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宫
2022-10-22刘继钦
文 刘继钦
我听到夏天的雨撞击窗户滴滴答答。
于是想起树叶在烈日下摇晃,像闪光的海;想起绣在白色袜子上的猫,它蹲坐在脚踝上方,尾巴弯曲如同问号;想起不知疲倦的松鼠,在车轮般的笼中原地踏步;想起直升机螺旋桨旋转,热浪翻滚,空气变形;想起枪声大作,响彻静谧的房间。
我听到夏天的雨撞击窗户滴滴答答。
早上我在厨房草草洗漱完就跑出了门,卫生间满地都是我爸昨晚烂醉后的呕吐物,他躺在沙发上,酒气弥漫整个客厅。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早上,至少他俩昨晚还算和平,上次,难得清醒的我爸把阳台通往客厅的门反锁,我妈打麻将到半夜,是砸烂窗玻璃进的屋子。那面玻璃至今没修,残留在上面的碎片锯齿般围成一个圈,刺向正中的虚无,而我家像个不停泄气的足球。
亲嘴王在院坝等我一起上学,他的外号是一年级时大家给他取的,他有天亲了他同桌吴婷婷的脸一口,吴婷婷趴在桌上一直哭,老师来了后给了他一巴掌,他爸晚些时候又给了他一巴掌。我坐在斜后面把一切看在眼里,胸口有些闷。去学校的路上有段石梯,大人都管这里叫百步梯,我每次走过都会数,其实只有95 道坎,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们的数字都是模糊、暧昧的,95 道坎的石梯路是百步梯,12 点24分是12 点半,2 点11 分是2 点多,没有准确答案,一切都摇摆不定。“和吴婷婷坐一起感觉如何?”我正数着石梯,亲嘴王猛地问起我。我嬉笑着回答他:“什么如何,她不是你老婆吗?”亲嘴王满脸得意:“她只是我小老婆,王雨漫比她好看。”我附和着大笑,笑声在早晨清冷安静的空气中异常响亮,显得有些假。
吴婷婷是三年级下学期中段和我成为同桌的,坐在一起个把月时间,我俩关系不远不近。我注意到她是更早之前,在亲嘴王亲她之前,她和亲嘴王坐在我斜前方,我的笔掉在她旁边,我蹲下去捡笔,看到旁边的她穿着一双粉色亮面皮鞋,白色袜子上绣有一只小猫,金线描边,黑色胡须和眼睛,蹲坐在脚踝上,尾巴弯曲,向我抛出一个问号。从那以后我每天总会忍不住偷瞄吴婷婷穿的是什么样的袜子,我有了专属的秘密,懂得了羞惭的感觉。
她今天穿的是一双素色白袜,视线上移,桌面上一条白色粉笔线横亘我们之间,她的文具盒整齐码放在半边。吴婷婷总给我一种永远干净的感觉,我想,就算她一年到头只穿同一套衣服,也照样会是一尘不染的。数学课开始后,吴婷婷埋着头在书包里翻找半天才发现自己忘记带书,老师在讲台上看到,对我说:“付远航,把你的书放到中间和吴婷婷一起看。”我没有办法,只好把书推过去。书边缘翻卷泛黑,之前做作业放在铁炉上,烤得脱胶,几乎散架,勉力维持成一个整体。我把书慢慢推过去,却像是在将自己慢慢反方向推离吴婷婷。这时,吴婷婷小声对我说:“谢谢。”她的声音很柔软,像风中晃动的花茎,把她的干净传递给了我,于是我的书也变得干干净净,不用再向谁惭愧。整节课我都在两极间不断折返、跳跃,前一刻想抢在全班之前算出答案让吴婷婷刮目相看,下一秒就会没来由地突然斗志全无。
中午放学后我和亲嘴王走在回家的路上,吴婷婷和我们不同路,我用余光看到她和朋友们并肩在另一条路上远去。道路两旁的树荫斑驳、静谧而璀璨,阳光细碎地散落其中,如同星撒,我看着吴婷婷远去,在一片片阴翳中穿行,周遭庞大而嘈杂的喧哗声陡然安静下来。
