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日子
2022-10-21路魆
路 魆
毕业的头几年,我以严谨的求知态度以及一点点不碍事的好奇心,追踪过一对连体兄弟的奇异生活。对当事人——复数的人——来说,这种奇异的生活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哥哥渴望独立生活,而弟弟却对分离手术表现出了强烈的畏惧,感觉像寄生藤失去树木主体,落地枯死,或者与意识分离,引起痛苦和恶心。若要进行手术,就先得说服弟弟。
我们给出的理由是,经过慎重又深入的检查,我们发现他们的连体没有牵连内部器官,只要将相连的肢体和皮肤分离即可。同时,针对弟弟的心理,我们又给出这么一个说辞:他们本质上是独立个体,彼此分离后仍有机会活下去。这听起来颇为合理,其实对某个敏感的问题避重就轻了——因为哥哥的左腿就是弟弟的右腿,换句话说:他们有一条共用的大腿。
那么,这条腿该归谁呢?
“大夫,腿留给小的吧!”他们的母亲说。
是呀,小时候,母亲不总是教导哥哥要把鸡腿留给弟弟吃吗?
“不行,大的更有前途,腿给他。”他们的父亲又说。
对呀,也有道理,谁吃了会长肉,谁的吸收能力好,就给谁吧!
“不过,这个问题……”我迟疑道,“不是我能决定的。”
确实,我那时资历尚浅,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医生助手,没法替主治医生做决定。哪怕是手术团队,也没能力决定这条腿归谁。因为这是一条公平中立的大腿,从骨骼生长位置判断,留在哪一方身体都成立。也正因如此,我们没有权力剥夺他们任意一方获得这条腿的自由。难题只能抛回给他们一家。
弟弟没有被我们说服。他对于落成终身残疾的畏惧,对于解体分离的畏惧,是根深蒂固的。若失去哥哥的依附,又失去一条腿,生活岂不是四分五裂?两人如今共用一条大腿,他是哥哥的一部分,哥哥是他的一部分。那么多年来,他们每次一块儿走路,那模样看起来就像在进行二人三足比赛,配合默契,手足情深。可是,自从得知弟弟有意拒绝手术后,哥哥常常在他耳边恶言相向,称他为累赘。他不寒而栗,心如死灰,开始意识到跟他相连在一起的,只不过是一个冷漠无情的兄弟,还不如尽早分开,就像摘除恶性肉瘤。弟弟拿出壮士断腕的气概,决定舍弃一条大腿,换取连体生活的结束,紧接而来的,是兄弟情谊的决裂。
那时,我有一个不道德的可怕念头:我希望他们的身体永远相连。这个想法不仅出于我对连体生活的好奇,更重要的原因是——解体分离的畏惧也存在于我心中。
分离手术很成功。身体恢复后,哥哥很快远走他乡,谋求新生活。只剩一条腿的弟弟,留在这个工业小城,继续面对惴惴不安的未来。他时常拄着拐杖,来找我聊天。但他不知道,我们无法成为朋友。因为看见他,我就感到害怕。我所害怕的也是他所害怕的。当初与哥哥分离、失去依附的畏惧,在手术后,已逐渐变成他对于自身解体的畏惧。我总是有意回避他的来访。况且,我当时没有直接参与分离手术,只不过在前期过程提供了微不足道的协助。站在自身立场上,我应该支持他拒绝手术,或者替他争取过上两条腿的生活。但我没有。我只是一个没有话语权的小人物。他完全不该来找我,因为那只会让我一遍遍地想起自己的无能为力,一遍遍地感到羞耻。
“你是故意的吗?”我有天忍不住问。
“什么是故意的?”他有点愕然。
“我什么都帮不到你呀……不是吗?”
