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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易冷

2022-10-22燕茈

火花 2022年6期
关键词:花树松针炊烟

燕茈

太阳懒洋洋地挂在了天上,阳台的百合含苞待放。来不及多看几眼,我匆匆忙忙洗漱完毕,潦草地吃了个早餐,提上昨晚打包好的饭盒,急急忙忙地奔向地铁站。

深圳人走路是一路小跑的,挤地铁是蜂拥而至的。来深圳有一段时间了,我依旧适应不了这种后面有老虎追一般感觉的生活方式。但是没有办法,既然来了这座城市只能努力跟上它的步伐,哪怕是被推搡着向前,趔趔趄趄,走得异常艰难,也要继续。

从侨城北地铁站D出口出来,一直走向写字楼,要大概走一百米的距离。早上八点左右从这个出口出来的人无一例外不是同一个方向,全部往写字楼奔去……他们衣着得体,背着背包,手持饭盒,步履匆匆。

出口处有许多开电单车的人在揽客,怕迟到扣全勤的人会坐上电单车。路边有卖早餐的,有卖水果的,有卖鲜花的,有卖儿童玩具的,有卖鹌鹑蛋的……地摊经济让这些人找到了在这个艰难的世界站立的空间。许多打工人在路边迅速买个包子、豆浆油条便继续赶路。

这座城市目之所及的是钢筋混凝土组成的高楼,去年我住的地方还可以瞭望到莲花山,早晨还可以看到山上的雾气,现在已经被拔地而起的高楼挡住了视线。城市里所透露出的是一片无法抗拒的喧嚣和无法推卸的浮华。

通往写字楼的这一百米的距离,多少充斥着人间烟火味。路的右边是一排高大的树,树下是绿油油的草地。阳光下,草木葳蕤,草地上还有个巨大的石头。我常常想假如把我家的老黄牛牵过来吃草,它一定可以把肚子撑得鼓鼓涨涨。而我就可以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书或者看日落。这样村姑的想法让我有时哑然失笑,深圳这样繁华的地方是让我来放牛的吗?抱歉,我只是想到了那被现代化隔离了的诚实而宽厚的土地,想到了那愈来愈遥不可及的朴素的田园生活。

炊烟是离家的乡村孩子连通故乡的线,缠缠绵绵,从乡村绕到城市,从白云深处绕到耸立楼林,丝丝缕缕,萦绕在心头,无法解,也不想解。似乎只有这样缠绕着,才可以证明自己是个眷恋故乡的人,是个不曾背叛故乡的人。

那个叫做花树下的小山村呀,土地里的花生苗绿了,水田里的稻花香了,老树下的黄牛哞哞叫了,白毛的鹅仰着脖子上岸了,扛着锄头的阿爸归家了,屋子里的孩子哭了笑了……日子朴素、安详,岁月滚滚流淌。

那丝绸一般柔软的雾霭柔和地笼罩在错落的农舍。谁家的祖母第一个燃起了炊烟,接着一缕缕,陆陆续续都升起来了,空气中弥漫着柴草燃烧的味道,暮色开始洒落大地。乳白色的炊烟袅袅在记忆中飘渺,那是我曾经多么熟悉的人间烟火,它们早已经飞向遥远的空中,不知落在了何处。

我主动请缨领了个“照顾灶台”的艰巨任务,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所谓“照顾灶台”其实就是保证柴薪不间断。我之所以这么“懂事”,是因为我看见我的祖母曾挑着柴草在弯弯绕的小路上一歇再歇,看见身怀六甲的母亲和一担柴草齐齐滚落在回家必经的小河,看见父亲因为木柴被护林员没收时一脸的垂头丧气……

我的祖母我的母亲只是想让炊烟升起,不再灶冷火死;我的父亲只是想将木材挑到镇上换点粮食,好安慰我们那虚空的胃。我们屋顶那缕若有若无的炊烟已经告诉了我生活的不容易。我们的日子如那柔弱的炊烟一般,经不起半点雨打风吹。我只是心疼,心疼我的家人那么努力却依旧艰难。

曾经,父亲的腰板也是挺得直直的,像一棵高大挺拔的松树。我不记得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些驼背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些老态的,等我开始注意到的时候很是愕然,仿佛苍老对父亲来说是一夜之间的事。

大概是从九岁开始吧,那时我已经上学一年多了,我觉得上了学的小孩就已经长大了,就可以帮助家里做好多好多家务活了。那时熬粥、蒸红薯、烧猪食等家务非常费柴薪,于是我的周末、我的寒假暑假、我的放学时光大多数都在山上度过。

