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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树

2022-10-22紫藤晴儿

都市 2022年8期
关键词:爬树梧桐树梧桐

文 紫藤晴儿

老家门口的那排梧桐树,应该是许久没有想起过了,午睡之前,它们似乎用那些陈旧的叶子晃动了一片旧影,让我在一片朦胧中慢慢寻找它们。

老家最常见的树便是梧桐树,随便一个土墙根就能发出一个树丫,你还没有去在意它,它就已经长到土院墙那么高了。

记得在下雨天,我们都会去折一片梧桐叶当伞。老实说,这种叶子较轻薄,并不能遮风挡雨,雨点一打就会压弯,塌陷下来。不过,用它挡一些小雨还是可以的。在那些走在小雨中的童年时光里,我闻着梧桐叶的味道和雨水淋湿泥土的气味,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顺手摘过一片叶子,随意地站在雨中。小孩子们在下雨天时都会如此装备,我也是。我还会把小脸贴在梧桐叶子上,那些叶子上的柔软绒毛和皮肤摩擦着,好像它们本应带着如此暖意,我也没有去防备它什么。如果雨下着下着停了,我们会嬉闹着把手里的梧桐树叶当成武器,抡起各自的叶子甩打起来,雨水再次飞溅到彼此身上,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水滴的丝丝凉意。

记忆总是会带着温度,那些凉凉的水好像又顺着我的脖子流了下来,我想让雨点再多一些。我在记忆的流沙中越陷越深,已不知身在何处。

出来生活许多年,在城市中偶尔也会看到几棵梧桐树,但不同于老家的,这里的叶子偏小,我不知道是因为土质还是环境抑或树木本身,但一定和老家的不同。

老家门口的梧桐树是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一起栽的。父亲先用绳丈量好门口从东到西的长度,再把绳子平分成三段,让母亲用铁锹在地上画上记号。然后父亲开始挖树坑。那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门口都是这样栽树的,梧桐树长得快,也极容易活。父亲挖的坑不大也不小,梧桐树的根不凌乱,一棵树有几个主根系就足以深扎到大地深处,特别牢固,因此我们很少见到在风雨天里被刮倒的梧桐树。这些话是父亲边栽树边讲的,我没有听得十分仔细,只顾着用小手扶着梧桐树,怕它向一边歪。父亲又找来几根细棍顶着小梧桐树,这样它才会长得更笔直。树栽好后,父亲和母亲又从井里打来几桶水给它们浇上,等水慢慢渗进了土里,再取一些土培在根部。

不知不觉,它们先是长出了小叶子,后来又变成了大叶子,像是被什么风忽然吹大的一样。有时我抬头看到它们的叶子在半空摇晃,我却够不着,又不舍得用杆子打它们,我只是想伸手触摸一下那些叶子,它们就像挂在半空的梦一样。

梧桐树干的木质较软,不能用来做栋梁,但并不是一无是处。父亲总是说,等它们长大了、长粗了,可以用来打一套家具,于是我开始幻想一些漂亮的衣柜,刷着橘黄色油漆的那种,最好我也能有一个自己的梳妆台或写字台。这个梦我一直做,直到我上初中也没有实现,上高中也没有实现。在我成长的日子里,梧桐树也在成长着,它们大多数时候是无声的,只有那些叶子被风吹动时,才会有一些微微的响动。

那些梧桐树渐渐高过了墙头,叶子晃动着,像黑夜中大蝙蝠的翅膀,我时常在窗台上写作业,也常望着它们出神。可惜我不会爬树,梧桐树的树干特别光滑,只有爬树技术极为高超的人才能爬上去。父亲会爬树,他有时候要爬到高处给梧桐树打杈,让它们长得再高一些。看到父亲爬树时我极为眼馋,父亲当过兵,爬树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的。

梧桐树对我来说还有个特别的意义,那就是可以在树杈上系一根绳子荡秋千。荡秋千对农村的孩子来说,应该是最为快乐的娱乐活动之一了。我也会和我的同学到邻居家的门口去玩,那时,大家轮着到同学家的门口玩。谁家的树长得好,有利于打秋千,大家都会尝试一番。其实秋千最好是系在槐树上,它们的枝干长得比较盘曲,树下有许多空间,树干也比较结实,可以两个同学一起打。我家门口的秋千则是先在两棵树之间横着系上一根长绳子,再安装秋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再也没有在那些树上荡过秋千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树也不见了。同学家的、我家的,都不见了。好像没有一棵树一直在门口等着我去找它。

