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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坯房和牛屎饼

2022-10-21枨不戒

视野 2022年17期
关键词:土蜂稻场酿蜜

你要是住过土坯房,就会明白它的好处。

在小镇老街的大路深处,废弃的卫生室往下走五百米,就是爷爷的老屋。老屋的地基是太公家的,后来被村里分给大家住。那房子本来也烂了,地基就被分给了爷爷和三大爷,他们本是堂兄弟,于是两家就在同个地基上建起了房子。门前是片肥沃的水田,过了一个冬天,水田的水早已经放干,大黄牛拖着沉重的石磙,来回滚动,把水田的泥土碾实。全家人齐上阵,用方锹将黄土切成同样大小的长方块儿,码在稻场上晒干。建房子时要选艳阳天,门前的黄黏土被一筐筐挖起来,和上水,用脚不停地踩,踩得黏黏稠稠的,用瓦刀抹一层黏土,盖一块土砖,墙壁建得敦实而厚重。因为挖黏土,稻场前被挖出了一条小溪,从左边的堰塘取水,绕着门前涓涓流一圈,蜿蜒流进稻场前的水田。

房子建好后,是统一的一厅四室,一厨一卫,还有一个附属屋用来放置柴禾和牲口。土胚房坐北朝南,冬暖夏凉,堂屋正中央的位置,瓦片中间开了个小天窗,用的是一小块透明塑料布,压在层层瓦片之中,光线从屋顶直接洒下来,配上大门和窗子,采光很好。

老屋的前面两间房间是卧室,后面两间房没开窗户,不适合当卧室,靠近厨房用来当火屋,另一间用来堆杂物。大门是两块厚重的门板,晚上睡觉前,用一根扁担抵住门,有时候会插上门栓,有时候也会忘记,就算锁上了,那么细小的一根木栓,从外面也很容易撞开。乡下的治安一向是靠狗。我家虽然没养狗,可是隔壁的三大爷一直养狗,后山的大爷爷家里也养狗。晚上睡觉时,如果有一点声音,比如远处传来的摩托车的声音,或是大路上走过了一个人,狗就会叫起来。往往一只狗叫起来,相邻的另一只狗也叫起来,彼此唱合,唱歌一般,最后整个村子里的狗全部都吠起来,如同聚会。主人就会恼怒地从床上下来,狠狠教训一番自家的狗。慢慢地,它们就安静下来了,能听清窗外的虫鸣。

大门旁边还有一个猫洞。我家也不养猫。一只猫管三家。我问家里为什么不养猫时,爷爷如是说。奶奶在堂屋的米袋旁边放了个猫碗,一点点饭,如果是当天吃了荤菜也会拌点肉末和鱼汤进去。晚上那隔壁家的猫就会准时过来,吃了我家的供奉,就会在米袋中间巡视一番,吓唬老鼠们。老鼠不仅偷粮食,晚上也吵。卧室里放了两张雕花大床,我爬上床还要踩上两级床踏。这床是太太唯一留下来的东西,当年当铺大小姐的陪嫁婚床。两张大床上面,是纸糊的顶棚。顶棚的存在本是为了卫生,一抬头就是杉木和瓦片有些不大好看。但随着时间推移,顶棚变得并不卫生。那些报纸受潮了,染上一团一团黄色的水印,白天从下面走,有时还会掉灰,下午窗外探进的光柱里,微尘在里面打着旋儿盘旋,老鼠在上面一跑过,积灰流沙般扑簌扑簌往下掉,不小心就会迷了眼睛。晚上老鼠闹得最凶。床上铺着带有太阳香味的白色家织布,棉褥下面是厚厚的稻草,又软又暖,一翻身就扑簌簌发出轻响,正当睡神在招手,抱着被子快要睡着时,老鼠却开始狂欢了。

它们在顶棚上跑过去,跑过来,仔细听,还能听出脚步的不同。它们这样撒欢似地跑过几圈后,就开始打架,叽叽声,吱吱声,不绝于耳。有时候打架打得凶了,有老鼠还会从顶棚入口处掉下来,黑暗中猛地传来噗通一声。吵得实在睡不着时,爷爷就会嘴里大喝一声,用拳头砸墙,或是拿起窗台上的竹竿捅顶棚,发出砰砰的声音以示威慑,但大多时候是不管用的,老鼠们安静两秒之后,继续闹腾。夏季的夜晚,几乎每天我都是在老鼠的狂欢之中睡着的。有时候我抱怨,奶奶就去三大爷家借猫,晚上睡觉时把猫关在卧室里。那猫自由惯了,关在房间里也不高兴,上蹿下跳,动静不比老鼠小,等它一番发泄努力之后,爷爷把房门打开,那猫大摇大摆从猫洞而出,奔向自由的山林,而老鼠们经过这一吓,都老实了,能够安静个把月。

