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棺幻戏
2022-10-21余冰如
□文/余冰如
我又一次见到这具冰棺,它正从我的店前缓缓驶过。
一辆三轮车推着它,金色的冰棺底座,借着日光,金灿灿的折射光闪落在路面上,一晃而过。这亮得惊人的金光,和冥纸上的金箔一样虚薄,就像落在世间明晃晃的一刀。棺盖是透明的玻璃,冰凉分割了阴阳两界。
这只冰棺要去哪呢?
现任冰棺的掌管人坤叔快语地说:“阿军家啊,刚刚来报到。”然后接过路边熟人递过的香烟。他的语气轻松,仿佛说起阿军要出远门一样,脸上则有种职责所在的光荣感。
我在乡村大道边经营一家小店。这具冰棺近几年常常从店门口经过,我得以不断地目睹一场场死亡的物证。
此前我对死亡的恐惧,仿佛也一点点被这具冰棺收纳进去。
我最初对于死亡的恐惧,来自母亲。
那时的母亲还年轻,三十来岁的她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曾经给我讲述她的梦境:她走在空寂无人的石板路上,远远地看到一队送葬的队伍。我们那里有种说法,不能迎着送葬的队伍,那会带来煞气。所以母亲站在一旁回避棺材,可是,那只黝黑大漆的棺材朝她撞过来,无论怎么躲,都避不了,仿佛一个个骷髅头挤向她……就在这当儿,她醒过来,浑身大汗。
我在她的讲述中想象一只巨大的棺木,仿若海底世界中那条霸道的鲸鱼,龇牙咧嘴,带着杀气冲向母亲,也冲向我懵懂的心。我不知母亲对死的恐惧来自哪里。是祖祖辈辈攒积下来的对死亡的恐惧,还是自身某一涉及生命危机的事件之后的后遗症?我从没问及。只记得那个年岁的母亲,将她对死亡的恐惧传递给了我。所以渐懂人事的时候,与死亡有关的禁忌:“死”字、棺材、冥纸、寿衣……都成为阴暗不能言说的部分。
可这又是世界的一角。
我年少居住的乡村小道上,排列着形形色色的店铺:钟表店、剃头店、日杂店、婚嫁用品店、寿衣店、棺材店……永恒的时间、生与死的种种,都穿插在日常生活中,无法回避。每逢路过寿衣店和棺材店,我总要加紧步伐闪过,仿佛越过它们,便能无视死亡的存在。
对棺木的恐惧,还与村俗有关。那时村里还实行土葬,有些老人在五六十岁时,就要先定制棺木,放在家中阴凉处,称寿材。
年幼时,我曾去一个小伙伴家里。他们家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到长廊时,我吓散了魂:在厅堂后面的包巷屋檐下,摆置着一副没有上漆的棺木,空气里似乎阴风阵阵,手脚瞬间有了冷汗。
小伙伴说:“那是为奶奶备用的。”她是见惯不怪,说她奶奶特别看重这副棺木,曾对人说这是用从柳州运来的木材制成的,时常还要拿着抹布细心地擦拭。我从此不上她家玩,见了她奶奶,总觉得她连着那副棺木,有了阴气。
事过多年,看到一些棺木极其考究,用材和装饰也颇费心思。我恍然想到小伙伴的奶奶与那副棺木。
对死亡的恐惧,仿佛是一条河流,流经我递增的岁月。而与死亡对视,我还缺少勇气。
十年前,叔父出殡。
那时还没有冰棺。那个夏天,他最后的一瞬躺在架着两条板凳的木板上,木板下面,一个巨大的塑料盆盛着冰块。叔父已经换上寿衣,中式褐色上衣,黑色裤子,一双中式布鞋。生在新中国的叔父,在人世的最后一刻,竟穿过时间隧道返回几百年前,陌生得让我有了疏离感。
面对盖上死亡印章的叔父,我只敢匆匆一瞥,我知道面对的还有自己内心那只恐惧的小兽。治丧的老大(丧事的主事者)让我们围着叔父身旁绕走,跟他做最后的告别。堂姐堂兄们都依依不舍地和叔父握别,我的悲伤却被恐惧攫过,对亡人的恐惧长成空气里的一根根小刺,阻止我伸出手,连握住那只凉手的勇气都没有,仿佛那是阴阳的交界。
沉甸甸的棺木由几个人抬出家门,几个钟头之后,缩成堂兄手里轻轻的骨灰盒,那一刻,突然觉得生命的消逝与每一餐被时间消化一样虚无,轻飘飘的,安静而不着痕迹,与餐桌上残碎的鱼骨被打扫走无异。
经历了这一次送葬,我开始渐渐理解:面对死亡是活着的一部分。
