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樱:教育应该把人性关怀放在首位
2022-10-21舒晋瑜
□文/舒晋瑜
杨红樱不只一次地回答过“为什么写儿童文学”的问题。她说:“作家跟生活是离不开的,我当过老师,最熟悉孩子,我只能写儿童文学;成都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的童年在那里度过,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自然而然会带进作品。小说中的环境描写不是凭空造出,是有实实在在的生活气息和生活底蕴。即使是《笑猫日记》那么空灵的童话,也有成都的背影。比如说《笑猫日记》里的翠湖,就是成都人民公园的人工湖;里面提到的防空洞等场景,公园里也还有。所以说,童年带给你的记忆,永远留在你的人生里。”她说,后来的小说,之所以孩子们觉得真实可信,其实也源自小时候的观察。比如成都的雾非常非常浓。每天早晨上学时,两三米就看不到人了,感觉像在太空里行走;成都下雨时,雨丝非常细,落在头发上,像顶着一头的白糖;春节过后,成都的油菜花大片大片地开了,好像老天爷从天上倒下来的颜料……
也因为小时候根深蒂固的影响,成都的背景或隐或现地总出现在杨红樱的作品中。很多小读者看了杨红樱的书,循着故事中的描写跑到成都去找“马小跳”。
2000年,杨红樱推出《女生日记》,一夜走红,完成了从编辑到作家的身份转换,也同时拉开了“杨红樱校园小说系列”序幕,与其后的《男生日记》《五三班的坏小子》《漂亮老师与坏小子》一起,掀起了“杨红樱风暴”,甚至成为文学现象,一而再地引发了学界和业界的探讨。
有一次她去新加坡参加一个读书会,原以为假期不会有什么人参加,没想到来了一百多位老师,他们不但对杨红樱的经历了如指掌,对作品的研究也深入学术层面。因为他们尊重孩子的阅读热情,看到孩子们如醉如痴地阅读,愿意去分析去研究作家和她的作品。
在一篇访谈中,杨红樱说自己“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破解童心”,没想到被小读者记在心里。当她走进学校时,孩子们“严肃”地对她说:“杨阿姨,我们可以正式地通知您,您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我们的童心已经被您破解了。”
问:童年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2010年4月采访您的时候,您提到过自己的“贪玩老爸”,童年的快乐时光使您保持着对大自然及对生活的热爱。能谈谈您的童年生活吗?
杨红樱:小时候,我生活的那条街,是成都少城内的羊市街。街道两旁是一座挨着一座的公馆,每一座公馆里都有故事,都有秘密,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注定要和文学发生关系。我的爸爸是他们那辈人中极其罕见的追求生活质量的人,我所说的“生活质量”不是物质生活,那时候的物质生活,大家都差不多,但是生活的格调,却有天壤之别。我记忆中的童年特别忙,一年四季都忙,我爸爸总是用一辆自行车驮着我,去春天的河滩上采野花,去夏天的荷塘里划船,去秋天的银杏树林捡白果,去冬天的梅园闻蜡梅花香。我爸爸的爱好特别多,所以我的周末也特别忙,跟着爸爸去电影院看电影,去体育馆看篮球比赛羽毛球比赛,去美术馆看画展,去剧场看戏,哪怕只有八个样板戏,也是反反复复地看,这就是我的爸爸对他女儿的“富养”。小时候的我,是个有点笨的女孩,我爸爸对我的期望也很简单,就是做一个“身体好性格好的好人”。我爸爸是2000年去世的,而这一年我的成名作《女生日记》出版了,我爸爸来不及享受他“富养”的女儿给他带来“作家”的荣耀便离开了这个世界,让他骄傲的是,我那时在成都已是著名的童书编辑,四川省最年轻的副编审。
问: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文学的?是受谁的影响?
杨红樱:应该是从听故事的幼儿时期就开始了。我在三四岁就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是好女人,就是从妈妈给我讲的故事《田螺姑娘》里悟出来的。“美丽”“善良”“勤劳”这些定义好女人的词汇,常常挂在我的嘴上,这就是文学的力量。上学以后,哥哥带我的时间多一点。他喜欢读小说,也喜欢读诗,他会把他喜欢的诗抄写在一本精美的本子上,悄悄放在我的书桌上,比如莱蒙托夫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他16岁去云南插队时,我才8岁,我俩就开始通信,一直通到他考上大学。他在给我的信中,用文学的语言描写了他在那里的生活。热带雨林的旖旎风光和傣族青年男女的爱情令我无限向往。读初中的一个暑假,我写了第一篇小说《在那美丽的地方》,成为手抄本在同学中传看。所以我后来当作家,我的小学同学中学同学都很淡定,说他们早就知道我会当作家。应该说,我哥哥是我的文学启蒙人,虽然他后来成了经济学家,但写的学术论文,也是文采飞扬。
问:刚担任小学老师的时候,给孩子们上课是怎样的状态?
