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书面文学流变(十)
2022-10-21满族关纪新
[满族]关纪新
展读这部才有三四百年之久的满族文学史,人们会有各式各样的心得感触。而各种心得感触的相似一点,大概就是对于这部族别文学史册上面大家林立场景的惊异与慨叹。
康熙朝,开启了中国封建社会最后的一个盛世期;康熙朝,也推出了满族文学的第一轮辉煌。
上一章,笔者已经初步描述了刚刚闯入汉文写作园地的满人,是怎样由童蒙学步般模仿开始,转而尽快地去寻找自我和表现自我,踏上一条走向民族文学个性成熟的道路。
然而,民族文学的决定性成熟,既有赖于这个民族在文学上的整体展开、四面开花,更有赖于大手笔们在这一整体开拓中异峰突起的显性影响。
满族书面文学在这方面,适时地回赠给它的受众以充分的兴奋。
纳兰性德的艺术成功,岳端的艺术成功,文昭的艺术成功……接踵而至,并且均出现在康熙年间,让人有点儿目不暇接。
他们都有过对于艺术“真我”的孜孜以求,其各自充满个性与艺术力度的成功,共同托起的,是满洲这一北方民族所熔铸的民族诗魂。
纳兰性德(1655-1685),正黄旗满洲人,姓叶赫纳兰,原名成德,为避太子名讳而改为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康熙十五年即二十一岁时,中进士,任御前侍卫。他的一生仅止活了三十岁,在政治上受到康熙皇帝的高度信任,多次扈跸出巡,乃至受命单独完成一些秘不示人的重要使命。同时,性德在文化领域留下的业绩在于他词作等艺术所取得的成就,他是中国古典文学史册上后来居上的杰出文学家之一。
性德出生于一个显赫的满洲官宦家庭,父亲明珠是兼通满、汉语言文字而又权倾一时的大学士。他自幼生活极优渥,但生性不喜好荣华尊贵,偏爱博览群书。年满十六岁,入国子监就读,始拜汉族名土徐乾学为业师。之后,又和当时汉族文坛上许多年长于己的著名人物,如朱彝尊、顾贞观、陈维崧、梁佩兰、严绳孙、姜宸英、吴兆骞、马翀、韩菼等,结为至友,从而有效地接受了中原传统文化的深度濡染,在文学艺术创作上迅速成长起来。
他生命短暂著作却惊人地丰厚。二十岁之前,即在徐乾学的指导和协助下,主持编纂了长达一千七百九十二卷的《通志堂经解》,其中共辑入一百余种宋、元以后解释儒学经典的书籍。后来,他又独立创作完成《通志堂集》共二十卷,包括诗、词、文和渌水亭杂识各四卷,赋一卷,杂文一卷,附录二卷。纳兰性德的文学创作以词作尤其闻名,成就不让同时代名声显赫的陈维崧和朱彝尊两大家,甚至于被清末大学问家王国维鉴定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另外,性德的诗歌创作也很有水准,特别是能够在诗歌理论方面独树一帜,提出自己的诗学主张。
性德所处的时代,正是一般满族人在社会生活中极度热衷追求的时代,性德本人也深受风习影响。他有超群的禀赋,从政方面能应对裕如,本来是堪当重任的。但是,对于人生万象的特殊敏感,却使他时常陷入微妙的矛盾心绪之中。加上爱妻早亡给他带来的感情重创,使他的抑郁心态又平添了几分。这繁复的现实砥砺和精神烙印,一起作用于性德的文学创作,形成了他的作品在艺术风格上以婉丽清凄为主、天然浑朴为辅的多向度魅力。
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月?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 春归归不得,两桨松花隔。旧事逐寒潮,啼鹃恨未消。
——【菩萨蛮】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蝶恋花】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缸。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 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青衫湿遍】(《悼亡》)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转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这四首词,头一首写于随皇帝出巡时,倾诉了对妻子的不尽思念;后面三首则写于爱妻故去之后,泣陈柔肠寸裂无时或减的伤悲。思亲与悼亡作品,在性德的全部词作中有较大比重,透过凄楚、真挚的情感摹诉,读者很容易体会到陈维崧对其“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评价的中肯。
性德词作有别于儿女情长范畴的,也很动人。他在抒发抱负、歌颂与朋友们的友谊时,作品格调都是沉雄炽烈的。【金缕曲】(《赠梁汾》)是他写给忘年之交、汉族文人顾贞观的,一展其磊落襟怀: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沈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身为文武全才的少数民族词人,性德的不少作品从选题到审美,都是自出机杼独领风骚的。身为康熙帝的御前侍卫,他时常亲临重大军事活动前沿,写有不少勾勒朔方军旅生涯的作品。这些作品,景观阔大,笔触冷凝,所感发者往往异乎他人,颇能令人生出超常的欣赏快感: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长相思】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如梦令】
王国维曾一语中的地指出:“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已故文史大家启功在一首题为《奉题成容若遗作笺注》的诗中写道:“渤海金源世可知,朱申奕葉见遗思。非关弧矢威天下,有井人歌饮水词。”也是认定纳兰艺术的文化根底中间有满族的成分。性德的创作个性中,不但顽强地葆有鲜明的满人性情满人素质,世间认识他,喜好他的词作,也大多是为他的这一性情与素质所感染和折服。他那特殊的艺术品位,分明是向清初词坛输进了一股劲爽而清新的气息,使传统的中原文学领域风气为之重振。
