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会痛苦,但总比凭着幻象讨欢喜强
2022-10-21◎马拓
◎ 马 拓
不得不说,我工作中遇到的很多人都能带给我哲学性的思考。
比如我处理过的一个在站口扰序拉活的黑车司机。这人平时特别油嘴滑舌,我也从没把他那些不着四六的话放在心上。但那次处罚他的过程中听他闲聊了一件事,我觉得还挺值得玩味的。
他说他其实从小是被人领养的,养父母对他还行,除了自己不太上进之外,生活一直还算差强人意。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他从别人口中得知了自己生身母亲的近况,进一步打探,又知道了她的详细现住址。
当年他母亲是因为未婚先孕生的他,生下之后就托人把他送给别人抚养,并且从没看望过他这个亲儿子,所以他根本不记得她的样子。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要亲自去一趟她家,见一见这个人,哪怕是随便聊几句也好。
我心想,见什么?一个抛弃孩子多年并且毫无悔改之意的人,两人唯一的关联可能就是DNA里那些遗传信息了吧,她就只是我们法医鉴定意见里的“生物学母亲”。
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好好孝敬养父母。
但我没有直截了当提出来。因为我知道他一贯行事乖张,做出多出格的事儿也不稀奇,同时作为一个喜欢听故事的人,我也隐隐生出了些许猎奇心理,万一这事儿后来有反转呢?比如当年有什么隐情,终于解开了什么误会,等等。
随后他告诉我,他去他生母家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比如找了个中间人提前跟生母打了招呼,还让那人陪自己同往,又特意凑了两千块钱,当作“见面礼”。
我实在是憋不住了:“这钱是啥讲头?”
他脱口而出:“我也不知道啊,我就是觉得不能空手上门,挺不好看的,买东西吧,拿什么又都挺别扭的。”
“然后呢?”
然后他就去了,结局平平无奇。他们两个人,加上亲妈和她现任丈夫,四人坐在不大的客厅中大眼瞪小眼,很客套地聊了二十分钟。一对如假包换的亲生母子,在二十多年后的重逢之时,刻意避讳着当年那些不堪往事,聊的话题无序又吊诡,所有的一切无关宏旨匆匆略过,空气僵硬得几乎伸手就能抠出“尴尬”二字。
最后,他放下钱,在亲妈无比客气的相送中,跨出了那个家门,从此再无联络。
我说:“你这是何苦呢?她也没想找你,而且早就有了自己的生活,说不定她早就把你忘了。要是我,我才不去呢。”
他想了想,问我:“哥,你说得轻松,你要是活了二十多年,忽然知道了自己是打哪里来的,难道一点儿都不好奇吗?你不想看看真正生你的人,从样貌到说话办事,到底什么样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那你也可以偷偷过去看吧。”
他摇摇头:“要是不试着跟她聊聊,我怎么知道她其实并没有多么想见我呢?见了之后,我也满足好奇心了,同时也就死心了。后来再也没动过去找她的心思。”
没来由地,我背后像中了一箭,不觉正了正身子。
不见上生母一面,会一直觉得有个亲妈在远方疼念自己,这是如星火般的期望,却也是如水中月般的执念。如今试着见了,发现这只是一场虚空大梦,那就赶紧醒来,停止一切内耗。
平日里,我何尝不是对某件事或者某段感情始终抱有着若有似无的期待。但我惧怕求证,惧怕求来一个自己难以承受的结果,所以我宁愿留给自己一息尚存的希望,也不愿去主动敲醒那个沉睡着的、可能残忍的真相。现在想想,那不是希望,那只是我在懦弱中假装安全而已。
人真的要学会“试试”和“放下”,对生活勇敢一点儿,清醒洒脱地做自己,偶尔也会痛苦,却也总比凭着幻象讨欢喜强。
就像是《绿皮书》里的人物说的那样:“这世上到处都是害怕主动迈出第一步的孤独之人。”
(大彬摘自《北京青年报》2022年7月12日 图/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