杨红樱:我18岁去小学当老师,20世纪80年代的学校没有现在这么多条规,就是教书育人,有很多时间去关怀每一个学生,有很多时间钻研教学,也有很大空间让我自由发挥。那时,语文老师都有一本“教学参考书”,但我不会依样画葫芦,我崇尚“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我首先让孩子们在语文书上画出他们喜欢的课文,然后精心设计,每一堂语文课都上得不一样,比如孩子们特别喜欢把课文编成剧来演,我就让他们分成小组来比赛,在自编自导自演的过程中,语文能力得到了全面提升。要让孩子们学得主动,学得轻松,需要高素质的老师在40分钟的课堂上高水平发挥。我只当了6年小学语文老师,把一个班从一年级教到六年级,小学毕业的语文考试,全班的平均分在全区统考中名列前茅,而学生都感叹语文课是他们学得最轻松的一门课,这是对我的最高褒奖。
问:我相信您一定是位好老师,年轻漂亮,一定深受孩子们的喜欢。那时候就打算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吗?
杨红樱:当时并没有这样的打算。我坚持“教育应该把人性关怀放在首位”的教育理念。我尊重每一个学生,也尊重他们的个性特点,所以,我给我班上48个学生都建立了个性档案,主要是兴趣爱好、性格中的优点缺点。在这些档案中,我最得意的是我有一双会发现的眼睛,能发现学生身上的潜质,这对后来的创作帮助很大,比如我笔下的仙女蜜儿,我把全部的教育理想都寄托在她身上,她有一副“优点放大镜”,灵感就来自我这段当老师的经历。
问:和孩子们相处,您有怎样的方法?
杨红樱:就是同理心,不忘记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孩子需要成长,就是因为孩子都不是完美的。我小时候是个笨女孩,“马小跳系列”中的《笨女孩安琪儿》,安琪儿的原型就是我,二年级还把3反着写,但我的数学老师从来没有嫌弃我“笨”,她只是给全班同学解释“杨红樱不会写3,是因为她的年龄比你们都小”。从那时起,一颗梦的种子就在我的心中生根发芽,我想长大以后,也要做我的数学老师那样的老师,全心全意地对学生好。后来,我的数学老师殷光楣成为成都泡桐树小学的特级教师。我曾经去看望过她,我对在场的孩子们说起我二年级不会写3的故事,殷老师却对孩子们说:“杨阿姨的语文太好了,比较起来,数学就没有语文那么好了。”
问:很难想象,像您这样一位成绩斐然的作家,小时候居然是个笨小孩。
杨红樱:也许就是笨,成就了我的今天。记得小时候玩“点兵点将”的游戏,那些聪明能干的孩子都被点走了,剩下我,两边都不要,就让我给大家看守衣服。看守衣服的过程,我的眼睛会一直死死地盯着那堆衣服,就怕丢一件,别人都笑我“死心眼儿”。今天,我做每一件事情都很认真,应该得益于小时候的笨吧。
问:除了认真,您的专注和坚持,也是有口皆碑的,这也是小时候的笨,修来的美德吗?
杨红樱:可以这么说。聪明的孩子,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干,容易受到诱惑,一会儿干这样,一会儿干那样。像我这样的笨小孩,没有那么多的诱惑,可能就会盯着一件事情干到底。有一年暑假,我们几个女孩子学用钩针钩桌布,这活儿很难也很花时间。还没钩到一半,她们都放弃了,又去学别的、干别的了,只有我还在那里钩。整整一个暑假,我就做这么一件事情,钩了一张很大的铺圆桌的桌布,以至于我的爸妈都挺惊讶:这么精致漂亮的桌布,居然出自他们的笨女儿之手。
问:后来为什么离开校园?会不舍吗?当编辑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杨红樱:我从一年级教到六年级的那个班毕业了,而我也发表了上百篇的短篇童话,出版了科学童话集《快乐天地》,成都新成立了一家出版社,需要一位懂教育的专业童书编辑,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我那时在成都的名气很大,经常给各地的语文老师上公开课研究课,上得最好的是作文课,然而,即便这样,个性清高、不善阿谀奉承是我至今不改的处事原则,评职称时肯定吃亏。尽管当老师是我的理想,但血气方刚的我,还是来了一个华丽的转身。
问:您觉得编辑经历对自己的创作有怎样的影响?
