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纪事(二题)
2022-10-21李冬梅
□文/李冬梅
车海口渔事素描
车海口是七里县仅存的村子。早前海里漫上大水,把七里县其他村子淹没了。被淹的村子潜伏在海平面之下,共同托举着那个平面,那一片海就叫作七里海。要是晴天,起早站在房顶,还能看到车来车往,还有挑担提篮的、推车的,依旧热闹。听姥爷说了这话,之后好几天,我早早起来,踩着梯子爬到房顶上去看。树林成了一带暗影,不知从哪儿来的雾时浓时淡,隐没一切,令它们在自己的白蓝中浮浮沉沉。
在姥爷嘴里,村子非同一般。而我眼睛里看到的,是黑乎乎的旧房,敞着门的时候,钻进去,门框上有刺扎手。太阳底下往里钻,更黑。墙上砌了不少垡子。海上风大,风钻进村里,吹得墙往下掉土渣。大人们在墙上掉下来的土里歪斜着身子走。天昏沉沉的,像要揍谁似的。那些墙,不知道为什么也烂了,不刮风也往下落土。我把浮土聚到一起,插上一根细篾,玩“扒堆儿”,看什么时候,细篾倒下。墙不会倒,它等着又一年,垒新的上去。盐与碱渍出白波纹,爬上老树根脚下的黑土。
牙齿也爬上了颜色,一层黄。燕姐姐要相看对象。表姥姥坐在炕上,给梭子缠胶丝,觑着眼睛说,男方说先看看牙,黄,就不相了。母亲帮她卷网,说,这回真的得亏了咱孩子牙不黄。我问,牙怎么会黄?表姥姥说,水,水呗。
水还能不一样吗?去山里姑姑家里住了两天,她家煮出来的粥是白色的,每粒米都舒展地躺在米汤里,锅在火上,上下翻滚追逐着玩儿,锅离了火,米汤起膜,米粒沉挤锅底,喝起来清爽。我家的粥是绿的,发黏。
风不再那么硬,柳枝子吐出一点隐约的绿意,开海了。梭鱼随着水流跑向大陆,身子圆滚滚,像个棒槌,脊背乌青,每一片鳞,都有指甲盖儿那么大。父亲说,它们吃海上的油花儿长,柴油。他说的是春日之后的梭鱼,不是开海第一网的。此刻冰刚散去,它们还没怎么吃东西呢。母亲说,梭鱼,配酸菜才好。
田野上的毛蔺花苞再也不能放进嘴里咂甜了,一朵朵出了头,白花花,旗一样,在风中招展。春天深了。燕鱼一网一网捞上岸,没有一条是活的。时间略长,破了肚子,银白色的破溃处,一点毛刺也没有。要是肚肠掉出来,就不值钱了。姥爷跑海贩鱼,遇到燕鱼,紧着放进蒲包,浸到海水里洗沙,赶上驴车往县城走。隔壁妗子端来一盆儿燕鱼,足有擀面杖那么长。母亲把鱼剖洗干净。燕鱼没鳞,不用刮。鱼头尖瘦,和肚肠一起堆放,预备扔掉,腥味如烟,顷刻间,钻满了屋子。鱼截成几段撒盐,放橱子里。腌过有了咸味儿,硬实许多。燕鱼馅的饺子,要放些韭菜才合味儿。
她抱进来的柴,除了刨花,就是劈好的板条,均是造船的下脚料。街边宽敞些的地方,堆着松木板子。搭起来的骨架,正在收尾船体,将一条不宽的路挤得七扭八歪。铅笔架在耳朵上的木匠姥爷,弯腰指挥人们在锯好的板子上画线。他是掌桌,船排成什么样,哪块儿板子在哪里派什么用场,哪个人做哪个地方,记多少工,都是他说了算。船排得好,全靠掌桌。
