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杰明·巴顿奇事》电影改编研究
2022-10-21万宇翔
万宇翔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本杰明·巴顿奇事》由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于20 世纪20 年代创作,收录于其短篇小说集《爵士时代的故事》。作品围绕着一位以老人形象降生的婴儿的成长史展开叙述,并贯彻了菲茨杰拉德在多部作品中所坚持的“人生幻灭”的创作主题,展现出较高的艺术价值。然而,这部极富想象力的小说在当时并未引起广泛关注,直至2008 年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上映后方才逐渐进入大众视野。可见,电影对文学的改编促成了两者的双向互动。电影对文学的改编一方面可发掘文学史的“遗珠”,另一方面在内容和思想上赋予了传统小说崭新的时代内涵。同时,文学为电影制作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素材、灵感以及理论指导。因此,电影与文学的双向互动在很大程度上促进着两者的共同进步。
一、文学与电影的双向互动
文学与电影之间存在着久远且复杂的双向互动关系。1902 年,梅里爱根据儒勒·凡尔纳和H·G·威尔斯的小说《月球旅行记》改编的同名电影被搬上银幕,并在当时引发了强烈反响。这部电影既建立了文学与电影沟通的桥梁,也拉开了文学与电影双向互动的序幕。随后,越来越多的文学作品被改编成电影。“据资料统计,自电影问世以来,70%以上的电影都改编自文学原著,其中主要改编自小说。”文学作品的电影化逐渐成为一种突出的文化现象。
在这样的双向互动中,文学与电影皆获得了长足的发展。首先,文学作品的电影化使得依赖文字符号系统完成自我构建与传播的文学文本进入了崭新的影像符号系统。这既革新了文本的传播形式,亦扩大了文本的影响范围。其次,电影制作与电影理论被文学作品及文学理论充实。一方面,文学以其丰富的内容与题材充实着电影世界。据统计,美国“从1927—1928 年开始评奖算起,四分之三以上的‘最佳影片’是改编作品;而得奖作品中,大约又有四分之三是根据小说和短篇故事改编的”,而“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奖的电影有85%改编自文学作品”。由此可见,文学为电影发展提供了优渥的土壤。其既为电影源源不断地提供数量可观的改编母本,从而充实着电影的拍摄对象,也以其审美倾向与价值取向为电影改编“保驾护航”,从而充实着电影的内在。优秀文学作品的思想、审美倾向和价值取向都将成为电影改编的准绳,从而使得改编后的电影获得了一定的思想性和艺术审美价值。另一方面,文学以其成熟的理论指导着电影理论的发展。譬如电影叙事理论的发展就得益于文学的叙事理论。亚里士多德于《诗学》中强调的戏剧叙事理论被电影很好地吸收从而形成了“序幕——进展——冲突——高潮——结局”的电影叙事结构。在文学叙事理论的指导和充实下,电影叙事理论逐渐走向完善并越发具有现代性。
可见,文学与电影这两种原本迥异的艺术形式在“改编”中实现了跨学科的联结与双向互动。文学在审美倾向、价值取向和理论构建上深刻影响着电影,而电影也以改编的方式给予文学新的传播途径、扩大着文学的影响力。两者的双向互动既为人类艺术文化的演进开创了新的纪元,也为传统的一元研究提供了跨学科的视域。
二、《本杰明·巴顿奇事》文本的具体改编
2008 年,该书首次经受改编并被搬上银幕。相比之下,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对原著进行了较大的改编,进而展现出与原著截然不同的艺术色彩。导演在改编过程中从原著主题着手,变动了原著的叙事线索,并重塑了原著中的人物形象,从而表现出电影对原著的“再诠释”。