农村里,五月天最好玩。漫山遍野的金银花、野蔷薇盛开了,太阳金灿灿的,整个空气中飘荡着春天的味道。伴随着花儿多起来,各种蜂子也多起来,有屁股短短毛茸茸的蜜蜂,乡下的养蜂人很多;也有翅膀小小个头大的马蜂,见到它小孩子都害怕;更多是一种屁股细长黑色翅膀的土蜂,它的个头虽然比蜜蜂大,但是并不伤人。土胚房经过风雨的冲刷,墙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眼,这里是土蜂的天堂。整个春夏,它们在墙面上飞来飞去,忙忙碌碌。爷爷和奶奶却很讨厌土蜂,说它懒,不自己做窝。又觉得土蜂在这里乱钻,会把墙上的窟窿钻大。奶奶积攒了很多塑料袋,这些东西也不用放到别处,往墙上的窟窿里一塞,用的时候拈住了扯出来。其他的农具,比如镰刀啊,钩镰啊,也是直接往墙上一插,刀刃稳稳地没进墙缝,牢固又方便。有时候窟窿的确有点大,她就会把钻洞的土蜂赶走,用一块塑料布仔细把洞填满。我却是喜欢土蜂的,下午搬个小板凳坐在台阶上,看哪个土蜂钻进了哪个洞,等到土蜂飞走了,我就用根小树枝来挖,看看洞里是不是有蜂蜜。土蜂貌似是不酿蜜的,从洞里掏出来的,除了细细的土灰,就是一点黄色的花粉,其他什么也没有。

八仙桌的后面,电视机的柜子里,奶奶放了很多药瓶。家里的药吃完了,药瓶都是舍不得扔的,那是一些深棕色的玻璃药瓶,有的是配木屑压缩制成的木塞子,有的是配白色的塑料盖,我把外面的标签都撕掉了,洗得干干净净,把瓶子放到阳光下看,琥珀一样纯净。抓土蜂很简单,等土蜂钻到洞里之后,我就把玻璃瓶贴在洞口,耐心等待,过几分钟后,那只磨磨叽叽的土蜂出来了,一头钻进玻璃瓶里。我把瓶盖盖好,得意地跑进堂屋炫耀。奶奶教我,用烧红的铁丝把塑料瓶盖戳两个洞,免得土蜂憋死了,给它透透气。那只可怜的小虫子在玻璃瓶里嗡嗡叫,绕着圈圈打转,可是它不管怎样上下左右地折腾,还是出不来。等它累了,就不再飞了,缩在瓶底不动,偶尔我摇晃瓶身,它抬起纤细的足挪下位置,又懒洋洋不动了。最多半天时间,我就会把它放走,瓶盖打开后,它并不飞,似乎疑心这又是新的陷阱,直到我用手指甲敲玻璃瓶,它才抖一抖翅膀,嗡嗡飞走。飞出来的土蜂并不惊惶,它落在墙壁上,东看看西看看,确定位置后又钻进之前的窟窿里,淡定得仿佛只是旅游后返家。

