭,她也没在意,也没法在意,因为毕竟是寄人篱下。只是她没想到他们说的那个朋友竟是那个库管。等她朋友叫她男友进厨房去帮忙时,她惊恐地发现客厅里就只剩下她和那个穿着鲜艳红色皮夹克的库管了,好像朋友故意把他们留在一起,制造单独相处的空间似的。她想要站起来离开,可是双脚却绵软无力,身体僵在沙发上,一动也动不了,甚至连声音都出不来。房间里顿时只剩下她和那个库管时,她感觉房间里的空气正在一点点抽离,那个库管不再假笑,而是露出阴沉的本来面目,只见他站起身来,弯着腰越过茶几俯在她头顶上,他用一种单调乏味的声音说道:“只要答应我,什么事都没有。”她不知道他要她答应他什么。然而库管又发出狞笑道:“你那个骗子小白脸呢?是不是把你给甩了?还是叫警察给抓了?叫他给我小心点,别让我再碰见他,碰见他我弄死他。”说着从裤管里摸出一把起子“啪嗒”一声拍在玻璃茶几上。“敢撞老子,他活腻了是不是?”那库管的声音听起来像金属锯齿发出的一样单调呆板,没有丝毫感情,像是不夹带任何内容的噪音,里面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只是让人不舒服罢了。杨雪虽然身体无法动弹,眼睛却直视着他,她想叫他“滚,离我远一点”,但却发不出声音。一会儿后,那个库管离开了她,他到旁边接电话去了,他用他那金属腔的声音打着电话,语气透露着不耐烦。接完电话,他冲着厨房里面的喊道:“公司有急事,要我过去一趟。”说完也不说抱歉之类的,直接开门走掉了,走出门却不忘回头对杨雪说:“我说过你是逃不掉的。”杨雪朋友的男朋友从厨房出来时那库管已不见了踪影。杨雪的朋友也跟着出来,她问杨雪说,你们聊的怎么样,还行吧?我看他对你挺有意思的,然后又困惑地说,我觉得你们是不是认识?认识吗?感觉怪怪的。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杨雪说,不认识,第一次见。我胃痛,不吃饭了。她决定隐瞒下去,不向他们透露。她进了房间,并且关了房门。

第二天,杨雪谁都没有告诉,她一个人去火车站买了票,乘了当天晚上十点的火车就离开了。她只带了很少的行李,大部分东西都不要了。她想过去再重新置办。像我们这样四处漂泊的人,离开哪里,都要丢掉一些东西,才能轻装上阵。有时候是床铺,被褥,笨重的锅,易碎的碗,老旧的电风扇,有按摩功能的洗脚盆,有棒球棍图案的脸盆,牙刷,过时的搪瓷口杯,用剩一半的牙膏,袋装的洗衣粉,肥皂,二手家具店淘来的电冰箱,小型洗衣机,可以活动的穿衣镜,电脑桌椅,几本旧书,散架的旧衣柜,过时的衣物,只剩一只的拖鞋等等。它们的命运有的会被后来的人继续使用,有的进入城郊的二手旧家具市场,而它们大多都走向了垃圾池、焚烧场。它们被轻易地消灭掉,抹掉我们曾经来过的痕迹。然而那些被我们呼吸过的空气,衣橱里的气味,墙上的划痕,门背后的一根钉子,灶台上的一块污渍,碎掉一只角的地板砖,这些也能被轻易抹除和填塞吗?杨雪告诉我说:佳,我走了,听我的劝告,你就暂时先不要过来找我了,我不想你受到伤害,不想你因为我而卷入麻烦。我先过去安顿好,相信我,我会安顿好一切的,不是吗?

