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历险
——评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
2022-10-21周琪
周 琪
《一句顶一万句》的文本结构中存在着两个截然不同的语言系统,其中文学语言是第一层,更隐秘的系统则是存在之维的语言。评论家在剖析刘震云的语言风格时,通常将其概括为“闲话体”“废话体”,其意旨在揭橥作家在诸多作品中惯常操持的重复、琐屑之语言样式。从文学语言的面貌来看,这部小说一方面延续了刘震云在《一地鸡毛》《一腔废话》等文本中一以贯之的语言腔调,另一方面又比以往任何一部作品更加沉稳圆熟:行文平白细碎、事无巨细,却又善于将古雅的文学典故蕴藏于现代白话之中;句与句枝蔓缠绕,迂回盘旋之后复如流水般漫开,其中间或夹杂着些无伤大雅的俏皮话,以幽默的气质冲淡了密集的重复句型可能导致的枯燥感。如果说一个作家成熟的标志是语言的成熟,那么毋庸置疑,《一句顶一万句》足以称得上迄今为止刘震云文学成就的最高峰。
以上便是《一句顶一万句》里第一层语言系统。然而,除了表层的文学语言之外,小说内部还存在着另一维度的语言——它不再是现代文论中形式分析赖以分割的对象及质料,而是作为本体的生存事件运行着。换言之,文学语言对应着作为文本的《一句顶一万句》,而存在之维的语言则对应着“一句顶一万句”中的“句”,亦即广义上的语言活动而非狭义的文学语言。假若暂时悬置文学与哲学的文类分野,并且换个视角看其中的语言交往及语言事件,便不难承认除了常规的形式分析总结的“重复”“绕”等文本结构特征以外,小说中的语言具备着现代语言哲学视域中的存在论质素——语言与存在具有同构性,人作为存在者被语言表述。语言乃这部小说中至高无上的精神活动,它最重要的表现形态有二:语言游戏及对话。其中语言游戏集中表现为“喷空”,它使得游戏者的心灵能够脱离日常存在的桎梏,无限趋往自由的审美之境;同时,人的相逢若是一桩事件,那它也势必表现为语言的相逢,语言的相逢即对话。小说中所有人物展开关系的凭据均在于“说得着”“说不着”,语言取代了伦理纽带从而成为人际交往的决定性因素,人的命运与语言的命运联系得如此紧密乃至不可割裂。对话之流遭逢险滩或平原,便决定主体间的交往或阻滞或通达,人物的爱恨离合无一不由语言的境遇决定。语言驱使人,语言造成肉身的漂泊与心灵的历险。语言浑身长满触角,语言的试探、负伤抑或抒怀就是存在本身的境况。因此,结合西方哲学中语言学转向的背景,借助语言存在论的角度观照《一句顶一万句》,或可进一步激活现有关于它的文学阐释,并为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的语言研究提供更宽阔的视野。
一、“喷空”:诗性语言的游戏
从空间背景及人物设定来看,《一句顶一万句》似乎延续了刘震云作品中一贯的写实品格:小说通篇以延津县城为叙述起点,角色职业均设定为卖豆腐、杀猪、剃头等所谓“下九流”身份,敷衍之事也无非市井小民的俚俗闲话,平实的叙述语调显示出的是一种极“低”的叙述姿态。然而,尽管作品看似如刘震云之前的“新写实小说”一般喜好描写鸡零狗碎的日常细节,其目的却不在于渲染日常生活的不堪与逼仄,写实的外表难掩其内里之“虚”,甚至可以说它是刘震云最具浪漫气质的一部作品。《一句顶一万句》之“虚”,亦不同于作者所著的新历史小说中对历史时空与历史人物的虚拟、戏谑或天马行空般的重塑,而是它于平实的日常书写之外为小说中的人物开辟了广袤的精神原野。其中,人物最重要的一项精神活动便是“游戏”。
除了作品人物的“喷空”以外,整部《一句顶一万句》何尝不是一次大型的“喷空”活动呢?刘震云对延津这一空间的去政治化及去历史化描写使得小说中的人物及其命运带有浓厚的寓言色彩,它以存在论上的语言为喻体创建了一个关于国人生存境况的隐喻,从而使得延津这个地域超越了其本身的乡土性,成为所有存在者大而化之的原乡。因此,倘若根据小说的书写对象与乡土文学之间表层的亲缘关系而将前者归纳到后者的既定范式中,便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刘震云的写作活动本身就是一次精彩的“喷空”,其中“语言”是唯一重要的主角,《一句顶一万句》是一部关于语言本身的寓言。
二、对话的困境
三、共同语言的诱惑
在《圣经》中,起初天下人都讲同一种语言,但人类贪天之功,企图修建通天之塔——巴别塔,此举令上帝震怒,于是他变乱人类的语言,使得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巴别之乱即语言的变乱。这段典故不断被语言学家及哲学家引用,从而开启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诠释学事件。某种程度上讲,它既彰显了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困境,又昭示了共同语言的永恒诱惑。在一些最讲求精密的数学家及逻辑学家看来,自然语言是种很不完善的工具,他们试图按照数学语言的模式改造人类语言,使之克服含混模糊的缺点;伴随着地理大发现及世界地图绘制工作的完成,囿于语种囚笼的人类开始设想人人都讲同一种语言——世界语的乌托邦,在那个永不可得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语流通畅顺达,仿佛人人都同时安装了语言的发送端及接收端,说出口的语言与对方接收到的讯号必定榫卯契合。这便是人类关于共同语言的最初设想。然而,自然语言在人类野心家的规划面前总是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柔韧度及强度,人工的共同语言在鲜活流动的自然语言面前注定只是个既天真又勇敢的幻梦。世界语梦想的破灭给出的可贵启示是,我们只能从生存论的意义上定义共同语言,否则它立马会变成一个狂妄无效的伪命题。
对“共同语言”这一概念超越意识形态层面的形而上表述,是《一句顶一万句》的独特贡献,至少它显示了中国当代文学对语言问题的思考成果中的一个全新向度,在这里,与“共同语言”相伴相生的并非对方言或底层的压制与磨损,而是存在者的交融与共生。共同语言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象征着人类在言说之境的颠簸之旅中可能获得的最丰厚奖赏,它冲破了日常语言世界的琐屑冗余,赠予了我们心灵的自由与丰盛的冒险。
通过对语言游戏及共同语言的刻画,刘震云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中国当代作家关于语言问题业已搭建的旧有思维框架,故而他的小说在文学语言的维度之外创造了生存论意义上的语言。《一句顶一万句》这部关于语言本身的寓言明白无误地彰显了人确实是语言的生物,人在语言中悠游嬉戏,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勉力磨合,存在者凭借语言栖居于存在的家园之中。更为瞩目的是,小说中的语言既不是神的语言,也不是形而上的语言,而是人类本真的精神能力。如同小说中所有“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人物一样,语言将我们从日常世界的泥沼中轻轻托起,使我们有了超拔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