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逃的,是心魔
——心理批评视阈下的曹七巧形象
2022-10-21张艺锦
张艺锦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
《金锁记》的主人公曹七巧的鲜明个性和悲剧命运使得她成为现代文学作品人物画廊中不可忽视的女性形象,具有浓厚的艺术魅力与分析价值。从天真少女到怨毒妇人,在以往的文学阅读和研究中,多着眼于她一生对金钱的迷恋和追逐。可追根溯源,她难逃的是心魔的桎梏。从心理批评的相关理论看,其畸形变态心理的形成,一方面来自自我、外界、本我、超我四者构成的“一仆三主”人格结构的动荡,一方面来自人的各种需要的缺失。由此可以对曹七巧这个人物形象形成更为深刻的理解。
一、“一仆三主”困境下的一世挣扎
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的整体由本我、自我、超我三个主要部分所构成。本我是一个原始的、与生俱来的、无意识的结构,它主要由性的冲动构成,它没有道德观念,所遵循的是“快乐原则”,唯一的需要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满足本身。自我是社会的产物,所遵循的是“现实原则”,指导人遵守社会的道德规范与法纪秩序,在这个前提下去寻求满足本能欲望的方式。超我是人格在道义方面的体现,它遵循“道德原则”,是禁忌、道德、伦理的规范标准以及宗教戒律的体现者。它设法引导自我走向更高的途径。可以说,本我代表着热情、本能,是三者中洒脱、自由的代表;自我则受到一定限制,这是一个经过社会规范塑造之后的代表;而超我是崇高、极致的代表。
基于三者的内在联系,弗洛伊德通过形象的“一仆三主”的比喻来阐释这种结构:“可怜的自我,须侍候三个残酷的主人:一即外界,一即超我,一即伊底。它感到三面被围,复受三种危险的威胁。它要自荐为伊底的对象,而吸收伊底的力比多。它要调解伊底和现实,弥缝伊底和现实之间的冲突。它的一举一动复为严厉的超我所监视。自我只得力图减少各方面的势力和影响,而造成和谐。”家庭中他人的个人生存和精神世界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了这种相对的稳定和谐,而主人公曹七巧的一生正是陷入了这种“一仆三主”结构的冲突中。从艰难持守到分崩离析,从少女变疯妇,又何止“悲惨”二字?
1.“一仆三主”结构的艰难持守。
曹七巧原是油麻店家的女儿,经兄嫂与姜家安排,被掳进高墙内“献祭”给了病人。对于婚姻,她没有选择的权利,这是一场赤裸裸的物物交换。自己的丈夫常年卧床,无法满足她正常的情欲、性欲。几十年的光阴,她用尽全力克制住“本我”这种性欲的渴望,虔诚跪拜于贞节的坟墓,将自己的青春岁月一点点烧尽,将伟大的三从四德一遍遍诵读进骨子里。她明白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天真活泼的少女,而仅仅是生育工具。曹七巧多年来违背本心的建立并持守自己人格的“一仆三主”结构,自我接受着三者的监视,同时尽力协调平衡各方关系,她生吞下性欲的纠葛、现实的黯淡、道德的约束,使鲜活积极的人性渐渐丧失。
