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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国纪录剧场及其社会功用

2022-10-21韩筱艳

戏剧之家 2022年29期
关键词:剧作纪录剧场

韩筱艳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 杭州 310030)

纪录剧场(Documentary Theatre,又译为文献剧、文献纪录戏剧等)是以真实文献资料为创作来源,力图揭露社会中被掩盖或忽视的已发生的事实并启发观众进行独立思考判断的戏剧流派。纪录剧场深受20世纪20 年代皮斯卡托政治戏剧以及布莱希特史诗剧场的影响,在20 世纪60 年代兴起于联邦德国,并于千禧年前后再度流行,呈现出新的特点与发展趋势。纪录剧场自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被引入中国,中国纪录剧场虽仍处于起步阶段,但已呈现出“落地发芽的趋势”。

纪录剧场的每一次流行都与重大的社会事件相关联:两次世界大战的接连发生给世界人民带来了难以治愈的创伤,德国对其在二战期间犯下的暴行进行深刻反思,催生了20 世纪60 年代纪录剧场在德国的兴起;迈入21 世纪,恐怖主义阴影在世界范围内蔓延,纪录剧场强势回归。纪录剧场的流行与重大社会事件的关联恰好证明了纪录剧场具有引导观众关注事实、反思现实,并最终为社会带来正面影响的重要意义。

当今中国仍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社会发展过程中仍存在不少社会问题,以中国社会为背景的纪录剧场为客观公正反映、反思社会现实,以及有力回应、处理矛盾问题带来可能。整体而言,中国戏剧舞台仍存在处理社会公共议题能力低下的问题:许多剧作团队对某些公共议题的理解较为局限与浅薄,作品的主旨思想存在局限性,作品内容脱离现实;这与“文革”结束以来,“人性论”叙事在中国戏剧界占主流地位有关。20 世纪80 年代,长达30 年的政治动荡落幕,“人性论”强势回归文艺界。“人性论”在戏剧舞台上表现为强调个人情感以及撇开人的社会性与阶级性,抽象地探索个人存在的终极意义。这一叙事探索为当时的人们带去了有效的心灵慰藉,然而,随着社会发展,政治经济等形势日益复杂,“人性论”已无法有效回应现实需求,这种叙事手法不仅阻碍了“戏剧内容的表现”,也阻碍了“戏剧形式的发展”,让“舞台艺术越来越回归自我封闭的虚假现实主义”。纪录剧场在中国的发展为解决戏剧舞台社会公共性消退这一问题带来突破口。同时,与传统的主旋律剧场不同,纪录剧场具有独特的“草根性、现实性和试验性”,其剧作内容没有局限在一些较为明显的重大社会公共议题上,纪录剧场的剧作者们主动把目光转向容易被社会忽略的边缘性群体,通过实地调研,在深入了解的基础上,运用多元视角在舞台上为观众客观展示容易被掩盖或忽视的事实。因此,纪录剧场承载着发掘被大众所忽视的社会问题并使之引起社会关注的期待。此外,极具商业色彩的大众文化产品已充斥中国文化市场,大众文化产品制造商们为占据广大消费市场并获取最大利润,往往采取吸引消费者眼球的手段,重视作品的娱乐性和话题性,而忽略其真实性,例如脱离现实的玛丽苏爱情剧和不合逻辑的狗血家庭剧等。即便这些历来重视戏剧效果与故事性的剧场转向以真实事件改编的剧本进行创作,其引导观众关注事实、反思现实的能力也远远不及纪录剧场:一来这些剧本虽由真实事件改编,但留给剧作家自由发挥的空间极大,作品的真实性和客观性无法与纪录剧场相比;二来习惯以娱乐为主要观影目的的观众很难用一种认真严肃的态度去反思剧作的内涵,并倾向于质疑故事的真实性,因此,引导观众反思社会现实这一功能更无从说起。从上述几方面来看,发展纪录剧场对当代中国社会是具有独特价值与一定重要性的。