梧桐树长在大门口,也像我家的一道风景。夏天时,邻居们喜欢到我家门口择菜。她们边说边笑,头上的梧桐树叶在半空晃动。

若是春天,梧桐树会开出紫色的喇叭花,像一串串的小铃铛。等梧桐花落了一地,我会把它们捡起来穿成一串,好像农村的孩子天生就会寻找大自然的乐趣。梧桐花上的小蒂还可以串成一条小火龙,同学之间拿它互相吓唬。

我还记得小时候吃过一种叫作“梧桐花”的鱼。和梧桐花长得很像,颜色也一致,只是那个年月很少有机会吃,母亲只是偶尔买一点做着吃,如此我便记住了梧桐花鱼的味道。只是梧桐花不能吃,我无数次贴着鼻子去闻,也记住了它的味道。

到了秋天,梧桐花结出的种子像一个个大的圆形铃铛,摇一摇就会发出小小的声响,等它掉在地上捡起来,也可以当作一种玩具。我家的梧桐树这个时候已经有腰粗了,父亲总是说现在他爬树要搂着树爬,粗大的干也可以打制一些像样的家具了。但父亲说还是用它来挂玉米。秋天的夜,父亲和母亲在梧桐树下扒玉米,父亲拉了一根电线挂在梧桐树的树杈上,远远地站在马路上就能看到我家树上的灯亮了。这样也引来一些飞蛾、蚊子,长翅膀的蚂蚁,还有个头特别大的葫芦须,这是一种类似蝴蝶的昆虫。

秋天,我们一家人在梧桐树下干活儿是常事。有时也摘花生,父亲的力气大,会把花生甩在树上,打得叶子扑扑作响。花生再从空中掉下来,散落一地。

秋天,玉米从田里收回来后,父亲和母亲总是要把玉米辫起来,他们用草绳把几个玉米叶子辫在一起,我则帮着往他们手里递玉米,谁干得快,就给谁递得多。有时我干得累了,不想干了,又不肯一个人回家睡觉,母亲会给我找来一条被子铺在玉米叶子上,我就躺在那上面睡。我听着梧桐树的叶子上晃动的秋风,蛐蛐在四下里叫着,像一支催眠曲,一眨眼我就睡着了。不知有多少次,我是被父亲抱回屋里的,但总觉得在梧桐树下睡觉更香。

父亲和母亲把玉米全都扒完辫好,就会把玉米挂在树杈上,父亲会挑东头的那一棵更大的树来挂玉米。父亲是踩着一个大长梯子扛着玉米上树的,他吃力地一串一串地挂上去,那棵树最多的一次挂了有八十多串。

玉米挂在树上可以防潮,还可以防老鼠,只是一定会有鸟来吃一些。父亲会把一些塑料布盖在上面防雨,也防鸟。村子里的人走到我家门口时,总会抬头看我家的玉米,有的还会说上两句,他家的玉米真多。有了玉米就不至于挨饿,只是我已经极不喜欢吃玉米了。但并不妨碍我喜欢那些梧桐树。

有一次,父亲挂玉米时,因为梯子没有靠好,从半空摔了下来,但是,父亲立刻从地上站起来,跳了一个高,说没事,然后又继续爬着梯子扛玉米。梧桐树和父亲同样在扛起我们家的玉米,好像父亲不知道累,梧桐树也不知道累。

深秋的霜打在梧桐树叶上会有一层白光,再过一些时日,梧桐树叶开始飘落,大片的叶子落下来,一层又一层,母亲会翻动它们,让叶子上的水分早点蒸发。梧桐叶晒干了特别容易碎,脚踩上去会听到它们碎裂的声响,母亲不让我踩,一般会留出一条小路来通行。梧桐树的这些干叶子可以烧上几天,用它们做饭烧火,省时又省力。只是梧桐树不容易起火苗,需要不停地拉风箱,我早已不记得那时是风箱还是鼓风机在吹它,反正必须风吹着,火苗才会大一些。

等梧桐树叶全落光了,阳光大片大片地落在我家门口,冬天就来临了,我家门口特别适合晒太阳,总会有许多男女老少聚在我家门口。

梧桐树在默默地过冬。我放学回来总会随手摸一下大树,它们已经长得特别高大了,东边那棵挂玉米的梧桐树已经成了我们村的树王了。父亲很得意,我也觉得极好。我家的树总是被保护得极好,我们从来没有让它们伤到一块树皮,它们是那么的光亮。

