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之物
2022-10-22文方磊
文 方 磊
刺
它似乎在看着我,就像它依旧冷冷地活着。它的眼球一动不动,但似乎在执拗地望向我,望向我身后这个它在千百年前就已挣脱的大陆深渊。而现在,时间都陷落在它再也不转动的眼球里,那只我能看见的黝黑的球体是掩埋了时间的绝地。
1938 年,在印度洋南非沿岸深海区,捕鱼船长亨德里克·古森偶然捕到一条从未见过的鱼。这条鱼形状像古代的总鳍鱼,长1.5 米,重58 公斤,身体浑圆,在尾鳍末端有分离的小叶,整个尾鳍形成非常奇特的矛状三叶形,所以被命名为矛尾鱼。在这以前,人们曾认为这种鱼类在六七千万年前就灭绝了。英国鱼类学家史密斯鉴定这种鱼是3.5 亿年前总鳍鱼类的唯一代表动物,为了纪念首次发现者拉蒂迈女士,史密斯当即将它命名为“拉蒂迈鱼”。我眼前的这条拉蒂迈鱼的标本正是1981 年非洲科摩罗政府赠送给中国的稀世礼物。
在漫漫海底世界的洪荒中,这个被称为“20 世纪最戏剧的科学发现”的生物有着比海水还浩荡的耐心,它将自己沉潜于数百米的深海之下,隐居在时间的汪洋里,它咬住大地遗落在海中的秘密,隐蔽了时光里的真实,它以比时间更具隐忍的方式让世界忘却自己,近乎以自己的生命之水漫过时间的流淌。它久久沉入深彻的海底空寂里,仿佛消无于时间之中,以此阐释着它对时间的不屑,而我无法想象它活着时的孤独和生存中度过的虚无。如今,它以登陆大地的方式,将自己凝聚成一个无解的生命与时间的谜面,冷冷地停在我的面前。现在,我所在陆地上的时间依旧无可阻挡地流逝,而我眼前的这条拉蒂迈鱼的标本成为一枚最坚硬锐利的刺,无懈可击、无限坚韧地钉在时间的荒原中,孤绝而决然。
拉蒂迈鱼的祖先早在4 亿年前就已经出现,它们保留了从鱼类向陆生四足脊椎动物演化的过渡形态,是长着“四足”的鱼。作为早已被认为在数千万年前就灭绝了的硬骨鱼类,它们成了极为珍稀的“活化石”。这种鱼隐居在数百米之下的深海中,靠捕食乌贼和鱼类为生。我不知道眼前这条拉蒂迈鱼有多大年岁,但我知道它曾经活了很久很久,如果不是被意外发现,它还可以继续漫长地活下去。它能降低体内新陈代谢,最大程度地减少自身对食物以及外界其他的需求,近乎极致地弃除体内的欲求,将本能属性降到最低,以使自己更长久地活下去。在不见天日的海底,它与时间不分彼此。
在相当长的光景里,它口中那锋刃凌厉的牙齿咬住了万物之灵的时间,天地间桀骜的时间在偶然中遇到了敌手,摧枯拉朽的时光在这条鱼面前有了犹疑,它游在深海之下,却仿佛攀爬到了时间的脊背之上,它以生存中的漫漫时光对时间报以怀疑,以自己不死的生命讥讽和蔑视时间。
在自然万象无尽的进化与演绎中,作为时间的印记,拉蒂迈鱼其实并不孤单,它并不是独自对抗和嘲弄着时间的物种。2009 年,人类曾发现过一种距今约4265年的深海黑角珊瑚,它们堪称地球上最古老的珊瑚品种和最古老的连续生物体,也是全世界寿命最长的生物。巨型桶状海绵则是生长在加勒比海珊瑚礁上的海绵物种。桶状海绵被称为“珊瑚礁中的红杉”,其寿命可达数百至一千年,甚至更长。
如果说到时间之外熟悉“不死之术”的物种,灯塔水母可谓独一无二。灯塔水母与大多数典型的水螅纲生物不同,它们在性成熟的水母型形态下可以将自己反向生长回水螅状态,重复水螅与水母来回的周期,来达成永生的效果。如果灯塔水母暴露在环境压力或物理攻击下,抑或是生病或年老,它就可以恢复到水螅型形态,形成新的水螅群体。这是通过转分化的细胞发育过程实现的,转分化过程将它们转化为新的细胞类型,细胞的类型和功能会发生改变,伴随这种功能上的转化所出现的,是器官的再生。从理论上讲,这一过程可以无限期地进行下去,从而使水母在生物学上实现永生。
同行的家人都已流转至其他展厅,而我依旧默然站立在这只拉蒂迈鱼面前,在某一刻我甚至恍惚感知到它似乎依旧活着,只是活在我们人类的时间之外。它以标本的格式被时间凝结,然而它同样也在凝结着时间,时间穿过它的身体,光阴有了无解的结局。它犹如一根潜入海底的永恒之刺,从时间之外刺入时间,给予时间漫长的哀悼。它赢得的是某一刻比时间更早见识到的未来。在某一瞬息里,我甚至怀疑它以假死伪饰成标本,巧诈着以死而活,继续对陆地讪笑,继续嘲弄着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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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浸在深海之中,仿佛都是碎片,都是虚无,它吞下时间的碎片,吞下时间的虚无,在它沉潜的深不可测的海水里,尽是时间消无的盲区,它以活下去的决绝坦露出对命运的深邃疲惫。