回到院坝,我径直朝家走去,亲嘴王却一把搂住我的脖子说:“一天不要总是那么心不在焉的,走,去我家看看我的松鼠。”松鼠是昨天赶场时亲嘴王看见后,求他爸爸买的,我看着松鼠在笼中不知疲倦地跑动,车轮般的笼子滚动不休,而它还在原地停留。正午的阳光映照在亲嘴王家磨得发亮的石地板上亮得刺眼,我觉得很疲惫,借口回家吃饭,到了家完成任务般吃下一碗饭便进了房间。躺在床上的我感到疲倦像潮水一般从各个关节处涌来,但就是睡不着。此时所有的声音都已经消失,光线被窗帘阻隔,我在自己的床上,向自己心中的房间望去,心中的房间和此刻身处的房间几乎相同,只是没有门窗,不会有突如其来的响动和闯入,而我躺在其中,隐秘而安全,悄悄咀嚼着自己的秘密。我终于可以心不在焉了,大家总是批评我的心不在焉,但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心不在焉,像漂浮也像飞翔,没有压力,所有思念之物是玻璃弹珠,深藏抽屉中,在心不在焉时就如同云朵般向我靠拢,又逝去。
爸妈比我早出门,我伴随着他们的敲门和拌嘴声醒来,客厅桌子上是下午的一块钱零花。我拿起揣进裤兜,背上书包走出门,亲嘴王还没出来,我下去敲门,听到他的大声应答后在门外等他。去学校沿途有三个小卖铺,我们喜欢在中间那家买零食,他家的摊子最大,摆出来的东西最多。我的零花钱是早上一块下午一块,亲嘴王的钱都是早上一次全给他,所以他早上就花光了。我本来想买一块钱的雪糕,想了想,买了两根五角的,请亲嘴王吃了一根。我们吃着雪糕拾阶而上,2002 年的阳光洒落,被百步梯抻到视线的尽头。下午第一节是音乐课,原本教我们的音乐老师出去学习了,最近由一个实习老师代课,年轻的脸庞上布满涉世未深的热情,试图在我们班上实现她所有的教学抱负,一年班级合唱登顶大扁山,三年毕业会演扬帆太平洋。虽然她可能连三个月都教不了我们班,但起码得初见成效,那段时间盛行一句心灵鸡汤“只有教不好的老师,没有学不好的学生”,我从小五音不全,很早就认识到很多事情即使努力也无济于事,没办法就是没办法,趁早放弃起码体面,但我老师被鸡汤打动,试图将我从音乐世界中被遗忘的臭水沟里打捞上来,我成了重点关注对象,一再被迫上台献丑。这节课上教打拍子,我看着全班同学的双手跟着老师胡乱挥舞,完全不明白运行规律,心中祈祷着不要再抽我上台。教完两遍,老师站在讲台上说:“接下来呢,我要请两位同学上来打一下拍子。”然后目光一转,看向我这边,“付远航,吴婷婷,你们上来。”命运在事与愿违方面总是特别灵验,我站在讲台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即将再一次向全班同学展示自己的不堪,而且是和吴婷婷同台。吴婷婷娴熟地打着拍子,我看在眼里,知道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语言,一个玻璃罩般将我隔绝在外的世界。她的双手在空中划出优美的轨迹,像是地球的自转公转一样自然而笃定,而我的双手是没能步入轨道的卫星,是在身后试图追随、模仿她的轨迹却失败坠毁的一堆破铜烂铁。老师没有要求,同学们的歌声却跟随着吴婷婷的指挥自然响起,“跨世纪的星星升起来,跨世纪的火炬举起来”,讲台旁的窗户微开,光恰似水,流淌进来,我侧脸看着,她脸上的绒毛,额前落单的发丝在阳光映照下闪闪发亮,眼前的一切变得昏黄,旧得像回忆,我明明正在经历此刻,却感觉已经失去。
