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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汽时代

2022-10-21高玉宝

散文 2022年8期
关键词:蒸汽机车机车钢轨

高玉宝

如今,她被锁进时光的院落,成为铁路博物馆的守门人。她的眼睛明亮——那盏汞氙气灯的下方,便是她的名字:SY0616。

中国大地上第一次响起蒸汽机的鸣笛声是1881年6月9日。沉睡的中国大地并没有因为蒸汽机车的震颤而苏醒。但是,由钢铁打制的声音却响彻整个中国。蒸汽机巨大的轮对上覆着早晨的露珠,稼禾在一百多年前的风中沙沙作响。许多双惧怕的眼睛在揣测这个巨物的心思——习惯了安静的中国人,对眼前的这个庞然大物产生了天生的抵触,来源于灵魂深处对于未知世界的惊恐,使人们本能地拒绝了这个黑色的钢铁巨物。这台用来运煤的机车,由英国人设计,最终在开平煤矿开行。人们习惯将这台机车叫作“中国龙号”。因为参与建造这台机车的中国工人,在机车两侧,焊上了两条中国龙。龙为瑞祥之物,似乎只有龙,才能压镇住这台机车喷吐怒火的狂躁。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第一次看到蒸汽机车,在灰色的天空下,她卧在空旷的钢轨上,这是在莫奈的油画中看到的景色——蒸汽机车停靠在低矮的站台旁,烟雾使整个车站的穹顶如同晨雾弥漫中的河面,一些出行的人被包裹在朦胧当中,这些梦幻的印象,与命运本身何其相似。

蒸汽机车马上就要启动,黑色的钢铁躯体上装着冰一样洁净的舷窗。司机侧着身子,迎着风从窗口望出去,眼前只是无始无终的钢轨,未来和过往,都会在这两条钢轨面前电影般行进。当年的蒸汽机车司机,由于长年保持一种侧身的姿势,大多会患上肩周炎、颈椎病。疼痛,让他们即便在梦中也会想起那台怒吼着向前奔跑的巨物。司机踩响汽笛——汽笛的按键在司机的脚下,轻轻踩踏,笛声即骤然响起,蒸汽会从排气孔喷吐而出。这样的画面,不知多少次出现在人们的脑海之中。

眼前这台上游型0616蒸汽机车不是中国最古老的机车,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通过她感知时代的沧桑。这台蒸汽机车曾服役于济南钢铁总厂,作为济南钢铁总厂的调车机,在激情如火的岁月,她的汽笛声穿过黑夜,越过万丈钢炉,在黄河的上空飘扬,鹊华山将她的吼叫激荡萦回,田野里的青苗想必也会晃动身子,一些野物停下脚步,繁星如盖,野物的眼中闪动着青蓝的火焰。在钢花四溅的厂房里,当年钢铁厂的产业工人,是否能预想到今天的影像?想至此,似乎当年的信号灯依然闪烁,红灯、绿灯、白灯晃动。调车作业时,司机不再使用声音洪亮的汽笛,而改用风笛,风笛的声音细小,仅供调车人员听到。听到司机的风笛,蒸汽机车前踏板上站立的调车长就吹响回应的哨子,然后打动旗语、灯语,这一切与哨声交织在一起,围绕在1973年的蒸汽机车前——这台编号“0616”的蒸汽机车身旁。她由唐山机车厂于1973年1月制造,出厂后,过天津,走德州,来到济南。这台与整个蒸汽机时代息息相关的机车,经过近半个世纪的时间,最终,开进胶济铁路博物馆,成为博物馆的守门人。尽管如此,如今,她的炉腔依然温暖,填进洇水煤,她仍会重现当年的力量。“洇水煤”——蒸汽机车后部的煤水车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煤车,另一部分是水柜车,SY0616的容水量是二十五方。煤车装的煤是散煤,每次出乘,司炉会用水鹤先将散煤浸湿,散煤加了水,一方面能提供足够的氧气,另一方面,可以防止烟道将散烟吸走。

烟道围着锅炉一圈,圆柱形的锅炉下倾二十五度,为方便炉火的走向与蒸汽的上升而设计,炉火上方为拱砖,拱砖的顶上安着“铅堵”——制作蒸汽机车锅炉的压延钢板抗熔点高达两千多摄氏度,但也怕干烧。为防止干烧,就在锅炉底部适当位置安装了易熔塞,一旦锅炉缺水,易熔塞先熔化,漏水漏气发出警告。完全熔化后的塞口会向炉内排水将炉火熄灭。易熔塞、易熔芯是熔点很低的铅做的,所以也被叫作“铅堵”。