我是女孩子,力气小,砍柴这件事对我来说有些为难。于是每天中午放学我就提着猪扒、挑着簸箕跑到对面的山上把被风吹落的松针一堆一堆聚拢在一起,用簸箕装好挑回家后继续去上学。我们的柴草屋里堆满了我挑回来的松针。时间久了,我很清楚哪里的松树林多,哪里的山坡风大松针掉得多。

有时候我也会在松树林下捡枯枝,掉落在草丛中的枯枝早已经被风吹干,所以没有那么重。重要的是不用砍柴刀,没那么危险,最多也就在山上摔几回,擦一点皮外伤,这对于乡村孩子来说特别平常,所以也从不觉得有什么。每当我摔得鼻青脸肿,每当我在山上捆好柴薪累得喘气时,每当我站在山顶看着村落里的炊烟袅袅升起……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气,我只是心疼我的家人,还有那么小的自己。

最开心的是我的祖母,她毕竟很大年纪了,早就害怕上山,害怕那山路十八弯,害怕气喘吁吁硬拖硬拽地搬回那点可怜的柴薪。生火做菜最好的燃料就是松针,易燃耐燃,不起灰,烧出来的菜还有淡淡的松香味。每当她打开柴房门,心里就会有一种卑微的满足感。她觉得我很懂事,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我。

于是,我成了大人眼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有孩子睡懒觉了,大人就说“千金”已经煮好开水了;有孩子玩到天黑不回家,大人就说“千金”早就开始帮忙挑水做饭了;有孩子玩得满脸都是泥,大人就说“千金”把过年燃烧的柴草都准备好了……说来也是讽刺,一个穷得叮叮当当响的家庭里,给女儿取的乳名是千金,这跟穷人家里给小狗取名富贵似乎是一个意思。

有一次邻居家的大婶对母亲说:“你们家千金太懂事了,不像个孩子。太乖了不好,让人心酸。”母亲居然红了眼睛,“跟着穷爹穷娘出生,能有什么办法?”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直到我自己做了母亲,我才终于明白母亲当年为什么那么心疼。

我们家的穷是祖传的。祖父世世代代穷,后来还死了妻。遇上了成了寡妇后的祖母,有人撮合他们,于是祖父就带着孩子搬去和祖母过起了日子。那里毕竟是祖母前夫的家,他们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后来两口子又搬回了花树下。住的房子是和叔伯家借来的,穷得灰头土脸。花树下人的潜意识里觉得祖父是“嫁”走了的,所以都不承认我们是花树下人。我们在冷眼中苟活,常常有一种次等人的卑微感。

乡下人大多厚道朴实,但是尖酸刻薄起来夹枪带棒地能把人噎死。小孩子也会看菜下碟,他们约好不和我一起玩,他们嫌我穿得破旧,嫌我晒得黑不溜秋丑不拉几,嫌我总是反应迟钝慢半拍。谁家的东西不见了他们首先想到我,合伙审问我,拳打脚踢把我揍得嗷嗷叫。这些不那么美好的记忆让我在往后的日子里常常怀疑“人之初,性本善”是错的。

后来我就不和他们玩了,我一个人可以静静地和祖母聊天,可以静静地帮家里做家务。我很爱听祖母讲过去的事,讲她的童年,讲那些我不敢想象的苦难生活。

可是那些男孩女孩依旧不喜欢我,依旧厌烦我,哪怕我什么都没有做,他们就是看我不顺眼。就好像一场游戏,必须有个“敌人”,他们同仇敌忾,英勇杀敌,唯有“敌人”破败,才算是胜利。

一个下午,我那堆满松针的柴房门被扒拉开,几个孩子拿着“蛇皮袋”兴致勃勃地装松针,看到我来了,若无其事走开。我感到很难过,眼睛蓄满了泪水,到现在我依旧不明白当时的自己为什么那么悲伤。悲愤交加的我拿起竹竿奋不顾身地扫向他们。他们自知理亏,仓皇逃窜。有个别中招了的,到底还是被我打伤了。

夜幕降临,就有大人来投诉。母亲叫我道歉,我不吭气,父亲抡起棍子揍我。对方不依不饶,要我们赔医药费、精神损失费什么的。父亲听了更气,揍得更狠了。

“教出一个小偷,还好意思跑到别人家里嚷嚷。”我嘴硬。

对方气急了,又找不到话反驳我,最后憋出一句:“看看这丫头,牙尖嘴利的,你们也不管管!”