我渐渐和吴婷婷熟悉起来,这天发生的事情像某种契机,让我们开始变得像朋友,有时在学校外碰到,如果亲嘴王没在我旁边,她会和我打招呼问我去哪里,但亲嘴王很少不在我身边。
语文老师布置了一道作业,让我们这周末去逛一圈招堤,然后写篇作文。安龙县就这么几个景点,语文老师们每次想来点特色教学内容的时候就会让学生写招堤。亲嘴王星期六下午准时到我家敲门,他对公务游玩一直很热衷。我本来不愿意去,想了想,还是去了。我们从广东街出发,顺北大街往下再右拐,经过小吃街,丝娃娃摊子摆得老长,桌子四周围满人,招堤下午六点过后才免门票,我和亲嘴王看时间还早,就站在摊子旁边,等有空位后坐下要了两碟面皮,长桌上密密麻麻的圆盘装着各色菜品,凉面、海带、折耳根……我夹了几样菜裹进面皮里,倒入麻汤,一口吃下,口腔充斥着矛盾的麻辣与清甜。亲嘴王坐在旁边对我说:“吴婷婷家就住在旁边安居小区,我们慢点去叫她一起。”我有些惊讶,问他:“你怎么晓得吴婷婷家住哪里?”亲嘴王满脸坏笑:“我小老婆的事情,我会不晓得?”我问他:“人家看见你会出来吗?”亲嘴王说:“肯定出来。”
亲嘴王的喊声响彻小区院坝,顺着楼梯蛇形蜿蜒向上,来回震荡。我听着他的喊声,内心开始怀着羞愧的期待。吴婷婷探出头来,问我们干什么。“付远航喊你一起去逛招堤,回来好写作文。”亲嘴王回答。“不去,我自己会写。”吴婷婷转身回到屋里。虽然隔得很远,但我似乎还是能看到她翻着白眼的样子,心里满是挫败感,好像真是我的邀请被她拒绝了,模范作文里告诉我,春天万物复苏,一切生机勃勃,是最美的季节,然而此刻春风吹拂着我难堪的脸,空荡的院坝里,我是这个春天最不合时宜的丑陋。
不知道吴婷婷为什么改了主意,我和亲嘴王转身正准备走出小区大门,她又探出头来让我们等一等。直到她的脚步声阵阵逼近,红色裙子在楼梯拐角处的花格墙时隐时现,才渐渐感觉真实起来。我从孔洞外望着她下楼的身影,却像从前躲在楼梯间内,透过孔洞窥视到院坝的一角。我特意走在中间,吴婷婷在我身旁,可以隔开亲嘴王。亲嘴王侧着身问她:“怎么,看到付远航也在还是决定一起来?”吴婷婷面无表情:“少孔雀了,我爸爸喊我来的,他讲记忆新鲜点,写出来的作文不一样。”亲嘴王笑:“也是,毕竟好学生和我们不一样,我不管看好多遍都写不出来。”吴婷婷嘴角扯一扯,又忍住了。她今天穿一条红色连衣裙,红色皮鞋上是白色蕾丝边袜,裙角随风摆动,频率与路边簇拥着的三角梅一致,好像一不小心就要隐没在其中。
吴婷婷在入口处花五角钱买了包米花喂鲤鱼,亲嘴王在旁边说:“哪有这么麻烦,池子里面都是些憨包鱼,我吐泡口水它们都吃得高高兴兴的。”吴婷婷剜了他一眼,我暗自庆幸刚才没有笑出来。成群的鲤鱼拥挤在余晖铺陈、熔金般的水面争抢着吴婷婷撒下的米花,它们将夕阳揉着米花吞下,然后潜入黑暗的池底。微风吹来吴婷婷洗发水的味道,好像把她推近。亲嘴王这时朝鱼群猛吐一泡口水,被抢着吃掉,他嬉笑着说:“你看嘛,我就讲吐口水它们也会吃的。”吴婷婷有些生气,伸手去打他,亲嘴王笑着跑开,吴婷婷不甘心,追了上去。我留在原地,看着跑远的他俩,散去的鱼群,和被抛下的自己,脚下是悬空的廊桥,荡漾的水波,在二者间鼓荡的春风,以及更深处,池底庞大的静谧和群星般闪烁的鱼。
