紊乱
2022-10-21程多宝
□文/程多宝
1
饭局地点,位于A城市郊一家土菜馆。菜品嘛,当年的初中同窗马班长在同学群里信誓旦旦地说,少不了有些特色。
A城是章荣光的老家,他大学毕业后在邻市定居,市直机关转了好几个,快三十年的时光说没就没了。逢年过节,自然要回家乡转转。要不然,这次预订餐馆,马班长也不会替当年的初一语文老师林美凤自作主张。近些年不知怎么回事,就像邻市一样,A城有些特色的餐馆,一个个从城市的心窝窝处退到边边角角,市郊一带的农家乐越来越多,这些餐馆看似毫不起眼,夜幕落下,客源暗涌,如果不提前预订,还真有点麻烦。
餐馆名听起来有些陌生,好在马班长在群里发了位置共享。虽说这次师生聚会有些特别,甚至有些仓促,只是林美凤群里这么一说,似乎就是决策。老师做东,就像当初班级点名,哪个敢不应答一声“到”?这个同学群里,除马班长、姓邓的学习委员等几个走得近的,其他的这些年与自己还真没怎么见过面。赴宴路上,驾车的章荣光几经打捞,记忆深处难有收获。比如,为林美凤担任“业余邮差”的女生,笑起来令人魂不守舍的丁爱玉……
当然了,最吸引的,是今晚请客的林老师。
这个群,章荣光进得不算早也不算晚。离开A城快三十个年头,往事历历,感慨难免。
哈,三十八年了。这次群里有人吆喝,自然一片叫好,何况东道主还是林老师。要是早些年一聚那才好呢,八年或者十年,可能有些情趣,哪里等到现在?女生脸上的褶子怕是能夹住大米粒,男生要么秃顶,要么十天半月染一次以上。别说当初让人有些念想的女生丁爱玉,就是同桌柳琴,章荣光也想不起来模样。几次回A城,也听马班长说过,他们那届初中同学,还没听说哪个混得称心如意。
章荣光不禁哑然。要是一会儿见到一别多年的他们,特别是林老师,自己说些什么,会不会与对方不在一个频道?一路上,章荣光合计好了,不如早点过来,若能与林老师一叙,省得饭局难免被动,毕竟当年他自己可是初一那个学期快结束时转学插班,满打满算没听过林老师几节课。这次,若不是林老师群@了所有人,章荣光多少有点犹豫。
要不要问一声,林老师几时动身,顺车保障一下?手机刚摸出,这才想起的确是自己忙昏了头,至今还没有加上林老师微信好友,并且对方还设置了相关限制。
看来,只能等到饭局之时,找机会顺手加上一个。
2
作为邻市市场监督管理局的常务副局长,在这届同学里边,章荣光算是风生水起。何时被马班长拉入了“油榨中学1987届三(5)班”同学群,章荣光是一点都记不住了。如今的群有点泛滥,早上一打开手机,如果没有设置,叽叽喳喳响成一片,机关枪似的;要么,屏幕上就是一片红点。
大凡同学群,一开始挺闹。说心里话,章荣光多少也关注过,有一搭没一搭冒过几次泡,其余时间大多潜水,一言不发。在同学群刷存在感的,大体上混得不咋的。毕竟三十八年过去,又不是一别十年的同学聚会。那种聚会,章荣光没少参加。频繁的数大学校友聚会,哪次不是争争吵吵?哪顿不喝个七歪八倒?现在有了群,自然好了不少,群里说事,倒也省心,就像如今的实体店纷纷让网购挤得断气了似的,也让他这个分管市场整治的常务副局长,往年前呼后拥忙于饭局的光景,一去不返。
手机里这群那群,这些天来,章荣光把这个同学群一度置顶。群里冒出那个女生,像闲不住的柳琴,当年给林老师送“鸡毛信”的丫头片子,据说后来嫁了个包工头。看她群里的微信头像,疑似个人近照,竟吹气似的丰盈,难道还想着梦回唐朝?章荣光哑然一笑,毕竟,自己在群里设置了好友限制,别人一时加不上他。