“少说两句吧,祖宗。”母亲劝我,要哭的样子。

父亲继续揍我,连对方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有发觉,最后无奈叹口气:“你一个女孩子,那么倔强干什么?”

“这事能怪她吗?”母亲护犊子。

“投胎不看清楚来,跑到这样的人家出生,这事就得怪她。”父亲继续他的粗暴。

母亲安慰我:“不要怪你爸,以后更要安分守己,穷人家的孩子错不起。我们也没有能力保护你。”

那一晚,家里的炊烟升得很晚,我赌气不吃。父母没心情,扒拉几下胡乱吃点算是应付过了。门外传来祖母的声音:“把孩子吓到了我不放过你。你小时候你爹有这样打过你吗?”我没有听见父亲回话的声音。

多少次,我爬到后山的棠梨树上,看着整个村庄的房舍。屋顶一行一行的瓦整齐有序。我呆呆地坐着,既不思也不想,不被打扰也不打扰别人。

屋顶上的炊烟袅袅升起,人丁兴旺的“肖屋”屋顶上的炊烟又快又浓,似乎可以闻到米香。然后是“老花树下”“丰元下”……最微弱的似乎一直都是我们家的。谁家的日子好过,谁家的日子举步维艰,炊烟就像个信使全部传到天上去了。如果有神仙姐姐,她会看到这一切吗?她会怜悯我们吗?她会下凡帮帮我们吗?

成年以后,我不止一次听我的小伙伴为那少不更事的童年和我道歉,可是原不原谅已经不重要了,谁也没有办法回到那个时候,安慰那个曾经一脸悲戚祈求神仙姐姐怜悯的小女孩。

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渴望逃离的,已经不得而知了。我心里憋着无数的恨,我恨这里的大人小孩,恨那些不怀好意的冷眼,恨这贫瘠的土地长不出更多的稻谷红薯,我恨所有畏畏缩缩的无能为力。我小小的心泛起一阵又一阵酸楚,我觉得如果有一天我可以离开这里,我一定义无反顾。是的,我渴望长大,渴望离开,渴望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

我终于准时地长大了,迫不及待地离开,工作,攒钱,供弟弟读书。我希望他长大后和我一起离开,带上家人一起离开。

真的离开以后才真正明白社会的艰难。工作中难免出错,难免挨骂,难免背锅,难免被冤枉……我开始体会到母亲交代的那句“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朝难”,觉得生活很难,寸步难行的难。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孩终于还是咬咬牙努力撑过去。

我住的地方是一条美食街,出租房在六楼。一楼二楼的饭店、快餐店、小吃店数不胜数,那呛人的油烟从早到晚往上窜。城市里没有炊烟,我那出租房常常会有油烟弥漫,逼仄的空间里全是难闻的油烟味。吃饭对我来说,不过是填饱肚子,所以我做的饭菜都非常简单,一块白豆腐和葱花在锅里焖成糊糊状是一餐,一个紫菜打汤捞饭是一餐,一个鸡蛋炒剩饭是一餐。我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艰苦,只是蟑螂和老鼠多得让人难以承受。城里的小动物似乎不怕人,和人类和平共处着,每次老鼠蟑螂出现都把我吓得大惊失色,它们却安然无恙,淡定从容得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路过的路过。

后来我搬家了,工作的地方有了食堂,我就不用做饭了。食堂的饭菜很干净,全是简单的家常菜,也不贵。我来的次数最多,食堂阿姨对我很熟悉,对我的口味了如指掌。她对我特别好,就像编外的女儿,经常在我的碗里装一个荷包蛋,好多人说她偏心,她就笑而不语。她是我出来工作后遇见的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她说看到我就像看到她自己,她说她曾经也好穷,也被奚落,也挑着柴草从山上滚落下来,也委屈哭泣,也羡慕别人家浓郁的炊烟,也曾写过豆腐块发表在报刊上以为自己可以当作家。她说过去农村的生活差不多的,倒退二十年、前进二十年都差不多,穷得很平均……她希望我开开心心每一天,前途光明,希望我以后想起她的时候内心是温暖的。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十年过去了,辗转间我来到了深圳。这里更加现代化,更多高楼大厦。每天的每天,我带着饭盒到公司,中午微波炉热饭,吃饱后休息一会儿就在过道上支起午休床,男男女女,东倒西歪,隔得很近,既不忌讳,也不觉得尴尬。