有一天我中午放学回来,发现我家门口来了一伙外地人,他们用煤炭烧红了一个大铁锅,还抡着大铁锤砸着一块铁,另一边吹着大风箱。我第一次知道那是打铁的,他们穿着黑衣服,系着黑围裙,脸也是黑的。我有一点害怕,但还是鼓起了勇气,我要把他们赶走,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允许他们在我家门口打铁,我决不允许,我回来之后又哭又闹,想着法儿的让他们走。他们实在受不了我的闹腾,没有办法收起摊子去大街上一个阳光不多的地方了。我家门口的光线好,梧桐树也长得好。他们在那里打铁,难免会有一些火星伤到树,还会有一些烟雾熏到树上,我后来告诉了父亲,父亲说我做得对。母亲说,是村子有些人吵吵着让那些人来的,母亲总是这样,心软,好说话。

打铁那件事已过去太多年了,我觉得那就像一个小说中的场景,只是我写不好,于是只能这样草草地带过。那些打铁人来自哪里,我也不知道,更何况那个时候我可能还没有走出过乡镇。

树总是越长越粗,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树有年轮,但我能看见,它们长得越来越粗壮。我也希望能快点有一些漂亮的家具,但心里又舍不得让父亲去刨倒它们。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不打的原因,是我们家没有打家具的工钱。那些年里,我一直等,等到高中毕业也没有等到一件新家具。梧桐树也便一直长到离奇,它们庞大的树冠不知道藏了多少只麻雀,好像我们村所有的麻雀都住在我家的梧桐树上,它们成群地呼啦呼啦地飞来飞去,也好像是因为玉米粒——它们可以偷吃到一些,风难免会吹歪了塑料布。母亲说,还能一粒不丢?它们想吃就吃点吧。对此,我也不介意,听那些麻雀叽叽喳喳,也觉得甚是好听。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我去外地上学,梧桐树又粗壮了许多,父亲说不能让它们继续长高了,锯掉一些上面的枝干,这样能长得再粗些。那些枝干像是被雷电劈倒了似的,从空中栽了下来,在地上堆成一座特别大的“山峰”。父亲用锯条把它们锯好,一节一节地堆在一起,等它们干了以后烧火。

梧桐树的质地比较疏松,做家具倒是轻便,但不结实,父亲总是说做个家具,但是他一次也没有兑现他说的话。等到我懂得爱美,偶尔买回一件漂亮衣服,或者想有一件漂亮衣服时,漂亮的衣柜却一直没有出现在家里。现在我能想起来的只有一排梧桐树,它们让我不觉得童年单薄,也不觉得贫穷过的年月有什么可以逃避的。梧桐树越长越粗,有一天,父亲说他的胳膊抱不过来了,真的长成大树精了。我和父亲都笑了。

后来我去了外地工作,回老家时,父亲说,我们家准备盖新房子了,买下了大门口别人家的一片菜园,这样我们就能在门前盖上一个平台,也不至于家里五口人挤一个小房子了。要盖新房子,不得不刨掉梧桐树。对此,我不能不同意。梧桐树是村里的几个劳力一起来挖的,先挖出了一些松动的地方,再用镐头刨地,最后还要用上绳子才能把树慢慢拉倒。树也是先把树冠上的树枝锯掉才能去刨枝根的,这样可以减少重量。

大树放倒了,大得超过了想象,等它被晒干了,父亲根据做家具的通用尺寸,把它们破成许多块木板,一共有多少块我没有数过。父亲把它们放在一起,等着有空了找人来打家具,我也信以为真。只是那个时候,我对打家具这件事情已不太在意了。

后来,这些木板被父亲和母亲用来垫东西、防潮,东一块,西一块的,一棵大树被分成了许多份。我也不再提起什么时候做家具的事了,好像慢慢也忘记了。我甚至连那些大树也一起忘记了。

树被刨去后,我们的眼前真的出现了一个大平台。后来,不知哪里来的小梧桐苗还是在墙根处发出了一些芽,父亲说不能让它们长成大树,这样会对地基不好。它们的根是很有力量的,我们只能把它们拔掉。

再后来,我好像有许多年再也没有记起那些梧桐树。偶尔回家,也会看到那些木板,但并没有什么能勾起那些旧念想,自己的记忆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父亲和母亲也许多年没有再提起那一排梧桐树,我想他们也忘记了吧。

梧桐树还在我们的村子里四处生根发芽,但是现在似乎种的人少了许多,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觉得它太普通,但我从不这样认为,我想父亲也会赞同我。他几次种树都是梧桐树,有时候也会种在菜地的边上做防护林,只是长大后它们就会被卖掉。

此刻,又是一个春天,梧桐树应该已经发新叶了,隔着许多年,我又想起那些柔和的光,先是一个小嫩芽,慢慢放大到铺满整个头顶的苍穹。我用一个晚上让它们慢慢透过灯火,渐渐在记忆中显影,我呼吸着那些熟悉的气息,好像又回到了故乡,又回到了家门口,又回到了我的少年,又听到了父亲和母亲在商量着如何栽种梧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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