弟弟察觉到我的冷漠与回避,渐渐识趣不再来找我了。许多年过去,我反而开始怀念他。另外,当年的分离手术意外激发了我的某种幻想。连体兄弟一分为二,开启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新生活。一个身体完整,远走他乡,另一个落成残疾,不得不留守原地。有几天,我琢磨着用二分法为事物进行划分,分成两个对立统一的部分来认识。除了将人分成矛与盾、对与错来认识,还有抽象的灵肉分离。灵肉分离是什么?是身体与意识分离?它有可供研究的生物学特征吗?若有的话,我认为是身首分离。
此前,我听闻某个地方出现一个奇迹:一只公鸡在被斩首后,无头的身躯依然存活了十八个月。无论是医学奇迹,或者是偶然事件,只要过于离奇、难以复现、缺乏参考价值,都不会被作为范例载入教科书。可我仍要问,人能像传闻中的无头鸡一样生存吗?这是天方夜谭。带着这种非科学想法的我,最该待的地方不是医院,是疯人院啊。
我们的想象力如此宽宏大量,对于那些比我们低等的生物,无论在它们身上出现何种离奇事件,都能抱以最大限度的包容,允许其以科学无法穿透的形式存在。但我们的想象力又如此狭隘,出于道德和伦理的限制,不敢把包容对象扩展到人类身上。人怎么可以像鸡一样无头生存呢?一个人,通常便是一个整体,是一个最小的生存单位。我这个默默无闻的医生小助手,对解体分离有着专业素养不足的畏惧。然而,越令人畏惧的事物,越具吸引力。身首分离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尽管是畏惧的,但我的心仍充满了想象的热情。
想象一下吧:在一个风暴来临的秋天,我受委派到基层去行医。真高兴啊,那个地方恰好是出现无头鸡传闻的工业小城。
“想象须建立在可信的现实基础上。”我暗示自己。
于是,在一个寒冷的日子,一个午休时间,我把衣服脱得只剩一件薄薄的衬衫,制造一种与想象中的小城相似的凄清气氛。接着,我在科室椅子上打起瞌睡来。这一切发生在半睡半醒的间隙。整个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在一个风暴肆虐的秋天,我受委派到基层去行医。
那是一个深入内陆腹地的工业小城。我梦想中的远大前程,正被陌生的风暴摧毁。在这个职业的黄金时期,我的声望应该在现代城市里建立起来,如今却困在小城乡镇。但当地人迎接我时的热情,使我无地自容,感到羞耻。而且,当地即将退休的老马医生,还慷慨地将小诊所让给我办公,为我省去了落地安置的种种麻烦。
我这个小医生,何德何能值得他们夹道欢迎?看着他们略带怯懦的眼神,我才意识到,他们是担心从城里来的我看不起他们呢。久旱逢甘露的喜悦,以及甘露稍纵即逝的隐忧,在他们脸上交杂出现。我不敢说自己是什么甘露,但眼下必须向他们保证,在行医期间,我将尽我所能,有求必应。是呀,除了尽职尽责,我还有什么可以报答他们的期盼?
但我也有私心。我希望能在这里积累足够的声望,日后回城里为自己争取一份更好的待遇。几年来,我一直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助手,再难往上升。医生是一个终生学习的职业,然而,跟其他同期进来的毕业生相比,我早早看到自己的人生进入瓶颈。院方派我来基层,也许是希望我通过积累实践经验,来弥补学习能力的不足吧——我才不是被当成累赘给遗弃了。
我被派来这里,不是漫无目的地行医,而是带着一项调查任务的。当他们有气无力地鼓掌时,我就注意到他们面黄肌瘦、病恹恹的模样。院方起初定了一个调查方向,认为这里的人普遍感染了某种寄生虫,导致营养不良。我挨家挨户地走访,发现他们生活的环境朴素整洁,食物也彻底煮熟了,找不到感染寄生虫的源头。后来送检样本的结果也表明,他们没有寄生虫病,或说寄生虫的感染数量在指标范围内,不足以影响健康。
这本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我的任务完成了是吗?我可以回去了是吗?但任务的最终目的,是要改善他们面黄肌瘦的状况。当我知道寄生虫不是病因时,便抬头望着那片我一踏入这里时便注意到的奇特天空。天空是一个总体的反映,如镜子似的,把地上民众那一张张发黄忧郁的脸庞,都熔铸到自身中去,形成一团团黄色的烟云,造就一种灰暗迷蒙的景致。
这些烟云来自工业小城赖以生存的工业区。特别在傍晚,烟云与晚霞交织,形成一层厚重的低空云雾,涂抹出残酷绚丽的夜景,如严重擦伤的皮肤,渗出血来,浓得随时会下起血雨。他们把这样的傍晚景色看作人生常态,偶尔还能在危险中享受极致的美感。这是生活和工作残余物组成的美丽沉淀物。
我却感到灰溜溜的。要完成任务,就必须处理工业区带来的污染问题。方法有二:要民众搬离工业区,或者要厂区老板整改大气排放。这可不是我一人能完成的啊!在生存和经济面前,我的理想多么微不足道啊!我的任务永远不能完成了。只有在他们的呼吸道感染一次次发作,向我求助时,我才能实现自己可怜的价值,比如开点安慰剂似的药,缓解他们的症状。
见到患者,我要这么劝道:“你们最好离开这里!”
见到厂区老板,我则要警告他们:“关停那些机械吧!”