在这个博物馆里的时间,我基本上都停在它的面前,它死去——我长时间质疑这个事实,我望着它,似乎还在执拗地等待着,等待着它圆睁的眼睛里映射出那些关于生死命运的诡谲隐秘,等待着它悄悄只对我一个人表述它的生存经验,等待着它在某一刻清冷激灵地醒来。
此刻,这条纹丝不动的拉蒂迈鱼已离开了深海,来到大地上的博物馆。现在它与时间再度相逢,它虽死去,但依旧没有被时间完全击败,它以一个标本的概念实现着某种灵与肉的永恒。而它面前的我,早已是一个被时间碾压击溃的活着的标本。
我望着这条近乎慈悲般静止的拉蒂迈鱼,站在这条吞下了时间的标本面前,从这座展缸的虚影里,遇见了自己空茫的人生。
唇
时光的沙堡中,它像一个久远前被搭起的旧积木,孤零遗世般地独立其中。它面目模糊,身形枯涩黯然,依稀能辨出原先的绿漆,像夕照熄灭前最后的一滴亮,在日光或夜灯的映衬下显出一丝悲壮。没有人知道它站在那儿多久、它经历了什么,它如同中年人时光里在退潮后遗落在那里的一粒哑然的石子,镂刻着日益干涩的光阴。它,站在那里,本身就像一件无法绕过与逃离的遥远往事。
现在,此刻,这个被时光潮水洇旧了的邮筒就站在我的眼前,那些老去的时光、记忆正从远处轻轻悄悄而来。那些由远而近的步音中踏着疲惫的成熟,使得天地都灰蒙蒙的,时光老得像风一吹就能被融化。
曾经,这个邮筒初来这里时,应当是鲜绿的,光芒惹眼,骄傲昂首,日夜交际间它是时光的坐标,那是记忆青葱盎然的时代。邮筒站在那儿,犹如一座无可怀疑的记忆渡口,一处抒怀心意的小型灯塔,承载着柔暖的记忆飞渡山川,在蔓草如烟的岁月里,镌刻着爱恨情思,抵达人们心田的归期。它曾是那么多年里带有情人浪漫风致的心灵意象,抚慰着人间无数的风流蕴藉。
数字时代的汹涌而至仿佛只是刹那,这应该是这个邮筒和铸造它的人始料未及的,它的无数同伴已经被人们从城市的肌体上剥离,快递业的发展一日千里,纷至沓来的欲念围堵着人们,那些跋山涉水的渴盼、日思夜想的牵念,已经与这个陀螺般旋转的现代社会越来越不相宜,邮筒被陆续作为历史的遗存移出了城市生活现场,消匿于城市的生息。而我眼前的这个邮筒,还坚守在人们早已废弃的记忆的旧渡口,它的周围有热烈的广场音乐喷泉,有铺张渲染的婚礼,有商家喧嚣的开业典庆,当然,它也见证过颓丧中摔落的饮泣和咒骂,以及尘埃飞扬与落下时隐藏的悲伤。这个邮筒曾参与过那些往日的热闹与凄凉,只是时代的记忆正在慢慢地将它抛诸脑后。
日夜更替的大地上,它是时光投递与收纳的站台,犹如幽冥的命运抛在这里的一个缄默使者,迎候与送别着散落流年的各处人生。世间所有的生活都是投递与收纳,而我们也是天地之间的信笺,又将被怎样的命运所投递?又将被怎样的命运所收纳?
那些往昔时光的定格,连同真相与谎言,曾经都被投进它始终张着的唇里,进入它的心怀,那么多的关于人心迷宫的秘密都被这个邮筒所记忆。然而,现在,这个邮筒与它的记忆随时都可能一起被时光抹去,它曾经装进了那么多命运的沉浮跌宕,记载下那么多命运的起承转合,却终究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
如今,这个邮筒在这条熙攘的大街上显得愈发尴尬,像这座城市抒情诗句中一个荒诞的标点,又宛若苦挨和支撑散落岁月的一根凋敝的时间拐杖。这个曾经被投入过无数期盼、惶惑、怀疑、欣喜与忧伤的邮筒,我日日夜夜见过走过,却毫不熟悉的邮筒,仿佛才是天际投向大地的一封久未开封的信笺。
今夜迟归,我乘坐最后一班公交车抵达这个广场,随着零星乘客下车的脚步,我又望见了这只站立在时间洪荒之中的邮筒。它就像记忆本身,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一根针扎进时间无感无情的流淌之中,扎进天地间的空旷之中。我静静向它走去,第一次伸手触摸它锈蚀的身体,它涩涩的,潮湿的,幽冷粗粝。那些失落的时光正是如此吗?我试着用手探进它张着的唇,那黑洞里的空落像有什么正在陷入深渊之底。屏息去听,仿佛有游丝般的断续之音回荡在那嘴里,这是时光沉落命运深处的嘶鸣吗?
