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聊斋志异·云翠仙》与戏曲《云翠仙》的比较分析

赵婉晴

（山东艺术学院 山东 济南 250300）

《云翠仙》是《聊斋志异》中蒲松龄描写婚姻的作品之一，表现出强烈的反抗封建礼教、追求人性自由解放的人文主义精神。在短篇小说的基础上，淄博市五音戏剧院编排了戏曲《云翠仙》，表达了婚姻自由、爱情至上的家庭观念，弘扬了“真、善、美”的现代价值观。五音戏是独具特色的山东地方戏曲剧种，它发源于民间，带有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戏曲《云翠仙》与小说《云翠仙》具有共同的地域文化元素，但在人物设置、主题思想、叙述方式等方面，二者各具特色。

一、人物设置：增加反面人物，推动情节发展

戏曲与小说相比，在人物设置方面有出入，小说中主要人物有梁有才、云翠仙、云翠仙母亲、赌博友人等，而戏曲《云翠仙》中有云翠仙、梁有才、赵世虎、宋彩云、孙铭、小霞、众狐仙等。主要增加的是宋彩云、赵世虎这两个反派人物，二人的出现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变化，为戏曲增添了关目，使整个故事更具趣味性。

宋彩云即好友孙铭的妻子，她心术不正，嫉羡梁的才情，生怕他一朝登榜凌驾于丈夫之上，于是对梁有才进行一系列的打压。演员通过“唱、念、做、打”生动呈现出宋彩云这一冷漠、势利的妇人形象。她一出场便对梁有才讥笑怒骂：“瞧俺这个窝囊废，干啥啥不行，吃粮食倒是一个顶俩，念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咧”，表面上是在指责自己的丈夫孙铭，其实是指桑骂槐，借机羞辱科举落榜的梁有才向孙铭乞食之事。在丈夫友人落难时，她不仅不施以援手还冷嘲热讽，正因为她对梁有才用尽言语折辱，才导致梁有才绝望自尽，推动了后续狐女报恩情节的发展。当宋彩云发现梁有才陋室翻新，住进了一位貌若仙子的美人时，她又惊讶又妒忌，强烈的嫉妒心和不甘促使她对梁有才设计阴谋，引发后续醉酒典妻事件。编剧为了使人物角色立得住，从嫉妒心理方面打造人物核心性格，符合宋彩云这一市井小人物妒能害贤的心理状态。

赵世虎是贪财好色的富家公子，京都大人的外甥，是戏曲中新增的另一人物。对于赵世虎的生平，戏曲介绍并不多，他的出现使故事情节突转，再起波澜。如第一折，赵世虎带领手下上山打猎，精准地击伤白狐云翠仙，幸得梁有才庇护，云翠仙才得以死里逃生。在第二折，宋彩云设计赵世虎与云翠仙相见，赵世虎对云翠仙一见倾心，夜不能寐，心生歹念，欲占人妻，导致主人公的境遇进一步恶化。再如第三折，赵世虎与宋彩云诓骗梁有才醉酒签下典妻契约，将故事发展推向高潮。可见，赵世虎既没有同情心，也没有智慧。他见色起意，图谋不轨，对妒妇宋彩云从未提防，任由宋彩云摆布，最终害人害己。编剧设置赵世虎这一人物，使整个故事情节更加有戏剧张力，特别是赵世虎与宋彩云的悲惨结局，使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此外，赵世虎的登场也沿袭了观众固有的传统思维模式，即如果剧中有个落魄书生，必定出现一个与之形成对比的纨绔子弟，这样才符合人们一贯的思维定式并激起观众的好奇心，而这恰是整个情节发展的需要，使得故事贴近现实，使人有种“人生如戏，观演相宜”之感。