可是,我一句都说不出来。当厂区老板得了呼吸道感染,难道自己不知道病源正是他们经营的那批如牛喘气的现代机械吗?同样,那些患者,他们是决意要到毒气弥漫的沼泽去钓鱼填饱肚子的。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谁都是在走钢丝,小心翼翼地到钢丝另一头找吃的。
刚来的几天,我把门窗关紧了,戴着口罩。窗户的纱网一夜之间就能落满细腻晶莹的尘埃。太阳猛烈的日子,空气的粉尘晶莹剔透,宛如下着星辰陨石般的雨。我甚至有点儿着迷了:肺部纤维化后,会产生晶状格结构吗?是蚌受伤后形成的珍珠,是桃树为了自愈而凝结的桃胶,是牛胆囊产生的珍贵的结石牛黄。他们一边用工业求财,一边向我求医,还利用自身经验,暗示我要学会从痛苦中挖掘宝藏,学会甘之如饴。若永远也走不出这里,我不如也索性摘了口罩,到了白天就把门窗打开吧。
这种消沉的情绪只持续不多的几天,就被我决然掐断了。这不该是一个行医者该有的精神面貌啊!既然没法指望通过治愈他们的面黄肌瘦来完成任务,只能曲线救国,另谋出路。我要通过主动出诊,治疗他们的其他健康问题,来丰富自己的经验履历,累积声望。
于是,我转而走访工业区密密麻麻的厂房。那里的工人基本是小城的居民,见我在那儿出现,他们还以为我是来打工赚外快的。因为这里有很多非正式的零工,做一天工,结算一天工钱。如果受了工伤,他们无处申诉。工厂不会为这种事儿赔偿一分钱。这里处处是尖锐的铁枝、运作的切割机、呛人的粉尘。他们的手指布满疤痕。我逐个提醒他们戴好安全帽和口罩,穿好防护服。只要他们的伤势不是过于严重,我上前消毒处理,就能完成一次简单的诊疗。
几个仓库主管见到我,就耷拉着脸,责备我多管闲事。他们说,我应该坐在诊所里等病人上门,到这儿来只会添麻烦,甚至危及自身。但谁会为这些小问题上门找我呢?我必须主动出诊。厂区潜在诸多危险,即使一百次事故中,有九十九次是小磕小碰,但哪怕有一次是严重的事故,对我而言都是一次严峻的考验。医生绝不是死亡的反义词或对立面,要阻挡死神的降临是不可能的。
(为了保护病人隐私,我从未提及前文那对连体兄弟的名字。现在只是一次午睡期间的虚构想象,无关紧要,于是,我给弟弟起了一个名字,继续探索身首分离带来的奇特后果。在这个故事里,弟弟的名字是马亥。)
做义诊的事儿在厂区传开后,一个叫马亥的工人找到我,说他的心不舒服。我拿听诊器准备给他听听心音。他却说,此心非彼心。我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心理情绪问题。
马亥指着附近一座轧钢厂。他在那儿上班,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参观。
“这跟看病有什么关系?”
“你去看了,自然会明白我到底在害怕什么。”马亥眉头紧锁。
好吧,我没有理由拒绝别人的求助,于是跟着他去了。我们在闹哄哄的车间走了一遭,处处是钢水喷溅的声音,赤红的卷钢在机器上如龙翻腾。走完一圈出来时,我才发现自己全程没有戴安全帽,不由得后怕起来。
“你看到了,里面那些都是行刑的机器。”马亥说,“每天上班,我心不在焉,害怕烧红的卷钢会把我一切为二。”
“保持警惕是件好事。”我说。
“可是下班后,情况也没有好转。回到家,我也不敢打开吊扇,不敢坐在吊扇下面。万一它掉下来,将我的头切碎怎么办?我尽量把家里的利器藏好,但依然不管用。还有那些关节,每天夜里一安静下来,我就能听到它们彼此摩擦的嘎吱声,像拧螺丝,伴随一阵阵剧痛。它们在脱臼,在分离吗?腿会掉下来吧?我也去不了市场,见不得肉贩子把鸡鸭鱼切成血淋淋的肉块。我最近都在吃素呢。医生,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你是在害怕解体?”
通过表扬别的学生某方面的优点来提醒家长,让其明白自己孩子在这方面的不足,知道今后该朝什么样的方面努力。这样,不仅在家长面前给学生留了脸面,拉近了师生的距离,也使谈话气氛活跃,场面融洽和谐。
“什么是解体?你最好用些通俗的话来讲,我现在害怕得要死。”
“呃……就是畏惧残缺不全呗。”我稍作思索,又举了个反例,来进一步说明,“相反,有些人有慕残倾向,喜欢残缺的肢体。”
“谁都希望自己完整。”
“所以我才每天到厂区去提醒你们做好安全防护嘛。”
“有什么药可以缓解这种焦虑?”
“有是有,但我手上没有,城里的医院才有。可是我回不去。”
“你可以打电话,叫他们送来。”
“情绪问题,心理疾病?他们一定会觉得我在无事生非,大惊小怪。”
然而,马亥来找我的次数比预期超出太多,有时三更半夜,他也来敲响诊所的门。我有些后悔当初许下承诺。为了转移他疑神疑鬼的心绪,我漫无边际地找些别的话题来问他,比如他的名字马亥很特别,背后有什么故事呢?