铅堵内镶铅芯,外带丝扣,安装在蒸汽机车锅炉拱砖底端的安全水位线中部突出部位。(新车型则在前、中、后安设三个易熔塞。)“铅堵”中芯铅的熔点低,通常三百二十七点五摄氏度就熔化,所以叫“易熔塞”。

蒸汽机车是个游走机械,动力源来自内装卧式锅炉水蒸气。路况不同,车速不同,锅炉酮体水位就不同,刹车或下坡时,水会前涌;爬坡锅炉酮体里的水会后甩。水太多上汽慢,蒸发干燥蒸汽不及时,推动主汽缸鞲鞴的高压蒸汽就达不到足够压力,火车头动力不足就跑不动。火车头“小烧”,也就是司炉工,最大本事就是:用尽可能少的水,烧出尽可能多的优质蒸汽。机车都是用最好的燃煤,辅以引风机,燃烧起来炉温非常高,甚至高过千度,烧成白炽。高温锅炉产汽快,容易缺水,一旦低于安全水位,锅炉干烧,就非常危险。

铅堵,就是预置的安全设施。

锅炉酮体内水位正常时,铅堵浸泡水中,安全无事。一旦缺水干烧,铅堵芯铅即迅速升温熔化。锅炉酮体内的水汽喷出滴落,从敞开的锅炉口凭看和听就能觉察。交接班时,检查易熔塞是重中之重。易熔塞滴答水了,火车头就要停机,入库维修,或更换火车头。当时,铅堵破损,就算是事故了,破损程度不同,事故的等级就不同。

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在诗歌《幸福》中写道:

多温暖的光!明亮的海湾

帆樯林立,绳索在静静休憩

在晨雾中,在溪水流入大海之处

在小桥旁,一支长笛吹响

远处,在古代遗址的拱顶下

显现出几个走动的小小人影

有人戴着红头巾。有树木

城堡,和清晨的崇山峻岭

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她。想到了她,我就真想让这位二十世纪的波兰诗人来看一看我们的蒸汽机车,来看一看她当年的风采。

如今,SY0616已经老了。她的青春奉献给向远方无限延伸的钢轨,奉献给橙红的火焰,奉献给司炉、副司机与司机长。

当年,她正值青春年少,朝阳照在她黑亮的身上,照在她明亮的眼眸上。春风拂面,她静卧在钢轨之上,呼吸平稳,胸膛滚烫。她感觉得到正向她走来的三个人的脚步。出乘的司炉背着工具包,裤带上挂着“牛腰子”饭盒,饭盒里的馒头下面压着咸菜和鸡蛋炒椿芽,这就是这个小伙子中午的饭食。1973年,司炉多么年轻啊。他戴着青色的帽子,穿青色的工作服,工作服刚刚洗过,裤脚扎得很紧,以防从煤堆上滚落的燃煤钻进裤腿。整天与煤打着交道,他的一身清爽在蒸汽机的驾驶室内显得异常明亮,宛若一朵沾着水珠的幽兰。

每个清晨,司机组的三个人都会围着SY0616转几圈,为她清洗灰尘,擦亮她的眼睛,为她的每一个栓塞注油。甚至脚踏板也要用半干的抹布擦拭一遍,所有轮对,包括轮对后方的伸缩连杆、气缸鞲鞴、排水阀门的扳手,都要一点一点清洗一遍。黑铁铆钉,司炉也会用油将其上的铁锈擦掉,让它们像一排排顶着钢盔的士兵一样在清晨的阳光下闪亮。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工作,SY0616便如少女一样洁净秀美了。我一直将SY0616视为青春少女,她一袭黑裙,长发飘飘。