杨红樱:无论是童书编辑,还是童书作家,都有很强的专业性,因为童书的读者对象是一个特殊群体,他们是心智还未成熟、还在童年期的成长中的孩子,不同年龄段的心理特征和年龄特征都不一样,所以,他们的阅读心理和阅读需求也不一样。我在做童书编辑期间,对不同年龄的儿童的阅读心理、阅读需求和阅读习惯做了深入调研,成为当时业绩突出的童书编辑。我的作品之所以深入人心,能赢得孩子们发自内心的喜爱,当老师和做童书编辑这两段经历成就了我的今天。
问:您认为好的编辑应该是怎样的?
杨红樱:好的编辑首先要有一双慧眼,这双慧眼是代表读者的,因为你编辑出版的书是给广大读者看的,不是你自己看的,不能带有太多的个人喜好。我记得当年《女生日记》的书稿到了作家出版社,我那时还是一个没有名气的作者,但责任编辑王淑丽读了书稿后给予了很高评价,她预测这本书不仅能成为畅销书,还能成为常销书。事实证明了王淑丽的慧眼和预见,20多年了,《女生日记》常销不衰,印次高达100多次,成为名副其实的既畅销又常销的作品,经起了时间和市场的双重考验。
问:《穿救生衣的种子》是您发表的第一篇作品吗?是自然投稿吗?发在哪里?
杨红樱:科学童话《穿救生衣的种子》是我的处女作。我当语文老师时,经常为我的学生写故事,我的学生都说我写的故事和书上写的一样好。我是在学生们鼓励下,鼓起勇气把这篇稿子投给了上海的少年报,很快就发表了,那一年,我19岁。从那以后,我的短篇童话在全国的儿童报纸、儿童期刊上遍地开花,有些报刊还为我开了专栏,影响最大的是台湾地区的《世界日报》为我开设的专栏《爱的小屋》。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海峡两岸举办过四届童话大赛,有全世界的华人作家参加,第一届、第二届、第四届的冠军都是我,但还是默默无闻。有台湾作家到成都打听我,我的家乡人只知道著名编辑杨红樱,不知道作家杨红樱。
问:您从19岁发表第一篇作品到39岁出版了《女生日记》才成名,这漫长的20年,你写了上百篇的短篇童话,十几部长篇童话,但却默默无闻,这期间,你想过要放弃吗?
杨红樱:从来没有。因为我做的事情,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喜欢做的,与功名无关,我的爱、我的快乐都在这里面。即使我至今还未成名,我也会为孩子写下去的,人活着,就是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问:您的儿童文学创作为什么是从科学童话起步的?
杨红樱:当时我教过的一篇课文对我的影响特别大,就是科学童话《小蝌蚪找妈妈》。我也问过学生,在所有的课文里面,他们最喜欢的也是这篇。从儿童阅读心理的角度说,《小蝌蚪找妈妈》满足了儿童阅读的四个基本需求:一是想象力,二是求知欲,三是故事性(可读性),四是情感诉求。以我当时的文字能力和长期积累起来的知识储备,还有与生俱来的编故事的天赋,写这类型的科学童话,对我来说是游刃有余的。《穿救生衣的种子》是我的第一篇科学童话,从中可以看出《小蝌蚪找妈妈》对我的影响。虽然近年不再写科学童话,主要写儿童小说,但还是充分尊重儿童阅读的那四个基本需求。有小读者用一个公式来概括:杨红樱作品=快乐+知识+做人的道理。
问:最初的科学童话创作对您后来的儿童小说创作,有着怎样的意义?
杨红樱:可以这么说,如果在我创作初始不是科学童话,那我的小说绝对不是今天这样的。多年的童话创作,为我后来的小说创作做了很好的铺垫,比如叙述语言的能力、构建故事的能力、收放自如的想象力,在这期间,都得到了很好锤炼。因为写科学童话,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大量的知识信息会渗透在今天的小说创作中,这也是孩子们爱读的一个原因,因为他们的年龄特征,有一点就是求知欲太强了。
问:大约在2000年前后,您逐渐放弃童话转向小说,有何契机?