船排好要下坞。船头系红布,鞭炮高升炸响半天云彩。平板车拉着从没吃过海水的新船运到港里,敲锣打鼓,那声音,算是给海上的守护神递信儿。父亲说,掌管这片海域的是虾王,七里海的虾,比任何地方的都好吃。
海水漫村,独角龙挑开沙丘,让水泄走,成了港,叫新开口。村子里的庙身不大,矮趴趴,进去和村屋一样黑乎乎,一股燃香与尘土混合的味道,没有阳光,全是大人们磕头鞠躬的影子。里边供奉两尊大仙,一个独角龙,一个虾王。俩大仙都褪了色,红黄沉郁。我们跑进跑出,不觉得威严,只在经过他们面前时,收脚缓缓,过了,依旧跑。没人说话,跑进来没人说话,跑出去没人说话。进进出出,也没见大人拦。大人的心思不全在孩子身上,也不全在大仙身上。孩子生病发烧,大仙生日,才能完全将大人们的心思从海上收回拢一拢,生日过了,病好了,大人们又去各忙各的。
鱼虾螃蟹生钱,钱换来钢筋水泥,旧房子不见了,新房子拔地而起。村里村外的大姑娘跟着呜里哇啦的唢呐声嫁过来,转眼成了会织网的小媳妇。
盛夏时节,坐在老榆树底下,和姨姨妗子们学织网。胶丝金贵。捡一把梭子,缠上几圈棉线。第一根线头握在手里,接下来的每个结都应该出现在准子上。梭子在我手里比橼子还沉,那些结,有的错到了上边,另一些滑到了下边,如同稠李子挂果。“这孩子手笨!”妗子嚷。我织的网花都是大窟窿小眼儿,跟趔趄的蜘蛛一样,在那些胶丝上攀结。它们没有装上船投进海里的资格,成了围住鸡鸭的大兜栅栏;竖在菜园外的遮挡;苫在柴草垛上油布的盖头儿。赶上天气好,鸥鸟闲适飞过,云朵在房顶停一停,我也能织出一片孔眼均匀的网,那一小片网,大人们拿过去做成网袋,核桃枣子白薯干,总有点东西被姥爷塞进加了提手的网袋里,梁上悬着。头顶与梁之间的网袋,淡淡地安定的神态,勾引我仰头盯着,盯久了,嘴里生出甜味来。
母亲把在林子里搂耙的落叶,塞进大网兜里。装满落叶的网兜,装下一片树林,驴车上只能放下两个。早前家里没有驴车,母亲要背回去。扯几把草,缠在网兜的细绳上,再背到肩膀上,她尽力走直脚下的路,顾不得腰身直挺,弓着,矮枝上绿绿的叶子窸窣蹭着她肩背上的叶子,碱土小道走得眼前发黑。
母亲总有做不完的活儿。农活不忙,她摊开包袱里的碎布头儿,打壳子,做鞋。调好的糨糊黏在碗口那么大的毛蚶壳里边。碎布展平,抹糨糊,贴在迎面墙上。日头明晃晃,好像可以听到布慢慢变硬的“喀喀”声。我帮她托着毛蚶壳,抹一点剩下的糨糊,把翘起来的布角粘好。蚶壳厚实,踩也踩不烂。镶在地上,给院子里小路做花边儿。雨后,不会沾一鞋底子泥。父亲隔三岔五砸碎一些蚶壳,撒进鸡槽,鸡鹐着吃,咯咯欢叫。
没注意过海边的雨是不是更凉。父亲说,离海越近,风越凉。蝉声大噪,常常记不起他说的。午后阳光助长夏日高温。螃蟹在蒲筐,蒲筐在树荫。风不大,叶子沙沙,飞虫嗡嗡连续不断,人犯困。挥着扇子,对着蒲筐不停扇,我怕蝇虫爬进蒲筐。
这时节,有吃不完的蟹,盆里洗净。中间掰开,填瓷坛子,撒盐,擀面杖捣碎,细白布仔仔细细缠封,秫秸细篾编的盖子一扣。个把月时间,螃蟹酱出卤。暑期捕螃蟹用三层网,叔叔大爷两人搭伙,一个进水撒网,往深里水没到腰,拽着网一起。汗溻透了灰布褂子,乌沉沉一块浮荡在浪头中。沙滩上的人站住,等水中人拢上来,网兜里大大小小的螃蟹伸钳探爪地吐着泡泡。