走到深处追上他们,他们面容平静,若无其事地逛着,好像忘了忘记我这件事。形态各异的船在小池塘里绕着圈,有龙、鲤鱼、唐老鸭,没有松鼠。斑驳的漆面隐约透出从前的鲜艳,它们在提醒所有人,春风、水波、时间,一切都在流动。吴婷婷问我:“你想坐船吗?”我毫不犹豫地点头,亲嘴王不出意料地唱起反调:“船有什么好坐的?”但还好吴婷婷已经过去买票。双桨在水面荡出复杂的曲线,最后交融成漩涡。亲嘴王嘴上说无聊,却认真划着桨。吴婷婷伸手轻探水面,时不时试着捉一下路过的小鱼,每次都失败,一直兴奋地懊恼着。我看在眼里,确切地感受到时间的流动,突然间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希望能为之停留的这一天,好像从前体验过,时间是一个闭合的圆,循环往复,人们经历又忘却,我在此刻由衷感到幸福,却不知道未来的答案。
回家路上的石板路有些硌脚,路边有家零食摊子,店主在摊子后面和几个朋友围着张板凳斗地主。吴婷婷跑过去,掀开冰柜盖,翻找雪糕,她回来后递给我和亲嘴王一人一包,亲嘴王受宠若惊:“哟,还有我的吗?”吴婷婷白他一眼。我们三人吃着雪糕走向吴婷婷家,夕阳停留在招堤,很快渐渐沉没,2002 年的春天就要过去了。我们把吴婷婷送到楼下,一个烫着大波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从吴婷婷家单元楼的门洞里出来,吴婷婷看到她,微笑打招呼:“刘嬢。”那女人高兴地答应,弯腰摸了摸吴婷婷的头:“哎,幺儿好乖,那么快就逛完招堤了?”吴婷婷问:“刘嬢你怎么晓得我去逛招堤了?”女人笑着说:“你爸爸跟我讲的,我来找他办点事情,快喊起你同学上楼去吃饭。”那女人看向我们,我和亲嘴王连忙推脱,转身走了。
推开门是熟悉的黑暗,开灯能看见桌上有十块钱。我不饿,懒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此刻我爸正在安龙县某个角落喝着散白酒,很快会烂醉如泥,我妈在另一个没有我爸的角落打着麻将。我爸昨晚喝醉在书房睡觉,为了散酒气,窗户敞开,春天夜晚让人沉醉的风吹拂进来轻抚我,又从身后窗玻璃上的破洞溜走,并不为我停留。节目重复而无聊,我看得不耐烦,走到阳台横拉开窗户,夜幕黏稠,期待的事物都被遮掩在远方,明天是星期天,后天是星期一,我想早早睡去,蜷缩在房间中的房间,角落里的角落,醒来一推开门就抵达星期一,抵达所有期盼的未来,一个光明崭新的所在。然而我精神非常,没有丝毫睡意。亲嘴王家的松鼠现在在干什么?已经睡了还是仍旧在不停奔跑?我忍不住想。
作文星期一交了上去,老师在星期二表扬了吴婷婷,意料之外也夸奖了我,说我的作文写得有进步,观察很细致。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心里止不住窃喜,像是和吴婷婷并肩取得了胜利,我俩在这件事上是彼此独一无二的战友。下课后吴婷婷对我说:“付远航,其实你认真学是可以学得好的,只要你一天不要那么吊儿郎当的就可以了。”我来不及回答,思绪被窗外的轰鸣打断,同学们纷纷跑出教室仰头望天,直升机在空中缩到墨水瓶大小,螺旋桨的声音却绕着圈钻进耳朵里。那是直升机第一次出现在安龙县上空,所有小孩都久久驻足凝望,如同注视一场神迹。短暂缓冲过后,第二天各个版本的牛皮开始流出,有同学说直升机驾驶员是他爸爸的战友,多年兄弟情深,割舍不下,专程开飞机来安龙县探望他老爸,昨天在他家喝了顿大酒,呕吐不止,现在还睡在他家客房里醒不来。还有同学说,昨夜他本已睡下,半睡半醒间听见螺旋桨旋转声震耳欲聋,起床查看,发现直升机停在他家天台,飞行员坐在客厅和他父母商议,觉得他是棵好苗子,想带走他深造飞行技巧,将来为祖国训练一名开飞机的舒克。第二位同学讲到动情处,甚至骗过自己,眼中泛起泪花,故土难离,不舍好友,此番深造不知归期,红着眼眶与班上同学依依惜别,终于抱头痛哭。而我一直在想着那架直升机,它从什么地方飞来?驾驶它的是什么人?来安龙干什么?什么时候离开?我没有答案,没有人给我答案,这件事成了我心不在焉时刻的一部分,成了我房间抽屉里珍藏的一颗弹珠。