那家鞋店在小十字一带有两个分店,一个仓库。两个分店一个是中山东路店,一个是富水北路店,都是同一家店,却不叫同一个名字,中山东路那个叫城邦纪,富水北路那个则叫范扶纪,右下角都刻着“香港名店”几个字样。店面不大,有二十几平方米,装饰则统一为黑色复古。两家店相距三四百米,有两条街道,前面一条是繁华的商业街,两边布满琳琅满目的商店、酒店、服装店和大型超市,后面一条则是较为静谧的小吃街,两边安静地伫立着饭馆、小吃店、酒吧和发廊。仓库在中山东路与护国路交叉口一个叫名士大厦的居民楼群的其中一栋的一层里面。每天早上十点,那个库管都要从仓库分发货物到两个店去,他先把货发到中山东路店,然后经过后面的小吃街送货到富水北路店。早上十点的小吃街没什么路人,大多都是些骑着电瓶车匆匆而过的送货的人,饭馆和小吃店也刚开门,为中午和晚上的营业做准备工作。我在一个落着卷帘门的酒吧门口拦住了推着一板车鞋的库管的去路,我们在被经年累月的油污弄得黑乎乎的沥青路面上沉默地僵持了五秒钟,然后闷声不响地开始动手,在地上扭打作一团,只管用拳头死命地朝着对方身上砸,旁边不时有电瓶车悄无声息地滑过,对眼前扭作一团的殴斗毫不在意,一溜烟不见了踪影。我被压在了地上,胸口被他铁钳一样的双手死死地钳住,身上像背了一座山一样沉重,动弹不得。终于,我拼尽全力,从地上翻了起来,两腿跪坐在他身上,一只手封住他的衣领,一只手疯狂地扇他耳光,我的手上和他脸上全是血。这时,他却咧着嘴对我狂笑不止。我把他扭曲的笑脸扇得变了形。正当我扇得起劲时,一阵剧痛从腿上传来,我看见他正拿着一把红色的起子朝我的腿上一阵猛扎,我顾不得剧痛,把手掌改为拳头,只管把拳头往他头上脸上猛烈结实地砸下去。他瞳孔睁得很大,眼中充满惊惧。也不知砸了多少下,我累得要死。对方不再动弹,像死了一样,我的拳头和对方的脸都破了,血淋淋一片,我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近晕倒,像身下坐着一具尸体,我恶心得想吐。我忍受着腿上的剧痛,挪到一旁的墙根处。大腿冒出一缕缕血,痛感像巨浪拍打岩石一样袭来,麻木感和钝痛感交替出现。我抬头望着天上如棉絮一样的白云,口渴得像在冒烟,感觉自己就快要死了。五六分钟后,对方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只手支着旁边的板车坐在路中央。一个穿着脏污白大褂的帮厨大妈从旁边匆匆走过,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们。又坐了五六分钟,我终于缓过气来,此时还不见有警察来,我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一脚踢开挡在路中央散落一地的鞋盒和新款皮鞋,拖着沉重的躯体一瘸一拐地走了。

杨雪走后,我独自站在街头,彷徨四顾,不知所然。我重新回到花城区的汽车修理厂,一门心思地学起修理技术来,闲暇时间开始看文学书籍,并从中得到某种解脱和慰藉。有时在夜半时分,我看书看得入神,竟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空旷的房间里,屋顶的那层脆而薄的铁皮被深夜凶恶的风撕扯得猎猎作响,有什么热烫的东西从眼帘处滚落,脸颊变得冰冷。一年后,我学有所得,师傅甩手让我单独操作,并给我提了工资。我又在师傅的手下干了大半年,多少积累了一点经验和每个月工资原封不动存下的存款。一天晚上,师傅请我到外面的大排档吃烤鱼、喝啤酒。酒过三巡时,他突然开口说要我出师,并说已经帮我联系到了一家效益不错的小修理厂,虽说规模较小,但是路段不错,并且也是和保险公司合作的,不愁没有业务,老板颇有门路,眼下正缺一名技术过硬的喷漆师傅。师傅说,那家修理厂养我一个人完全不成问题,一天补几个小疤或两天喷一个全车,轻轻松松,人很清闲,不用太辛苦,也来钱,做久了还可以招个徒弟跟着一起做。师傅最后说,如果偶尔遇到什么难喷的车,他还可以随时支援,其实都不难,就珍珠漆对你们来说有难度,不好掌握,但时间久了,经验足了,就都不是问题。我在那家兼具洗车和修理的厂子干到大半年的时候,基本上算是稳定了下来。其中只有一次,喷砸了一辆白色的奔驰,怎么都喷不出珍珠的效果,只得打电话请师父过来救援,原来珍珠加的比例不对,我加的不是多就是少,喷上去要么看起来没有,要么看起来密密匝匝。老板是一个性情淡漠的中年人,很少来厂里,偶尔来时,便递给我一支烟,问几个不咸不淡的问题,这个月喷了几台车?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需不需要帮手?随后到洗车部转一圈,再一头扎进后面的办公室,待不多久就匆匆离去,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这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省得与他打交道耗去大把精力。下班后,我便把那辆差不多算是白捡来的雾蒙蒙的灰蓝菲亚特开上花城大道去兜风。那辆菲亚特送来修理厂时,被焚毁得差不多只剩下个骨架,一直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年深月久,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周遭堆满了废弃不用的车前杠、挡泥板、车门、大灯、前盖、排气管等杂物。