海边的鸟吃鱼毫不含糊。钓鱼郎子的眼里带着钩,从海里往外钓鱼之外,掠过屋顶,好似要把房盖掀了似的。大风大浪,它们不怕,海天之间,独剩下自己,没人伤害它,大人们的眼睛都盯着海,太阳,乌云——比海高一些的东西。海浪一波一波冲,指头大小的腊头鱼在沙滩上蹦跶。呆愣愣,肉乎乎,人也不捡,鸟也不叼。姥爷说那鱼味儿美,弄不好会毒死人。还有能把人吃死的鱼?我撇嘴。那么多可吃,不吃它!姥爷指指鱼铺里黑皮的大鱼,说,要尝尝啊。我蹲在旁边,看他们把头尾切去,扒皮掏出肚肠,白亮亮的肉棒子泡到水里。姥爷攒起鱼皮肚肠,敛进袋子。
村里大车的后头都挂着油壶,姥爷的那个格外老,锈锈地在驴车屁股底下晃悠。壶里装油,车轮要用。腊头鱼肚肠晒得油清清亮亮。姥爷用腊头鱼皮给我蒙了个鼓,封口的时候,窗台上抓了几颗豆子塞进去,自那起,我多了个小伴儿,村东村西跑,豆粒叮叮当当撞着破盆蒙就的我的鼓。
海送我们好吃的,还送了好用的。母亲把海兔子捏在手里抠,海皮蛸出来了,晒上窗台,阳光下左一个右一个,底下托着一层闪着光的硬皮,像一条一条细长的银白船。刺了手,破了皮,海皮蛸刮下来一点粉末,摁上伤口,凝血止疼。我捡带着小孔的贝壳穿到一起,挂在脖子上套在手腕上。波浪花纹的螺壳,棕红光滑贴手凉凉,螺内呜呜海浪澎湃。
风越来越大,渔业队房顶晾了不少鱼。入冬,干鱼被风掀下来,三条五条够炖一碗菜。鱼肉薄硬耐嚼。
海上起了冰排,没法下网,船也不出海,清冷地挤在港里。港小了。
农历初八和二十三,午时海边落潮,水退到了两道岗三道岗外,滩涂露出来。姥爷说:“一马平川啊!”卸了车,驴的缰绳系在辕上,料笸箩拴结实。攥起袋子,姥爷向海滩走。棉猴胶鞋的我,后边笨笨跟着。
脚下,沙的颜色加深又变浅,一股一股小小的水柱喷上来,沙里滚出黄蛤,姥爷捡起塞进袋子,往往忙得直身子的工夫儿都没有。秋天黄蛤多,船上装了加铁耙的扒网,拉上来,小山一样堆在舱里。家家户户院子里支起大锅,到处飘着黄蛤的香。那些蛤肉,有人焯熟就换了钱,也有用盐腌起来出卤卖干货的。人人手里捏着钞票有说有聊。
有一年,舅舅在冰排上看到一头死了的大家伙。黑皮、圆头,尾巴分叉。舅舅说,运气好,有“懒乎”肉吃了。那家伙比猪仔还要大,粉红白净的肉,裹在一层脂肪里。脂肪㸆油卖钱。肉里见不到刺。舅舅说出海看到过活的,背上有个水口,喷出老高的水柱。
冬深了,海的冰舌头伸到海里很远处,能托住人。我不敢一直向前走。姥爷说,潮水上来,冰舌头断了能要人命。走海的人总是有那么多忌讳。水瓢碗口都不倒扣放。去网铺,总被一遍一遍嘱咐不要乱说。吃鱼时,人们从来不掀过来吃另一面,也不弄断,整条夹到碗里剔刺食肉。渔铺里烙饼,躲着一些不好的字,——划过来,他们说。
从过去到现在,村里还是有很多人走海、跑海、搞海上养殖。船不断更新换代,渔具越来越精良,一如既往不变的,是祖祖辈辈刻印在骨子里的善良与敬畏。
归宿·网