相比之下,邓学委不在A城,据说在杭州做小本生意。这个同学群建好之后,他曾想过转让群主,马班长说他成天忙得一头雾水。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潘志远。潘同学如今贵为邻市一家法律事务所的著名律师,要是当了群主,将来说不定还能揽点生意,捎带几家法律顾问啥的。没办法,当年都是些落难的乡村子弟,混出人样的哪个不是脱一身的皮,何况补习三四年的大有人在。
只是,潘志远一直没有跟进。
连日来,群里一度挺闹,就连一向自诩定力超凡的群主邓学委也憋不住了。原来,一帮大老爷们打起了嘴巴官司,发出“寻找最美老师”倡议。这个中秋节,不是有三天假嘛,反正疫情防控这顶帽子压着,想外出旅游也只是心动腿不敢动,接下来的七天国庆长假,要是还没尽兴,还能延续着疯上一阵的。就在章荣光接了一个电话的当儿,群里红包雨纷纷扬扬,几个男生当街炫富,引得女生们花枝乱颤,各种献媚表情包姹紫嫣红。章荣光右手的大拇哥,有几次差点摁了。想想还是忍了,有几个已经领完的红包,进去看了看,数额挺大的,发的是极限款200元。还有一个谁,居然搞了一个什么设置,有个“手气最佳”的女生抢到了52.00元,似乎应景了“吾爱你”的谐音。
好家伙,这个红包总额,章荣光上下这么一累计,该有七八百元了。
这个算是“超大狗粮”的红包,就是潘志远扔的。群里女生还在沸腾,一个个仿佛自己回春到了三十八年前。这个潘同学,早年默默无闻,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现在呢,与自己同在一座城,又是律师,说话中气十足,比自己这个常务副局长还要牛。章荣光嘴角划过一丝波纹,幸而面前没人,要不然,脸上早就有了难以挂住的紊乱。上周,小长假之前,组织上倒是谈过话了,下月中旬吧,自己职务上一度甩不掉的“副”字虽然还在,好在倒也不再“常务”了,新岗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只不过职务晋升的事,同学面前少说为妙。他自己私底下打听过,当年那些学习成绩领跑的,比如马班长邓学委他们是考了大学,但要说在他们这个班混得不错的,顶尖的也就是有人当了中学副校长,在他这位市政府副秘书长职位面前,怎么换算也可忽略不计。
近些年人在职场,虽说微信早就有了,除了工作群说事,几乎不怎么发圈似乎也成了官场标配;再一个,自己与这个班有些生分,比如说初一那年,快到学期末了,自己这才插班进入,林老师的课刚刚听上了瘾,没想到突然换人了。
接替林老师的语文老师姓刘,还有那位教了他们班三年数学的李老师,现在要说回忆,还真是难以印象深刻。即使两位老师也在群里,教师节礼节性问候,群里大多感谢的是林老师;对于另外两位,有几位同学只是出于礼貌般地顺带一句。虽是说了,也就是说了。
3
班长回了微信语音,说得等一会儿,“秘书长,您先去?要不,我催一下邓学委,要不要喊几位女生,先去服务,陪陪大秘书长。”
不一会儿,邓学委的语音来了,说正往这边赶。“邓学委,你是杭州远客,林老师专程请你,我们算是陪同。”本来,章荣光想说这么一句,想了想,没了调侃的心情。这些年,虽说自己在邻市工作,一些关系过硬的同学遇上事了,免不了请他往这边打个手机。
结果,还是去早了。
不过是下午四点多的光景。那家土菜馆蛮偏的,外貌很一般,馆内装饰倒让人吃惊。那间包厢的温度早就调成适宜无比,门前站着清纯的农家小妹,茶水点心万事俱备。马班长为林老师订的包厢是一楼,透过蓝窗户,可以望见外面的厨房操作。马班长群里介绍过了,说这里的菜品,清一色野生散养,蔬菜不施化肥,更不必担心农药残留。也就是这么一望,有位身着翠绿旗袍的中年女子正在点菜,倏忽间飘逸着一副窈窕的背影,侧面极像影星汤唯,特别是偶尔转身的当儿,让章荣光有了触电似的紊乱感觉。
