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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卡洛斯的春天

2022-10-21倪晨翡

四川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小武笼子

□文/倪晨翡

他有某地要去,太阳落进绿波——

A

某天清晨,我爹、我娘、我哥还有我挤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瓦房里,喝着清澈见底的小米粥。当叩门声响起时,我们四个不约而同地端住碗不敢动弹,佯装成家里没有人的景象。好赖不赖的是,家里一只老黄狗一辈子没怎么叫唤,偏偏在这时开始狂吠。门外的人开始跟我们解释,他说他是外国人。当时我听见“外国人”三个字莫名激动起来,以为他是外来的救世主,是来解救我们脱离苦海的。这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们的国家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鹿。

罗宁,我面前这个男人,做出一副非常信任我的样子。他站在烈日下,地上的影子似乎正冒着青烟。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去,回到兔国。罗宁说他的家没了,那里成了一片废土,何况现在他在鹿国已经有了家室。现在,我想要说明一下,我们这个世界的国家究竟是通过什么方式命名。这是一个动物世界——你也许认为我们足够热爱动物,愿意用动物的名字命名自己的国家,你也许觉得人类终于能够和动物们和谐相处——青蛙现象、蝴蝶效应、鳄鱼法则,还有很多,动物在我们的世界中始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需要声明的是,这并不是什么环保理念。现在鹿国出现了新的运动,而每当出现一种运动,都有可能意味着我们的国家即将进入下一个发展阶段,现在是鹿,下一个是狼,也可能发生多级跳跃,但那也意味着从前被称为狼的国家要因此降为鹿。这次,是绿色运动,我们就像是被困在玻璃罩里的白鼬,等待氧气一点一点耗尽。

当罗宁出现的时候,我以为这场运动终于结束了。他用半个小时的时间说完了他的故事,他的鹿国语说得很糟,我大概只听懂了一半。我问他是怎么找到我的。罗宁手舞足蹈地跟我说,是一个戴着羊毡帽的老人告诉他的,他说我是个作家。我惶恐至极!我说我并不是什么作家,我只是个誊书稿的。令我感到奇怪的是,那个老人听说早在半个月前死了,所以我怀疑罗宁说了假话,因而接下来我所讲述的也请不必全然当真。在某种境遇之下,人不仅会说出需要坦白的事,还会说出想象中那些能够取悦握有你命运的人的事。就像现在。罗宁最后请求我写下来。我说我尽量,我从没写过故事。他不停地恳求我,就像要硬生生地挤到我的笔尖,成为断断续续的墨点。

我坐在小板凳上,趴着炕沿,草纸在油灯下更显暗淡。父亲明知我这是在自找死路,却默不作声。我们全都陷入一种巨大的怅惘里,似乎任何行为在现在都是可以被原谅的。有些细节我忘记了,罗宁并没有留下他的地址,只是说一个月后来取,并会给我们带来丰厚的口粮。

不幸的是,几日后,我被拘捕。有人告发我在家偷偷谋划一场暴动。这简直荒唐!我只想做一个鹿国的好公民,我不是激越分子,也算不得保守落后。在还没弄清楚是谁污蔑我之前,我就被关在了一间不足三平方米的小屋里。以下的文字都是在这个小屋里完成的。他们给了我纸和笔。他们在观察我,像观察一只动物。我并不一定非要写下去的,我可以什么都不写,最后留下一摞空白的稿纸,然后等待判决。可是我觉得我应该交代点什么,不能说太多,也不能什么都不说,于是我只有在这两者间不断摇摆,制造迷乱的假象。

B

伞包被整齐地放在枕头旁。罗宁说,我记得那件事开始的时候,从一架被称为“123供应者”的飞机上,降落下好多好多的人。有的我认识,有的不认识。那就像是在下雨,雨点大到可以看清被包裹在气旋里的每个人脸上痛苦的表情。当时飞机上只剩下了他和我两个人。也许再过十几秒,这架飞机就会像一根萝卜一样栽进某处丛林,然后断裂、爆炸。我们都会死。

“他是谁?”

