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铁匠铺（外三首）

○ 谢虹

风在路上。铁匠铺的叮当声

透过土墙上半敞的窄门

传遍了整个木吉村，一个风箱，一个铁砧

几把圆钳、扁钳、手锤

再加上一壶寒水，就是父子二人身体里的故乡了

依然是柴门漏风，这些煞费苦心的经营

只不过是儿子继承了父亲的姓氏

“割花”后的铁炉，淬火之后慢慢暗了下来

一块铁和一个人谁比谁会更硬一些

叫音、抢火、收锤

儿子看了看瘦下去的月亮

将通红的铁坯，摆到铁砧上

头都不抬地说：明天我也要走了

放在铁砧上打磨的铁棒

叮当叮当的打铁声凌空划过，响了一夜

黄昏，老房子发着光

太阳西沉，隔着篱笆墙，呼唤孩子们的小名

草坪盖住泥土，冗长的山水和岁月

荠菜的清香，被我们吸进绿色的肺里

认领的梨树、杏树、香椿树下

开着大蓬大蓬的海棠花

流水慢下来，老房子发着光

紫藤椅，在一杯红茶里种桃花

黄褐色的苔藓构成毛茸茸的厚地毯

一些种子借着春雨想发芽就发芽

一些破损的肉身、一些不想见的人

一些颓败的事物都不会再来了

窗棂上木棉纸泛黄，赶进树林子里的鸡鸭鹅

泛黄

纸张与草木在诗经里泛黄

鸟染上的黄昏，在泛黄的歌声中写下不朽

偏爱这样的人间烟火

这爱意的纵容是银碗里的小计谋

小蓝莓、十月里阳光下的小番石榴

恣意地红火，春风一抖就搭上了唇

妹妹，我们偏爱的月夜

从此有了玫瑰的醉和豆荚摇铃的狡黠

呼吸之间的私念也是新的

我们并不知晓这满含的危险已铺满了返乡的路径

我们渴望蛊惑却羞于提及乡音

妹妹，醉意已契合了我们的肉体

这隔世稀缺的莲花入心入肺

我们吸食人间烟火，吸曼陀罗的籽

并就此完成最后一笔

在山里建一所木房子

我的头发飘在风里，雪很白

斑羚仰望着遥远的山顶，我要在此建一座房子

现在就建。木屋木门木围墙

绿藤的吊灯垂下来，唯一的红色在壁炉里痉挛颤动

我们养的马也是白色的

我们讲故事，喝茶，傻笑，对着落叶说爱情

从小胡颓果子到白月光，从你的手到我的眼睛

我们读过的书都是执念

原谅我只想用细软的腰肢和你说话

时光倒着走，我们的蜜糖、薄雾和因果

再掐指计算，也未曾留下姓名

其实，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为你包一次饺子

雪，说来就来了

白露的风（外二首）

○ 陈建

吹一下，秋的身体里就长出俯冲的山峦

吹一下，你的心里就长出磅礴的瀑布

风来过，是时光与往事的碰撞

而远方，笑着笑着，就从硕果累累的

枝头翻滚着来到身旁

路过一棵仍然葱茏的树

你忧郁，想要按下那风来的波澜和凉意

仿佛前世，和它是知己，你懂它沉积的伤

漫过来的还有你的心事，你对自己说

花都谢了，该忘就忘了吧

诱 惑

春天是个诱惑的词，到处充满着光亮

万物勃发，都要拼个你死我活

曾顺着枝头的花朵，寻找芳香的源头

蓝天和白云笑而不答

在那嫩绿的新叶中探寻生命的核心

泥土一如月光纯洁不语

天知道，我骨子里是个庸俗的人

总想在这些春事里挖掘点耐人寻味的故事

总有人经不住春风一度，就心动了

徘徊在田野里，荡漾在鸟鸣中

把自己藏起来的心事全部袒露给春天

二月的手指头轻轻一勾，谁都逃不过

那些鼓胀的春意，和喘息的美丽

清浅人间，能抗住春天的人

定是刀枪不入的得道高僧

与秋书

还有几亩风来不及收割，到处都是

零碎和细小的疼爱