二、主题思想：从反抗媒妁婚约到争取自媒自嫁

小说《云翠仙》以简洁的笔法叙述了悲剧婚姻的开端、发展、结局的全部过程，没有涉及更多的背景资料及人物，也没有涉及更多的社会内容。小说写梁有才在泰山“跪香”时“视众中有女郎，年十八而美，悦之”。于是便费尽心思追求云翠仙，先是跪香时捏她的脚，后又在返程中拦路搭讪，最后由糊涂的云母做主，云翠仙迫不得已下嫁梁有才。可梁有才婚后“惟日引里无赖，朋饮竞赌，渐盗女郎簪珥佐博”，导致家财散尽，他便采纳赌友的建议典卖妻子。只是云翠仙早已察觉到了梁有才的阴谋诡计，在被卖之前先告知母亲，避免被典卖的悲剧发生。梁有才“见楼设华好，婢仆辈往来憧憧”，追悔莫及，后来持刀杀死了劝他典妻的损友，最后病死狱中，结局凄凉。小说中的云翠仙和梁有才毫无爱情可言，他们的结合完全是云母之命。由此看出，作者对待婚姻持有守旧型的态度，但是，后来云翠仙果敢机智地巧用计谋摆脱了自己的悲惨婚姻，重新获得自由，体现了对封建婚姻制度的反抗，在当时的社会中也有一定的进步意义。

戏曲中，云翠仙的婚姻权利由自己掌控，为报梁的救命之恩，她决定自媒自嫁。她想方设法接近梁有才，先是“设计巧遇——假寻宝物——赠梁玉佩——被梁婉拒”，后又“身着嫁衣——自媒自嫁——剖丹救梁——自断仙路”，几经周折，才成功嫁给梁有才。在梁有才第二次气绝身亡之时，云翠仙仍不计前嫌，跪地恳求众狐仙姐妹施法复活梁有才。在这段婚姻中，显然云翠仙牺牲更多，她对梁有才不计回报的爱，体现了她无私奉献的精神。作品反映的不仅仅是女子对美好爱情的大胆追求，对自由婚恋的充分自主，而且表达了夫妻之间要相互信任、相互理解的情感理念，符合现代社会的开明型婚恋观。

三、叙事方式：限知视角与全知视角

小说与戏曲都属叙事文学，注重细针密线，起伏照应。小说《云翠仙》与戏曲《云翠仙》在故事题材方面有密切联系。小说是用文字讲故事，戏曲是以歌舞演故事。它们之间有很多不同的地方：小说是叙述体，由第三人称的形式进行叙述；而戏曲是代言体，不是由一个人来进行完整叙述，而是将各个场景、各种道具、各个人物表演、唱腔、念白、音乐、舞蹈动作配合贯穿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小说《云翠仙》采用正叙的叙事方式，按照时间发展先后依次叙述情节，整篇故事可概括为“跪香—求娶—婚嫁—竞赌—盗财—典妻—受罚—杀友—服刑”。作者蒲松龄用限知视角向读者展现了一个轻佻无赖的悲惨人生，并通过异史氏对本故事的解读得出“故以善规人，如赠橄榄；以恶诱人，如馈漏腹也”这一深刻的道理。戏曲往往以第三者的全知视角进行叙述、描写和抒情，形成剖析式的叙述模式。戏曲《云翠仙》的第三场，宋彩云向书生梁有才介绍了赵世虎的家世背景，特别强调了他的二舅主管科举选拔，暗示梁有才“诗外功夫在靠山”，戏曲通过最直接的方式让观众了解人物的身份，为故事情节的发展埋下伏笔。在第四折中，采用云翠仙主唱，众姐妹附和的形式，“轿内乐坏了小狐仙”“姐妹爱管不平事，恶气不出怎甘心”等唱词展现出众姐妹联手惩罚赵世虎的迫切、愉快的心情，大致交代了故事前情，起到为观众衔接剧情的作用。

四、语言比较：深覆典雅与通俗诙谐

语言的精炼、流畅、通俗是古代小说、戏曲语言的共同特征，最大限度地适应了广大读者的审美需求。《聊斋志异》是用文言文写作的，发挥了文言文凝练简洁的长处，充分利用叠词渲染气氛，刻画人物，描绘意境，使得小说语言意味悠长，深覆典雅。例如“母如此蹜蹜，妹如此纤纤”中的“蹜蹜”体现云母身体孱弱但不得不小步快走赶路的动作；“纤纤”则描绘出云翠仙窈窕婀娜的体态。再如“熏熏作汗腥”中的“熏熏”体现出梁有才邋遢的外表以及不良的生活习惯。“婢仆辈往来憧憧”“家荒荒如败寺”中的“憧憧”和“荒荒”分别描绘云氏家族与梁有才的家境。云氏家族繁华富饶、仆人无数的景象反衬出梁有才家道中落的凄惨下场。戏曲是以文学、音乐、舞蹈等多种艺术形式有机结合而成的综合艺术，这使得戏曲和小说在语言表现方面有很大不同。戏曲受众群体广泛，老少皆宜，戏曲语言与音乐相配合，使得戏曲语言通俗易懂。“朝为花，夕为尘，豆蔻年华几多春。莫负上天赐美意，此生难得遇知音。”众狐仙这段诗化的唱词配合欢快喜悦的音乐，瞬间为观众呈现一个明艳开朗、情窦初开的少女形象。在戏曲中添加插科打诨艺术和各类戏谑滑稽角色则是表现语言趣味性的一个重要途径。如第四场赵世虎管家的唱词：“大病初愈，炕头滚；眼珠子溜圆，怪吓人；茶饭不思，犯魔怔；迷迷瞪瞪，丢了魂。”剧中增添管家这一喜剧形象，通过诙谐幽默的语言、滑稽有趣的动作讽刺赵世虎贪财好色的恶行，为戏曲增加趣味性。