罗宁终于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小武,不是他们中的一个。他只是一个驯兽师,一个整天跟老虎和狮子在一起的男孩。十五岁的男孩,头发还很柔软,他可以把自己的整条胳膊塞进那只叫莉莉的狮子巨大的嘴巴里,等上十几秒,然后再完好无损地取出来。罗宁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小武甚至在这十几秒的时间里跟一只老虎接了吻。

小武问罗宁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罗宁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器物。小武凑近一看,发现那是一把弹弓。小武将弹弓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后放回了桌上。罗宁倚靠在木板床的栏杆处,脱下身上发臭的衣服后,从床底下的包裹里找出了另一身换上。

“莉莉找到了吗?”罗宁将换下的衣服叠了叠,挂在栏杆上,那衣服就像是被秃鹫挂在树枝上的腐肉一般俯瞰着坦荡如砥的床铺。小武摇了摇头,没说话。

“迟早会习惯的。”罗宁拍了拍小武的肩膀,走出了房间。

莉莉的笼子被放在最外面,大门敞开,就像是它会自己回来,然后用它那只厚重的爪子将门关上一样。不过,莉莉确实是极通人性的一只母狮子,一直以来都非常听话。每当罗宁要打开笼子,准备进去清洗的时候,莉莉都会安静地伏在笼子的角落里,瞪着它那双美丽无比的眼睛,看着这些雪白的泡沫逐渐变成黑色的石头。直到清洗结束,它都一动不动。它所在的这个笼子也因此并不像其他笼子一样,遍布深深浅浅的抓痕。这是一个安心的笼子,让罗宁花费的时间最少。但正是这样,莉莉的出逃才让罗宁觉得匪夷所思。

凌晨一点多,罗宁清洗完最后一个笼子,或者说,他腾出这最后一个笼子时,发现笼子里那只猴子不知什么时候死掉了,它躺在脏兮兮的地上,身旁似乎还有一摊不明的排泄物。罗宁用铁锹将它架出笼子,放在笼子的旁边,并为它盖上了一块发黄的布,那是罗宁的束口袋,今天他换了一个新的。

小武劝罗宁把那个伞包扔掉,这样罗宁就不会这么恍惚了。“如果你不想丢掉这份工作的话,你应该把它丢掉。”罗宁听完小武说完这句话后,走出了宿舍,要去见团长。他知道团长要问他什么——关于那只死去的猴子。

“小宁,跟着我有多久了?”

“两个月了,团长。”

简陋的棚屋里,一个四十岁左右头发卷曲的男人,正坐在一把木椅上,他用眼睛的余光时不时扫向罗宁的侧后方。男人的话语不算紧密,但一次接一次的,牵引着罗宁的心绪。

“两个月了。”男人若有所思。

“团长……关于那只猴子……”

没等罗宁说完,男人便摆了摆手。罗宁咽回了还未成形的话。

“死了就死了。xx走了,昨天中午,留下一张纸条,然后就走了,就他妈这样走了。”

罗宁大概了解,团长所说的这个xx,是团里的耍猴表演者。

“走了?”

“走了,不过他死定了。”

罗宁走出棚屋的时候,耳边仍回荡着团长的话“他死定了,死定了”。罗宁看见小武正用自己昨天在集市上的垃圾桶边捡到的弹弓打鸟。小武现在的束口袋看上去沉甸甸的,他不停从里面取出夏威夷果的核,瞄准正在枝梢上来回跳跃的鸟。在小武发射出那枚果核之前,从远处的丛林里传来了一声巨响,立刻鸟兽飞散,藏在密林里的几乎都被赶了出来,自然包括那只已不知去向的鸟。两个月了,还没有结束。罗宁忽然有一种感觉,这声巨响是来找他的。

在那声巨响的回音里,罗宁看见小武抱头飞奔进营帐内。马戏团内传来各种动物的吼叫,罗宁分不清它们到底是在示威还是在恐惧,他只看见了在他面前不远处,那把弹弓躺在地上,就像一副年岁已久的假牙。

罗宁在这天午后上了路。关于该如何才能找到那个xx,他没有头绪。罗宁并不知道xx的名字,xx只是他的代号,同样也不知道他家的住址,只不过偶然碰过几次面。这两个月里,罗宁只见过xx和那只死去的猴子几次同时在场,大部分时间他们不知所踪。罗宁去了商市,他走进一家快餐店,点了一份番茄鳄梨汤,并将那碗汤喝得一点不剩。两个月了,他仍旧没有习惯这里的饮食。