一天老板说要把那里清理出来,等把其他杂物清除完毕后,那辆车却成了难题,当初保险公司送过来时,丢在这里就无人跟进了。几经辗转,通过保险公司联系到车主,车主被问起时,似乎已忘了这事。只说很快过来拖走,后来又说不来拖了,委托修理厂帮忙处理了,有人要的话就多少给点,实在没人要直接拖出去扔了。我多少给了点钱,把它从灰烬中拖了出来,买包烟请机修师傅检查了一番,所幸发动机没有问题,其他只是些小问题,又请钣金师傅拉了拉钣金,剩下的我有时间时就今天刮点灰,明天弄扇门,前前后后总共花了两个半月时间,终于把它弄得有模有样了,只是那蓝色的漆喷上去时,却怎么也亮不起来,只是灰蒙蒙的一片,活像蒙上了一层蓝色的阴翳,我不知道是车漆出了差错,还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但这些都不成其为问题,它安静地停在之前拖出来的那个角落里,不去注意根本无从发现,那里停的好像不是一辆车,而是停了一个梦。我时常开着它在环城高速路上风驰电掣,拼命想要去追寻什么,又像是没命地想要甩掉身后的什么。但我知道我并没有勇气离开这个城市,我不能像杨雪那样,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就像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一样,把那些像自身阴影一样紧紧跟随的恐惧和龌龊远远抛在了身后,同时也将我丢在了自己的泥沼里。或许,当我们斩断我们的某一段生活时,是要连着筋骨带着皮肉的,不如此,就不足以和过去告别,和过去的生活告一段落,从此成为一个清白的人。而我每每上路,都只是上环城高速,而不是出城高速。我知道,在环城高速,不管我跑到100 迈还是120 迈,最终我还是在绕城一圈或绕城半圈后,在某个路口绕下,重新回到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我不知道是对未知生活的恐惧还是身后的羁绊攫住了。可是,我只是孤身一人,身后并没有羁绊,只是未知的恐惧让我迈不出步子。每当打算前行时,脑海中总是有一个声音叫我要等一等,最终拖住了我的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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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城市的道路穿行,当我最终停下车后,却恍惚发现自己总会出现在那么几个地方。要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火车站的出站口,抬眼望着那些一批批从里面急匆匆走出来的人头攒动的旅客们,似乎里面会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迎面走来。然而,当一拨又一拨旅客都走光了,只剩下空荡荡的通道时,我发现自己还在那里翘首以盼。或许,我也知道在那里什么都等不到,我只是给自己一个等待的姿态罢了。

有时我来到银座后面,独自走在那些迷宫般的巷子里,抬眼望着那曾经熟悉的楼层。一天,一个房东模样的中年女人问我是不是要租房子,我问她要出租的房子是哪一间?她抬手指了指那间被玻璃封死凸出来的阳台,我跟着她上了楼,她爬起楼来有些笨拙,甚至要拉着楼梯扶手,当她从一串哐当作响的钥匙里找出其中一把来开门时,我的心都跟着揪紧了,好像自己即将面临某种未知的审判似的。门开了,一股似曾相识的干燥空气迎面扑来,我没忍住回转身打了个喷嚏。大厅还是原封未动的摆设:表面发黄又嗡嗡作响的电冰箱,陈旧得看不出颜色坐上去像是要把整个身体陷下去的旧沙发,一张镶嵌在墙壁上蜡黄的瓷砖壁画,阳台上立在一堆布满灰尘的杂物前的画架,过道上静静伫立着的两道卧室的门。时间好像在这里停止了,甚至空气中飞舞着的还是几年前的尘埃。有一瞬间,我恍惚感到杨雪会从最里面那道卧室的门走出来,我的头脑一阵眩晕,一股椎心的痛差点将我击倒。女房东说,年轻人,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要不要坐一下?她指了指沙发,我摇了摇手,搪塞说是好久没爬楼梯的缘故。我看向阳台外面灰白的晴空,从那里照进来的明晃晃的阳光晃得我眼睛生疼。耳畔断断续续传来的闹市的喧嚣像是某种呓语。女房东又转过身来对我说,你的样子好像一个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一时又想不起来了,你看我这记性。哦,我想起来了,她说,四年前我这里住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孩,好像是在下面哪家服装专卖店上班的,她那时经常带回一个同样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我看你和那小伙子长得挺像。那时我有时候真为他们感到担心啊,他们看起来是那样年轻无助,那样郁悒,那样惶恐不安,好像身后有什么险恶的东西正在追着他们跑一样。她叹息了一声,转口又说,不过他们交房租倒是挺准时的,都没让我操心过,我有时候倒是想让他们能拖一拖的。我后来先下了楼,我说我暂时还没有租房的打算,只是看一看。她说没事,只是看看也不要紧的。我一口气跑到了楼下,来到外面天光明亮的地方大口呼吸着空气,好像才得到了某种解脱,不至于晕倒在地。