五、人物形象：各美其美

作传达情感，演绎完整的故事情节。《诗经》中《国风·卫风·有狐》载：“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此诗将自己对所爱慕男子的爱意以狐作表现，将狐人性化。戏曲将云翠仙塑造为一个由狐化身而成的美艳女子，通过佩戴似狐狸脸部形状的头饰、模仿狐狸摆头的妩媚动作生动再现了狐仙的外形特点，演员利用小嗓优势，将女狐清脆婉转、妩媚动人的声音表现得淋漓尽致。除了演员的服化道外，戏曲还借用了玩偶白狐道具，展现狐仙从本体到幻化成人的两种形态，体现了戏曲的虚实相生之美。剧中的云翠仙非凡人，似仙女，不懂人世间的名来利往，面对爱情，她不似古代凡间女子那般遮遮掩掩，而是将“小女子心如飞絮漫天舞”“莫如当面相身许，翠仙我自媒自嫁意中人”的心思大胆表露出来，勇敢追求婚姻幸福。

六、结语

小说和戏曲都以塑造丰满的人物形象为使命，小说以文字为描写手段，通过外貌描写、语言描写、动作描写勾勒出多面性的立体人物。小说中的云翠仙对梁有才并无好感，“女回首似嗔，膝行而远之”等动作描写体现出她对梁有才的嫌恶。文中未对云翠仙进行直接的外貌描写，而是通过梁有才“视众中有女郎，年十八而美，悦之”及赌博友人“曩见夫人，真仙人也”等侧面描写烘托云翠仙的美貌。蒲松龄笔下的云翠仙是个如芙蓉般的美人，蒲松龄没有明确指出她是神仙或是妖精，也不似戏曲中将她设定为狐仙。但从她母亲变戏法似的让梁有才满屋神器，又无翼而飞，到后来的屋宇瞬间消失等情节来看，云翠仙是具有神力的。面对梁有才的无情背叛，她没有用神力来惩罚他的肉体，而是设计将之带回娘家，在众人面前揭露他的丑恶面孔，侧面烘托云翠仙品格善良，顾念夫妻恩义的人物性格。面对悲惨的婚姻果断采取行动，毅然离开丈夫，也体现了她追求自由，嫉恶如仇的精神。

戏曲表演最初在露天戏台之上进行，演员通过敷演故事展现人物的内心情感与个性特点，并与观众进行互动。戏曲主要通过化妆和颜色搭配等人物外貌表现人物的个性特点，通过演唱和独白表达人物心理活动。戏曲用独特唯美的唱腔、程式化的动

小说《云翠仙》作为蒲松龄的文学作品，其受众群体是文人阶层，对于大团圆结局并不执着，他们更愿意从文中感受对人性的审视和批判，这就注定了小说《云翠仙》以悲剧收场。作为戏曲，其受众群体是普通老百姓，他们喜欢看亦悲亦喜、情节曲折的故事，但故事的结局要满足惩恶扬善的创作规律。其实这与下层群众的心理状态有关系，他们有“天道轮回、付出等同于回报”的信念。“文艺作品对读者和观众的作用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使人愉悦、喜欢、快乐，这就是常说的娱乐性和观赏性。”戏曲《云翠仙》无论是生旦传奇的浪漫题材、唯美曲折的故事情节，还是人美心善的人物设置，都体现出文艺作品的娱乐性和观赏性，符合现代社会提倡的忠于爱情、追求真善美的核心价值观念，达到了雅俗共赏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