下文将从“文献与记录——揭露真相”与“多元视角——独立判断”这两个方面来讲述纪录剧场是如何发挥其社会功用的。

一、文献与记录——揭露真相

纪录剧场之所以将揭示真相作为首要目的,是因为人们与真相的距离远比自己想象的要遥远得多。首先,人们对已发生事情的认知可能是虚假的。凯·图赫曼将纪录剧场定义为“对历史的另类书写”,这一定义揭示了主流历史书写机制:为维护当权者利益,主流历史有时不仅不记录真相,还歪曲事实、捏造假象。历史客观性只不过是一种假象,人们对过去的认知在叙事与建构中不断更迭。人们飞速忘却已发生的事件,别有用心者利用这一点肆意篡改历史读物,将伪装成事实的虚假内容灌输给大众,久而久之,虚假便会被默认为真实,例如,日本政府在历史教科书中美化其侵略中国的历史并将自己包装成“受害者”;韩国不断霸占他国文化,通过诸如将端午节抢先申遗的手段企图篡改世界人民的记忆。其次,人们对现实的认知是浅薄与片面的。人们容易忽视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件,并将其视作理所当然,而不去探究其背后的真相;同时,人们日常生活中所能接触的世界是十分狭小的,对于不存在于自己生活圈子内的事件,人们容易将其忽视,并质疑其真实性、合理性,甚至不加了解便将其扣上自以为正确的结论。纪录剧场剧作团队一面大量收集已有相关文献材料,一面通过类似社会学或人类学田野调查的方式获得第一手调查研究记录,以来源丰富、视角多样的文献与调查记录材料为基础,向观众展示被掩盖、被忽视或被误读的真相。

纪录剧场既不满足所谓权威的主流历史书写,又主动担负起使生活在当下的人们铭记过去、反思历史的责任。采访调查普通的事件亲历者,运用多个视角展现事件,是纪录剧场剧作团队的常用创作手法。纪录剧场关注当下生活,试图带领观众透过“习以为常”的迷雾看清生活的本质。有研究者用福柯提出的剧场“异托邦”来形容这种创作手法:“创作者首先用‘去上下文’的方法提取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再加入自己的理解,用剧场手段给它们‘套上新的框架’”。纪录剧场将日常生活搬上舞台,使平凡普通的事物重新变得新鲜有趣,吸引观众眼球,激发观众思考,这与“陌生化”这一文学创作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纪录剧场《有冇》通过访谈中国当下各个阶层的民众,对消费主义盛行的今天中国人对物的拥有持有的理解这一问题进行探讨。剧作演出分为三个部分,其中,第一、第二部分跳出剧场空间范围,分别在钟鼓楼文化广场与北京不同的胡同举行。这些日常生活中再平凡不过的场景,在剧作团队的引领下重新引起观众的注意:一张被遗弃的沙发、一棵只剩树桩的百年老槐树、一家小理发店的老师傅……这些不起眼的人或物背后不平凡的故事被一一展开,引发观众对私有、物品等话题的思考。戏剧的娱乐性是其能够吸引广大观众、为社会带去更多正向影响的前提。纪录剧场将来源于真实生活的原文献“异托邦化”,让平常的话题变得陌生新奇,以吸引观众。同时,纪录剧场并非以真实文献为基础的文学创作,它以忠实于所采集的文献为大前提,用艺术化的表现手法将原本的文献呈现给观众,诱发观众产生思考。

纪录剧场关心社会边缘性群体与常被社会主流所忽视的话题。台湾四把椅子剧团于2017 年上映的《叛徒马密可能的回忆录》是一部以LGBT 为题材的纪录剧场作品,导演简莉颖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进行了以同性恋和艾滋病为题材的田野调查,最终展现出台湾同性恋群体的生活群像。LGBT 人群作为性少数群体是典型的社会边缘性群体,主流媒体存在避免讨论这一话题的倾向;社会大众对其的认知也处在一个模糊的地带,往往还携带个人的主观臆断。从观众的角度来看,这部纪录剧场戏剧向观众展示了这一边缘性群体真实的生活状态,并为这一议题提供了公共讨论的平台;从被采访的LGBT 人群而言,这一纪录剧场给予了他们为自己表达与发声的权力。上海表演团体老妖精于2021 年上映的《入土为安》则把目光投向了临终关怀与死亡这样的社会主流较少提及的话题,将剧作者们收集的真实家庭影像、录音、日记等搬上舞台,让观众直面人生的终极话题,引发共鸣与思考。让社会边缘性群体为自己发声,让边缘性话题引发社会关注成了纪录剧场的使命之一。