“我们这支马氏后代,皆以出生的时辰来命名,若出生在亥时,则起名为马亥。”马亥说。
“朴素古典,好听!”我赞许道,“我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吧?因为不提也罢。”
我对他的名字表达欣赏之情,并未让他的脸色有任何改善。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马亥在诊室里踱步,试着调整呼吸,“连名字也预示了我的悲剧。”
“何以见得?”
“马和亥,加起来不就是骇吗?”
“巧了,我倒没想到呢。”
“现在,骇被一分为二,变成了马亥,也就是我。如你所言,解体——被解体的我!”
“你冷静一下好吗?”
“再解体下去,我会变成一堆碎片!”马亥突然停住脚步,望着窗外。此时冷风吹进来,他冷得打起哆嗦,立刻把窗关紧。“从繁到简,从面到线,再从线到点,点最后粉碎成无形:‘骇’——‘马亥’——‘马’‘亥’——‘一丨丿’——‘·’……怎么样,医生,我说得没错吧?”
我被他自创的逻辑给震住了,几乎失去反驳的立场。如果他顽固地自我暗示这样一种结局,恐怕命运终将会如他所愿。我不禁也感到畏惧,确切地感到了“骇人”。从这个夜晚开始,我失去了以往的平静。马亥煞有介事地虚构了他的妄想,无疑也影响了我的心智。我不得不找个什么理由将他送出门去。
“医生,今晚将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完整的我。”离开前,马亥哭丧着脸,无助极了。听他这么说,我竟然真的认为这是某种悲伤的告别,似乎明天日出后,马亥将不是马亥,而是一堆无法辨认的粉末。我反而有些不舍,一直目送他,直至他消失在没有路灯的街道远处。我等了几分钟,确认他不会回头找我后才关上诊所大门,结束行医的一天。
虽说我接管了诊所,但不少老年患者更愿意让给他们看病看了几十年的老马医生问诊。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要把他从家里喊过来。
“你们总不能还来找我,万一我哪天死了呢?”老马医生说,一边给一个没牙的老头检查牙龈,“你们该给年轻人机会,牙疼胃疼什么的,事儿又不大,能出什么错呢?你看你这只牙,不也是我年轻时给你拔错拔掉的吗?”老马医生像在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我听的吧,他要我别动不动就把他喊来,为什么不试着说服这群老人家接受自己?我没做声,装没听见。没牙的老头朝我咂巴着嘴,换上假牙,说:“哦哦,我可不想毁了年轻人的前途,万一中途我死了,落得个什么医疗事故的名头,那又何必呢?”我几乎要眼泛泪花。老马医生叹了一口气,送走了患者。为缓解方才的尴尬,我立刻想起了马亥的事儿,便把他的奇特心理告诉老马医生。
“你说的是我儿子。”老马医生洗净双手,说道,“那是他的老毛病了,他总说是我给他起的名字有问题。可是,这样取名是家族传统。”
“没想到他是您儿子……”
“你当然想不到,他那神经紧张的模样有几分像我?”
“他这几天还好吧?”
“你应该问,他这几天还是老样子吗?”老马医生用衣服擦净手上的水,准备离开诊所,又说:“记住了,年轻人,想要有所作为,就要做好应对患者出现任何风险的心理准备。不过别太担心,事情通常不会比拔错一只牙更糟糕。但你犯的每一个错误,都会在患者身上留下记号。”
我始终说不出一句谢谢。我总感觉他是在恐吓我。
畏惧就如痛觉,我们需要身体反应来提醒自己危险的存在。我认为,马亥目前表现出的畏惧是良性的,不会为他带来实质的伤害。连他的父亲老马医生都没当一回事儿,我又何必过于担忧?