2020 年12 月寒风料峭的一天,我到望城坡底下三岔路口那家名叫“梦幻星空”的网吧去上网,其实那时候它已经不叫网吧而改为网咖了。以前杨雪和我有时会从它的门前路过,我记得有一次她似乎提起过,她的朋友就是里面的网管,还问我想不想进去上网,她的朋友可以免费帮我们开一台机子。我们一起走进了网吧,杨雪朝柜台走去,柜台后面似乎坐了一个面容模糊的年轻女孩,我站在门口等她。我看见她和柜台里面那个女孩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后,杨雪向我走来,对我说,走吧。我不明就里,跟着她出了网吧的门。出来后杨雪什么都没有对我说,我也什么都没问,我们就那样离开了,我不知道和她说话的那个是不是她朋友,还是她朋友那天休息不上班。后来那天我独自走进去的那家网咖和以前相比已经大变样了,空间变得更宽敞,大厅里原本相连的座位也隔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卡座,成弧形的外围一圈则是一个个小小的包厢。我用身份证开了机,要了杯果茶,然后在大厅中间找了个位置坐下。我打开电脑,玩起了单机游戏,那是一款即时战略游戏。我正排兵布阵,准备发起进攻时,感觉头顶被一抹阴影挡住。我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容貌俏丽的女孩正一只手支在前面隔间的挡板上支着下巴看着我,她染绿了一头披肩长发,鼻孔上缀了个亮晶晶的鼻环,让她原本柔和的面容多了几分逼人的英气,绿色的外套外面套了件蓝色的网管马甲。她说你是佳佳,孟佳吧?我点头称是。她说,你不是在花城上班吗,怎么跑这边来了?我说就是想过这边来看看。她看了看我,脸上有种怜悯的表情。她说,以前杨雪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不知道她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起我?我说有提起,有次我们一起走了进来,但那次没有看见你,我们就走了。她说,那天可能我没当班。后来我们又聊了一些其他的,她说她中间离开过这家网吧一段时间,在外面做其他事情,然后又回来了,并准备和男友盘下这家网吧,另外还有两个合伙人。她沉吟片刻,问我还记得那个仓库管理员吗?这时她已在我旁边另一台机子面前的沙发上坐下。这个卡座就两台机子,两个人坐在一起显得逼仄,恰是一个半封闭的空间。这是上午十点来钟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人走进网吧上网,好像都是些不用上班的人,刚起床吃了早饭,进网吧来消磨一天的时间。我没有说话,内心并不想提起那个库管。她问我,知不知道有人在贵府路上暴捶了那个库管一顿?我说不知道,我说杨雪离开后我就再也不到那边去了。她说那个库管被暴捶之后没几天,就被公安机关带走了,和他一起被带走的,还有他们的经理。原来他们两人联合倒卖仓库库存,一人做假出库数据,一人将做假出库的货品按批次偷偷转移出来处理掉,又将原本毫无瑕疵的货品作次品处理。等总部发现漏洞开始清查账目时,前前后后一年时间竟有十来万对不上数。我记得那时杨雪向我提起过,刚到的货品,轮到她卖出时,却被告之尺码断货,那时她还单纯地只以为是那个库管针对她,却没想到是真的断货。一局游戏结束,我没有认真去打,只准备进攻,并没有做好防守准备,当敌军从四面八方攻进来时,我只有仓皇应对。防空和堡垒的力量十分薄弱,而让搁浅在半道上的军团回援明显已来不及。我只得带着集结在半道上的军团浩浩荡荡地冲向对方的老巢,将其连个兵也没有留下防守的基地一顿乱砸,眼看胜利在望,对方只剩下几座兵营和一些边沿地带的塔楼,而我还剩下小部分越战越勇的精英部队,我刚把分散开来的部队集中火力对准它的主基地猛攻时,我的那些军士一下子原地爆炸了。我的主基地已被敌军攻破。我不想再战一局,游戏和人生之间的区别就是,在游戏里,不管你输了多少回,你都可以再来一局,而人生,不管输赢,都不可以再来一局。突然之间,我发现那个库管对我来说变得无足轻重,他被不被公安机关处理都与我无关了,我只知道我能坦然站在他面前,能够有效回击他的卑劣,甚至都不需要动手。我起身和女孩告别,我想她还有些话想对我说,或许,我今天鬼使神差地游荡到这里来,并和她不期而遇,正是因为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左右着我们。我并不是宿命论者,可是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叵测、诡秘,让你在如堕雾中、茫无头绪时却又有着一股神秘力量牵引你走向那个让你魂牵梦绕的命运交织的闪光点。她就坐在我边上,可她的声音却像穿过茫无涯际的迷雾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说,杨雪今年要回来,她可能想要见一见你。我突然感到很疲惫,身体一阵虚脱,有什么东西被一下子从身体里抽走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从坐下的地方站起来,从座位起身到网吧门口的那段距离,我摇晃着身体就像走了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