一个深夜,我翻看宋代的画册,在范宽、郭熙为主调的山水画之间,赫然看到南宋李嵩的《骷髅幻戏图》,心里犯怵,画面上一个大骷髅操控着小骷髅,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好奇地观看,大骷髅身后还有一个怀抱婴儿袒胸喂乳的妇女,竟然神色安然。死者若活,生死共存,看着这幅骷髅与人共处嬉戏的画,我心头闪过一些恐惧,放下画册,立于窗前。
外面是深深的浓黑,周围一栋栋房子都被黑暗包围,偶尔几点稀疏的窗灯。我的房间还有灯光,我深呼一口气,思索着:如果说生是时间中的白天,死便是时间中的黑夜。我们规避不了夜的到来,白天和黑夜共构了时间,生与死相依。就是这一念,我似乎理解了画者的心思,重新拿起画册端详。
画中的木偶操控者席地而坐,骨骼清晰,半曲右膝,身着透明的纱袍,除了少了一副皮肉之外,与常人无异。而意味着生的一面的孩童,对小骷髅充满好奇,上前靠近,画中的成人者神色坦然。细究画面又觉得构图颇有深意:左边是母子,中间的大小骷髅恍若父子,右侧一大一小,大约也是母子。
生死轮回被放在一起。这样的画作在推崇自然山水、人物、花鸟的中国画里是一个异数,带有警世意义。西方文化中,这类带有警世意义的作品要比东方多,或许是中国文化更多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孔子不也说“未知生,焉知死?”他更强调的是为人一世的修为,活在当下,却不太重视万物生灭。《骷髅幻戏图》用轻谐的方式表现一个厚重的主题,更接近老庄的思想,充满人生幻灭,要说的大概是庄子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吧。
突然觉得穿梭于日常生活中的那具冰棺,以及冰棺的第一任掌管人军伯,是我们村的另一场“冰棺幻戏”。
冰棺第一天被推进颐老院,当大家正发愁由谁来掌管村人一生最后一张床时,军伯很快就站出来接任。
军伯的出列,让很多人意外,但又似乎是最合适的人选。
军伯出身于陈姓富商之家,当年陈家在南洋的粮食商行中名气是响当当的,潮汕的红头船转货之处,陈家的米行必在其中。关乎民生的行当,自有其风生水起的契机。
后来军伯父子回乡修宅。海外商铺突发危机,管家卷财而去,军伯之父气急而亡。
生活急剧地给没有羽翼的少年加砝码,能否挺过去全凭个人意志。几年后,军伯得了照顾在乡里谋个文职,后来娶妻。不久逢土改,家宅被没收,乡居生活困顿了他,心也跟着萧条。
饥荒年军伯曾为了偷番薯起事端,入狱。
我后来在村中见过陈家老宅,一条20来米长的小巷子,三户三厅两进式的院落,墙倾草现,沙落梁散,人语凋零,已在风云外。
军伯的轶事是村里夜灯下的下酒菜,可他自己喝酒是不用下酒菜的。他仿佛是我店里傍晚六点的时钟,人未到,洪亮中带戏谐:“二两酒,食了来去死”。他说“死”,大意是“睡”。然后将10块钱扔在店里的玻璃架子上。他买酒习惯自取,钱一扔往柜子上,拿下两个二两杯装的米酒,撕开一杯的封口,头一仰,米酒杯见底,然后舒服地哈了一口气,攒起另一杯米酒,走了。
他常常顶着一张酒后通红的脸,浪荡于乡村,后来负责守颐老院的门房,倒是合适人选。
从此,他掌管着村人最后的一宿之地,与之同宿一屋。
军伯再出现在村里的时候,常常是推着冰棺的。带着酒气,脚步时深时浅地走向亡人家中。一路上,有时还扯着大嗓门嬉笑地与村人通报亡人的名字:“阿方走了,咸鱼一条。”仿佛这件事与村里的其他通知无异。这个时候,他身边的冰棺似乎也没有冷气,冷的光被他的大嗓门冲淡了。
整天守着冰棺,与亡人打交道,军伯怕吗?
当有些人怯怯地问的时候,军伯的嗓门更大:“怕啥,有什么好怕?人都一样,时间一到,蹬直,罢了。”
他倒是看得开,与死亡有关的禁忌在他这里都不存在。
小巷子里的疯女人夜里常出来游荡,她时疯癫时正常,在两个世界自如交替生活。关于军伯,她确切地说:“我夜里看他打开冰棺,钻到里面睡觉。”
很多人听着她的言语,多是一笑而过,她自己的世界都混乱,能说清楚吗?