爸爸星期五晚上回家给我带回一根野鸡尾羽,《西游记》常常重播,我百看不厌,尾羽插在耳上恰似齐天大圣。我比画半天,略有遗憾:“怎么只有一根?孙悟空的帽子上都是两根。”爸爸笑着说:“明天我带你去山头打野鸡,这种羽毛要好多有好多。”
家里有一把气枪,我爸打猎时会带上。一开始立在主卧门后,之后立到客房,最后立到了我房间门后。铅弹细密密地如同沙粒,纸盒装着,藏在客房上锁的抽屉里,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偶尔家里没人的时候,我会拿着枪,在阳台对着窗外胡乱瞄准,从院坝废弃的水缸,对面阳台的花盆和窗户,再到天空中盘旋的飞鸟,最后对着天空发出一声没有目标的空响。这声空响带来的越界快感和力量感过后,我迅速陷入空虚。爸爸第二天骑摩托车载着我驶向城外,气枪外裹一层黑布背起,道路如同群山的血管,将我们输送指引到正确的那一座。上山的路并不明显,爸爸走在前面,四处环顾,边走边说:“要是黄狮还在的话应该带着黄狮来,抓野鸡最好的办法是带上狗,一枪打出去,放开狗绳,中了最好,不中狗也会撵上去咬住它。”黄狮是我家以前养的狗,和我爸牵着它上街,路人夸它大得像只狮子时我总是很骄傲,与有荣焉。之后有段时间安龙组建了一支打狗队,终日在街上巡逻,见狗就打。我爸就把黄狮送去乡下,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它。我想起黄狮,想起它刚到我家时还是一只小狗却叫黄狮的滑稽时刻,想象着如果它此刻随我一起登山的样子,我紧跟在爸爸身后,独自进行一场只有自己知道的比赛,和黄狮,和爸爸,和之前所有来过这座山的人。两旁的枝条伸展出来,刮过我的胸膛、手臂和膝盖,像在为我洗礼。我爸沿路巡查,终于登顶,视野开阔而清晰,然而一无所获。我有种早就猜到结局般的失望,很微小,但切实。命运总是对我如此,期待一再跌落,直至谷底,偶尔升腾片刻,又被狠狠压下。我跟着不甘心的爸爸继续寻找一阵,不断自证倒霉让我感到无聊,于是坐下来晒着太阳眺望远处群山环绕的安龙。我爸没过多久也选择放弃,举枪瞄准安龙方向扣下扳机,一枪接着一枪,无谓而响亮的枪声回荡在郊外山峰之间。在枪声与枪声的间隙,爸爸没回头地问我:“如果我和你妈离婚,你会跟哪个?”当时我是否回答,如果回答,答案是什么,都已经记不清,只记得我看着爸爸,想象子弹出膛的轨迹,我想象中的子弹轨迹和现实中的子弹轨迹重叠,一起向安龙冲刺,接着现实中的子弹力量衰退,掉落于地,我想象中的子弹则穿过广东街、北大街、教育书店、招堤和游泳池,匀速飞行,最后绕地球一圈回到原地,穿透我的心脏。届时我多大?所有的问题是否已经有答案?或者这颗子弹就是我最后的答案?我不知道。