林老师?心头滑过一阵风,风儿拂走了刚刚有的紊乱。章荣光否定了自己。眼前的女同志岁数如此年轻,撑破天与自己一般年纪,怎么会是林老师?是她妹妹?没听过啊。带他们初一这届那年,林老师刚刚高中毕业,比他们这些住校男生虽说大不了几岁,还时常晚上去男生寝室查铺查房,帮他们掖被角什么的,一副邻家大姐模样。再说林老师的家,这帮同学也去过多次,她是幺女,没听说还有什么妹妹。
难道说,林老师一副大众脸?自然不是了,当年的林老师清纯极了,如同今晚将要升起的中秋月,同学们望上一眼之后,过一会经不住还要仰起脸庞。章荣光刷了刷同学群,里面风平浪静,可能即使有的想说饭局的事,怕是也要顾及群里另外两位老师,一位是他们这个班后来的班主任,教数学的李老师;还有一位,是后来接替林老师的刘老师。
也不知怎么了,带他们这个班的那两位主课老师,一个两年,一个三年,在这个群里似乎成了僵尸;相比之下,林老师只带了他们一年呢。
恍惚的当儿,门儿轻启,似乎移植过来一株翠竹。哦,正是那位旗袍女子,探身望了一眼。章荣光当时一个侧脸,心想要不要搭讪一句?比如说,您是哪位同学,一别三十多年,一时还真想不起来。都说女大十八变,当年的自己只是个插班走读生,前后在这个班不到一个月时间,后来又转学到邻市一所师资力量完善的中学,结果中考还是补了一年,高考又补了两年,自己的考学之路,简直就是个“楼补补、楼裂裂”。当然了,这个“补”那个“裂”是针对自己的家庭而言,为了当年考大学端铁饭碗,乡下父母吃的苦那可是齐腰深。
章荣光的目光刚一定神,那株翠竹一个闪身,像是回眸了一个浅浅的笑。章荣光不免有些紊乱。换包厢了?还是?再一低头,手机里的同学群风平浪静,马班长没通知不说,林老师也没招呼,更没有马班长与邓学委的私信,倒让人挺落寞的。章荣光想起来了,索性点开林老师的微信。没想到两人眼下不是好友,对方给的权限也只能浏览近三天内所发的圈。毫无收获,章荣光于是度娘了“林美凤”三个字,想着最好能看到照片之类,遗憾的是未能如愿。
想起来了,当年的那个月夜,林老师与他们班的十几个同学代表依依惜别之后,一晃三十多年杳无音讯。此群组建之初,当年任教这个班主课的两位老师就在本市,被同学们邀请进群自然而然。只是几个女生刚一进群,就念叨着寻找林老师,没想到让邓群主大海捞了那么一回针。
林美凤进群那天,过节似的。开始,她只是发个笑脸,像是当年课堂上等着学生们提问;偶尔也点个赞。别看这么几下,群里立即炸了。为了欢迎林老师进群,扔红包的男生女生多了海了,金额之大至今没人打破。当然,林老师也扔了几个,不知为什么,她自己一个也没抢。后来,有人查验过,李老师与刘老师分别是第二天一大早领了红包,之后也没有任何表示。
既然有了林老师,哪里还要什么“寻找最美老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嘛。于是,大家在群里不约而同地吆喝着设个饭局。早就不是当年的穷学生了,别说三十八年过去,大家走上社会快三十年了,抢着埋单,谁没这个实力?
“要么,老师请客,我们埋单?”这一句,如同爆竹点燃,久久才归于清静。林老师说,“外地工作的同学回来,大家聚一下也好……这次,说什么也是老师请,谁抢,我跟谁急!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师?”