但悲剧还是发生了。我们事后从监控里目睹了悲剧发生的全过程。马亥站在传送带前清点货物,畏畏缩缩,心不在焉。过了一会儿,他盯着传送带出神。货物都堆积在一起了。他没有清理货物,反而把右腿试探性地伸向传送带——是什么驱使他这么做的?我们是否天生带着冒险的冲动?肢体致残的后果如此恐怖,可是随之而来的恐惧感,对某些人来说又充满了奇怪的吸引力。马亥的右腿越靠越近——监控前的人们屏住呼吸——一刹那,他的腿被卷入铰链之间。众人因为震惊而说不出话来。监控室一片死寂,我似乎听到传送带咀嚼骨头血肉的嘎吱声。画面里随后出现了前来解救他的工友,最后我也出现在画面里。
我接到通知时,离马亥的腿被卷入铰链已经过去半个小时。我从未实施过截肢手术,但从现场情况看,根本不需要施行截肢手术。铰链已经压碎了他的小腿,从另一头吐出一摊像被绞肉机搅碎过的血肉。已经没有再植的希望了,我能做的是立刻帮他止血,再把他的大腿与那条仅靠一些碎皮烂肉粘连的小腿分离,送他去城里的医院继续接受治疗。
“医生,我说得没错吧……”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脸白得吓人,颤巍巍地挤出几个字,“不再完整……”
我后来否定了自己在监控前的那番猜想。马亥才不是因为天生带着冒险的冲动才把自己搞到残废。可是我也想不通他自残的原因。
一个月后,马亥从城里回来。他拄着拐杖来诊所找我。见面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他。他的脸色多么红润啊,眉头舒展,畏畏缩缩、疑神疑鬼的阴色也不见了。他还没适应拄拐杖行走,有时以为右腿还在,想迈出来时才发现那儿空无一物。他见我说不出话,反而先开口劝慰我不必担心。
“医生,你知道吗,我不怕了。”马亥坐下来,把拐杖搁一旁,抬起半截右腿晃了晃。“那时我都快忍不了了,如果不真正体验一次你所说的解体,我恐怕永远无法从担惊受怕中解脱。”
“这么说,这次事故是你主动造成的?!”我一惊,“那工厂老板过来问我好几次,想从我这里搞清楚事故责任主体。但我暂时什么都没有透露。你可要想清楚。”
“是主动,还是身体本身的冲动,一时没法说清。一个月来,我在医院天天注射止痛药,对付感染,对付幻觉。但现在,我感到内在的力量抵达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好吧,替你高兴。”
“也别高兴太早。我只是没那么害怕,但自那天起,解体的冲动在身上呈现得越来越强烈了,身体仿佛随时会四分五裂。怎么终止自发的解体冲动?倒是没什么办法。”马亥说得云淡风轻,情况一点儿不像他描述的那么严峻。他的情形跟一个失去痛觉但仍会死于受伤的人一样,反而更加危险了。
马亥竟然三番五次地恳求医院,最后从医院那儿把本来作为医疗废物处理掉的右腿残肢拿了回来。已不能称作是残肢了,那不过是一团形状不明的烂肉,看起来像一堆垃圾。“好歹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不能当成垃圾扔掉。”马亥把右腿残肢带到一个梅园里,埋在一棵他亲手种的梅树下,还特意立了一块墓碑,刻着:马亥的右腿安息此处。
来年春天,梅园繁花盛开。唯独马亥种下的梅树一朵花也没开。经过几个月的行医,我跟这里的人已经混熟了,他们对我的评价不错。但他们依旧面黄肌瘦,我的到来不过是为他们解决了些无关紧要的皮肉之痒。这也意味着我的任务没有完成的可能。为马亥进行急救的事写成报告呈了上去,但调回城市的决定尚无回音。我痛苦地想到自己也许真的被遗弃了。
那天,马亥拄着拐杖,扛着一棵树来到诊所门口。他把那棵梅树砍了。他请求我用这棵树为他做一个假肢,代替拐杖。这时候,他的右腿残肢已经变成养分,被这棵梅树吸收了,现在它以另一种形式回到马亥的身体上。我被马亥努力追求身体完整的执着打动了。虽然对木工活儿一窍不通,但人体构造难不倒我。我花了几个夜晚,一刀一刀地削,用梅花木为马亥制作了一根可装卸的木腿。木腿顶部镶嵌一个铁油漏,将断肢套进去后,再用皮套加以固定。铁油漏底部垫满了棉花,确保断肢截面不会受磨损。但木腿终究是木腿,马亥走起来有些别扭,一瘸一拐的,一蹦一跳的,但他非常感谢我。
马亥再次提起自身解体的冲动。他仔细地分析了这种冲动的构成:除了“我”之外,在他的身体里,还有另外两种冲突的意识,分别来自于脑袋和身体。他听到有一场争吵正在他体内上演。
脑袋说:“身体重得像一头猪!为什么我每次去一个地方,都要依靠它的行动呢?”身体想辩驳,可是它没有嘴巴,只能愤怒地击掌、跺脚,用肢体语言表达:“脑袋只是一颗被人踢着走的皮球!为什么我每次去一个地方,都要遵从它的指令?”它们互不相让,企图摆脱对方的控制。
“谢谢你,医生,我暂时完整了。但不会维持太久。”马亥说。
我不敢想象,接下来在他身上还会发生什么比卷进铰链更恐怖的事。马亥只是淡然一笑。说太多也无济于事,我只能随时待命,万一出现什么事故,以便第一时间出现在他身边。