二、多元视角——独立判断

李亦男教授将德国纪录剧场发展历程概括为三个阶段,其时间节点与特征分别为在20 世纪20 年代强调政治性,20 世纪60 年代起强调“当代见证”以及20 世纪90 年代开始强调纪录剧场的多元视角。李亦男指出,“第三阶段的纪录剧场发展与后现代主义、后戏剧剧场密切相关,多角度、多视角地解读历史,在舞台上呈现各种视角的文献材料,不再对历史进行统一的把握。第三阶段的纪录剧场发展是后戏剧剧场的典范和代表。第三阶段的文献剧潮流与第二次文献剧潮流的不同之处在于,舞台上事件观察视角更加多样,反对任何形式的偏袒”。德国作为纪录剧场这一戏剧流派的兴起之地,对中国纪录剧场的发展有着深远影响,而纪录剧场传入中国的时间恰与德国纪录剧场发展的第三个阶段不谋而合,注重舞台内容的多元视角客观展现也是当代中国纪录剧场的一大特征。

单一视角的运用往往使观众囿于其展示的狭隘观点,使观众独立思考的难度大大增加,从而使观众倾向于盲从轻信。剧作家主观视角的单一叙述就是一种典型的单一视角。“导演或作者个人独裁的金字塔式等级制度”使剧作团队对剧作传达的内容思想拥有绝对话语权,缺乏反思批判能力的观众往往会被剧作团队牵着鼻子走。

纪录剧场运用多元视角,在舞台上直接展现从不同视角看待同一事件所产生的不同观点;不同观点的冲击使得观众无法轻易跟随某一具体观点,自然而然对各个观点展开独立的思考判断,对讨论的事件进行理性分析。作为纪录剧场第三阶段的典型代表,里米尼纪录剧场强调纪录剧场不应给出作者立场,而应尽可能充分展示不同视角。上文提及的《有冇》剧作中,创作团队观察及采访的人群涉及多层次、不同领域,包括公务员、企业家、白领、教师、学生、保安、农民工、保姆、乞丐等。这些生活环境、成长背景等都大相径庭的采访对象围绕着相同的话题——人对物的拥有——展开思考,他们各色的回答继而以台词、录像、动作等方式呈现在舞台上,而剧作者们并没有对此作出任何批判和评价。运用多元视角,纪录剧场建构了一个讨论与反思社会现实的空间,观众、演员与剧作团队均参与其中,思维碰撞的过程远比结果来得重要,剧作者们从不以既定的评价来教诲观众,他们所做的是呈现事件,以此引发公众对所述社会问题的广泛关注与思考。

社会现实的复杂性是纪录剧场运用多元视角的客观前提。现阶段,我国纪录剧场的关注方向已从反思历史转向着眼当下的时事热点。针对诸如两次世界大战、恐怖袭击等重大历史事件,由于涉及人们普遍追求的价值观念,如和平、稳定等,人们易于形成统一的立场。然而,当纪录剧场关注方向转向当今的社会问题时,政治经济形势风云变幻、不同群体利益追求各异、人情网络复杂等社会现实使得简单的是非、对错等非此即彼的评判标准不再适用,单一视角容易导致以偏概全甚至误读等问题,同时,对事实唯一合理的解读也不复存在。当今社会现实的复杂性使得运用多元视角成为纪录剧场常用的艺术手法;通过对某一社会现象的多角度解读,观众不仅对该社会现象有了相对全面的了解,同时,在不同观点的冲击下形成自己的独立判断,不盲从、不轻信。

纪录剧场自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引入中国后,虽仍处于起步阶段,但已展现出蓬勃发展的势头。纪录剧场直面当下社会,带有强烈的社会关怀与问题意识,其剧作团队以现存文献材料与田野调查取得的访谈记录为剧本来源,以多元视角取代单一视角,以“异托邦化”的艺术手段将原始的文献搬上舞台,力图展现被曲解、被掩盖或是被忽视的事件真相,引发社会对事件的关注,激发观众对事件的独立思考。纪录剧场的发展为中国戏剧舞台处理公共议题能力低下、忽略边缘性群体以及充斥娱乐性等问题的解决提供了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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