“时间有点晚,乡下的同学就不要赶啦,特别是女生。”林老师这么一句叮咛,有人不高兴了,说现在乡下可是发啦,不交皇粮国税不说,种地还有补助;再说了,前一阵子A城满大街库存的商住楼,一大半还不是进城的乡下人买的?现在的乡下户口,吃香着呢。
群里有人急了,请林老师发张近照,估计线下早就有人度娘起了林老师的名字。林老师又发了个笑脸表情,那意思是说:见面了,大家不就看到了?反正退休啦,老太婆一个,同学们别太失望了就是。
群里热闹开来之时,章荣光因为公事相扰,手机搁置一边。过了好一阵子,他爬了半天的楼,得知林老师要请大家吃饭,他也想着赴宴,只是表态时故意拖延了一些,有点时差似的。尽管一时群里有了各种表情包,他也只是路过,想了想还是没有回复。本来他想给老师打声招呼,哪怕说声“老师,当年我可是在你家水田里,学会插秧的”之类,可又担心林老师要是一时记不起自己,是不是有点扫面子?毕竟一别三十八年,现在大街上顶头撞见,认不出来也不算稀奇。
想了想,不如再等等,师生们一见面不就说开了?届时加上林老师好友一个,似乎水到渠成。
4
既然老师请客,老师怎么没到?眼前飘过的摇曳翠竹,对方既没介绍,自己不便冒失……透过窗户,目光愈拉愈长,左右拐几个弯,好一阵子,似乎没了早先的那道影子。
这份等待,像是当年盼望着下一堂林老师的语文课,而上课铃声迟迟没有响起。
1984年的上课铃声,三十八年来仿佛在耳畔回响。当年,他们这批乡村小学生考上了这所乡镇初中。开学前的那个夏季,家乡连同学校所在的圩口遭遇灭顶洪灾。洪峰退去,开学季的校园满目疮痍。要是哪一节不是林老师的课,有的学生都能闻出一股子水腥味。现如今一别三十八载,直到邓学委建起这个微信群,似乎那种味道还在。
幸好,有了同学群。好在这次订的一楼包厢,又在郊外,酒桌上要是意犹未尽,出门漫步就是乡野小径,天上复制的说不定就是当年的中秋月?遥想当年他们几位男生私底下想着,要是李老师与林老师成为一对,该是多么花好月圆。只可惜李老师师范生毕业,只带了他们这一届,满打满算三年之后上调回城,压根儿让几个男生的愿望,成了一头热的剃头挑子。
毕竟,李老师是空降的,洗了把澡,却让这帮男生当了真。还有一个,林老师也只是教了他们这个班,而且只有短短一年,也不知……后来转正了没有。
相比之下,当年牵挂林老师的,章荣光只算是浅浅的一个。那些住校的男生女生,像马班长邓学委潘律师,还有柳琴丁爱玉等,哪天要是没见到林老师,就像是断奶的孩子四处找娘;特别是十几个女生,眼睛对望着,一个个红着眼圈。新来的刘老师声嘶力竭,座位上仍是一片坐不直的身子骨。下课的时候,不知谁喊了声“林老师”,课堂里立马冲出了一半的男生,落在后面的女生,脖颈子也是一个个往窗外扭着很是好看的角度。
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天,学校没有晚自习,那些住校的早就想好了,刚吃了午饭,没有人吆喝一声,先后就约齐了十几个,说是探班在家门口那所小学教书的林老师。反正嘛,两三华里的田埂小路,十三四岁的乡下孩子哪个跑起来不是风,一个眨眼就能飞个来回。更何况他们刚从家里返校,一个星期的伙食储备,老底子相当丰盛。除了零花钱,父母亲哪个不塞满了疼爱?十几个不约而同地,有的带了腌制的好菜,有的是刚摘的果子,有的还是一枚咸鸭蛋……那些,原本对付一个星期的一日三餐,可是他们谁也顾不上了。
一路脚下生风,免不了合计着,见了林老师,该说些啥?“班长啊,学委啊,要不,你俩起个头?”几个心急的女生,快要哭出来了。
有什么遮遮掩掩的,有什么说什么嘛。
那你,说说看?我们听听,合不合适?
我就说,林老师,好好的,你怎么不教我们,丢下我们不管了?
林老师,你怎么这么狠心?
林老师,你这一走,夜深了,天凉了,谁给我们盖被子?要是我们感冒了发烧了,怎么办啊?