首先,电影通过改编将原作表现主题由“幻灭”改变为“悦纳衰老”。在原著中,菲茨杰拉德为本杰明·巴顿安排了一次逆生长的人生。尽管我们并不知道作者如此安排的目的,但从原著中我们可以看到,逆生长的人生与常人一样,亦走向幻灭的人生终点。因此,在幻灭主题的影响下,整部作品蒙上了一层悲剧色彩。这样一部作品是无法直接被搬上银幕的。一方面,作品艺术化塑造的悲剧美无法满足好莱坞电影的商业化要求。正如波德尔·马克尔所言:“拍摄电影必须或商业或艺术,而不是兼而有之。”;另一方面,作品的幻灭主题也不可能满足观众的观影需要。因此,导演在改编过程中极大地淡化了原著的幻灭主题,而选择了原著主人翁的衰老特点作为表现对象。本杰明·巴顿以一个老婴儿的奇幻面貌降生,但导演在本杰明·巴顿的一生中放入了爱情和亲情等温情元素,从而软化了原著中较难接受的“衰老”主题。导演让观众看到,人在悠悠岁月逐渐老去是一种无需恐惧的自然规律。人在衰老的过程中,必定会有亲情和爱情的温情陪伴。在亲情、爱情等温情元素的关照下,原著中衰老所表现的悲剧色彩被极大地冲淡,并带上了一层“与卿相伴共黄昏”的暖意。这种主题扩充的力量是巨大的。其既使观众在观影时切实感受到人在衰老这一不可逆的过程中仍有真情相伴的事实,从而获得了感情的净化,又使电影的“衰老”主题展现出一种“悦纳衰老”的温暖、豁达的生命意识和哲理内涵。因此,《本杰明·巴顿奇事》的电影化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然后,电影变动了小说叙事所围绕的单一时间线索,而是虚构了一本本杰明·巴顿留给女儿黛西的日记,并以之为中心展开不同时空的双线叙事。导演通过现实中黛西对日记的阅读,逐渐揭开了这对母女与本杰明·巴顿的实际联系;同时,在黛西的阅读中,本杰明·巴顿的一生被巧妙地呈现在观众面前。虽然这两条叙事线索皆是导演独创,但却出人意料地收获了理想效果。其一方面揭示了现实人物,尤其是女儿与本杰明·巴顿的关系;另一方面,现实与过去双叙事线的交织使得故事更易于展开。双线的交织打通了过去与现在,使得电影具有时空纵横感;而每一条线索负担着独立的叙事任务又使得电影对不同时空众多内容的交代能够妥善地进行。这是导演的独创,也彰显出电影“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的结合”的独特叙事魅力。
最后,小说重塑了原著中的人物形象。一般来说,小说人物不可能原封不动地搬上银幕。导演为了方便审美的转换、观众的理解以及自我观点的言说,必定会在改编的过程对人物进行重塑和相应调整。但文学形象往往展现出复杂的思想性格。电影并不可能如文学叙述般将之一一道来。因此,电影对原著人物形象的处理往往选择有利于其叙述展开的那面,并在改编的过程中重点重塑并美化主人翁及正面形象。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就是如此。在原著中,菲茨杰拉德塑造了一个如常人般喜新厌旧的本杰明·巴顿形象。然而,“始乱终弃”的人物形象在偏爱“大团圆”结局的好莱坞市场上并不受欢迎。因此,导演对本杰明·巴顿这一形象进行了必要的美化。其一方面将原著中本杰明·巴顿年少时信仰爱情的纯真性格扩展放大为电影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另一方面将原著中的变心情节改编美化为本杰明·巴顿人生路上对爱情的求索经历。前者的美化是为了方便电影对“爱情永恒”主题的叙述;而后者的美化既委婉地照应原文,更重要的是,为下文其在“求索”后最终复归真爱的行动埋下伏笔,使得电影颇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况味。通过电影的美化,原著中本杰明·巴顿“负心汉”的形象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爱情矢志不渝的人物形象。
总之,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在主题、叙事线索和人物三方面实现了对原著的改编。尽管这些改编或多或少存在着将文学商业化的倾向,但瑕不掩瑜。导演通过改编使得20 世纪的文学文本穿过历史的雾霭重新进入现代人的视野。其使文本在现代再次焕发活力,亦让人们看到文学与电影的相互作用和相互联系,更为文学与电影的跨学科研究提供了很好的范例。
三、《本杰明·巴顿奇事》改编的现实意义
2008 年,《本杰明·巴顿奇事》被搬上银幕后获得了如潮的好评。人们在以影视的新渠道重新审视这本小说的同时,也看到了文学与电影结合后的巨大影响。然而,票房与观众口碑的双丰收并不能代表《本杰明·巴顿奇事》的改编是完全成功的。透过其改编,我们也应看到影视在“重生”文本的过程中,也给文本带来了一定程度的蚀伤。