罗宁在快餐店里看到了一个长得很像万布的男人。他心想这不可能,万布已经死了,没有人能从一片冒着熊熊烈火的飞机残骸中活着出来。最后坠落的时间,一秒一秒地在罗宁心里度过。他听见万布跟自己说,我们可以活下去,可以回去。在这之前,多次的跳伞练习罗宁都没能成功,飞机上最后永远只剩下他和驾驶员。每次罗宁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鼓舞自己,说可以的,他有伞包,但无一例外,每次他都涕泪横流地瑟缩在机舱的最里面,看着那片被蓝色海洋包裹着的碧绿丛林,看着一朵朵撑开的伞花消失在绿色深处。他不敢再看了。不知从第几次练习开始,大家已经不再嘲笑他,所有人似乎都习以为常,认定罗宁是个贪生怕死、胆小如鼠的人。

事情发生的那天,同样是一次练习,但事情发生了,毫无征兆。前一天晚上,罗宁的伞包不翼而飞,他以为是自己将伞包遗忘在了飞机上。等到第二天登机后,罗宁找遍了整个机舱,根本没有伞包的踪影。他满头大汗,但不敢跟长官报告。这只是练习,最终他们会安然无恙地降落,罗宁不停地自我安慰。退一万步说,即便伞包没有丢,他可能依然不会跳下去,所以伞包丢没丢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别。

一声巨响后,飞机开始剧烈摇晃,机舱破裂,浓烟滚滚,舱内的其余几个人都纷纷跳了下去,甚至连驾驶员都做好了跳伞的准备。罗宁没想到,万布,这个始终瞧不上自己的老乡,竟然还留在机舱内。他听见万布说可以的,我们可以活下去,可以回去。此时的罗宁,已经被恐惧击溃,丧失了清醒的意识。罗宁最终记得的是,他是被一股力量推出机舱的,他闭着眼睛,风像刀子一般划过他的脸。在开伞的最后高度时,他摸到了自己身后的伞包。然后他便像一根羽毛一样摇摇晃晃地飘荡在空中。他看见他们的飞机像一根萝卜一样栽进了丛林,轰然一声爆炸。一股热气蒸腾而起,将他弹开。最后,罗宁降落在了清澈的海面上。他身上的伤口被海水刺得生疼,他顾不得,只顾着拼命往岸边游。曾经,小武问过罗宁,你不上学吗?不上,罗宁回应。那你之前干什么?我是说,你总要找点什么事干吧。罗宁想了想,跟小武说,伞兵,我是伞兵。小武哄然大笑,罗布当时很想揍他一顿,但他没动手,于是闭上眼睛,尽可能将那笑声设想为猴子乞食的叫声。他觉得小武也是个可怜的生物。

长长的商市里飞扬着各种热带水果的香气。罗宁站在一个摊位前,看着一个深皮肤的小男孩手里握着一枚飞镖,正瞄准圆盘上红色和绿色气球。男孩显然并不擅长。罗宁问男孩,他瞄准的是哪个?男孩突然被打断,有些无措。红色的,他说。红色的,红色的奖品是什么?罗宁接着问道。一枚山竹。你喜欢吃山竹?罗宁问。男孩点了点头,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眼睛继续瞄着圆盘上的红色气球。罗宁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给了男孩,并告诉他,去买山竹吧,足够买两个了。但男孩掷出手中的飞镖后仍没有离开摊位。罗宁在不远处看着男孩。男孩输光了所有的钱,包括罗宁给他的。两枚飞镖都掉落在地上,红色的气球在圆盘上随风晃动。吃山竹和掷飞镖之间也许存在着某种关系,它们都可以令人感到快乐。罗宁想,如果男孩的母亲在就好了,那么男孩一定可以吃到山竹。他想他的母亲了。罗宁记得万布曾跟他说,苹果落下并不是外有引力,而是因为他想吃并为此做了祷告。他们都曾满怀热血,无比相信精神的力量。

在商市闲逛至日暮时分,罗宁站在一家放映厅门前看着海报上印着婀娜多姿的金发女郎。罗宁揉了揉口袋里的几枚硬币。正在打消念头,转身之时,他在一家旅馆门前看见了xx。罗宁确定那是xx,他一眼便认出了那人后脑勺上那个三公分长的疤痕,像一枚弯月。

“我得去,我必须去。”

xx坐在一把藤椅上,屋子里的灰尘飘飞起来,融进暖黄色的夕阳里。罗宁远远地尾随xx,跟到了他家门口,罗宁像个小偷一样靠在门外,侧耳倾听。

“去哪?”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去打仗。”

“根本没有什么仗需要你打。”女人的声音里透出坚决的意味,但也有掩饰不住的脆弱。

“你看不到吗,你的针线能改变这个国家吗?”