这个邮筒比曾经见过它的所有人知道得都多,它帮助时光记住了那么多,或许很快它就逃不过被时光抛舍的终局。明天,或许明天之后的某一天,当它被拆除的时刻,浩荡纵横的时光流淌会有片刻的断裂。
只是谁都不会发现。
影
早上晨光生发,我从床上起来时他就跟着我了,然后整整一天,他就这么跟着我,他从不问候我,也不安慰我,只是毫无迟疑地跟着我。他在时刻陪伴着我,也像时刻监控着我。他仿佛对我是如此忠诚,不离不弃,天荒地老。而他又是那样虚无,如此的靠不住,有时我想更靠近他一点,在漫天的浮尘里,我会无限接近他,却永远无法与他相拥。
他是我的影子,是亲爱的另一个我,也是另一个我无从把握的自己。很多时候,我在世界上存在的最大证明就是我的影子。我望向镜子里的自己,那无非也是我的影子,只不过是更纤毫毕现的高清影子。很多时候我都不敢面对自己,于是我就去看我的影子,影子对我了如指掌,即使我被抛向世界尽头,影子也依旧会将我收留。同样,即使我逃脱了魔鬼的诅咒,也无法摆脱影子对我的贴身追踪。
这个三岁的孩子突然停止了哭泣,眼神瞬息间闪亮了,他张着嘴巴,柔嫩的脸庞上满溢着痴痴的笑。这个夜晚哭闹了许久都不疲倦的孩子突然被墙上的影子召唤,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在讶然与喜悦中不知所措地坐起来。我教他用双手做出不同的形态,影子就在墙上幻化为不同的动物走动,孩子完全被迷惑了,他开始欢喜,他觉得对面墙上的世界才更有意思,他当然不知道自己也在对面的世界里,并且是那里的全部。然而,这个孩子也是我的影子,我从他身上发现并找到了我过去的存在。
我曾经和这个孩子一样,同样被真幻难分的影子所吸引。皮影戏里我见到了影子在时空里埋下的命运伏笔,那错杂闪动的影子里是千军万马和世态炎凉,是生死人情、泪珠筋骨,是千年江湖,是蹉跎人间。
忠诚信任的影子又常常成为最先的背叛者,年少和玩伴们玩躲猫猫游戏时,自以为把身体藏得足够隐蔽,却不想影子早已将我暴露,他犹如身体里脱逃而出的魂灵。而现在,我往往会从众星捧月、唯我独尊的满足的笑容投影里,发现一个人内心的破败与凋零;或从众人眼里的胜利者脚下的影子里听到一个人内心的哭号。
在中世纪欧洲,影子甚至成为巫术施行的对象。巫师往往会对着影子做法。一名巫师无论是一个人独自修行,还是隶属在一个巫师会之下,都会书写自己的“影子之书”。“影子之书”是用于记录那些有效仪式的步骤和其他相关内容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记录下来,例如使用的草药、工具、方法、涉及的人或物等等。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记录可以为巫师实施魔法提供参考。这本书之所以被称为“影子”,是因为早期的女巫们因为惧怕被迫害而不得不努力保守自己的秘密,她们选择将这些内容秘密地记录下来,书经常和死去的女巫一起被烧死或埋葬。“影子之书”其实就是“书写影子”,而记录下来的“影迹”是成全着巫师的滋养,也是毁灭巫师的火石。
影子总是完整映出了人,却又没有一个人与他的影子等同。相比于肉身,影子才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每日时辰的不同,日光照耀我身体的影迹呈现出不同的变换,仿佛我在大地上被虚构的命运,而这依然来自于我自己。它遵从着我,却又将我时时失真虚拟;它承认了我,又篡改着我;它确信了我,又质疑着我;它游离于我,又凝结着我;它守住我的秘密,却又在袒露我的所有。
影子是人在这个世界上最深幽的谜。
走在朝阳或夕照的路上,我不时遇见和我并行左右或前后的影子,我甚至会有隐隐的忧心,那些被我小心藏起来的心事,是不是其实都已在我的影子里慢慢显露?每每面对我的影子,我总是无比心虚,影子了然并收容了我的一切,即使它有时并不出现,但永远知道我在哪儿、去向哪儿、做过什么,即使我虚晃过整个世界,我也永远骗不了我的影子。影子时而潜在我心灵的暗室里,时而从光阴的深壑里浮起。
我的影子里有我的全部吗?我的所思所想是否也在那细微渺渺的影迹之内昭然显露?过往的时光里,我有过诸多相似或迥异的梦境,迷蒙交错间,谁又能确认我的梦境不是我的影子?谁又能确认我的影子没有钻进这俗世里扯不清的由头引线,在可疑又真切的梦境中幻化我的又一重生活?而我更真实、更强劲的生命是否正是在我的影子之中?
这个世界无非就是一个个穿行交错,却无法隐遁起来的影子。我看向这个世界,就是在看一个个影子。我望向你时,也同样毫无疑问、毫无意外地看到了隐藏着你也背弃了你的影子。同样,你见到的我,或许也不属于我自己。我属于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