暑假炎热的温度使人头脑昏沉,我爸妈趁机离了婚,像是想把今后所有由这个决定引发的错误都推给天气。他们征求意见时我说了随便,都可以。离不离都可以,跟谁都可以,反正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我的抚养权是没多少财产可争的情况下他俩唯一有争议之处,后来我被法院判定给了我妈,我得知消息后常常会想起那天在山顶的枪声。父母离异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那个暑假我无所事事,也不理亲嘴王在院坝的呼喊,独自一人游走在安龙的街头。有天我在体育场的石阶上坐着,目光被远处空地上几个踢球的人吸引,他们当中多半与我年纪相仿,个别大一些,不止是进球,在争抢、摔倒中也能发出大笑的声音。我上前加入他们踢了一下午,满身污秽与擦伤地回到家,有一种解脱般的恍惚。第二天让我妈带着我到体育用品店买了球鞋球袜,盗版巴西球衣,明黄色,背后印着数字9 和汉字罗纳尔多,路过教育书店,我妈又给我买了台小霸王游戏机,以及魂斗罗、超级马里奥、热血足球游戏卡。我知道她出于愧疚,还知道这愧疚的时间不会持续太长,只是他们总认为我什么都不懂。之后我每天都在体育场踢球,安全的疼痛让我产生已是男人的幻觉,误以为能承受一切挫折。刚开始大家都是乱踢,也没有门将,人人都想当英雄,拿到球就开大脚轰向对方球门,幻想自己大空翼附体,一场比赛下来感觉作战理念相当现代化,都是远程轰炸。后来年纪稍长的老大哥在电视上观摩了两场比赛,学习到先进经验,感觉现状堪忧,改革势在必行,于是将比赛正规化,组建了“安龙体育场甲级联赛”,东西城区两支队伍,引进门将位置。我虽然家住东城区,但由于身体瘦弱,跑动速度也不快,被领导提议,队员一致举手表决通过,划拨到西城队担任门将。我每天身披罗纳尔多的球衣守在球门前,随着参与人数渐渐增多,我的表现也一般,又被降级为替补门将,每次比赛象征性上场十来分钟。那些名词我一个也不懂,老大哥也解释不清,但挫败能真实感受得到,这让我一度想挂靴退役,但如果不踢球了我就无处可去,只能找亲嘴王,他知道我的事情,可能会同情我,我害怕同情。还好当时我保持着良好的阅读习惯,家里卫生间堆有《知音》《故事会》等各色杂志,厚厚一摞,我每天求知若渴,厕所一上就是四五十分钟,有天我在某本不记得名字的杂志上读到这样一个故事:
1937 年12 月,切尔西主场对阵查尔顿,比赛当天大雾弥漫球场,进行到60 分钟,球员们包裹在雾中,辨不清彼此,裁判于是下令提前终止比赛。查尔顿的球员们遗忘了门将巴特拉姆,没有通知他。巴特拉姆不知比赛结束,依然在球门前坚守,直到15 分钟后,准备锁门的工作人员才发现了他。
那是一个神启般的顿悟时刻,我在最肮脏的地方感受了遥远的浪漫,跨越时间和空间。被遗忘的门将站在球门前,拼抢和呐喊声都已远去,又随时可能再覆盖过来,此刻他是宇宙间隐秘的角落,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眼前的浓雾,足球可能从其中任何一个地方飞出,光荣与挫败在一瞬间决定。这种被遗忘者之美让我着迷,我的职业生涯也得以延续。
即使在垃圾时间那十分钟的坚守也足够我逃离,暑假作业总回答做了,反正最后一天再补也来得及,反正我妈也不会看。亲嘴王也已经不喊我了,我和他不知道还算不算朋友,也不知道开学后该怎么面对他和吴婷婷。拖延是我唯一的保护措施,哪怕总要面对,哪怕后果会变得更严重。亲嘴王每天出门,我都会躲在阳台后看着他出了门,过一段时间再去体育场。有时也会想亲嘴王是去找谁,但越想越乱,无数烦恼缠绕成一团乱麻,我不敢面对。暑假临近结束,阳光每天在一些时刻变得像琥珀,那天踢完球,老大哥提议东西城区拆除“柏林墙”,一起去登山,我掉在队尾,随他们走向大扁山。