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与湖的相会

陶沙岸

现在的岳阳，之前的巴陵、巴丘，说的都是山。站到城西的岳阳楼上放眼望，湖中间的君山岛是山，扁山岛是山，南边那个半岛叫月山。城陵矶已经到了长江口，念念不忘的还是山和石。“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一个“撼”字，足见水之大之汹涌。我在水边长大，当然知道，面对汪洋大水时，一座山一片林子一块巨石的分量。我好像理解到了，在那个久远的年代，那些取名字的人拉一座山来面对一片水时的心理。

这些年，从那个湖边的小山村出来以后，我一直生活在城里。慢慢就习惯了以一座城市的日常去打量身边的湖。开着车在防洪大堤上奔驰，湖就在一边躲躲闪闪地往后跑。站在楼上看湖，多多少少就有了指点江湖的意思。防汛似乎是离湖最近的时候，可那是众志成城是战胜洪水是电视是新闻。真正地作为生命的个体进入湖中，还是前不久几位北方的朋友来岳阳，一起乘船夜游洞庭湖。

“人生除泛海，便到洞庭波”。船从码头往北走，顺风顺水，浪牵成了线在跑，水面越来越宽。遂想起湘、资、沅、澧四条大水，再加上屈原的那条汨罗江加上新墙河，它们一路穿山破岭不约而同，分别从东、南、西三个方向奔向洞庭。山因此而倾斜，水因此而奔腾，风因此而吹送，山山水水皆生命，它们好像知道星辰大海的方向。天，是知道这一层的，将自己隐入云中，把这个晚上的幽光留给了湖。天和地好像翻了一下身，往常的光景便颠倒了过来。雨，是知道这一层的，偶尔一滴雨落在感觉上，像一朵星光闪了闪。人呢？关于这湖这水这天，这街道和高墙之外的辽阔天地，我们知道什么呢？我们甚至不如芦苇丛中的鸥鹭，不如湖泥里的一头乌龟，我们没有一对把自己载往天空深入风浪的翅膀，也没有一双穿透夜幕穿越云和水的眼睛。身处大湖，我们看不见四水飞龙掠地劲舞漫卷的身姿，也不知道那些骑着波浪的江豚是要奔向何方。湖足够大，足够把我们脚下的船漂成一片苇叶。“纵一苇之所如，临万顷之茫然。”我们能够做的，只有抓紧栏杆，傻兮兮地站在船上，看着加大马力的船犁开波浪，看那些水花瞬间绽放，开在船头，开在船尾，转眼又被风浪与夜色湮没。那一瞬，快乐也感染到我。一只手抓紧了，我把另一只手伸向水。欢快的水沿着手臂往上爬，水花水珠一下就到了身上脸上。快乐与水相随，哎哟一声，随即就笑了。

顺流而下，水送行舟，眨眼过了洞庭湖大桥，直下三江口。市声已尽，灯火渐隐，水面越发壮阔。这是江与湖相会的地方。江是那条名字叫长的江，它从洪荒时代开始，从格拉丹东雪山滴下来的一滴水开始，千里万里从三峡呼啸而来，到了荆江这一段，江流回肠九曲斗折蛇行，藕池口到三江口直线距离不过八十公里，河道却长达两百七十公里，憋足了劲的激流一到三江口，如同冲出围堵的万千奔马。湖是汇集了众水铺展开来的大水。江与湖在这里相会、相撞，最终一起往下涌。

时逢丰水季节，江水重浊，湖水浩荡，两水相激，漩涡翻滚，暗流汹涌。船老大不敢把船开到正中，让船偏侧着漂泊在水上。借着水面的微光，目送长江北去，往下就是三国周郎赤壁，就是京口瓜洲，就是春江潮水连海平，就有了一份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气朝上涌。