还有,我们有了心里话,给谁说呀?本来,我们看到了李老师,都不想说话。新来的刘老师,硬茬茬的,我们才不想与他说呢。
还有啊,林老师,您这么一走,以后,谁给你送信啊?这句话带着哭腔,章荣光至今记得,丁爱玉刚刚说了一句,就与柳琴抱住了。低低的泣哭声,散在六月的田野深处,沁出四溢的馨香。
5
虽说,那是个星期天下午,林老师居然还在学校。
那所村子门前的小学,这群赶来的孩子中间,有的曾经读过,有的弟弟妹妹还在这里读书。林老师辞了初一的课程,考上了村里的民办老师。那年月,九年制义务教育还没普及到这里,小升初必须考试,别的班级老师,星期天在责任田里忙着,林老师刚带毕业班,每个星期天补课都是她主动尽的义务。下课间隙的十分钟,她还想着踏进一旁的水田插几趟稻秧。没办法,父母年迈,能抓一把是一把,更何况季节不等人,晚稻的秧苗早一个时辰下田,哪怕是多挽留住一眨眼的阳光,收成就多一份保证。
他们这一行,有十几个同学呢,一口气赶到那所小学的时候,一开始大多缩在窗户旁边,只露出睁得费劲的眼睛,一度离得远远的。讲台上的林老师一个抬眼,窗内的与窗外的,一时通上了电,一颗心与十几颗心,突突地震颤了几下。里面的课堂继续着,外面的观望也继续着。大家路上商量好了的,要是林老师还在上课,大家只是看上几眼、再听上几声就够了;如果林老师忙其他的事,师生们打个招呼就算见过面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林老师的这节课刚刚开始,而且又是周末补课,中途不好停顿。
看也看了,听也听了。要不,就回吧。忽地,不知谁冒出来一句,“我们做点什么吧?看看能不能帮上老师,哪怕一点点也行啊?”七嘴八舌的时候,人人成了班长,个个都是学委。好在有的同学与林老师邻村,这所小学校门前不远的那片水田,只插了一小半的秧苗,学校门卫的那位好心爷爷说了,要是早十分钟过来,林老师还在插秧呢。
等到身后清晰地听到了林老师的呼唤,就连林老师自己也没想到,足足两亩见方的水田,即将覆盖一层浅浅的嫩绿。尽管一些行列的秧苗有些歪歪扭扭的,那毕竟也是一大片站直了身子骨的新绿。
乡下孩子,哪个农活不是长在眼里?看上几眼,也就会了几分。第二天一大早,年迈体弱的林老师父母亲赶来了,也说女儿做得对。那一行一列的秧苗,尽管将来会给田间管理增添难度,可这些都是脆生生的情感回报,怎能忍心拔起重插?更何况他们是比着赛着赶进度,生怕林老师下课时看到了,肯定要阻止的。
匆匆走下讲台的林老师还没喊上几句,从水田里起身的孩子们,一个个围上来了。
“老师,为什么要离开?是我们不好吗?”
“不是的,你们都是好孩子。”
“是我们哪个……不听话吗?”
“更不是啊,老师一直想着你们呢。”这一刻,风儿突然静了声,似乎快要呜咽啦;日头缩进云层,估计耳朵是竖着的,要不然,孩子们的声音越来越细,谁能听得见呢?
“到这个学校,还不是一样教书吗?那为什么……”哭声,真的说有就有了,如果再不掐住,就要连成一片了。
“老师家庭条件不好……还有,以前,乡下学校不上英语,所以没考上大学,也没机会补读。”
有人不高兴了,是马班长,“你们……能不能不要问了?别让林老师伤心,路上不是说好了吗?”
“同学们,可不能怪学校。上面有规定,对中学的师资力量有要求。你们就是再舍不得,我也只是个……代课老师。”
“老师,我们以后经常过来,帮您照顾爷爷奶奶。”
“你们来了一趟,老师我心领了,以后再不要过来了,好几里路,别耽误了上课。”林老师的嗓音,怎么不像课堂上那么清脆了:都早点回去吧,再晚了,要饿肚子。你们正长身体,还听不听老师的话了?