《本杰明·巴顿奇事》在获改编前,鲜有读者关注这部小说。直到2008年,电影技术的发展使得“老婴儿”这一特别的人物形象获得银幕构建的可能后,《本杰明·巴顿奇事》的文本才重获关注。由此可见,电影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文学史中被忽视的文本的“起死”。在电影的发掘下,湮没于历史长河中的文本获得了“重生”的机会,并以现代化的方式重新回归大众视野。在这样一种文学电影化的回归过程中,曾经被忽视的文本不仅极大程度地满足了大众的审美需要,也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文学史记录的空缺,促使读者、批评家对作家的创作展开新的分析与研究。同时,电影对文学的起死不仅表现在对文本的再发掘上,也表现在对历史文本的再创作上。通过这种再创作,旧小说的内容被盘活并被赋予了新内涵;旧的小说创作手法被革新并受到电影创作手法的启发。因此,旧小说和旧有的小说创作手法皆迎来了新生。
尽管电影对文学的改编确实促进了更多的文学作品进入公众视野以及文学创作手法的新生,但我们也要注意电影在改编过程中对文学的蚀伤。爱德华·茂莱认为:“尽管实际电影剧作并不需要贻害他人,但已有明显迹象证明,电影的影响已对太多的作家造成了伤害。在那些对提高生活水平兴趣过浓的作家身上,此点尤其属实。”爱德华·茂莱的批评并非空穴来风。其所指出的电影对作家创作以及文学作品内在审美性的两方面蚀伤已不容忽视。
电影对作家创作的蚀伤由来已久。首先,就两种艺术的关系来看,随着电影业的逐渐兴盛,其所带来的市场效应以及经济效益使以往任何艺术形式都望洋兴叹。此时,电影与文学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并逐渐呈现出电影主导文学的态势。因此,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文学创作的艺术性逐渐被商业性挤压,从而展现出创作商业化的不良趋势;其次,就作家本身的创作而言,部分作家面对电影所带来的庞大经济效应而“心旌摇荡”,进而急不可耐地创作易于电影改编的文本,使得作品展现出剧本化的特点,从而主动降低了作品的文学性与艺术性。大环境下电影对文学的主导以及作家主动向电影献媚使得作家的创作越发偏离文学创作的初心,更多地沾染上了铜臭。《本杰明·巴顿奇事》的作者菲茨杰拉德就是被电影蚀伤的作家。尽管其并非自愿向电影“投诚”,但是其为好莱坞创作剧本的经历极大地消磨了他的才华与精力,从而加速消耗他的艺术生命。海明威曾对其在好莱坞的创作经历说出了切中肯綮的评价:“他的才能像一只粉蝶,翅膀上的粉末构成的图案那样自然。有一个时期,他对此并不比粉蝶所知更多,他也不知道这图案是什么时候给擦掉或损坏的。后来他才意识到翅膀受了损伤,并了解它们的构造,于是学会了思索,他再也不会飞了,因为对飞翔的爱好已经消失,他只能回忆往昔毫不费力地飞翔的日子。”菲茨杰拉德在好莱坞的遭遇是电影对作家创作蚀伤的典型例子。其艺术生命过早地被电影资本压榨殆尽,也因此其被电影业迅速抛弃,并最终迎来了人生的幻灭结局。由此可见,文学创作还是应保持一定的独立性与艺术性。这既是对作品艺术性的维护,也是对作家艺术生命的保护。
其次,电影对作家创作的蚀伤必然导致其创作逐渐剧本化和商业化,进而使其创作的内在审美性和艺术性大为下降。但更为严重的是,电影对文学的改编本身就是蚀伤文学作品内在审美性和艺术性的行为。在电影改编的过程中,商业性始终是其追求的唯一目标。而文学作品的批判现实性往往与之相冲突,因此,导演在改编中往往以男女爱情纠葛为噱头,极大地冲淡原著的批判现实性,从而将充满现实性的原著塑造成一出围绕“爱情”展开的喜剧或悲剧。《本杰明·巴顿奇事》的电影化就采用了这一手法。导演在改编中删改并放大了原著的爱情因素,进而在不动声色中使一部反思生命与衰老的严肃作品摇身一变成为关乎爱情的电影。在这一过程中,原著内在的审美性和艺术性受到极大的蚀伤。
总之,电影对文学的改编在客观上给予了文学新生,但也对文学造成了不可避免的蚀伤。我们应对文学改编后的电影保持理性的态度。既看到两者跨学科的联结与相互作用,又注重两者独立且不同的思想性与艺术性。
四、总结
《本杰明·巴顿奇事》是菲茨杰拉德早期短篇小说集中的作品。其在经历长期的湮没后于2008 年被电影业发掘并重获新生。然而,电影在改编故事的同时,亦在极大程度上削减了故事的现实性,从而使之成为电影成功的垫脚石。电影与文学始终存在着复杂且相互作用的关系。通过《本杰明·巴顿奇事》的改编,我们更应该看到这两股艺术力量之间的差异与不同的审美品格。尽管现在,我们并不能对文学改编电影的优劣给予确切的评价,但相信随着时代的发展与世人审美水平的提高,电影对文学的改编会越发注重文学的本质,而文学对电影的影响亦会使之越发关注电影作品的审美与艺术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