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隐(组诗)
2022-10-21黑辞
□文/黑辞
无的实体
水族馆,鱼鳍划过玻璃的摩擦声
是碧蓝中的一截柔软身躯。它倚靠着
透明的四壁,在来与去之间摆动
泡沫奔涌,共同吐出巨震的词:无形
试论人群。我们肩膀碰撞的沉闷下午
仿若雷暴随时发生,它痴迷于“音”,在天边
也是黑云中细碎的金浪。是泥沙。随它消失
我乘一辆熊熊燃烧的神秘煤车走,你是无形
问 隐
每当斜视一株
残缺的菌类
看见它破损的斑点
正被土壤分食
等待再完好如初的
欢愉。就在舌头下
压一片樟树叶
鸟鸣从中弹起
在触感的尽头
苦涩地响,唳……
唳。反复致意
像漂浮的一个隐士
它的隐是我的困境
想象颂
眼见:虚空。一朵花垂下绿腰
把想象之作献给你,鹤。可以肯定
我的想象展示了一种批判
紧接着才在你的洁白之前耸立
我敛息搜索,在衬衣中摸出
一座高塔。让你飞过来又飞过去
途经的航道勃发着过往山脉的余温
如今这些废墟都是你歌唱的同类
难道废墟也丧失了空空如也的安宁?
我们在粗糙的塔下用这种染料涂匀全身
因此获得了不竭的迷宫,围绕着汩汩
的源泉,为世人制造耐用的泪眼
五月绝句
雨夜连绵,旧作登临。被窝中一脚蹬乱棉絮
看其奔流到哪里?我体温的巨网,家中
常备的瓮,在语言的星斗之海中淘金,一段
枯枝溢出当代幸福的闪光。它易逝,它是云
驱 逐
看,你所经历的痛苦,你柔顺的目光在
一座异乡农场里消失。“白日落西海。”为什么?
这些灾难献给你,不在乎是致命的或轻柔的
你快离开从前的村庄,寻找属于自己的浆果
惊 蛰
鹤状的乌云还没有来,那闪电的
降临全靠猜测。偶尔不脆的响动
让我惊喜或将湿润的门槛、天窗
假如这种惊喜全属于悦耳的雨声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别的地方打雷
我也是因为她的来去无踪而爱她
西班牙语课
我见到一个念西班牙语很美的人,她坐着
自己买的帆布凳子,念了很长一段,然后
走进自习室。我没跟上去,认为她始终
还是要出来,继续用玻璃般的口音朗诵
这个秋天的早晨,已经培育出神秘的代码
有不少停在积水的梯子上。多么奇特的
倒影,一个瘦黑长裙的影子,左手比画着
就吐出摄人心魄的声音。但事实上她再也
没有回来,一个小时,整个上午,直到
含蓄的水洼被阳光烘干,我不知道她留下
一段强烈的遗憾又远去是为什么。她说出
一句话突然的开始、停顿、终结,像黄昏
落在更远阔的水面上发光,一颗专门的恒星
在为小小的说话的人旋转,我要潜进去了
尽管我这辈子都不会听懂她讲了哪些故事
在困顿中
我越来越相信你,油灯上飘的烟
那虚弱的稗草根茎。你双手捏着它
另一截在空气中不断扭动,有些皲裂的
被熏黑的手套,曾是你母亲最爱的一双
我开始亲吻你,一点不像经常悲伤的人
我的病应该快好了,打算更健康地爱你
我越来越相信你笑着对我说的话,明天
绝对会好起来,至少不会比现在还要差
雨 中
整个晚上我在失眠中度过,被褥外的脚趾
偶尔会觉得寒冷,像窗边的雨已经洒进来
我想起白天的写作,让语言变得清冽多难
正因雨滴有不可避免的庄重,它的轻挑
才能与生活优雅地结合。我很小声地念诗
在外公的墓碑前,我也曾这么寂静地领受
像含着冰块那样,泄露了秋天沁凉的午夜
也泄露了我日趋完备的醇熟。雨还在变大
几乎是越大越好,这一生我都在接受事物
绝对的奔涌。我是规律的先行者吗?不是
马上扑面而来的甘霖之声中,我只想成为
秋日忍耐着的后花园
秋天的启示
灯快灭了,我的小地方,十月已经开始
整个县城就忽然降温,有人提前睡下
当然也有人彻夜不归。我游走在不同的
巷子里,身边都是黑暗的轮廓,它们就像
越来越近的蒙蒙国度:疆域是无限的空
还有几家店顽强地坚持着:发廊和盲人
按摩,我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清洗地板,从
温暖的内屋擦到光明的尽头,她在寻找
缝隙让自己活下去吗?我不确定,又到了
居民小区,里面大部分的人应该正在做梦
他们此刻有打鼾的幸福,也有浑然的哀伤
当然是我为其而悲,那只需站在略高处
就能一眼望尽的城市,微光闪烁,多么美
他们看不见。但我看见了,美就是存在的
如此鲜活地服从于这儿秋天贫瘠的百态
狭窄的家庭作坊、不发达的工业和每个
异想天开的开矿梦想,世界估量着这些
分别的价值,小小的渴求、良善、隐忍
包括未显露的爱与憎,分量都一模一样
和我们未抵达生活的时候毫厘不差
其他人的爱
冬泳的人,用力地甩起前臂
手上吸附着另外一片水域的露珠
像钻石直升机腾空,也往外溅射
更多的波澜渐渐消失,还有少许涌来
彼时的天使还在亲吻我岸上
宁静的酒杯,浪花穿越氧气中的拱门
——而这样的微型台风只能让冰块
融化得更慢。但一切还没结束
湖面的反射很剧烈,水光决意
舔去在场者脸上的寂寞。可如果
没谁觉得寂寞呢?挂着蓝色浴袍的人
刚从水中跃起,就坐到我旁边来
泥沙终在她的脚下退缩——她身上的
涓流细腻,细到凝视都看不见
痛苦的总和
四月。就在明天,可能今天也是
雾霭锈掉你发光的银勺,从里面跃出
一只浑身燥热的小金鱼。你要听我说出
坐在一滴雨和另外一滴的间隔中
那蛮荒的声音,巨石压在冰面上
恒久的不稳定的声音。同样的地点
我的一位长辈漏着寒风与世长辞
这是死者的时刻,未尝不是偷渡的时刻
这是哀悼的时刻,也将是碾碎你的仇人
和异乡的时刻。这是多少年的事情
现在一秒钟就结果,够不够漫长?