在路上,我远远看到我爸走在对面人行道上,他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细看会发现领口处有污渍的白衬衫,灰西裤,黑皮鞋,耳朵处夹一支烟。他没有看到我,就这么走着,我却很慌乱,快步混进队伍中间,躲开了他。大扁山位于城中,修建有石梯,常有老人、情侣、无所事事的人登山,我们属于第三种人,没有事做,没有目的,却总在模仿成人的行为,自以为有目标,做的每件事情都有意义。在山上,大家努力辨认着脚下的安龙县,安龙一小在这里,一中就在旁边,平时困囿其中不得脱身,此刻看来却非常渺小,短暂的俯视如同飞行。螺旋桨的轰鸣再度传来,直升机盘旋在安龙上空,出现在眼前,球队的人纷纷猜测它此行的目的。老大哥表情端凝:“我妈说国家要把贵州省的中心定在安龙,上次应该是考察现场,这次是确认。”西城区副处级队长附和:“我也听我爸说了,还说安龙再过90 年就会变得和现在的上海一样大。”在小孩的心中人都是要活到100 岁的,我暗想,90 年后我都98 岁了,距离100 岁只差两年,子弹会在那个时候回来吗,还是在我100 岁生日那天?
暑假结束前夕,我坐在家中赶着暑假作业。桌面铺有一块玻璃板,板下是照片,照片里我爸和我妈在一起很真诚地笑着,那时还没有我;我、我爸还有黄狮在一座野山上趴着面对镜头,我不喜欢拍照,随手捡了根带叶枝丫遮住脸,后来每次我妈看到这张照片都会骂我;我、亲嘴王和吴婷婷穿着橙色救生衣坐在鲤鱼船上,水波晃动又静止。阳光被风中的叶片遮挡,光影覆盖在玻璃板上,跳动着,像波光明净的湖面,我陷下去,一张张照片在身边游动,如同鱼群,引我潜入越来越深的湖底,在一片静谧与漆黑中,鱼群围成一个发光的圈,它们循环往复地游动,不知疲倦,仿佛海面上分岔的雷电,仿佛浓雾中缠绕的火焰。
敲门声陡然响起,将我拉扯出来,我打开门,亲嘴王站在门外,长久地沉默着看向我。许久,他对我说:“对不起。”我想象过很多次和他重新说话的场景,但没有想到会是现在这样。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又是一阵沉默过后,亲嘴王对我说:“吴婷婷爸妈今天吵架了,要离婚。”亲嘴王走后,我看着桌上没写完的作业,想到吴婷婷,觉得我应该去找她。走进安居小区,听到吴婷婷的啜泣声从楼梯间透过花格墙传来,我走上去,吴婷婷坐在楼梯台阶上低头哭泣,身后她家的门敞开着,我在她面前的缓步台蹲下,看着她抽动的肩膀,心里难过,又有一丝隐秘的暗喜,因为现在我们是同一种人了。我忍不住想拥抱她,想邀请她进入只有我们的房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吴婷婷对我说了两件事:她爸爸出轨被她妈发现了;亲嘴王安慰她的时候又亲了她一次。
院坝里的桂花、绣球花和三角梅开得花团锦簇,在格子中轻摇,阳光照射花格墙,阴影铺投在我们身上像锁链也像牢笼。光线抬升,宫殿漂浮,歌声嘹亮,萦绕在我俩耳边,“跟着太阳,跨世纪/拥抱明天,新世界/手挽手,向前迈/我们是跨世纪的新一代。”吴婷婷抬起脸,泪水已干涸的眼里映照着我脸上的荒芜和身后细密辉煌的光柱。桂花的香气忽隐忽现,萤火虫般闪烁着弥漫上来,将我俩环绕,是被拥抱的拥抱。我终于开口:
“暑假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