在村里,萍是唯一一个比男孩更得宠的姑娘。她考上了重点中学,走路时腰杆挺得笔直,正在膨胀的乳房仿佛要胀破瘦紧的上衣。我知道那对珍宝迟早要突破束缚,虽然那个时代的少女并不渴望如此性感的曲线。萍的英语好得出奇,都是一个乡下老师教出来的,我们的发音总浸着一股海的味道、方言的味道。但萍不然,她像是从国外转世投胎而来,她立下宏愿,这辈子一定要离开这个小渔村,天南海北地走一走,见见大世面。
她说这话的时候,眸子闪着一股清亮的光,像是看到了未来一样,那里有比萨斜塔、卢浮宫、泰晤士河……她的话还没说完,门吱呀一响,清伯从海上回来了。他把外套一脱,连同一个布包挂在门后的墙上,接着把一网兜杂鱼倒进瓷盆里。清伯看着愈发可人的女儿,从衣兜里掏出两颗糖递过去,踢了一脚小马扎,慢慢坐下。这时北墙已被斜阳涂上一抹橘红色,海风吹来,竹帘磕着门框,发出轻微的嗒嗒声。萍及时止住了话题,虽说女儿终要离家的,但清伯、清婆未必愿意她走那么远。清婆抱着秫秸不断往灶膛里添,灶门上火苗向外舔,女儿成绩好,母亲有面子,日子像红红的火焰,从来没有离开过小城的清婆怎么会猜到女儿的心思?
萍一声不吭,把缠着网线的旋篷拽得嗡嗡响,轻一声重一声,心事都被编织在网里。她不喜欢网,网是鱼的宿命。她不想做一条鱼,想做一只鸟,翅膀划过云梢,一下子就能翻过重重的燕山,飞到大城市去。
清伯把竹片削得碎屑乱飞,他在做梭子。清婆忙活的时候,总喜欢唠叨,萍斜睨了母亲一眼,捅一下我,拽着我出了门。
仿佛被母亲传染了,萍也唠叨起来,说,你就不知道读书的好,我要好好读,做个翻译,离这里远远的。这时候萍像个大人,举止神态都像。如果我不是她从小的玩伴儿,想必萍不会瞧得上我,就像瞧不上那些向她献殷勤的同村男孩。萍的自信和她的乳房一样饱满,她成熟的速度远超过同龄人,特别是心智上。我不懂她因为哪点不喜欢这个家,全家人如此宠她,捧着她,像宝贝一样,可萍还是一意孤行地要逃离。
树底下,织网补网的婶子大娘站起来,卷缠网丝,奔家门而去。夜的羽翼一旦覆盖在村庄,声音反而多起来,锅碗瓢勺叮当地碰撞,门口呼儿唤女长长的吆喝,骡马进村的蹄音和颈上的铃音,提醒着村人,这不是一日的结束,而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开始。
推开门,“沙沙沙”的声音传过来,清伯用砂纸打磨梭子,他做活儿细致得很,摸着已经很光滑了,还说:“新的还生性,且得磨呢。”
一有工夫,我就要织网,网花儿的大小,全在准子。大的,抓螃蟹的大眼儿网,准子必有竹筒天然的弧度;小的,捕捞鱼虾的毛儿网,网花儿太小,准子仅比手指头宽点儿。萍拽了拽我的衣角,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递过来。我知道,又是清伯买的。
萍跟我织了一会儿,便甩手把准子扔在旁边,往摞在一起的被褥上一靠,指着我问:“你不腰疼?”
我也是生性的,且得磨呢。我说:“不疼,我想快点儿织一领。”
“天天织来织去,你也不够!”