我爱这秋天的斑斓、寂静，辽远的旷野隐秘着

巨大的金黄，它盘坐在落日下

等待镰刀和秦腔，美和危险

天空依然宏大，云朵继续开着棉花般的温柔

有时候行走在那些，湿漉漉的旧时光里

就像几句好诗，始终迷恋淅沥沥的秋雨无法

自拔

秋分压低了声音，世界越来越小

小到只有米粒儿那么甜蜜

秋风无比盛大，却又神秘

天高山阔，宛如我，上有老下有小

还有诗句下酒，是件多么让人幸福的事

信号山（外五首）

○ 陈阳

航海时代，旗语在山顶曲廊的

白色墙壁上，向着西北方向

眺望，时而嗅着，航海博物馆调制的咖啡的

香气

陷入沉思。总督楼旧址博物馆

常用金属的语调

找他说话，他亲历的故事

雕刻在那段火炬般的时光背景里

一条漫游于此的鲅

它的鳍在海面上，闪烁成一柄银色长剑

对着信号山，不由自主地高高跃出

栈 桥

侧风、逆风、顺风

像一面旗，不断被吹拂

栈桥上，一阵雨。旗，湿漉漉挂在路边的旗杆上

一角缠住回澜阁，一角搭在中山路教堂的尖顶

似乎有古人，在听琴

灯 塔

如果远眺累了，你就垂下头，与毗邻的

烽火台、龙王庙、忠烈祠

谈古论今，或者一起去到纪念碑前

肃立凭吊。有时，你也去那些不请自来的

老房子里坐坐，你尤其喜欢七号老屋咖啡馆

最初的那个时刻：海面的涟漪

一点点占据你的眼眸

四面八方的风从树梢刮过来

矗立的你，成为水手们的方向

所城里的某一刻

隔了六百年，奇山所的守御者

端起一碗酒，递过来。打量着我

我也打量他

他身后“屡靖海患”的匾额

出自戚元敬手迹。登州卫，奇山所……我这样看着

所有的时空都被储存在某种介质里，打开

需要机缘。就像此刻，所城里大街上清寂的晨光

干爽的蓝，甜美的白，还有自由的高飞的群鸟

墨 云

天空有墨。海鸥群翔，由它们双翅切割的

墨痕，有着一眼千念的品位

不同的器，不同的文法，不同的感与念

他们之间，或如黄海与渤海

墨色之上，藏了另一面海

他们可曾去过？我想起一些文字

洁净、卑微、向往，像墨云下矫健的海鸥

恩 宠

○ 田青霞

枕着入梦，怀揣清风醒来

我喊，桂香盈盈而来

青桥拐弯处，桂花粥桂花糕软糯

桂花糖桂花蜜爽口，桂花茶桂花酒入肠

魂魄升腾温热，烟火轻浅，唇齿留香

九月，耳鬓厮磨，我备受桂香恩宠

公园里，退着走路的女子

○ 冉启成

在公园里，退着走路的

女子，她退着走，退路是不是一条路

我真不清楚

但我知道

她退不回从前，甚至她的美好

此时，她无心专注树下的

落叶，美妙的鸟语声

甚至秋风，以及异样的目光

她一直在公园退着走

退着退着，走过我面前时

我看见她脸上

正荡漾的，或者在秋天里

自在恬淡的笑

铁线草（外一首）

○ 刘建华

一根根匍匐着，瞄准前方

覆盖裸露的空洞和荒芜的抒情

您依旧用忠孝守护乡村的姿势和精神

拥抱城市。把柔软坚韧的意志一厘一寸

铺开。黑云压来

地上的尘土腾起

你们手牵手，肩并肩，脚抵脚

心与心的经线，爱与爱的纬度

烈日下，你铺开棉被甚至锦缎

寒 露

噙在时间眼眶里的丰盈

静谧而空洞，爱情转身的隘口

箭镞的反光，照在古泉的绒草尖儿

元音的经典，在时间的胎心里萌芽

宋词晶莹的指尖，吮吸着初吻的紫汁儿

玫瑰的喉咙里喷出的血

封住了雷电的大门

雪的骨髓，纯浓的火焰

灼燃处子无声的吐露和降落

毫厘的海子紧紧，抱住万里浪波

她（外一首）

○ 王晓冰

她十九岁来我家做保姆

七年后，带着一个邻村的男孩来辞工

又过了七年。她回来了