“你该去上学的。”女人的声音弱了下去。

罗宁看明白了,xx是女人的儿子。他站在门外,挡住了外面越来越稀薄的光。屋子里越来越暗,没有人开灯,也许可能根本就没有灯。

“你去了你能做什么?耍猴给虎国人看吗?”

“砍柴、打水。砍柴打水总需要人吧!”

女人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嗫嚅着:“你别去,你不会想去的,那跟你想象的根本不一样。”

“那我不去?”

“这样最好……”

“行,那就闭嘴,让我睡觉。”

xx从藤椅上起身,走了几步,然后倒了下去。他躺在床上不再说话,整个屋子近乎完全黑了。这时外面的街灯突然亮起。屋子宛若一个黑洞,外面的光正从无数的缝隙里被吸进屋内。门突然开了,女人发现站在门口的罗宁。两人四目相对,罗宁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哪位?”女人问。

“你说得对。”

“什么?”女人停在原地,愣着。

“你说得对,他不能去打仗。”

“该死的!”xx从床上一跃而起,飞快地窜到门旁,扽开开关,整个屋子立即陷入一种明黄的温暖中。三个人现在都看清了彼此,罗宁这才看清女人哭了,她脸上两条深深的法令纹里流淌了某种明亮的东西。

“帮你拿一个。”万布从罗宁的手中拉过一个包裹,“这么沉,你拿了些什么?”

“没什么,我们快走吧,被我妈看见就走不了了。”

罗宁和万布像两个小偷,避开大路,专挑那些人流稀少的小路。在沉甸甸的行李的重压下,罗宁犹豫了。他问万布,这样走了好吗?罗宁怕了,他不知道自己即将要面临的是什么。他对于战争近乎一无所知,他不懂如何拿枪、如何放炮,发育欠缺的身体就像一只虾米。罗宁不停地吞咽口中的唾液,直到口腔变得干燥如纸,舌苔跟上颚产生巨大的摩擦力。万布歇了歇脚,看着脸涨成猪肝色的罗宁,跟他说,他可以回去,“如果你和你妈都想被饿死。”那条路又漫长又曲折,直到天色暗下来,两人才走到参军处的报名口。

“可以这样跟你说,你可以选择一走了之,但如果是为了你自己心里那点东西,还是免了。你不是去杀人的。”罗宁看着xx说道。

“你根本什么都不是!”

罗宁沉默了。女人没吭声,兀自走出了小屋。女人经过的时候,罗宁再次闻到了那股味道。他终于想起来,那是一种发酵的味道,他时常在自己母亲的身上闻见。

“你该留在你母亲身边,她需要你。”

“什么都不能牵绊我。”xx的态度很坚决。

“你也许会后悔的。”

“我们活成什么了?”

罗宁听懂了xx的意思。他很想告诉xx,自己就来自下一级的国家,那里跟这里没什么两样。

“你知道,我可以把你抓回去的。你也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

“可他们不会听你的。”

“是他们害死了它!我早就发现了。”

“什么?”

“它不是在笼子里死的,那不是它。”

罗宁一头雾水地看着xx。xx仰起脸的一瞬间,罗宁看见了xx脸上的一滴泪啪嗒一声砸进了地里。

“它是谁?”

“那些炮响……他们已经来了。该死的虎国佬。是他们杀了它。你也会死,我也会,我们所有人都会。我的一个同学已经死了,他是被炸死的,我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不知是夜里几点钟,罗宁从小屋出来,沿着一条不知名的路走着。越走,他越感到自己的整个身体在拼命往下坠。走了一会儿,罗宁看见不远处有亮光。那亮光像是一个小丑的脸,哭唧唧的,也像在狞笑。越走,他看得越清楚。突然,前方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那声音像是要把这个没有星星的黑夜轰得粉碎。罗宁趴在地上,不敢动弹。飞上天的沙土逐渐掉落下来。接着,前方传来各种人声,嘈杂一片。罗宁浑身颤抖,他始终保持着匍匐姿势,直到声音消失。罗宁终于站了起来。他回想起那成为废墟的供应者号和战友们四分五裂的身体。他知道自己早晚要越过它,并且他知道界限那边是什么地方,就像知道死亡那边是什么一样。那依然是他的恐怖时刻。惨淡的月光下,他看见前方的草生长在一片红色土地上,那么鲜红、冷冽。他再也不愿回想一遍。

“所以,你没找到?”