倒是军伯自己承认了:天热得要命,里面凉快,有时进去躺一下。不过盖子不能盖上,里面有一股腐肉的味道,难闻。耳边老是窸窣作响。
亡人的气息薄薄地折叠进冰棺。那样的三尺之地,不知躺过多少人,留下多少欲说还休的喃喃世语和气息。
疯女人还说夜里有时看到军伯打开冰棺盖子,和里面的人说话。
这话其他人不信,我信。那些睡过冰棺的人,有的是军伯的亲人,有的是他的朋友。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巨大的黑夜,谁说得清呢?
穿梭在我们村,像一只低飞的无脚鸟,大着嗓门唱着“不怕,不怕”的军伯,让我在这场冰棺幻戏中,看到生与死无法规避。对于“死”这一面的坦荡,需要用一生去体会。
后来,在做颈椎理疗的医生那里,第一次看到一副人体骨骼,尽管知道那副骨骼是石膏制成的模型而已,心中仍然有刺,尽量避过这一尊骨骼。去的次数多,内心渐渐不再排斥它。可是有一次,人体骨骼被移到我所在的理疗室,我一进去,迎面便是狰狞的骨骼模型。在这个幽闭的空间,在等待理疗的时间里,我不得不一个人面对这副骨骼模型。或许是那一夜凝视过《骷髅幻戏图》,当我面对这尊与我同高的骷髅,我并没有夺门而出。
对死亡有关的恐惧,像一根钻进指头的刺。年月一久,已被皮肉包生成小肉粒,要挑开必定是剔破血肉,每逢触及,便在那里硌骨地疼。我一时生出一种新的勇气,抬起眼,直视它。紧闭着牙齿,咬住所有的话语,我颤抖地伸出手触摸没有温度的脸颊骨、牙齿、眼窝。
洞悉世间的眼洞,空无一物。为人一世,是一个由无入有、由有到无的历程。此刻我尚在,我要将我这一身骨骼窥探清楚。
我的手随着模型胸前的锁骨行走,胸骨、肋骨,半扇形的髋骨,手指经过的地方,仿佛空气里有另一双透明的手,穿过我身体的皮肉,和我的手指一起,探视无法触摸的自身的一部分。转过骨骼模型的背面,看着略有弧度的脊柱,我自上而下地数,颈椎、胸椎、腰椎、尾椎,清晰地窥见自身的形体结构,骨与骨之间的巧妙衔接,以及哪一节出问题的颈椎、胸椎……当我收回手的时候,额头上有起粒的汗。
在这不满八平方米的理疗室,我仿佛在荒无人烟的旷野,和另一个自己打斗,寻找勇气和生机。
去年年初,姑母走了,在她离开人世之前,我有几次触碰到她被病魔吸走血肉、只剩一层皱皱的薄皮包裹着的手。探望她的时候,她的腹部已完全被子宫肿瘤占领。我见过她臃肿的肚皮上青筋毕现,那一刻我想起圣哲罗姆说过“那个腹部隆起的人孕育着自己的死亡”。
后来的出殡时刻,姑母那张脸,已是风中挂在树上的干杏。几个月时间,足以改变姑母温润饱圆的面容。我轻轻地拉起那只凉手,依旧干瘪,指骨透过没有温度的一层皱皮,与我相遇。生与死之间,似乎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又似乎什么都不存在。
姑母走后,我问九十八岁的奶奶:“奶奶,你怕死吗?”她坐在店门口椅子上,外面是熙熙攘攘的车流、人流。奶奶的右眼已经割除,紧闭着,剩下的那只眼睛做过青光眼手术,不时流着浑浊的眼泪。她长满老人斑的手颤颤地抚着我的手,说:“细妹,奶奶早就死了一半了。死,有什么好怕的。”
爷爷已经走了四十几年,祖姨母、祖姑几年前也都走了,与奶奶同一个时代的人都已经遁入另一个世界。这世间,属于她的小世界早就荒凉下来,只剩下一个与小辈打交道的通道。
现在,我看着冰棺推进军伯家的巷子。站在巷口的是那个与军伯一世情薄的妻子。军伯母在军伯被医生下了判书之后,将他接回家,打理他最后的时光,如当初侍奉家婆一样悉心。前几天军伯母过来店里,年近八十的她有种力不从心的疲惫。聊及军伯,我好奇这样的一世夫妻,问军伯母,“你这样照料军伯,他有没有说什么?”
她顿了顿,说:“有天帮他收拾的时候,隐约听到一句‘对不起’。我回过神问他说什么,他再也不说话了。”
她仰起头,将一辈子的艰辛倒回眼里。
冰棺将收容军伯的最后一宿。他可以安稳地睡着了。做完这一次尘梦,一切如微风过境。这具收容过尘世最后一梦的冰棺,在阴阳交界之际安顿由温转凉的肉身,家财万贯、广厦万千也罢,食不果腹、居不避雨也罢,在离开世界之前,终究都缩进了同样的三尺之地。在被收容的那一刻,众生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