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桃花源的路有多远
——《天河》创作谈
2022-10-22赫东军
◎ 赫东军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读到的《桃花源记》,由于当时很是强调背诵,所以很多句子到现在仍然记得,比如“沿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遇到人之后“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后来随着年岁的增加,书也读了不少,慢慢地就感觉到了桃花源的好来,用沈从文先生的话来说就是:“全中国的读书人,大概从唐朝以来,命运中注定了应读一篇《桃花源记》,因此把桃源当成一个洞天福地。”(沈从文《桃源与沅州》)桃花源从此成了读书人的乌托邦,成了中国千古文人理想中的精神圣地和伊甸园。但也必须承认,尽管我很早就想当个作家,但在我开始学习写作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辈子会要写一部现代版的“桃花源记”。
开始我只是想写一只有灵性的手,这只手可以区分好人坏人,确切地说,是这只手跟谁握手谁就是好人,反之就是坏人。后来慢慢地又增加到了与之握手的人们,就是握过手的人们从此就不再洗手了,因为洗手会洗去这只手带来的温暖。我因此写了一部短篇小说,我有朋友至今都还记得。那还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事,那可是文学狂飙突进的黄金年代。跟那个年代大多数作家一样,我已经读过了马尔克斯、福克纳和卡尔维诺,也把写的地方开始固定在一个邮票大的地方,像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那样。我写的这块邮票大的地方叫天河镇。我喜欢天河这个意象,觉得它美丽伤感而又深邃,王母娘娘随手一划就让牛郎织女天各一方,而且它的终极意义指向神话或者寓言,这符合我的文学主张。我觉得好的文学应该带有寓言倾向。
不过我笔下的天河镇并不固定,它有时候是指整个萍乡,有时候是指我小时候生活过的那个名叫峡山口的地方,有时候还包括了宜春。因为我在宜春补习过一年,有几个喜欢的同学在宜春生活。在《天河》这部小说里,由于需要我把天河镇放在了萍乡、莲花、永新三地交界的深山里,是在从萍乡南坑上山,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翻越高埠岭去莲花的路上。那是我第一次去莲花时发现的。当时我坐在破旧的公交车里,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一路狂奔,在同伴不时的惊叫声中,我望着山坳里那边茂盛的森林发呆。后来这片茂盛的森林成了我小说里的天河。于是在《天河》的开头,就是我最喜欢的十六岁女孩高洁,在乌云密布时分,坐着马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一路狂奔。她想在暴雨下来之前赶到天河镇的外婆家。
而茂盛森林里的天河镇则来自另一个地方。好多年后,万载的朋友带我到仙源去玩,小车刚开进去,我就知道我来到了我小说里的天河镇。我在一栋古旧的房子里发现一个阁楼,特意上去照了张相,于是在小说里高洁就坐在我照相的地方,先是看到外公在大门正上方安装了一只从英国带回来的大钟,这钟一响,千年祠堂里就开始往下掉灰。后来又看到林中雪骑着白马从远处朝阁楼奔驰而来,而座位右边转向就是下去的楼梯。为了早点见到林中雪,高洁竟然从楼梯上一跃而下,把正在屋里打扫的小舅妈吓了一跳。在小车开进仙源路边的远处,有一座高山水库。小说里高洁沿着水面随意扔出一块石头,竟然打翻了一条正欲跃出水面看风景的鱼。而当高洁褪去连衣裙准备走进湖中戏水时,头发突然暴长几倍,遮住了裸露的身体,原来林中雪正看着高洁目瞪口呆,高洁便骂林中雪道:“不许偷看!”
我曾经想了很多方法,如何让高洁跟着大舅舅走进天河镇才好。最容易的办法当然是像陶渊明那样,写他们沿着一个山洞进去,写到仿佛若有光就行了。但我觉得那样写不好,而且我也不屑于照抄。正在伤脑筋的时候,我去芦溪乡下采风,有朋友告诉我,森林里经常吹一股回旋的风,能使被扒开树叶的小路很快恢复原状,好像没有人来过一样。当时我就大叫一声,我找到了天河镇跟桃花源一样,一千多年来不为人知的秘密了。为了让读者知道我写的就是桃花源,我特地写了落英缤纷的桃花林和天天在天河捕鱼的人。在高洁跟着大舅舅走进桃花源时,好客的打鱼的人非要送几条鱼给高洁吃不可。
我通过在萍乡各地采风,发现在乡下至今还存在一套独立于科学体系外的话语和智慧,这套话语和智慧常常跟鬼神联系在一起。比如在山里走路容易迷路,那是一个岔路鬼在诱惑你;比如请一个高人施展一下禁蛇令,可以禁止山野里的蛇出没,保护进山劳作的人们不被毒蛇所伤;比如你拜一下樟树娘娘,或者在庙里菩萨面前求一下,那些能进地狱通灵的女人就能把你求的什么完全说出来。
写作《天河》的过程中,尽管有时候写得很苦,但我经常也感到快乐。比如高洁外公从英国带回来的钟一响,天河镇那座千年祠堂里就开始往下掉灰。比如老族长每天夜半三更出没于族人梦里,以了解族人的真实想法。比如镇长老婆自从捅破了千年祠堂的屋顶之后,竟吓得从此晚上不再睡觉。高洁小舅妈因为要被沉塘而选择不再做人,恢复原形飘然而去。还有特别骄傲的是,我故意设计整部小说中只有高洁和林中雪有名字,其他人都按身份和职业来称呼,如老族长和镇长,高洁外公和外婆,等等。这些创造让我感到身心愉悦,相信人间值得。
去我的桃花源之路有多远?小说扉页上我写上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奥·帕斯各一句话,它们是打开桃花源的钥匙。如果你有空读上几页,那你翻开几页纸就可以到达,而我却走了三十多年——如果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第一次发现那只有灵性的手算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