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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也有诸多不舍

2022-10-21于卓

四川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姥爷小猫老鼠

□文/于卓

身边养猫的朋友越来越多,他们见面互相讨论着驱虫、耳螨、绝育、猫粮品质,我似懂非懂地努力倾听着,记忆却不受控地回溯到十几年前,脑海浮现出那个小小院落,它在房檐上看我的眼神清冷而疏离,几秒钟后,甩甩尾巴掉头走掉了。严格来讲,它决不能算是我的宠物,也不能算是我家中任何一个家庭成员的宠物。在农村,猫咪与人类更接近共生共存的关系,它们不属于所谓的主人,甚至不会接纳人类冠以的名字。

我三岁的时候,姥爷的养鸡事业正如火如荼轰轰烈烈地做大做强,院子里的南房、西房全部收拾出来,安置上比人还要高一些的铁架笼,去养殖场进一大批活泼健康的小母鸡回来,鹅黄毛茸的一小团,叫起来叽叽叽的,清脆可爱。在玉米棒子磨成的饲料的滋养下,它们会迅速成熟、羽翼丰满,开始下蛋,步入晚年的姥爷依靠卖鸡蛋,来偿还供三个女儿读书所欠下的外债。

当第一批鸡开始下蛋的时候,喜悦与困扰几乎同时袭来。据姥爷回忆,那时的他怀疑,老鼠拥有着强大迅猛的搜集情报和信息传达能力,在我家的鸡产下第一颗鸡蛋的瞬间,掌握了一手情报的那只老鼠,就会以鸡窝为圆点向外扩散这一消息,不出一夜时间,全村的老鼠都闻讯赶来,虎视眈眈地盯着油光水滑的小母鸡。这一现象其实在那一夜的晚上已有征兆,全家看电视时,妈妈突然瞥见窗户外一只老鼠鬼头鬼脑地向屋里观望,它毫不惊慌,甚至神态自若,现在想来,莫不是前来宣战的排头兵?当姥爷清晨去喂鸡时,震惊发现十几只老鼠集体作案,目光相对那刻,双方皆微怔几秒,率先回神的姥爷一把抄起手边的扫帚,老鼠们则前爪抱蛋用后脚疯狂逃跑,姥爷讲述那个场景只用了四个字,“抱蛋鼠窜”。经此事件,家庭会议上姥爷拍案而起,决定给家中增添新成员——猫。散会后,大人们看院中小白狗的眼神颇恨铁不成钢,而小白狗委屈的眼神中只写着: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姥爷托宣化舅舅们捉了两只小猫回来,一只黄狸花,小老虎似的(可惜没过几天它就弃家闯荡了),一只是它——一只很漂亮的奶牛猫。它的脊背多乌黑色斑块儿,腹部是柔软的奶白色,鼻头有一小块儿黑斑,算是最有特征的地方。在我心目中它是高贵的外来户,从城市跑来这三十多公里外的穷乡僻壤之地,听起来也实属猫生不易。我们两两相望,面对幼时我亮晶晶的星星眼,它不屑一顾,转头走掉。我心伤悲,却不受控制地在想和它建立深厚友谊的吃力不讨好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动植物似乎都长得比人类幼崽快许多,仿佛就是在姥爷家的小小院落里打了几个盹儿,走了几个神儿,杏花落了几片花瓣,在海棠还没有结果,心中积攒的一些问题,还没有找到合适答案,它已是只强健敏捷的大猫了。我始终坚定认为,它的颜值和能力在猫中绝对是顶级的,成年后它已经来去自如,高墙奈何不了它,门锁奈何不了它,它便频繁在外游荡,有时无影无踪好几天,回来后不久腹部就鼓了起来,在残雪快化尽的时候诞下六七只小猫仔来。六七只小猫仔没有一只长得像它,且品种颇杂,有黑狸花、玳瑁、狮子猫,有的小猫通体雪一样洁白额头处却有两个圆圆的黑点,有的小猫毛发全部炸起来,有的小猫竟有着一蓝一黄透亮的鸳鸯眼,村里有人说,这是有波斯猫的血统呐!我们开始思考,村猫中大抵是不会有这样的贵族小公猫的,看来是它的祖上地位尊贵吧。幼年的我顿时心中肃然起敬,理解了它的孤高与不屑,我爱意满满地看着它,而它依旧无暇顾我,整日不是奔波于给小猫寻找新的藏身之地,就是威风凛凛地震慑无名鼠辈。

