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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小说的整体性”的一点思考
——读杨献平小说《消失的牧羊人》

2022-10-22李苇子

都市 2022年8期
关键词:语汇牧羊人傻子

○李苇子

汉学家浦安迪认为《水浒传》的叙事形式存在着致命缺陷,这缺陷表现为故事的“缀段性”,一段一段的故事,形如散沙,缺乏西方小说那种头、身、尾一以贯之的有机结构,因此也就显得缺乏整体感或整体性。

毫无疑问,一部小说就是一个统一的有机体,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美,要美得恰如其分。站在这个角度而言,被福楼拜等人誉为西方文学史上第一部现代小说的《堂·吉诃德》也存在浦安迪所谓的整体感不足的缺陷。那些乱纷纷随时随地插入的故事,都有着脱离主体故事独立生长的能力,比如篇幅较长的《何必追根究底》,完全就是一个完美的中篇小说,无论在表达主旨还是叙事节奏上,都显出和主体冒险故事的格格不入。

《红楼梦》是我在人生不同阶段反复阅读的一本书,但,第六十三到六十九回,每次重读都要跳过,这几回写的是“二尤”的故事,除了其凄惨的遭遇叫人不忍卒读之外,还觉得这故事有些莫名其妙,似乎和整体的调子不搭,插入的痕迹过于明显。后来看到某个研究“红学”的专家根据脂砚斋的一条评语断定,曹雪芹在《红楼梦》成书之前还写过另一本书,“二尤”的遭遇就是那本书的核心情节。就是说,曹雪芹在反复修改《红楼梦》的过程中,最终将“二尤”的故事挪移了过来。

小说除了外在形式的整体性之外,其内部各要素自然也要考虑到整体性的问题。这些要素包括人物、事件、语汇等。我记得阎连科曾说过一段话,大意是,一个作家必须要有好几套语言系统。写城市题材的小说时,要使用城市语言,写乡土小说时,语言就要有乡土气。因此,我对张爱玲后期的一些乡土小说始终不大感冒,也很难想象赵树理用《小二黑结婚》的语言来写上海。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种整体,语汇的整体性。

《消失的牧羊人》是一篇乡土题材的小说,发表于《满族文学》(双月刊)2022年第2 期。作家大量使用了诸如:经年累月、旷野游荡、野地、刨土、咋个了、半傻子、俺、哩等词语。旷野、野地、刨土这些都是标志性的乡土物象,也是乡土小说里最常见的字眼,并无特别之处;乡下人的语言自然也是土味十足的,像“咋个了”“俺”“哩”等词汇一旦出现在某个人物的生活语言中,该人物的农民属性便会一目了然,若要换成文绉绉的字眼,假如不是非要塑造孔乙己式的人物,便显得虚假,不贴合人物的阶层与身份;用“半傻子”称呼一个脑袋不够灵光的人,虽通俗易懂,但也粗暴,是不加掩饰、赤裸裸的歧视,在乡下,我们总喜欢用身体的缺陷来命名残疾人,诸如:李歪嘴、赵斜眼、张六指、吴瘸子……这类称呼一旦挪移到城市题材的小说中去,便会觉得突兀、扎眼,和大语境产生违和感。总之,相比城市题材,乡土小说的语汇更显野蛮、粗暴,换个比较文雅的说法,那便是语言的“民间性”。

最后说说“经年累月”。这本就是个叫人绝望的词汇,有种一望无际的窒息感。小说中的原文是这样的:“张新贵一个人带着一群羊,不管刮风下雨,晴天丽日还是沙尘奔袭,风暴骤起,经年累月地在旷野游荡”。小说的故事发生地是甘肃,一个类似于草原的山区。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对观光客而言,草原如诗如画,但是对以放牧为生的人来说,则是亘古不变的荒芜,单调重复的日常,永无出头之日的绝望。我相信,凡是有过农村经验的人都能理解这份“经年累月”。

小说中的人物们都做了哪些事情?放羊、种瓜、看瓜、讲故事、听故事、吃方便面、抽烟……牧羊人是个“半傻子”,被堂哥从河南老家接到甘肃帮他放羊,月薪一千五百元。放牧生活相当乏味,好在附近有个瓜棚,看瓜的大叔很会讲故事。“半傻子”就总去听故事。故事都是哪种类型的呢?狐狸精变成美女嫁给书生报恩,蛇精变成美女祸祸书生,全是这类民间传奇。“半傻子”并不傻,还爱占小便宜,一边听人家讲故事,一边骗人家的烟抽,每次都是“刚一坐下,就习惯性的朝窝棚那边儿探手”——摸香烟。摸不到,就会一脸失望。烟是乡下汉子对抗寂寞的灵丹妙药。因为在户外看羊,吃饭不方便,堂哥就买了一箱方便面和火腿肠让“半傻子”自己煮着吃。问题不在于吃方便面和火腿肠,问题在于,吃完后,“半傻子”将方便面袋子“一张张地拉展,叠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起”。就因为这些袋子都是红色的,让他联想到了大闺女出嫁时穿的红衣服。

再看人物设定。乡土小说多半是全知叙事。毕竟,作家不是单纯为了讲述一个城市或农村故事。那些超越人物,来自叙述者的思考、评议甚至是抒情段落,倘或放在一个大字不识一筐的农村人身上便显得怪。像路遥的《人生》里高加林和刘巧珍之所以无法善终,还是因为思想的差距。他聊艺术,她却只会聊家里的猪生了几头,死了几头,第二天又死了几头。并不是说庄稼人不会思考,而是,他们常常无法准确地言说自己的所思。全知视角因为有个独立于故事外的“上帝”存在,即便通篇缺乏高加林式的农村知识分子形象也能够很好地解决这一问题。

《消失的牧羊人》采用的限知视角。叙述者是“我”——看瓜大叔。“我”爷爷当年支援大西北,就在这边落了户,所以,“我”骨子里流淌着城市文明的血。因此,“我”能看到当地人看不到的东西。

简单提一笔该小说的主题——边缘人群的性压抑。这也是乡土小说最常见的主题之一。乡土因远离文明,使得人的情感更接近于本能。

整体性固然好,但,过于拘谨可能就有问题。我想,当下的乡土小说之所以无法超越前代作家,一方面是因为乡土文明正在快速消失,更为重要的恐怕是我们创造力的不足,一直在前辈作家创造的语汇、人物设定、思想主旨内腾挪,而无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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