眼角长了草，眼里起了雾

腹部多了道蜈蚣状的刀口

真 相

大办公室里，一向文静的她突然提高了嗓门

怒不可遏地对着话筒爆粗口

同事们面面相觑，伸长了耳朵

大家猜到了所有的可能

唯独没有猜到……电话另一头，是她的女儿

街上偶遇（外一首）

○ 田一霆

仲夏的上午，街道的风

和路边的树木私语，北方的凉意

车辆肆无忌惮，昨夜雾霾无疾而终

我邂逅一副熟悉的脸庞

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旁若无人般地尴尬和微笑着

她的眼神清澈如露珠

亦如秋天成熟的黑葡萄

昨日立秋

昨日立秋，赶往一个季节的收获

我不去收割五谷，而是取一瓢秋水

除却夏夜炽热的浮躁

拂去虚幻的外衣，休止一些花言与巧语

我愿意以木为家，且不分昼夜

与昆虫为伴

活成无忧的秋蝉

蓝玫瑰和洋甘菊（外二首）

○ 佩瑞

我是泥土里蛰伏着的星辰，是倒映城市的大海

是聚合在万家灯火里生生不息的奇迹

我还是彷徨着的渡船，思念被渡到对岸又渡回来

一杆一杆，一声一声，一滴一滴

逼我离开，又盼我归来

我是你唤来的，也是你抛下的

终于宽恕了这世界的

一份爱啊

小头熊的故事

见缝插针，夕阳总是如此

歪过头去是余晖的耳语，无处可躲

只好告诉它

我误吞了人间的钩月，金色的人间无处悬挂

请替我向沉下去的白昼道歉

直到夜幕低垂，星辉灿烂——

我自会将掰碎的月光悉数返还

为什么大家会对着坠落的东西许愿

怎么会呢，这一切原因为何？

在这银河翻滚的夜里我问自己

你说这漫天星宿为何坠落

你说我们为什么对着向下的东西许愿

抱膝于床旁，流星从左眼划到右眼，

耳边是猎户座和天狼星的呓语——

愈来愈多的愿望等待着旧星辰的认领

一支金色箭矢刺破漆黑的天际

带走了多少望眼欲穿

一粒金色雨滴倒映出长天一色

整个世界的愿望顷刻收入囊中

所以为什么要说流星向下

谁都知道旭日东升又归于泥土

谁都是这无垠星海里弯腰捡金子的人

一颗流星擦亮了夜空

一个心愿找到了归处

诗人掠影（组诗）

○ 陈亚平

陶渊明闲居田园

你在诗中认识家乡的樵夫和村农，带桑竹的

草屋

想象山上的嵇康，偶尔也把丘陵变成江河

你自我调侃的快乐，更像伤感的清谈

隐藏一丝淡泊的锋芒，散魂一样留恋

远影在夕辉的疾风中出世般地后退

刹那间，你心里一阵灼心的翻涌

是不屑于做官，还是不屑于清隐在家

玄学贯穿的诗道，从血液里让你吃惊，这样

生息的灵魂

正如风吹稻叶，那黄金孕熟的山气

还乡诗人的悠闲，是在游吟中采菊

还是像真正埋名的逸士，无奈中，安居唯一

的苦隐？

你从松风沁肺一样的怀乡，到乱云飞渡一样

的还乡

比起绝望的苦行，心窝里沁出的宁静

又有谁知道，你不比别人更幸运

立志在山野种豆，柴门中弹琴喝酒

嘴里风一样卷动，和农友穿插往事的谈笑

脸上穿透的碎辉，正如你青春初绽的诗歌气

失去约束的无边的松弛，散而不空，淡而有味

在乐府般的叙事变换中，又夹杂排偶的尘外

之思

时而带一股泥土的湿风，忽而带山峰轮廓的

野性

王维借诗修禅

松风吹卷着宁静的游云

你的印象中，诗中的禅趣，也应该像沉积的

幽谷

超然于尘外，又像游动在月光中的波浪

空阔，无痕，暗合天生就悟到的预想

迎着窗前的薄雾，你追随母亲佛缘深厚的内心

看到了群山穿林的淡影，幽深的光泽含着超脱

不该穿插到黎明的雨，让钢琴的流水绿了又绿