四月。你拿着纸飞机做什么,视线脱离
地心引力之后,你不断下坠的眼球
在说明什么?落日无法被填满,还是
已经被填得够满了,虚无的什么和
一大杯白开水上浮动着肮脏的什么
你在痛苦什么,我与生活就为你描绘什么
玻璃摩西
离开绵阳的大巴上,阳光是这几天
最强烈的,它分秒必争地扩散,我们的
前额和舌头接触到沥干的灰尘
是后现代滤去的一些小集体,泪水的蓄积
让他们生得啰唆又齁咸。我足够奇异
对不稳定有独特的依恋,当尘埃越来
越燥热时,睫毛也沾染了连串的泡沫
事实上那已经不是泡沫,时常统领我的
视觉与危思,斑斓的晕轮更像一把剪刀
复杂而直接,要剔除生活的百味。多像
少年时沿着河滩,有很多玻璃球在等我
但阳光下只有那么一颗是闪耀的
它小而完整,捡起来看像发出脆响的
红房子,尚有宜居的微热。这么多年
过去了,尽管儿时的热忱已不再容易辨认
但我一直隐身于它杏红的形状与
淡淡的体温
敲门、开门,再念诵
想要献给你,一粒柠檬籽背后阴霾般的创伤
你是猫。骸骨灵动,紧紧守着一个词:结构
话音刚落,石榴聚合的坚冰迅速凝结,演化
昔日的淡水珍珠。它无比浑圆,有排外的心
既然让我打开门,那结构在哪里?最坚固的
结构始终源于,一本书要消化它作者的心
三种背叛
最先爆炸的是那颗绒球,它顺着斜坡
滚进捡来的松枝堆。那时我转身关切时常
漂泊无踪的野狗:在黑斑中有一圈白色的
链子,像浓云挂在悬崖边。
树枝中升起的皲裂声音,把蓬乱的羽毛
送到我背上。我爱这禁忌的骚动和
仿生的抚摸,但它消失得迅速
那么轻,在尖刺缭绕的墓群中沉至最底
周边茂密的枯树林几乎把这次爆炸
压缩到足够隐蔽。如果可能,它将在
病愈般的裸露中沉默地渴死,不像那只
尝试挣脱锁链的野狗渴望重回
谜语的半衰期,瘦弱的线条
被它撑得笔直恍惚。旧绒球与野狗呢?
我的目光在它们消失的背影里扑了个空
冬天经久不息的风声已经越来越疲倦
病孤时
夏季温煦,寝室的书桌冰凉昏沉
很多被我完全经历的书靠在一起
阴影像蜿蜒的火苗晃动不休
它们跻身角落,是很多条路的总和
有时我选择安静地注视,这一张
平面上的遗孤,在为我打开世界
宽厚的秩序与冷却之后,显得虚弱了
像老去的风。现在谁来为我解释一下
谁来都行,这哀荣俱泄的老去何为?
浑然一体的动机、结果与代价,我能
感受到时间的隐忍,但在一页又一页
易燃的印刷之手上,我的青春来过又走了
它仿佛遁入蝴蝶这个词,有缺口才是
美的顶峰
雨后的恺撒
小镇最高处,不见得有云雾缠身
反而离天很远。所有人都有被抛弃的错觉
遥远的浦东,很近的感冒药。好朋友
极度仿古,对月亮哈着口气,像酣睡呼出
一颗鼻涕泡。再当空打太极,熟悉的人
或不熟悉的,都认为这很蹩脚,第二节时
他走到悬崖边上。悬崖,这不洁的力量
围绕着他。向下看去,峭壁仿佛沉默的暴力
不见得就怕了,只是身后事过于繁多
昨天还在下雨的时候,他亲眼见过有人一跃
而下。一个人,是过往这里埋葬的
所有世界的总和。之后,彩虹很迅速地
攀上来,说上层的风景居然好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