就是这样的克制,却由心底造出了一个梦。毕竟她是个人,爱上了自己的小叔子,而他绝不可能救她于深渊,七巧也自知无望。当他旧事重提,真正的面目袒露出来时,或许才让七巧经历了一场精神崩溃。七巧以为是自己贫瘠的人生里要生出奇迹之花,只是还没开放就已经被断掉了生长的理由。他可知,七巧的念头早已被强压心底,哪怕他再让七巧感到珍惜,七巧囿于伦理的条框,也没有迈出那一步。却正是这样,他轻易的挑拨就可以引起七巧强大的深情。季泽的策略对七巧来说何其精准、何其毒辣,精神世界的充盈和满足不正是七巧在这个“牢笼”中最渴望拥有的吗?钱和情,在七巧的天平上,孰轻孰重,早已明晰。“本我”险些要打破七巧多年苦苦维持的“和平”,这又是怎样的一场灾祸?“爱的缺失比钱的缺失更可怕。爱情、性欲、男欢女爱,那是生命的元素,是与人的生命本质联系在一起的。曹七巧面对的不仅仅是金锁的桎梏,更残酷的是她即使想打碎金锁,仍然得不到真正的爱与异性的健康肉身。”“本我”与“自我”生生撕扯着,七巧醒悟了,金钱,自然是金钱,也惟有金钱,才是他真正的目的。风流的他心中怎容得下情字?利用感情来获取利益,季泽为人又是何等的鄙薄!果然世上无可信之人、无可爱之人,只有金钱,能给人带来唯一的安全感。经历了感情上惨痛的洗礼,她大彻大悟,或许什么都变得无所谓了。明白了人间无爱的七巧,走向了更加疯狂且执迷的路。
2.“本我”与“自我”的裂缝。
七巧在领教了季泽的“感人大戏”后,“一仆三主”的人格结构分崩离析了。多年的煎熬、委屈、压抑都在那一刻冲破了这道好似固若金汤的防线,“本我”与“自我”的裂缝只要出现就不会弥合!于是,她用像剃刀片一样的话语和行动生生地刮着身边的亲人,撕裂、生疼。她抓牢手中用黄金铸成的且是唯一的筹码,破坏了儿女的幸福,因为他们所得的都是七巧用尽一生去追寻而从未得到的,这是欲望宣泄的方式。她已度过一场悲凄的人生,而时间在她心中深深种下了怨毒、嫉妒。儿子长白和儿媳芝寿的结合,是两个健全人的结合;女儿和童世舫的结合,是两个心爱之人的结合。正常的情欲、性欲满足和纯洁的爱情,就这样出现了,当与七巧相遇,碰撞出的是她的熊熊欲火和报复心。她走上了一条与传统母亲相反的路,赌上儿女的幸福、自己的天伦、世人的眼光,为自己荒凉的一生燃烧了一次。可以说芝寿和绢姑娘的死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如果说作为妻子、儿媳、妯娌的她惹人生怜,那作为母亲的她就是惹人生恨。
从弗洛伊德人格结构论看曹七巧,她的悲剧一生正是“一仆三主”人格结构的不稳定导致的毁灭。少女阶段到中年阶段,她用血泪维持了这个结构的平衡,极力压制“本我”,造成人性的扭曲。老年的七巧面对下一代,将多年的压抑释放,允许“本我”以破坏二者幸福的方式宣泄。《金锁记》的超凡之处,就在于作者道出了人性、心理变态畸形的深度与复杂性,通过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分析曹七巧悲剧成因,着眼于人物心理的异化,由衷赞叹作者炉火纯青的笔力。
二、各种需要缺失下的心理畸形
心理学家马斯洛充分意识到了需要在人的内心世界中的地位,颇为全面地勾画了人的需要的构成和层次性特点。在他看来,人的需要可分为七个层次,由低级到高级分别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认识需要、审美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高层次的需要发展后,低层次的需要仍然存在。人的各种需要必须得到满足,否则人就会生病。从这一理论看,不论是作为个体的自我还是群体中的一员,曹七巧作为人的各种需要存在不同程度和类别的缺失,这也是造成其畸形心理的重要原因。
1.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的缺失。
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是马斯洛的层次体系中比较基本的需要层次。生理需要的满足是维持个体生存的前提,安全需要是指,人需要有生活的保障,喜欢处在安全、有秩序、可以预测的环境中。曹七巧的这两种需要都是得不到满足的,由此可见其生存之艰难。试问她这样一个依靠丈夫家族生存的女子,在无法满足自身基本需要的情况下,又如何捱过这细碎漫长的光阴?她又将如何寻得依靠?