或许是太过于美丽迷人,它基本上每年都会产一窝小猫仔,乡下的小猫皮实强健,存活率极高,鼎盛时期,院子里的小菜地间有大大小小十几只猫撒泼打滚儿,有的打架有的晒太阳,它们也遗传了母亲的颜值与能力,于是很多人家都前来讨要,村中的很多院落里都有它们的兄弟姐妹。相较于它们的母亲,它们赶上了好时候,用不着辛苦捕鼠饱腹,姥爷逐渐体力不支,家里的经济情况也好转起来,养鸡事业告停,南房西房里只剩下空空荡荡的生锈铁架笼,偶尔进去,叽叽叫的声音没有了,暖烘烘的味道闻不到了,需要仔细寻找,才能在犄角旮旯窥见一小片母鸡的茸毛。那时我初次体味这种心情,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迹,有些事情的开始和终结都板上钉钉又自然而然,微小的就像一片微微颤动的茸毛。

记着有一次家中聚会,一大家子十多口人围在大圆桌旁吃饭,它不知怎的愿意跑进屋子里来,一反常态地在桌子下面穿梭,妈妈从厨房进出端菜,嫌它碍脚,便大声呵斥:“去去去,有本事捉老鼠去!”它微愣住,歪头停了一会儿,就转身跑了出去。其实妈妈的这句话颇蛮横无理,自从不再养鸡,附近几乎见不到老鼠的身影,随着每日大量新鲜鸡蛋的消失,鼠辈们显然已经换了阵地。吃过饭后,我们在院子里闲谈乘凉,弟弟突然激动地指向房顶,大喊:“你们快看!快看!”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它威风凛凛地傲立在屋檐上,挺拔的身姿,像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它目空一切,眼神火热又清冷,嘴里叼着一只硕大的肥鼠,它矫健地奔跑,仿佛乘风而行。

我们目瞪口呆,阳光下,我们看着它穿越重重障碍,清白无畏,仿佛这世间万物都不能困住它的脚步。

可是我们受困于生活。很多人在歌颂农村,歌颂伟大的劳动者,黑色的土地,金黄的玉米粒,黎明的鸡叫时刻,但是没有人会说,长年累月无止息的劳作,会使他们的身体怎样飞速地衰败,太阳如何将粗粝的皮肤浸染成古铜色。姥爷的呼吸道出了很大的问题,我怀疑是给鸡磨饲料时吸入太多粉尘,还有在鸡窝中吸入太多细小的浮在空中的茸毛。尽管不愿意远离侍弄了大半辈子的土地,但他最终还是向一些病痛低头了。

人总是要低头的。

我们在市区给姥姥姥爷买了楼房。搬家工作陆陆续续了很长时间,小狗送了人家,但猫不受控制,你无法拿铁链把它困住,也无法清楚地告诉它一切,它是困不住的,它不会接受城市里那个方方正正的小格子,也不会再去别的家里过活,姥爷家就是它的家,不是因为有我们存在,小院单单纯纯的就只是它认准的家。邻居奶奶很喜欢它,在我的拜托下,答应会好好照顾它。

我想,幸好它对我们没有什么感情,大抵它也不会有什么难过吧。

于是某一个平常的下午,姥姥姥爷彻底地离开了那里。前期准备时间似乎漫长无期,可等到真正动身的那刻,也只是寻常。

那段时间,闲不住的姥爷还是常常往乡下跑,去打扫房子,去看看种的玉米有没有发芽,韭菜又出一茬儿,割回家剁馅儿包饺子。有一次,他推开朱红色的大门,竟看见猫端坐在院子中央,仰着头,目光望着空空荡荡的房屋,它看了许久许久,姥爷也沉默地看了许久。

原来,原来你也有诸多的不舍。

人类幼崽的确生长得比动植物缓慢很多,但却是变化最大的那个,清澈的目光,清白的脸庞,直白的爱意,都渐渐变了模样。我困惑在一些难懂的话,复杂的表达,习惯于搪塞,却也是辜负别人的那个。在不敢坦荡奋勇的时候,我们也实在太善于找到一个能宽慰自己的借口。

我幼时迷过一次路,说来也好笑,其实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只不过是那里有很多杏树,纷落的花瓣遮了视线,看不清回家的路。不知打了多少转儿,还是没走出去,我疲惫又无措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泪眼蒙眬间,它不知从哪里过来,跑到我面前,又转身离开,我跟着它,很快便看见了家中的烟囱。

是想领我回家的吧?我居然现在才想明白。

有人说生命开始幕布展开,生命结束天幕也坠落。很抱歉无法陪伴你从天明到幕落,有些事情雁过无痕自然零落,有些事情却愈加清晰深刻。我再没有见过那样漂亮矫健的猫,再也没有见过那样无畏又孤高的神色,我们总是喜欢妄自判断,在漫漫长路中大概低估了很多这样的感情。

我会永远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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