小时候我有过一个想法,想把所有的土蜂抓起来驯养,把它们驯化成酿蜜的蜜蜂。这个伟大的理想自然是破灭了。土蜂实在是太懒,观察了一个夏天,我终于认清它们是不会酿蜜的这个事实,每次抓进玻璃瓶里的土蜂也是一副任杀任剐的消极模样,渐渐地我开始觉得它们可怜:既没有巢穴又不会工作,等到冬天了它们怎么过,岂不是要冻死饿死?在大人不注意的时候,我从罐子里偷一点点白砂糖出来,一粒一粒喂进墙洞里,可是它们对糖并不感兴趣,那些晶莹的砂糖没有任何变化。我在为它们的生计发愁时,它们依然热闹地穿梭在稻田和老屋之间,无忧无虑的样子。渐渐地,我放弃了驯养土蜂的念头。它们这样瞎忙活,似乎也挺快乐的。勤快的昆虫已经有那么多了,不做窝就不做窝吧,不酿蜜就不酿蜜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屋的厨房烧的是柴灶,土砖砌成的灶台,在墙角连成L形,两头都是灶膛,上面架三口锅,可以同时煮饭烧水煨猪食。柴灶烧的是柴禾,收完稻谷的稻草,绿豆黄豆的豆萁,收了棉花芝麻后的植株,把这些植物的残骸挽成一把,系好,就叫“把子”。下午没有农活时,奶奶喜欢坐在稻场边上的竹林前挽把子。她动作极快,一双手上布满老茧也不怕扎,小山一般的稻草豆萁,半个小时就被她挽成一摞整整齐齐的把子。我帮她把这些把子搬进厨房,码在灶台旁边的柴禾堆里。稻草烧得最快,常常是用来和松针一起引火,豆萁和棉花杆烧得慢点,可以用来烧水和煨猪食。农村里,烧火永远是头等大事。奶奶一年四季都在后山耙松针,用稻草和各种农作物挽把子,有时候她还会去砍柴,用镰刀劈下一些光滑的小灌木背回家,实在没东西烧了就砍几棵门前的竹子。竹子最不经烧,红色的火苗一下腾起来,很快就露出金色的纤维,每烧到一个竹节就会发出一声爆破,炸出一蓬灰。我烧火时最喜欢松针和牛屎饼,最烦烧竹子,它发出爆破音的时候特别像爆竹,我总是很害怕。

牛屎饼作为一种燃料是非常合格的,引火快,燃烧持久。二十多年前农村里耕地主要靠牛,牛是非常宝贵的家庭资产。家里曾养过一头黄牛,它长得很高大,头上小小两只角,眼睛温顺,皮毛光滑。放牛的工作一向是爷爷做,他怀里揣一本武侠小说,多是柳残阳的书,赤着一双脚,双手背在身后,牵着牛慢悠悠走。把牛放到水库边的草场里,回来时在田埂上采一捧雁来菌。喂牛归爷爷,牛屎就归奶奶管。附属屋里的牛屎,奶奶会定期把它们清理出来。新鲜的牛屎很臭,等到干了之后臭味就小了。路上的牛屎,奶奶有时候也会去捡。她有一个专用的工具,是一根木棍,顶端有一根黑色的长钉子,见到牛屎,一钉就起来,向后抛进背后的背篓里。等到牛屎积攒到一定数量后,就要开始制作牛屎饼了。

制作牛屎饼,一般会选在一个阳光充沛的下午。奶奶搬着小板凳坐在稻场上,牛屎也搬到板凳旁边,脚边还放着一桶清水。她先把牛屎放在一起,干的就捣碎,然后把水倒进去搅拌,就像揉面一般。搅拌均匀的牛屎被做成盘子大小的饼,湿哒哒的很有粘劲,奶奶把手里的牛屎饼啪一下贴在土墙上,它就牢牢粘在上面了。奶奶捏一个,粘一个,这个活儿其他人怕脏,只有奶奶乐意干。等到牛屎饼全部做完了,老屋靠大路的那侧墙壁,也是向阳的那面墙壁,就贴满了暗绿发黄的牛屎饼,远远看过去像是盔甲上的一枚枚铁片。太阳晒,大风吹,这些牛屎饼慢慢就风干了,颜色也和土坯墙的颜色混成一体。冬天没有柴禾时,做饭前奶奶提一只大筐,拿把小镰刀,把干掉的牛屎饼撬到筐子里去,堆在厨房里慢慢烧。它的火苗是蓝色的,不甚明亮,温暖却持久。农家的一切都来自大地,一切也物尽其用,最后归于大地。

这些年来,住过各种各样的房子,蓦然回首,住着最舒服、最有趣味的还是那间土坯房,阳光从头顶淡淡洒下来,棕榈树皮绷成的棕垫,厚厚的松软的稻草,枕下是粗粝干净的家织棉布,鼻尖满满都是春天的气息,一翻身,稻草发出细细脆脆的声响,像是压碎了一池阳光,在那些梦境里,摇曳着桃花色泽的幻光,远离风雪雨霜。你要是住过土坯房,就能明白它的小小乐趣,浑然天成的采光和通风,不请自来的动物朋友,无论是老鼠和猫狗,还是土蜂和萤火虫,在那间房子里,永远没有寂寞,岁月停滞在最温暖惬意的那一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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