在初涉汉文创作领域的满人里头,纳兰性德是既勇于又善于写出自己北方民族生活样态跟精神型范的突出一位。他的一首【浣溪沙】小令写道:“一半残阳下小楼,朱帘斜挂软金钩。倚栏万绪不能愁。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亦风流。见人羞涩且回头。”清清楚楚写出一个京师街头纵马而过的满洲少女形象。北方女儿身上的豪爽举止和风流体态,与中原汉族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皆不相同,词人寥寥几笔就给人一种簇新的美感,实在是中国古典诗词作品里面的罕见一例。另一首【采桑子】(《塞上咏雪花》)所表达的更引人关注:“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古来咏雪作品很多,性德这首却新颖奇特,别开生面,在这位少数民族词人眼里,雪花当是“冷处偏佳,别有根芽”的殊异花卉,是世居苦寒之地的北方民族刚毅坚忍性情的自然比托物,也是作者个人人生路径与选择的真切象征。他这个出身显赫的贵公子,除沾了家里的光自幼得到了最好的满汉文化教养而外,短短一生则极少让人看见“纨绔”表现,他不是自称“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么,也是认为自己命中原本就该是渔猎骑射民族当中一个野性后生,却不知缘于何故,竟然偶然降生到了京师贵宦的“乌衣门第”。所以,虽身处于顶级的汉人文化圈,也能和他们交上感情深厚的朋友,却并没有觉得自己就可以是和那些中原士子一模一样的人。
性德作品所显示的特异性情和特异格调,给他同时代以及后世读者印象极深,他本人自会对这一点有更切身的体验。他懂得在创作理论上总结和升华自我创作经验的重要性。纳兰性德是满族文学理论的开创者之一,曾撰有《原诗》《渌水亭杂识》《赋论》《填词》等诗文理论,系统地推出了他的诗学建树。首先,他特别强调诗歌创作中“情”的重要作用,指出:“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作诗欲以言情耳!生乎今之世,近体足以言情矣。好古之士,本无其情,而强效其体,以作乐府,殊觉无谓。”同时,他又看重创作中个人风格的确立独标,旗帜鲜明地针砭当时盛行的写诗抑或宗唐抑或宗宋的弊病:
世道江河,动以积习。风雅之道,而有高髻广额之忧。十年前之诗人,皆唐之诗人也,必嗤点夫宋;近年来之诗人,皆宋之诗人也,必嗤点夫唐。万户同声,千车一辙。其始,亦因一二聪明才智之士,深恶积习,欲辟新机,意见孤行,排众独出,而一时附和之家,吠声四起。善者为新丰之鸡犬,不善者为鲍老之衣冠。向之意见孤行,排众独出者,又成积习矣。盖俗学无基,迎风欲仆,随踵而立。故其于诗也,如矮子观场,随人喜怒,而不知自有之面目,宁不悲哉!
——《原诗》
性德远非一味地反对师承古典名家,而是提倡学习古人的优长之后,必须要促进艺术个性的生成与创立。他形象地提出:“诗之学古,如孩提不能无乳母也。必自立而后成诗,犹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明之学老杜、盛唐者,皆一生在乳姆胸前过日。”性德自己,就是他的文学理论的典范体现者。他在创作中运用个人兼及两种民族文化的优势,着力打造超越时代超越众人的艺术个性,从而富有创造性地卓立于清初的中华文坛之上。
文学研究界常常有人习惯于把纳兰性德说成是满人积极“汉化”与彻底“汉化”的典型,他们不愿意(或者是没有能力和兴趣)去发见性德艺术的双重文化特征,也就容易将性德人生的某些现象误读成为别的什么。
纳兰性德是在满族上层向汉文化迅猛冲击过程中涌现出来的一员文苑骁将。聪颖睿智、心怀博大、孜孜探求、勤勉戮力,诸多的优秀禀赋助推了他,成全了他,使他短暂的生命闪射出夺目的光华,赢得了满、汉、朝、野各个阶层的盛赞。
纵观纳兰之一生心迹,他似乎没有过上几天踏踏实实的日子。检读他的作品,可以分明触摸到的,是他胸臆间始终存积着这样那样说不清道不出的烦闷与痛苦。他的心灵一直不大安宁。
自古以来,诗人们都是极为敏感的,有杰出成就的大诗人尤其敏感,正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严绳孙曾经准确捕捉到性德“惴惴有临履之忧”的生命迹象,说的是对的。那么,纳兰性德作品所呈现出的心灵摇曳甚至于精神失衡,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呢?
解读纳兰者,大多谈及下面诸点。一是说性德祖上与爱新觉罗的先人结有深仇,不知是性德始终耿耿于怀呢,还是他怕九乘至尊对此耿耿于怀,反正彼此每日里的近距离接触,总让性德心里不得宁静;二是说纳兰忌惮于其父——权相明珠的斑斑劣迹,担心自家的时运能否久长,故而忧思有加。此外,也还有猜测性德因救助吴兆骞等汉人因而违犯“文字狱”禁忌,有可能遭到牵连,等等。
这样一些说法也许都有点儿道理,却又都不是很站得住脚。
[1]也写作“叶赫那拉”,二者只是译为汉字时的不同用字而已。
[2]王国维:《人间词话导读》,第140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
[3]王国维:《人间词话导读》,第140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
[4]寇宗基、邸建平著《纳兰成德评传》,山西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5]纳兰性德:〔采桑子〕(《塞上咏雪花》),纳兰性德撰、冯统编校《饮水词》,第38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6]纳兰性德:《渌水亭杂识》。
[7]纳兰性德:《渌水亭杂识》。
[8]严绳孙:《成容若遗稿序》,纳兰性德撰、冯统编校《饮水词》,第224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