司炉进入驾驶室之前,要先给水柜加水,他爬上高高的车体,用铁钩子将水鹤调整到合适的角度,地面上等候的人打开阀门,巨大的水流瀑布一样泻下来,水柜车发出咚咚的水声。随后,在水柜内加入除垢剂,水柜装满了水,再将水鹤调整方向,向煤车内均匀洒水。为了方便填煤,司炉用铁锨将煤堆铲成一个矩形。黑亮的燃煤在阳光下流动,倒映在司炉年轻的汗水上。SY0616安静地卧在春天的钢轨上,田野里油菜花开,阳光下的蜜蜂嗡嗡鸣唱。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影像。蒸汽机巨大的动力轮被漆成红色,金黄色的传动臂,肌肉发达,充满无穷力量。

司炉进入驾驶室内,压开炉门——炉门口上方横着一个液压手柄,向下一压,炉门自动打开。炉膛里大烟大火,蒸汽机发出平稳的呼吸。此时的烟火正浓,根本没法看清炉膛内部的细节,只有等燃煤充分燃烧,烟小下来以后,才能看清炉内的情况。最重要的,当然是铅堵。司炉将送风器开小,让煤自行燃烧。转而去检查风泵、油泵、油箱、水泵、电机、撒砂器、水柜水位……

司炉在一天的工作中会无数次“跪拜”在SY0616的石榴裙下——他要一遍一遍查看铅堵的状态,一旦铅堵上出现水珠,就意味着锅炉处在干烧的状态中了。压开炉门后,司炉单膝跪地,扭头看向炉膛内部,此时要用平板锹遮住半边脸,歪头去看。这天,他发现炉膛顶有点发暗,不是平时的白亮,就抽回锹,撮起一锹底煤,掏出小圆镜子,平摆在铁锨中燃煤的中央,再将镜子送进炉膛,借着反光察看锅炉内顶膛。膛内,三个铅堵完好无损。

我曾无数次见到夜晚的火车,蒸汽机车低鸣,灯光照得白雾闪亮,司机目光深邃,谛视着远方。SY0616成为时代的符号,她通体散发着那个时代的芬芳。钢琴奏响的一刻,我再次见到她,透过夜晚的玻璃窗子,树影在昏黄的灯下晃动。我看到她缓缓开过来,司机手中的气门微微下拉,她巨大的摇臂开始转动,她将推动一个时代前行。

经验丰富的司机完全清楚蒸汽机车SY0616的想法,他能够听到她的呼吸,感觉到她的变化,然后,只须轻轻拉动气门,让她释放自己的激情和力量,呼嗒、呼嗒的歌唱声就会响起。那是她特有的语言。

月下,SY0616轻快地在钢轨上滑行,车灯将前方照得雪亮,一只野兔跳进轨道,顺着灯光,它跑出老远,然后,在人字形的道岔处跑向黑暗的田野。司机的嘴角微微上扬,生灵的出现让这个夜晚显得温暖。或者,司机会想起远方的人,在这样静谧的夜色里。此时,炉火明亮,燃烧的声音在空气中爆响,值乘人的饭盒放在炉火的铁架上,鲍山下,待发的黑色车皮上载满特型钢铁,它们将被运往全国各地。

调车作业通知单上的钩在不断减少,拉着重车的SY0616开始吃力前行,前面一段是上坡,司机不断调整气门手柄,司炉在不停地向炉膛内添煤,副司机在右侧调节水位。这是他们的日常节奏,SY0616和他们融为一体,大家配合默契,像轻声地合唱一首低沉的歌,但歌声调子悠长,声音传出很远。

过了鲍山,马上就是下坡路,忽然风动机失灵,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司炉拉开右侧的车门,走到走行架上,春风差点吹掉他的帽子,他不得不将帽檐拉到脑后,眼下的石子不断向后跑去,铁轨像箭一样穿行,枕木头也连成一片。失去制动力的SY0616,像一只小鸟一样在钢轨上飞行。疾驰的火车上,司炉举起手中的锤子敲向风缸,缸体内部卡住的鞲鞴慢慢落下,制动机恢复正常。

司炉按着工作帽钻回驾驶室,谁也不说话。刚刚的惊险一幕,也不过是他们日常的一个点滴。

甩下车皮,到了午夜时分,三个人开始吃饭,每一个人都用两根手指夹着馒头啃,只吃中间部分,馒头的两头只能扔掉。所有人的手上都是油污、煤污,这种特有的吃饭形式,也是他们的日常。

远处的黄河静静流淌,甩了一个大大的弯,流入渤海。清晨的太阳升起来,为钢轨上的SY0616披上一袭金色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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