七巧本是油麻店出身的女子,有着少女情怀和俏皮天性,而哥哥将其卖入姜公馆,嫁给了身染疾病的二少爷。婚姻只是一场交易,各取所需,身处深渊之中又何来欢愉静好?丈夫无法满足她对于健康情欲的需要。她被囚于“牢笼”,生生被剥夺、侵蚀了爱的自由权利。除了完成作为妻子和母亲的使命,在这个“牢笼”之中,她不应有任何其他的正当需求。在一定意义上,她发挥了繁衍后代工具的作用,当然也不配拥有人的喜怒哀乐。旧家庭这座看似华丽的牢笼,锁住了她的行动与脚步,让正常的情欲和人性压在心底,不容她哭泣,只顾榨取她的青春和天性。丈夫去世,孤儿寡母的处境,更是稍不留神就遭遇不公。这种生理、心理上的巨大落差更使得她牢牢抓住金钱,竭力保住这最后的一丝丝支持生存的希望。她早已看透大家族的丑陋和不堪,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权力的能量。她必须在这个充满威胁与恐怖的地方活下去。分家成了七巧人生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她专注于实实在在的金钱之上,这是她作为这个大家族中的女人最后拥有的一点权利,更是最后一丝希望。面对女儿身边的异性,她以过分防范的态度屡屡警告,不论是曹春熹还是童世舫:“谁不想要你的钱?”她一生都在追逐金钱、捍卫金钱,也被金钱桎梏,他人看来是疯子般的言行,殊不知,生命的所有热情都集聚在一处了。
2.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需要的缺失。
归属与爱的需要是指,人希望归属于某一团体,成为其中的一员;渴望得到爱并把爱给予他人。尊重需要指的是希望尊重别人,也希望得到别人尊重的一种需要。这种需要是和人们渴望富有实力、成就、名誉、声望、获得独立与自由相联系的。作为姜家的一员,七巧却像是一个外人,归属感、被爱、被尊重,从来都是绕过了她。七巧生命的黯淡无光,不仅仅来自本我、自我、超我的一世纠葛,也包括外界对她的冷漠。陈思和先生谈到作家创作时说:“她不给生活留一点暖色,因为她本人也不怎么相信人间确有真爱。”作家就是这样撤去所有爱与温情的面纱,去塑造出“最为彻底的人”。她疯得彻底,痛的彻底,也因为她极度缺失这种爱与被爱、尊重与被尊重的前提。
是什么让一个鲜活的女子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上演了分家时的闹剧?“人作为一种高级动物,不仅具有自然性,还具有社会性,社会的不认可和忽视把七巧的性格导向了一个病态的方向。”七巧与姜家并非门当户对,卑微的出身,彷佛揭示了她一辈子被讥讽奚落的命运。即使后来被扶正,这仍是贴在身上躲不掉的“标签”。婆婆的冷眼、妯娌间的私语、丫鬟们的议论,让她在这个家中成了“不配套”的存在。她越渴望融入家族、得到尊重,得到的越是他人的慢待忽视。就这样,七巧变成了一个“怨妇”,用“说话像剃刀片”的嘴,把人刮得生疼,中伤别人,又不曾真正痛快。“她日常所表现出的爱闹、嘴敞是想引起人们对她的注意,以这种乖张的方式变态地对‘社交需求’进行索取,其结果却导致了‘尊重需求’的进一步流失。”没有真正感受到爱情、亲情的温暖,再加上周围人的鄙夷和轻视,将一颗原本炙热的心置于寒冰九天。当她运用那尖酸轻浮的语言在亲人间戏谑妹妹、在妯娌间传播儿子儿媳的私密之事时,不会有人关心她到底发生过什么,而是自然而然的联系到她的微贱出身,这种话从她嘴里说出也就不足为奇了。这种固有的门第之见使得七巧更加生出阴鸷、偏执、极端的心理。本就可悲的命运,没有宣泄的出口,没有善良的宽慰,受着别人的偏见冷眼过日子,那么她畸形心理的形成也就可以多一分理解了。作为母亲,她与自己一双儿女的关系也是不正常的,她更像是一个儿女命运的决策者、命令者。儿女对她来说,少了生命延续的温情意义,多了一份寻求心理宣泄与平衡的功能。在多年的委曲求全中,她早已看透大家族的丑陋和不堪,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权力的诱惑和能量。一个女子受尽折磨,又作威作福。在姜家这个情感的荒域里,她还拥有什么?她还能失去什么?几十年的光阴,不就是这个样子!
三、结语
根据弗洛伊德人格结构理论和马斯洛需要层次理论,《金锁记》的主人公曹七巧之所以生出畸形变态的心理并进而指导她疯魔般的言行,是由于:她多年来艰难持守“一仆三主”的人格结构,而过度压抑的“本我”致使结构分崩离析,她运用其他方式宣泄自己的欲望;其次,各种心理需要的缺失将一颗原本炙热的心置于寒冰九天,更加深了她尖酸刻薄、放纵鄙陋的人性。她“铤而走险”去追寻奢望,抓取泡影,最终一无所得,失无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