从窗台边开始,不一会儿就挪到了炕沿附近。把结长的网卷上,系好,再接着织。挂在檩条儿上的旋篷,也是竹做的,十二道竹篾分别钉在中轴两边,两两相对,中间用笔杆粗的麻线连接。成团网丝撑在上边,一条细丝落到手上。梭子、准子、旋篷,配合默契。我并不觉得织渔网辛苦,看着网线变少,网花加长,欣喜得很。
萍拿起梭子,又开始织,梭头梭尾不时碰到准子上,发出“嗒嗒”的声音,她的腰身动作优美而轻快。我多少有些嫉妒,做什么,萍都又快又好。不论拾柴、剜野菜、织网还是学习。
后来,萍的班里来了一个男生,学习成绩超乎寻常的优异。学校的荣誉,推荐的机会,自打他一来,就没有萍的了。保送生的指标仅有一个,是萍梦寐以求的,她其实凭考试也能去一个对我们而言非常不错的大学,但萍不这么想,她发疯似的,要超过那个男孩子。
清伯说,萍太要强,没吃过亏,从小到大都是占上风头。
萍的盒子里,空梭子多起来。母亲拿过去,重新缠满丝。她身体不好,常常头晕,不能长时间织网,只能给我们打打下手。
旋篷紧一阵慢一阵转着,粗如手腕的丝会在我的穿梭下变瘦,用不了两天,这卷丝织完,一领网也该完成了。新网打过鱼,成了旧网,得用竹签子理顺穿起来。竹签子比筷子粗长,尖尖的一头穿进网花。另一头,是一块巴掌大的长方木块儿,挡着不让网花从后边冒出来。
清婆坐在院子里拣网,弯着腰,低着头,两只手不停地忙活。一个网花儿隔着一个网花儿,穿在签子上,一领乱糟糟的网,终于条理分明了。她一边把网理好,一边抖落掉已经干了的小鱼螃蟹腿儿。那一头稀疏的发,乱蓬蓬在脑后用布条绾着。半天过去,她连身子也没欠,在海上讨生活,家家这么过,人人这么辛苦。
萍的脾气越来越大了,经常黑着脸。从学校回来,干活的时候,她一声不吭。时不时咬一下嘴唇,像是在嘟哝什么。忽然又发了脾气,抬起脚,把一截竹坯子踢出几米远。
对门的霞刚刚买了一辆弯梁的墨绿色公主车,她在街里一边学骑一边炫耀。霞在村里读中学,却有了一辆车,我和萍都没有。特别是萍,她上的重点中学,离家八里地。萍在赌气,我分明知道她并不是羡慕那辆公主车,她想要的,远比那多得多。渔民的丫头,公主的心,模样俊脑子也极聪明,萍托生错了地方。
日子好着哩,清伯说。被海风吹得红黑的脸膛,露出一片惬意的笑,他更瘦了,可是精神头十足。
海真肥呀!清伯一边拍着身上的浮土,一边念叨。下架子网墩个两三天,一拎能出几百斤鱼虾。撒网要去三道岗开外,一条小木船上,柴油机突突突响,两个人合力把网放好。那船小的,搁下几领网,再放不下啥。
卖了钱,也和别人家攀比盖房子,村里的房子一家比一家高,侵街占道的发生不少争执。虽说万里长城的龙头就在山海关,大家也都见到过,但没谁让谁三尺之巷。
清伯不用和人吵,他家的房基地在村外。除了在海里下网的时间,他大多时候在房基地上填墒。盖房是大事,家里开销因此更紧些,日子更清苦。
“天天鱼酱。”萍把筷子探进碗里,拨着青皮鱼。
“不吃这个,吃什么呀?”清婆又唠叨起来,“不吃这个也没啥可吃的。青皮鱼油煎更好,可是,得不少油呢,谁也不舍得那么吃。”
萍斜睨了她妈一眼,没说话。她歪着头,怜惜地抚摸了一下长长的马尾辫。她透过窗户,望着天上的飞鸟,翅膀划过,一个无声无息的黑影。
祖祖辈辈打鱼的欲望,从来没有像那时那般喷薄得猛烈。起初还用袖子网,长长的,从粗到细,隔一段,用竹坯子撑起来,形成一个开口的筒子,鱼游进去,便只能一路往里,别想游回来。袖子网是用来捕大鱼的,后来,被市场淘汰了,换成地笼,再小的鱼也给捞上来。清伯叹气说:“作孽呀,绝户网!”