杨红樱:当时我女儿正读小学六年级,六年级的女生有太多的秘密、太多的精彩,我有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想写这样一本书:这本书采取跟踪写作的方式,从我女儿读六年级开学的第一天到小学毕业考试的那一天。那时,我家的窗户正对着我女儿教室的窗户,中间就隔着一个操场,听得见上课下课的铃声,看得见他们上体育课,就是在教室里,我也能用望远镜把他们上课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问:《女生日记》书中的主人公冉冬阳是一位处于青春期的小学六年级女生,由她的日记反映青春期学生的心路历程。在创作中,您是否特别顺利?
杨红樱:《女生日记》是我的成名作,也是我的第一本小说,赢得的赞誉也是最多的:“采用了直抵孩子内心深处的日记体形式,真实而生动地描绘了冉冬阳从小女孩成长为少女的生理、心理微妙的变化,把女孩子渴望长大又害怕长大的矛盾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整部作品闪烁着平等、博爱、个性发展的人道主义光辉。杨红樱充满人性关怀的书写和对孩子的真诚态度在这部书里都得到了高度表现。”这本书还被誉为是“关爱女性生命成长的圣歌”“性启蒙的教育读本”。我写这本书的初衷,是想帮助童年期的女孩自然而顺利地走向青春期的这段敏感时光,书中有大量的女孩成长为少女的身体的描写,比如“第一次穿胸衣”“一堂生理卫生课”,要充分地展示发育中的女孩蓬勃的青春和身体的美感,这在儿童文学作品中,还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尝试。
问:您的作品,人物形象都非常生动、逼真,听说马小跳就是以您的一个学生为原型创造的?可否谈谈您在人物塑造上的经验?
杨红樱:马小跳是我一直想写的一个儿童形象,马小跳的原型是我的学生,但不是一个,而是所有“有孩子味儿的孩子”的集合体。可以说,马小跳是我的理想人物,在他的身上,我寄予了太多东西:比如我的教育理想,家庭教育的和学校教育的;我对当今教育现状的思考;我对童年的理解,对孩子天性的理解;这里面还包括我做老师、做母亲的人生体验。我笔下的马小跳是一个真正的孩子,我想通过这个真正的孩子,呈现出一个完整的童心世界。马小跳是捍卫童年的小战士,我是满怀激情在写他,写了二十几年,写了29本,我希望这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儿童心灵成长史”。
问:您笔下的孩子是一群有童年的孩子,正如您在《五三班的坏小子》后记里写的那样,“他们该调皮的时候调皮了,该捣蛋的时候捣蛋了,爽爽地过了一把孩子瘾”。童年对您来说,有着怎样的意义?
杨红樱:人生漫长,童年期的人叫孩子,孩子的天性,表现在男孩子的身上,调皮淘气是难免的,应该是人生最难忘最珍贵的一段回忆。可是我们现在好多孩子,因为学习的压力,被迫丧失了童年。人的一生只有一个童年,过去了就没有了。
问:2005年开始创作的“笑猫日记系列”,是继你之前创作的儿童小说“淘气包马小跳系列”之后,在中国再一次掀起了儿童阅读的高潮。“笑猫”这一艺术形象是怎么来的?