“那……我给你们写信,你们等着啊。”章荣光清楚地记得,那个乡村的黄昏,直到他们挥手了好一阵子,林老师这才答应了他们。
6
突然而至的叩门声,章荣光愣神的当儿,刚进来的那个人不由分说,一把就将自己抱得紧紧的。
怎么这样?住在A城的同学,还没有他们两个外地的来得早。邓学委虽说是群主,当年师生一别这么多年,也是一直没见过林老师。
这个话题一旦扯起来,哪怕只是一两句,那也是望眼欲穿呐。
到底当群主的,自然想得周到,“要不,我们提前把单买了?”
“林老师较真,她不是在群里说了,肯定不会同意。”章荣光正思忖着,群主发了话,“给潘志远留个语音,让他落实酒水。再怎么说,大律师也要显示一下实力,要不然,女生们会怎么看?”
群主又说,赶上中秋这当儿,怕是没多少同学,女生更少,最多也就是一桌。没办法,咱们上初一那年,一个不服一个。三十八年过去,现在早就决出胜负。这些年讨生活东奔西跑,不到退休还真不敢说消停。咱们算算,还能见上几面?等到老得迈不动步子,见上了又说啥好呢?
这种聚会,怕是聚不长的。要不是林老师做东,我都想着……到了嘴边的话,章荣光还是说出了另一番模样:林老师的课,我听得不多,可是念念不忘。再怎么说,一课也是师。我的这点语文基础,真是她当年打下来的。要是她接着教完初中三年,我们哪会走这么多弯路,补习复读了好几年。当年,林老师比我们大不了几岁,邻家姐姐似的;就是我的亲姐姐,也没这么让我牵挂。
“你不住校,当然没有我们体会深刻。”邓学委说,那次去看林老师,你多亏没去,要是去了,你那个火暴性子,弄不好真的要出大事。
那次,事情闹得挺大的。章荣光后来听说过,是马班长的弟弟带来的口信,神情挺严重的。毕竟,各村离得不远,林老师所带的那个小学班级,有好多还是本村或是隔壁村的,孩子之间自然认识一大半。
其实,就算没那个口信,他们这些住校的孩子,也想着再去探望一回,更何况马班长的弟弟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还一脸苍白。
等到他们当初插的那些稻秧渐渐活棵之后,他们这个班,陆续收到了林老师从邮局寄来的信,前前后后有好几封呢,暖暖的,如同洗澡水,恨不得他们每个人都要淋浴几遍。这次,看到了弟弟惊慌失措的样子,马班长有些紧张了,“怎么办?林老师摊上事了,我们怎么回信呢?”
“干脆,一起去!回什么信,哪能来得及?谁有心里话,想说的当面说,说个痛快!”十几位男生女生浩浩荡荡地扑向田野,直通通地赶到了那所小学。哪里还有林老师的身影?眼尖的立马发现了,那群像是学弟学妹模样的小学生们,齐齐地堵在校长室门口,嗓门一个比一个爆,像是一个个哭泣的闪雷。有的女生,本村或邻村的小学生,他们当然也认得几位,眼看着他们哭得泪人一样。几个比他们岁数小不了一两岁的男生,甚至与那个小学校长对骂着,有的还动上了手。
那几个小学生,据说原先胆子可小了,这回倒是怎么了?听清了师生之间的对峙,匆匆赶来的他们这才知道,原来,乡教办派了一个师范生,生生地挤走了林老师不说,而且林老师当初之所以回到这所村级小学任教,说到底那也是考上了民办老师资格。尽管一开始村主任内定的人选,是村支书的表妹,好在后来同批报考的集体赶到乡镇核查卷子,分数最高的却是林老师。
那天的小学校长,委屈极了。好歹也是家门口人,最后的理由还很呛人,说是小林谈了对象,是部队军校学员,早晚也要随军去大城市;再说了,上级乡教办指派下来的新教师,我们除了服从接收,还能有什么办法?