悲剧再次发生时,我有种终于大难临头的感觉,却比上一回冷静多了。我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药箱,跟着那个前来通知我的人去了。一路上,那个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无论我问他什么,他都只是喘着气,睁大眼睛。事故现场似乎到了一个难以描述的境地。来到轧钢厂的卷帘门前,他才缓过气来,说他不进去了,给我指了事故所在方向。
“马亥,他被卷钢——”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他的眼神已经告诉我,这次事故已经没有救援的必要了,要我来只是善后。
是身首分离——马亥再一次预言了自己的悲剧,这次的代价不再是一条腿,而是他可怜的性命。我强忍着悲痛,走进轧钢厂。在人们围起来的地方,我没看见马亥,那里有一摊鲜血,还有三种不同形状的血痕,一直通向大门外。从痕迹判断,第一道是鞋印。另一道,外观显得小而圆,像是棍子截面留下的;最后一道,给人一种听觉上的想象:“骨碌骨碌地滚动。”
当人们对马亥的尸首不翼而飞感到奇怪时,我已经在想象中还原了一种可能:马亥终于分裂成“马”和“亥”两种事物;以马为首,以亥为躯,它们分别逃离了现场,开始尝试独立生活。
从今天起,我的朋友马亥不存在了,他彻底不完整了。接下来,我们将见证身首分离的奇迹,并以一个形而上的事例,来深入探索灵肉分离背后的种种深意。以下事件,有两个主人公,正如一对连体兄弟分离后,以独立主体的形式存在。我计划将它写成一份别开生面的报告,呈给医院,希望医院领导有足够开阔的思维接受这种现象的出现。
厂区和生活区隔着一条河,一道桥横亘其间。如果马和亥要离开厂区,就得从桥上经过。我派了几个居民到厂区里搜索,自己则守在大桥的出口处。他们完全不敢相信我叫他们找的是什么:一个头颅,以及一个无头的身体!他们以为我开玩笑,我只能引导他们回忆此前这里出现过的无头鸡事件,他们这才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你们谁动过马亥的尸体吗?”我问他们。
“这绝对不敢。”他们纷纷摇头。
“那就对了嘛,只有这种可能了。如果你们觉得马亥死了,那他就真的死了。可是,如果你们相信人在身首分离后仍有机会活着,那么,马亥便有可能以某种形式继续活着。”
他们当然希望马亥还活着。于是,谁也不敢多嘴提出质疑,以维持一种奇迹存在于世的神秘气氛,分头去找了。
玫瑰色的晚霞从桥上掠过,一群对情况一无所知的孩子从厂区那边跑来,脚下踢着一个带毛的、表面凹凸不平的怪球。那是一个在风中头发四散、孤零零的头颅。人们也许会以为,那是生产人体模特的工厂丢弃的模特头部。而只有天真的孩子才觉得如获至宝,认为是球,踢着玩。
我拦住这群孩子,将头颅从他们脚下救出来。他被踢得鼻青脸肿,瞪着毫无血色的大眼珠,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某处。他这么做是为了掩饰身份,假装是一个没生命的塑料制品,以免吓坏孩子。我把孩子赶走后,抱起那颗脑袋,晃了晃,明知故问:“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马!”
“哦——是的,是的,你当然是马。你独立了。”
马的眼珠悄悄转向我,逐渐恢复一丝人气,像被水泡发了似的,从眼窝深处“噗”地鼓出来,只是目光中少了点儿人的感情。他想点头,却怎么也动不了。毕竟,他虽然能自主思考,但由于脱离躯体,失去了支撑点,无法自主点头。他只好动动嘴巴,吸吸鼻子,代替点头。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亥”,解决他们之间的矛盾,将他们重新缝起来,拼成完整的“马亥”。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我问,“呃,你还算活着吗?”
“非生非死。”马说,“中间状态——对,中阴身。”
“这话不像你说的,要知道,马亥他以前……”
“我必须重申一遍,现在我不是马亥了。一直以来,感到畏惧的是身体,而我作为思想的源头,早已把死亡想通透了。这真是太好了,我第一次以这种视角看世界,世界也变得广阔,看来跟身体分家是个正确的选择。”
“别忘了,要不是我,你这会儿还被孩子当皮球踢呢。”
“对,我承认,我必须借助外力才能行动。别废话啦,接下来,你要带我去哪里?千万别让其他人见到我。他们一定会把我当成是神迹供奉起来的。世人最喜欢干的事,不就是把不理解的东西变成神吗?再丢进神龛里,不闻不问,逢年过节才想起来。”
我绝不能让他知道我要把他和亥拼回去的计划。我腾空药箱,把他装进去,说要先把他带回诊所藏起来。我一盖上盖子,马就大呼一声:
“要窒息了!要窒息了!”
“你都没有肺,哪里来的窒息?”
马讪笑一下:“对,对……是后遗症,可见依靠肉体生活存在诸多限制啊。我一时还没能把依靠肉体生存的习惯从我这里清除出去。”
“还是说,意识根本就不能脱离肉体存在?”