团长抽着雪茄,两条腿架在桌子上,说完后,从口中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罗宁没吭声,低着头,听见团长笑了一声。

“我知道他住哪,我可以让他陪那只猴子殉葬。”

“团长,我可以。”

“可以什么?”

“代替他。”

男人大笑了几声,将两条腿从桌子上拿了下来,一条胳膊支在桌子上,看着罗宁:

“代替他?你知道如果我把你交给虎国人你会怎么样,这里不是他妈的逃兵流放所。”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明天,明天请允许我代替他上场。”

“猴子已经没了。”

“我见过一种更刺激的表演,相信您会喜欢的。”

“不是让我喜欢,而是观众,懂吗?”

罗宁从棚屋走出来,看见小武手里握着他的那把弹弓,站在门外。罗宁走上前,从小武手里拿过弹弓,然后拾起一粒石子,包在弹弓的橡胶内,瞄准,发射。几秒之后,一只蜜鸟从树上降落,它的身体像一个快乐的螺旋体。小武看着这只鸟掉落,小小的身体消失在草丛中,再没能飞起来,他大喊一声:“打到了!”罗宁的耳朵里则响起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听起来充满怨怼、鄙夷和嘲笑:

“你是个逃兵,是个逃兵……”

傍晚时分,下了一场雨,空气里飘浮着的硝石味销声匿迹。

“虎国人登陆了,就在离这不远的海滩上。”从那片海滩往内陆走,用不了多久,就是他长大的小镇。罗宁听说他们身上带着精良的武器,他们会在脸上用颜料画上橄榄绿和靛蓝色的线。他们不仅瞄准丛林,也瞄准天空。他们恨不得蒸发掉更多的海水,换取平坦的土地,扩充自己的版图。

罗宁没吃晚饭,自己一个人悄悄进了丛林。如果虎国人已经驻扎在丛林里的某处平坦地,说不定会发现这团移动的火焰。他们说不好会立刻开始暴风骤雨般地密集射击。罗宁倒希望他们扔出一个燃烧瓶,把这里烧毁,然后风一吹,跟海底厚厚的火山灰融在一起。

罗宁又回到了这里。他没忘记这里。罗宁用手触碰着那已经模糊难辨的印记“123供应者”,却忽然看见不远处跳跃着一团更亮的火光。罗宁熄灭了手中的火把,隐蔽在一棵塔罗树后,然后,像一只白鼬,朝着火光的方向穿梭行进。围着那团火光的是几个罗宁不认识的人。夜色缥缈,罗宁隐约看到那些人的脸上画着长长短短的线,不过看上去都是黑色的。当罗宁回到马戏团,开始冲洗兽笼的时候,他意识到女王死了。当然,也许他看到的那个消融在火光中的物体,只是一头披着兽皮的野猪。在整个广大的动物世界,盛行着公开的暴力。无时无刻,就有一种生物被另一种生物吞噬。没有目的,没有选择,不会停歇,直到万物终结,直到都死亡。

第二天下午,马戏团的大门口早早便围了很多人。街市上的人口耳相传,今天会有一场惊喜演出。没有人不喜欢惊喜,但不是什么惊喜都会令人喜欢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乱世。小武再三跟罗宁确认。罗宁面无表情,跟小武说,只管点燃引线,按下开关就好了。等到所有的动物表演结束,那门大炮被推上了舞台。

他看见了蝴蝶,蓝色的、黑色的,数千数万只蝴蝶在额头上翩跹起舞。十里远也有一大群蝴蝶,那百万只蝴蝶羽翅的拍击声正似正午的蝇虻。大概这是在战争吧。磷粉,折断的蝶脚、眼睛、触角,以及长舌,如雨般落下来。

罗宁站在舞台上,给所有到场的观众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他抚摸大炮的炮口,朝着小武挥了挥手。等到罗宁从大炮中被弹出,小武才发现,大炮与地面的角度变了,飞出的罗宁并没有瞄准网上的红色靶心,而是向上飞去。他在帐篷顶上撞了个洞,一路直冲天空。