小学校长没想到的是,他刚说了一小段,剩下的就被两股自然合并的中小学生的愤怒扯断了。后来的情况,邓学委所记得的就是,他们这批赶过来的十几个中学生,跟在一群小学生后面,齐齐地拥向了距离学校不远的村子。刚刚倒圩不久,林老师家是间草房子,父母上了岁数,有点像是他们的爷爷奶奶。又矮又黑的草房子一下子拥进了好多的人,喝水的杯子加上碗,一度也凑不齐。
让人惊讶的是,围坐草屋正中间的,是一盏煤油灯火。看样子,林老师刚刚还在补习,身旁还有拣好的一担蔬菜,似乎第二天一大早挑到集市上,吆喝着去卖还是啥的。
“没事的,听话,早点回去,让家长放心;你们上中学的,起什么哄?更要早点返校。这事,老师自己处理。”印象里,那是林老师第一次发火。动怒起来的林老师,让会合一处的两股人马,不管是小学生还是初中生,都感到有些害怕。别说那些女生,就是马班长邓学委这些准备豁出去的男生,队伍渐渐走出村口的当儿,有几个说哭就哭了。
“老子——真的不想回学校了。”不知是谁号叫了一句,有人立即接上了:“黑暗!欺负人!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这句话刚一出来,啪的一声,接着,又是清脆的一声。农历六月的田野,月色刚起的四周,这两记巴掌,怕是把满地的月华拍成一片紊乱。这下,真的看清楚了,林老师怎么了,她可是从来没有动过学生们一根手指头啊?等到他们再次回过身来的时候,是耸着身子往村子里疾走的背影。
那个让他们睡梦里都想搂住不放的背影,眼看着渐行渐远,一时间,他们的心里紊乱极了。
老师,我说错了……
是我错了,还不行吗?
“我也错了,我们都错了,求您啦……”那个被打了一个巴掌的男生,哭着折身追了过去,一路上扇着自己的脸,“老师,您行行好,求求您了,您就回头看我一眼,好吗?您看啊,您听啊,我现在就惩罚我自己,您能原谅一回吗?”
紧接着,又一个身影追了过去。
紊乱的月光下,林老师站住了。眨眼,怀里抱着这两个哭得身子矮了一大截的男生。许久,两个男生回过头来,这才一路小跑着,赶上了返校的同学们。远处,斑驳的月影之下,林老师挥起的手臂,良久都没落下。
7
听邓学委说,后来,同学对于林老师的这份寻找,持续好一阵子。那个村,他们先后去过几次,林老师被那所小学辞退之后,买了一堆自学考试资料,白天田里劳作,晚上加班自修。看到老师比他们还拼,这让他们有点不敢叨扰了。进入初二,学习压力重了,再加上有时的星期天,下雨落雪的,这以后的探望,也就没再坚持下来。只是后来,听说林老师与丈夫随军到了省外一座城市,前些年,又随着丈夫转业回了原籍A城,“只不过,也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林老师离乡之后,悄悄地改了名。”
邓学委刚一报出林老师新改的名字,章荣光的手机里,度娘呈现一水的锦绣。真没想到,难怪,今天的林老师过得如此滋润!
手指一阵触屏,林老师的玉照有了。忽地,章荣光一个惊悚,仿佛又听见久违了三十八年的声音。没错,真是林老师说的:这么些年,东奔西跑的,没怎么顾得上同学们,真的抱歉。就这么一个“恍惚”,直到退休了,才与你们见上。
忽地,章荣光的手机有了振动。是单位的电话,章荣光只得出包厢,拐进旁边一侧的卫生间,电话接到一半,外面炸雷一般,大呼小叫的,纷纷吆喝着同学姓名。
听外面的动静,像是林老师被学生们簇拥着进了包厢。从卫生间里出来,章荣光眼前有了些蒙眬,抬眼望,月华碎成一地,居然真的有了些许紊乱。这时,他听到了包厢里的马班长极大的嗓门:林老师右边的那个位置,你们谁也别坐,留给章秘书长。
柳琴不乐意了:同学聚会,又不是官场!听我的,以林老师为中心,班长坐右手位,学委坐左手位。
刚刚抵达包厢门口的章荣光,迟迟不知如何推门而入。
手机又响了!是马班长打来的,接,还是不接?恍惚中,章荣光闻到了餐馆里边有种奇花异草的香味,像是有风拂过,掀起翠竹的清香。
一抬头,月华如流水一般,居然淌成了一地的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