“医生,别让你的知识限制了你的想象。”马从箱子里发出一声闷闷的耻笑,“试想象一下,当一座房子拆成遍地砖瓦时,它虽然不复存在了,却产生了另一类事物。”
“但砖瓦没有生命……”
“听听,你的回答给出了答案。房子解体,变成这地上的一砖一瓦,它们不正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吗?再说,房子解体后,难道里面的人会随着房子的解体而不复存在?他们只不过是回归一个个生命单体。房子,是一种临时的组织形式,是一种空间载体。现在我和身体分家,各自获得了独立存在的机会,不正说明了生命可以被切分、重组,并保持连续性吗?就像被切断的蚯蚓会重新长出头和尾来一样,我和身体分开后,自然会产生代偿性的变化,弥补因为分开而出现的功能性缺失。”
“蚯蚓也不能被无限地切分,到了一定程度会失去再生能力。”
“连续性的问题还需要细化讨论。生命和时间都具有连续性。但生命在时间之中的连续性,是非线性的。莫如说,它是按照出生、繁盛、衰老和死亡的秩序,分成几个彼此无限靠近的阶段,就如自变量无限接近极限值的函数概念。解体后,我们不再等同本体,而是一个既可以说是新的,又可以说是本来就已独立存在的事物。所以我认为,人被时间切割成了无数个单体,在每一秒里,人都是一个单体,只有在死亡的那刻,人才最终复归完整。我就是一个单体,一个活着的单体。医生,假如你无法在科学上承认我作为主体的存在,也请在想象的极限处为我留出一个位置,那里是庸常的世人看不到的角落。”
接下来,马为我展示了如何抵达这种极限。他用眼球进行了一次尝试。他剧烈翻动眼球,瞳孔随着眼球不断上翻,也一点点地向眼窝深处翻转过去……这么翻转下去,他的视线就能达到极限,看到眼窝背后的那片黑暗空间吗?瞳孔的正前方,是日常生活的光明。那么眼球背后的世界,又是什么呢……那两颗眼球,好像即将越过一条界线,看到背面的恐怖……
这时,我鬼使神差地尝试将眼球向后使劲翻转——一股强烈的疼痛顿时让我眼冒金星!那种非人的、抵达某种生理极限的强烈不适,立刻与死亡攀上了关系!当我这么做时,别人看到的我肯定是一个在翻白眼的人吧。这就是为什么翻白眼能表达出鄙视的含义,因为当瞳孔向背面深处翻转时,正面眼球所呈现的,是一层布满血丝、并深深地鄙弃日常的茫茫空白。
当两只眼球恢复常态时,这颗头颅的状态却不如刚才那么有活力了,仿佛一个蔫了的果子,脸色苍白,又突然像窒息了似的,喘不过气,变成一个漏气的气球,发出噗噗的声音。我还想着给他做心肺复苏呢,但他根本没有身体,这一行为从原则上无法实施。他肯定是为了看到眼球背后的黑暗,竭力消耗了一个小小的头颅仅存的能量吧。
我飞似的把他带回诊所去。一进诊所,我就看见老马医生在里面等待了,马上把药箱藏在身后。老马医生紧盯着药箱,想必已经知道了在马亥身上发生的悲剧——或说是奇迹?我向老马医生陈述了目前的危急情况,没有身体持续供能,如今,马只不过是一个不可一世、稍纵即逝的灵魂,必须抓紧时间把残缺的身体找回来。
“时至今日,他还活在他的噩梦里。”老马医生说得如此平静,“小时候,他经常梦见自己被五马分尸。一个没见过世面,也没读过几本书的孩子,怎么会梦见此等恶毒的刑罚?”
“为什么呢?”
“因为命是有连续性的……”
“又是连续性……”
“一代人是一个阶段。无数代人则组成一个人类共同体。”
“难道您的祖上有人曾被五马分尸?”
“倒不一定。试问,难道你不害怕被人大卸八大块?”
“当然害怕。”
“这是我们共有的恐惧。人类渴望完整。”
我不得不背着装着马的药箱,和老马医生一起,又回到厂区去,要把走失的亥找回来。
亥,本义为被割掉了头的猪……
夜晚,我们走进巨大的厂区建筑群里。厂区占地三十多万平方米,几十年前曾是一个糖业帝国。糖厂倒闭后,这个帝国被拆分、清理和重建,车间和办公区域被分割出售,形成众多小工厂,继续着维持主体的完整。
这里仍有不少没有投入重建的废弃建筑,年久月深,无人管理。月亮穿过紫色的雾纱,空气好像充满毒素。风吹动悬挂在废弃工厂外墙的蓝色铁皮,咣当作响,若铁皮坠落时,人正好从下方经过,身体恐怕会被垂直切开吧。
我们走过在月光下才能勉强看清内部的废墟、深渊般的工业水井、被藤蔓缠绕的铁梯、积水颇深的地下室……在午夜,仍有零星的青年在废弃的工厂里探险,用喷枪在墙上涂鸦。唯独不见亥的踪影。如果一个无头人出现在午夜街头,估计会引起不小动静,但现在整个厂区,除了风声,只剩一片死寂。