罗宁飞过团长的棚屋,看见团长正悠闲地抽着雪茄,点着手里的散票;罗宁飞过那只蜜鸟掉下来的草丛,看见它正安详地仰视天空,等待腐坏;接着罗宁飞过水洼,飞过一条通往丛林的甬道。他飞不动了。在制高点时,罗宁打开了背后的伞包。刷的一声,一只白色的降落伞盛开在蔚蓝的天空。罗宁想起了那匹羽毛,那匹白色、大概五公分长的羽毛。他想起了万布脱下了他的降落伞绑在他身上的情景。他睁开眼睛目睹了一切,他似乎进化成了一个鸟人,正进行着笨拙的试飞练习。那十几秒被他无限拉长。罗宁企图将自己的这十八年全部放进去。其实,没那么可怕。当他拖着行李从家里悄悄溜走,当他乘着飞机进行多次试飞,面临的都是他无法知晓的。但此时此刻,降落伞像一朵蘑菇,缓缓下落,罗宁感到自己正在上升。他不必担心太阳炽热的光芒把粘住羽毛的芬芳的黄蜡烤软烤化,也不必担心坠入大海,淹死在海底的旋涡。

A

他们看着这些稿纸上的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挺直身板,盯着他们头顶上方的窗。有一只麻雀正停在窗沿,叽叽喳喳地叫,整个房间闷得令人发慌。就是这些?他们问我。我回过神来,回应是的。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他们在给我机会。我摇了摇头。

两天后,我被放了出来,他们开始寻找这个叫罗宁的人,并给他定了个叛国罪。他们打算把罗宁抓回来,但此时他们尚未意识到,假若纸上所写都是真实的,那么目睹了这一切却依然纵容它发生的我,才是罪大恶极。一个月过后,罗宁并没有出现。又过了一个月,他仍旧没来。当然,我可以随时让他来,也可以让他永远留在一片柔软的雾霭下。事实上,我想让他一直飞行,像那根羽毛一样,停留在安全的半空,因为我心中有愧,也有我无从寄托的感谢。

父亲把家里仅剩的一只鸡杀了。鸡血从父亲的手里涌出,土地就像是久逢甘霖,贪婪地吮吸着这些鲜红的液体。鹿国的土地还是这种香气,人只要闻上一段时间,就再也离不开了。肉体和精神都对这种香气上瘾,就像进入了麻醉状态;一旦脱离,就觉得现实没有趣味,再不愿意回到现实中来。这一点,或许能把人拖在迷宫里,而那些不愿困在迷宫里的人多奔走离散,纷纷逃往异国。鹿国的高官认为这是国家自身的新陈代谢,留下的都是爱国志士。这场运动持续了一年多后自然瓦解,我们一家幸免于难,而那灼热的红光不断折射终于还是刺痛了他们的眼。

母亲死于痢疾时我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第一本书得以出版,取名《伊卡洛斯的春天》。这本书的出版受益于时代风气,现在的鹿国时兴对历史的反思和重述,企图从历史的缝隙里抚摸那些早已成疤的伤口。我写了一个叫罗宁的年轻人从陆地到海岛的流亡,他不是被人诬陷的,而是为了他的母亲。除了审时度势地活着,我能做的并不多,浮游于文字之上,抬手举棋,挪移标点而已。直到四月初,我领着我的小儿子回到老家,某一刻我终于明白过来,我不是在用虚构给他们营造一座迷宫,它本身就是,我一直置身其中。

庭院破落,父亲已经垂朽。他在老房子前教我的小儿子叠纸飞机。我听见他对我的小儿子说:“你要当心,必须在半空中飞行。如果飞得太低,飞机会栽进前面的土沟;如果飞得太高,飞机会上前打转,然后飞到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去。”最后,我看见父亲两只手搭在我小儿子的肩膀上,他的手微微发抖。父亲抱起我的小儿子,然后在他的头顶上吻了一下。我的小儿子突然哭起来,他兴许是被父亲的胡茬刺痛了。父亲抱着我的小儿子,两条腿钳着他小小的身体,慌张地安慰他。我起身,想要介入。忽然,那只纸飞机被掷了出去。它恍惚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拖着,一直在飞,一直在飞。逐渐,吵闹声停下了,此刻我们三个人都看向它。

我突然回想起罗宁第一次出现在我家门前时我的感受,跟现在有些类似。那时的罗宁,恍若一股被捻成人形的青烟。他慢慢渗入门窗,从笔尖揉出,休憩纸上,学习飞行。这些年我一直带着他的夙愿,要去看看那螺旋上升的尽头。我想,万事万物皆有可能出现,太阳很可能在下一秒将整个地球吞噬,而现在,美好的春天,就像一场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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