是泉而非泉，无意似有意，处在两者之间

你在云一样缥缈的化境中，眼神就像丝绸在飘

把洗净了的秋空，翻动起山势肆意逼迫的冷流

你自创又安慰地觉得，诗天生就和禅有缘

你嘴里啧啧飞出的诵诗声，就像和神会禅师

的玄谈

禅悦中，带有一丝想不到的果敢

好像带着终南山，隐约扰乱的低音

在畅叙一生，梦一样惊奇的幻化

被水轻轻浸过的纯质年华，志求淡远

伟大禅诗者，必有伟大的偏隘

你喜爱五言的奇字简句，飘忽而迷蒙

静中有画，动中又有诗

苏轼漫游赤壁

是诗歌改变了鼎盛的宿命，还是生活本身

像戏剧的循环，好多年

你把庄子想成孔子，诗可以不怨，可以逍遥

天命中最彻骨的忧思，只为诗歌博爱或疼痛

赤壁山下，史诗一样布景的江山

止于玄学的完美，你把老子看成孟子

着魔于用泰山比北海，用诗衡量天下

在黄州，你时时回忆屈原单薄的背影

了解终生热血的写作，好像预感你自己

从秋空的月影中，追叹韩非当年血骨的剑气

像浓云的庐山或西湖，刺心一样的灼痛

你只为范增畅写书札，眼神掠过百年文学的沧桑

把空气当成笔记，粮食当成诗

脸上燃烧美学风格的激昂，正如你箭一样的中年

文风大露峥嵘，纵横雄辩的变革者

多少年，以诗为词的盛评古今，是你最执迷的

巅峰

带着线条混乱的笑容，你再一次唱和陶渊明

诗中刮来空峡的凉气，气势随意而又和韵错落

在凌乱的笔触中，力求空透融入化境

杜甫客居异乡

我多少次想象，史上用诗来评诗的第一人

印象中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别的前圣

那年，你对祖父写诗的回忆

评价庾信皱眉的隐喻，好比健笔纵横

我耳边，断句造成的重音，沿着唯美的

兖州，穿过了卷舌的外省

用诗来论诗，不是在美学边缘冒险，就是为

《登高》代笔

好多年，你和李白漫游洛阳的白云，仰头畅笑

插话围绕时代歌行的民风，谈吐《望岳》

我不能预知诗歌传世的宿命

词语为思想所说，才可能说思想

他们闪电的眼神，像秋天悲剧的成熟

没有命运的漂泊，就没有诗歌在心中的流浪

又一年，你贬职华州，从成都流离岳阳

灵魂放逐千里，魂游一个颂史中最撕心的断章

不可改变的未来，生活的聚落或眩晕

五十二年，为诗歌垂危献身

谁孤身寂寞的誊写，谁就用诗交往天下

多少夜，你为高适吟唱，一生醉心的拗体古风

对仗合律，又铿锵可诵，句势错落又传神

像在风中客居的秦州，畅想天涯的漂萍和远游

陆游魂牵苍生

对于诗，你晓悟得太早

年少十三，你就评论高祖《春秋》

天性看透语言的宿命，让笔写下万物

读遍诗歌的第三年，你学会从骨子里写

估量，摸索，词语秋空的光阴

你天性起始的元叙述，把登仕朗变成一个镜

湖诗人

对于命运，你把握得太迟

回望《入蜀》的剑门山，三十年就像一挥手

每个情景都像戏剧冲突，把诗逼向绝境

狂放的，永远孤独，担当的，永远追问

听你回忆范成大，就想起你写王安石

对命途彻悟，你悲剧风格的眼神

从长安到天山，风吹过最空旷的谷口

你昼夜挂念，中原的核心在铁马的风暴中还原

你不相信，每刻注定的不幸，是你一生中少

有的三年

你背对唐婉走到窗前，揪心的默念中的河山

是生活的诗，是命运的安排

像不经意中，贫瘠的枯枝一夜发芽

今夜你想跟辛弃疾书中交谈，为河岸的梅

花，再听一次惊雷

好比你湖边吟出《秋怀》，变化如鬼神，平

淡如口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