时间流逝,药箱里的马已经不怎么动弹了,或许气数已尽。就在我认为马亥的解体将无法挽回时,老马医生凭借一种身为人父的直觉,指着一座空置的厂房的远端,要我去看。乍看之下,那个像是面对着墙一动不动的人影,不过是青年在墙上留下的涂鸦作品。当月色从顶棚泻下时,我才得以看清盘坐在地上的,是一个人,而且他的右腿,绑着我为他制作的梅花木假肢。
老马医生站在原地,没有前去查看的意思。我只好自己来,放慢脚步,走到亥的面前。我不敢触碰他,于是轻声呼唤:“亥,亥,亥……”他不为所动。我拔下一根头发,在他的脖子上轻轻撩拨。“啪”一声,他举起手掌,拍蚊子似的拍下去,不慌不忙,挠痒痒。看来他的皮肤保持着敏锐的触觉。无首之躯能否凭借生理本能存活?残余的肉体和意识活动,都是梦与现实、生与死之间连续性的结果,互相溢出、渗透。
我握住亥的手。亥的手受惊,弹起来,很快又抓紧我的手。他困在黑暗无声的世界太久了吧,我的出现无疑是一种救援信号,像在漂浮失重的宇宙里,抓住一艘飞船抛出的缆绳,回到坚实可触的空间。
现在他是否在“思考”什么呢?失去脑袋后,身体会代偿性地发展出思考的能力吗?他盘坐在穹顶底下,如一个沉默的忏悔者,为自身没有思想的引领而祈祷神恩指引。
我在他的手掌上,一笔一画地写下:“我带你回家。”
亥没有理解文字的含义,只是死死抓住我的手。我拉他站起来,引着他走到老马医生的面前。他没有认出自己的父亲来,也根本没有去辨认的五官。他的行走姿势与常人不同,东倒西歪,或跳着、蹦着。在夜深的世界里,头上的月亮就是他的脑袋,金黄圆润,阴晴圆缺。我无法实现与他的交流,只能将他一步步地引出来。我仿佛是一个赶尸人,我的意志就是他的意志。一个没有脑袋的人,世间万物都可以成为他的脑袋,任意摆布他的身体。
望着亥的断头处,我蓦然想起战争时期的斩首暴行,一场惨无人道的杀人竞赛。过去几十年,不幸和痛苦都不曾消失,回光返照似的在活着的人身上复活。他们每夜梦见自己在刀起刀落的一瞬间身首分离。斩首,是最令我感到诡怖的行刑方式:刀刃划出一个巨大的弧形,颈部——那段衔接脑袋和身体的柔软组织——那么轻易地就被切断了,身体和头颅即刻分离,同时将灵魂与肉体也切开了。
我忍着呕吐的恶心,强迫自己一次次地进入斩首的想象中:敌人的刀刃;滚落的球状物;倒伏的身体;涌出的鲜血;肢体不全;非人类观感的颤栗……身体失去头颅,比失去任何一个其他肢体和器官,都让我感到更颤栗、更不可理解……为何斩首会让我产生如此强烈的畏惧,足以压垮我作为一个医生的基本理性?因为那场令人难以置信的人类暴行,仍深埋在我们的颈椎神经里,嵌入生命的连续性里。
涂鸦青年留下了行将熄灭的火把。我将它重新点燃,引领我们走出黑暗的平原,再次回到马亥发生事故的现场。老马医生把了无生气的“马”放在沾染血迹的卷钢上。我把开始僵硬的“亥”横着放在卷钢下。灵与肉的矛盾解决了吗?今夜是复活之夜吗?但我们等来的并非是马亥的复活。因为死亡才是结束马亥的矛盾的最终办法。我们只是还原了事故现场,平静地迎来他的死亡,迎来他永恒的安息。这时,老马医生才抱着儿子的尸身,老泪纵横……
我看看表,时间刚好在亥时。一切断裂的事物,在死亡中复归了连续:
“·”——“一丨丿”——“马”“亥”——“马亥”——“骇”。
午睡结束。我看看表,竟然睡到了下班时间。这期间,没有任何人找我看诊。真是一个富有梦幻气息的寂静午后!但以上的想象,并非完全毫无根据。只是这种根据来自于接下来的未来,而不是过去——
当我下班离开医院,穿过大桥,行经厂区时,一群惊慌的人突然向我呼救,拽着我走入一个黑暗的车间。当视野逐渐清晰起来,我分明看到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在一台轰轰作响的机器前,赫然呈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诡怖姿势。尸体还缺了一条右腿,他无疑是那对连体兄弟的弟弟。我立在原地,僵住了。我怎么能告诉他们,就在几个小时前,我的想象与这样的场景如出一辙呢?是我用想象制造了一种现实吗?不,那不过是意识与现实出现了奇迹般的巧合,就如两条平行线在无意中接续,实现了连续性。
僵在那儿的一分钟里,我甚至还考虑过,假如我能处理好眼前这个惨烈的事故现场,或许就能获得提拔,结束这种默默无闻的职业生涯了。但解体的恐惧在我心里突如潮水高涨,想象中的形而上的美感荡然无存。我一边打电话求救,一边飞似的逃离了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