突然，一个浪头往船身上一拱，船居然原地转了半个圈。立在船上的人分作两边，一边和身子压到船栏上，随即往后翻，另一边则先是往后仰，接着往前栽。脚下猛地一溜，湿了的手捏不住粗大的舷栏，我掉进了际会的江湖。失措的惊惶和没顶的水流蛇一般缠住了我。在人们的惊叫中，我脑子里突然闪现出几十年前的那次落水，在湖边长大的我没有费什么劲就游上了岸。我是会游泳的！我告诉自己。手脚的本能瞬间被调动，我拼命要解开四围死死的缠绕，竭力朝上冲。可来自四面八方的力一齐簇拥上来，往不同的方向拉。脚底下，则好像有一股来自万丈深渊的寒凉正在往下吸。耳朵里是绵绵不断的巨响，这声音在地面从来不曾听闻，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隆隆召唤。我一下明白了，当年的风华和意气已经远去。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湖中戏水的少年。湖边那座城市给了我太多别样的东西，身子已变得沉重，我，成了一件异物。我怕了，想起荆州那几个大学生，一个掉进江里头，其他人伸过手去拉，他们一个个都被江水拉下去，成群结队去了那个世界。连着呛了几口带着泥尘味的水，我喉咙肿痛。我用力摆了一下头，拼尽全力往上划，终于抓住了船上抛下的缆绳。拖着长音的漩涡不依不饶拉扯着我，像一件怎么脱也脱不下的衣服，在大家的呐喊声中，我挣脱了。感谢上苍！我还爱着这个世界，我们彼此不离不弃。

江湖水打湿的衣紧贴在身上，风吹在身上，幽幽地凉。擦了擦眼睛，再看船和船上的人，看四周的水和水上面的天，世界和我上次看到的好像有些不同了。

船开始往回走。夜空中飘起丝丝雨雾。西望渺茫的湖面，三两点灯火忽闪，那是夜行的船只在水与天之间兼程。前面应该就是君山岛了。“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眼前这夜这雨正好应了李白的诗，入眼都是水。拂开面前的雨丝，定眼凝神左岸，城墙高卧，寂然无语。夜色中，新起的墙垛全都一副古色古香的模样，像传说中的巴蛇或是洞庭龙王在那里停留了几千年。接着看到岳阳楼，一座带着灯光的楼兀然出现在黛青色的树冠之上。下面的石板路，唐诗宋词里的叠句一样一直通到岳阳门。引擎声不知何时已停歇，只剩下从湖面吹过来的夹着鱼腥味的微风，时断时续若有若无。波浪线拉得很长，一下一下漫过湖滩，在鹅卵石和一些凸起的地方开出一朵朵浪花。船一动一动伸着懒腰，水波在下面唼唼喋喋着吃水线。立在船上的人，各自朝着自己的方向，一时没了言语。

我久久地望着那条石板路。从树冠上洒下的灯光落到石板上，树影一摇，那些石板好像挪动步子走了起来，动漫又科幻。人类出现在岳阳这块地方，是二十万年前旧石器时代的事了。春秋战国时，楚国开疆拓土，将灭国遗民迁入岳阳，让这些人在蛮荒之地广植稻米桑麻，渔猎纳贡，使这片丘陵泽国变成了鱼米之乡。三国时期，鲁肃在此设立点将台，李白杜甫到岳阳，说不定就曾将他们的脚步踩在这些石板上。更多的是古罗子古糜子国人，巴丘人和巴陵人，他们下湖捕鱼，驾船航运，把命运放置在一片充满凶险的大水之上。当他们从水上回望陆地时，一个山包一点灯火，该是多么大的慰藉。我刚从三江口那边来，脑海中回荡着那深暗沉闷的喧响，身上还披挂着长江的水滴，一种千里来归的感觉从每一个毛孔溢出，我仿佛一下懂得了古人一脚踏上陆地时的那份心情。

世易时移，人类给自己制造的那个世界是越来越庞大了。人，越来越多地陷在自造的世界里。相比之下，这些江河湖泊倒是离我们越来越远，似乎也越来越小了。我们通往自然的路，就像那道岳阳门，多半都是关着的，即使偶尔开启，恐怕也没有多少人愿意穿过那条有些阴湿的拱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