鱼的绝户却促生了人丁兴旺,买鱼卖鱼的生意人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渤海湾不再只有孤独的风浪声,而萍的眼界也越来越大了。
清伯捉了一条河豚,二三十斤,去了内脏头尾,泡清了血,截成段,足足炖了一锅。
“蒜瓣子肉,香呢。”清伯夹了一碗给我,我不敢动筷子,看他嚼着河豚肉的馋样儿。
“这孩子尽心眼儿,说啥不敢吃。你看没事儿吧!内脏有毒,肉没毒。”清伯用筷头敲敲我的手背,然后得意地看着萍。萍什么也不怕,清伯夹到她碗里的鱼肉,一点不剩送进嘴里。
“我这闺女,有出息。”清伯赞叹不已。
我才敢尝河豚,果然是蒜瓣子一样,一层摞一层,有嚼劲儿。我想和萍说些什么,但萍耷拉着脸,像别人欠了她几万块钱似的,我收回了舌头。我总觉得,萍的眼珠不会转了,她看什么都是直勾勾的。
清伯的新房子终于盖起来,一家子喜洋洋地乔迁新居,和我家离得远了,我去的次数少得多了。
突然同学告诉我,萍在学校里发疯,让家长接了回来。我不相信,那么骄傲、聪明、伶俐的萍。可清婆坐到我家炕沿,少有的不啰唆,说:“你俩从小亲近,你去看看她吧,回家了,一句话不说,看看你能不能问出她咋想的。”
母亲说:“去看看吧,能问出点儿啥更好,问不出赶紧回来。”
我揭开门帘,萍独自坐在炕角,直勾勾地盯着我,目光有些吓人。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离她近一点儿。她突然双臂一缩,把身体蜷起来,紧紧抱住她那对鼓胀饱满的乳房。我说,是我。她斜睨了一眼,开始笑起来,不是大笑,而是蒙娜丽莎那样嘴角微微翘起的诡异的笑。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眼圈在变红,仿佛有泪水要夺眶而出。或许是错觉,是我的眼泪快要流下来了。我不敢问在学校发生了什么,只是东一句西一句地聊起小时候的事。萍的身体一直在微微地抖,我知道她在听,可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说,是你,你来了……我被缠住了……网,网,好多网……不是我编的,不是我编的……我的网呢……
我只能安抚她说,等你好了,咱们一起织网。
她点点头,哭了起来,嘤嘤的。
我什么也没有问出来,萍的确疯了,我想,是她太要强的缘故。
清伯、清婆觉得,女儿只是一时的不正常,过不了多久就会好起来,或许耽误了最佳医治时间,两年过去了,萍疯得越来越厉害。有时候,只穿很少的两件衣服,光着脚,跑到被大太阳晒得滚烫的沙滩上,蹲在一领晾纲的网前,手上托着网花,一把梭子穿过来扎进去……清伯闻讯赶来,把萍拽过去,关到铺房里。
仅仅过了两年,清伯的头发就白了不少,腰身佝偻得厉害,每迈一步,像在迟疑,又像在攒力气。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腿伤到了。他拖着一条伤腿不停干活。他需要很多钱,带着萍去看病。
渔人开始海上养殖。鱼虾蟹蛤蜊海参,没有不能养的。人们把那些养鲜货的地方叫“地”,如同田地,各家各户都要有个界限——水中小旗招展,穿在细竹竿上。
不论到海里捕捞,还是到自家“地”里捕捞,鱼都逃脱不了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