我非常自然地想起小时候跟着父母挑着锅碗瓢盆、大米蔬菜、油盐酱醋到偏远的田地干农活。父母负责干活,我负责煮粥,负责消灭飞起的火星,避免发生火灾……这项工作责任重大,所以我压力巨大。总担心炊烟里夹杂着火星,担心星星之火燎原,担心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吃完午饭,我们就各自找一块树荫,躺下就睡着。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的生活改善了,工作方式变了,仿佛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回过头来才发现,我们只是换了个地方干活,换了个地方吃饭,换了个地方睡觉。只是我们的嘴好像越来越刁了,总觉得水没有故乡的水好喝,饭没有故乡的香甜,菜也没有故乡的可口……哪怕现在各种美食应有尽有,雕龙画凤,看着像画一般,却也吃不出过去的那种美味。就像《红楼梦》里的茄鲞吃到最后都没有茄子味了,于是大家觉得还是刘姥姥的瓜果蔬菜更加纯天然更加好吃。这到底是因为记忆把过去的美好美化了,还是我们的味蕾变了呢?

这时候,又开始怀念故乡的炊烟了。那些我坐在棠梨树上望得泪眼朦胧的炊烟,那悄然飞走又在我无尽的孤独中冉冉升起的炊烟。它们是房屋升起来的云,是村庄的声息和呼吸。

父亲说他梦到我的祖母了,梦见祖母说她好饿,过年鞭炮刚刚响,她刚刚回到家门口,饭菜就被阿飞(我弟弟)端回屋子里了,哄骗了她一顿……弟弟听见吓得大汗淋漓,因为那天他真的把饭菜端回屋了。他急忙解释:“是堂哥叫我端的,说放鞭炮后太多灰了,所以叫我端走……”

父亲说都回家一趟吧,我们搬走后家里好久没有开火了,没有炊烟,上代的人都饿坏了。

炊烟,又是炊烟。炊烟是伸向天空的手吗?

如果没有炊烟,我们可以用什么传达那对故去了的人的思念?

岁末,我们回了趟花树下。

花树下的人都搬走了,村庄空空荡荡。老屋大多拆了,烟囱都不多见。或许这是很好的变化,苦了一辈子、穷了一辈子的乡下人终于洗干净手脚,向着更加幸福的地方走去。终于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不用和天空下赌注,不用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朝不保夕。日子总算一天一天好了起来,可是那空空荡荡的村庄总让人生出许多惆怅来。

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非常冷漠的人,我以为我不会回来这里了,我以为我记住的全是不快乐。可是,此时我感受到了巨大的忧伤。想起那个阿婆把家里割下来准备喂猫的猪皮悄悄拿给我的祖母,让她好煎点猪油;想起那个大伯把他女儿留下的旧衣服送给了我,让不停长高的我不至于总是穿得不合身;想起下雨天来不及收稻谷,左邻右舍一起帮着收;想起那个叔叔把松树林借给父亲挖松脂,好换钱支撑家里的开销……这么多温情脉脉的瞬间,全在我小肚鸡肠的怨怼中隐匿了多年。我终于在我自己的早晨里,唤不醒那个昨天。

我想我的祖母离开的时候一定忘记了给我留下遗言,比如,“不哭,去爱”,比如,“好好吃饭,开心长大”。

多亏父亲每年执着回老家修葺那几间我们住了几十年的屋子,收拾一下也还能住,像过去一样。我们动手将布满蜘蛛网的灶台清理干净,支锅,糊烟囱,试火……角落里还有我曾经挑回来的松针,虽已霉烂,将就着也可以用。父亲还拿着我小时候的课本和松针一起燃烧。他还对我说:“以前课本卷一个角你都要噘嘴不开心,现在全部都发霉了,还被老鼠啃得乱七八糟。”

那一页一页化成灰的本子,扯下我一串又一串的热泪。

我们把做好的饭菜端到天井,父亲对着天空喊:“回来吃饭了,这么久没生火,不要见怪啊。孩子们出门在外不容易,保佑他们顺顺利利,好多点时间回来做饭。”多少年前,暮霭沉沉的花树下,屋顶上的炊烟送来了暖意。我的祖母燃烧着我挑回来的柴薪,围绕着灶头锅尾煮一顿又一顿粗茶淡饭。她笑容慈祥,对我说:“吃哇吃哇,别噎着了……”

那时,蓝天很蓝白云很白,小鸟飞过丛林,花朵上的露珠儿倒映着小妹妹的笑……回想起来,那些贫穷、狭隘又温情脉脉的生活让我一生受益匪浅。

那个我发誓再也不回去的故乡,真的回不去了。

那永远的炊烟,凉凉地落在了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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