杨红樱:“笑猫”这个艺术形象的产生,完全得益于我和小读者在阅读上的良好互动。在创作《笑猫日记》之前,中国的孩子已狂热地爱上了我笔下一个典型的儿童形象马小跳,马小跳已然成为中国孩子成长路上的精神伙伴。马小跳有一个表妹叫杜真子,杜真子是一个内心孤独的女孩子。她有一只猫,她所有的心里话都讲给这只猫听,她相信这只猫能听懂她的话,因为它会笑,会用各种各样的笑来表达它的思想。孩子们对这只猫一见钟情,关于这只猫的信像雪片一样向我飞来,他们希望我能把这只会笑的猫,写成一个很长很长的系列故事。于是,长篇系列童话《笑猫日记》在孩子们的期盼中应运而生。
问:《笑猫日记》虽然是一部童话,却是一部现实主义色彩浓厚的童话。您没有回避中国儿童的生存现实和心理现实,所以又被称为伴随中国孩子精神成长的心情宝典。
杨红樱:于时代的语境中发现与思考中国具体的童年问题,以现代儿童观呵护童心,解放童年,在喧嚣的物质时代为孩子们创造保留了健康的精神家园,是最起码的责任和担当。“笑猫日记系列”中《能闻出孩子味儿的乌龟》《孩子们的秘密乐园》《永远的西瓜小丑》,映射的就是现实中的中国儿童的问题,在应试教育制度下,失去孩子天性的孩子越来越多,真正的孩子越来越少。
这是一套文学性、哲理性都很强的慢节奏读物,书中的细节描写特别多,特别是心理描写,能把这套书读下去的孩子,都具备了一定的阅读能力和良好的阅读习惯,我为有这么多的孩子喜欢读《笑猫日记》而感到欣慰。其中销量最大的一本书《小猫出生在秘密山洞》已超过了400万册,很多人惊讶这是一本写什么的书呀,让孩子们这么痴迷?这是一本写母爱、写生命、写死亡的书,完全颠覆了有些人对儿童阅读的错误认知,以为孩子喜欢读的,都是没有营养的浅薄的书。北京一个小学的心理老师分析孩子们为什么喜欢读《笑猫日记》,她说:“《笑猫日记》写了孩子们许多内在的东西。他们与其说在读《笑猫日记》,不如说在读内在的自己。”
问:很多孩子都用“好看”来形容《笑猫日记》,我想“好看”的亮点是因为细节描写,特别是直抒胸臆的心理描写。很难想象,这样的慢阅读的读物,能在中国成为超级畅销童书。
杨红樱:所以我们不能低估孩子的阅读能力。我现在经常去全国各地的大学,因为好多大学生都是读我的书长大的,我去倾听他们童年时的阅读感受。至今,他们还记得《笑猫日记》的种种细节,还记得第一次感动流泪是《笑猫日记》的哪个情节,从此爱上阅读。我很享受我跟小读者共同成长的世界,用真诚的写作收获真诚的阅读。
问:您的作品,无论是“淘气包马小跳系列”,还是“笑猫日记系列”“校园小说系列”,都带着浓厚的幽默色彩。您自己是个有幽默感的人吗?
杨红樱:幽默是我骨子里的东西,我的思维方式挺幽默的,我也能意会别人的幽默。我不认为能把别人逗笑就叫幽默感,真正的幽默不是刻意追求的效果,而是一种生活态度。有幽默感的人都有积极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身上都有一种正能量。
问:正能量也是你作品的另一种魅力。您的作品被誉为“滋养孩子心灵成长的人格教养读本”,具有很强的教化功能,但您的作品可读性也很强,没有居高临下的说教,这里面的诀窍是什么?
杨红樱:童书写作是一种高难度的写作,因为童书的读者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正在成长中,他们的心智还不成熟,需要在阅读中得到心灵成长的引领,所以,给他们的读物,教化功能是必须的,童书作家背负着使命感,但又不能给小读者讲大道理,只能把这些道理藏在那些好看的故事中。我有一个比喻,一个好的童书作家,就像一个厨艺高超的厨师,可以把营养丰富但口感不好的粗粮,做成精美的点心。能够让儿童发自内心喜欢又能引领他们心灵健康成长的作品,其实是很难写的。
问:在《女生日记》之前,您是一位写了20年童话的童话作家,写“淘气包马小跳系列”这种现实题材的儿童小说,对您来说是不是一种挑战?
杨红樱:在我三十几年的创作生涯中,这是我写的时间最长、难度最大的一部作品。有句俗话叫“画鬼容易画狗难”,大家都没有见过鬼,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而狗是大家天天都能见到的,要画得让大家心服口服,太难!而儿童读者要在马小跳的身上既能看见现实中的自己,又能看见理想中的自己,真是难上加难。
问:“淘气包马小跳系列”29本,从2003年出版到今天,这一路风风雨雨,有褒有贬。但有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这套书创造了中国儿童阅读的奇迹,畅销10余年,行销7000多万册,马小跳作为中国当代儿童典型的艺术形象,已走进千家万户,成为中国孩子童年时期的精神伙伴。每个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成为经典,您对这部作品也有这样的期待吗?
杨红樱:真正的经典,一定“传得开,留得下”,经得起时间和市场的双重考验,也就是说,这部作品有很多人来读,而且还能流传下去。相对发行量,我更在乎“马小跳”这套书,它到底能走多远?因为时间能证明一切。
问:在以往的儿童文学作品中,很难读到正面描写小男孩小女孩之间两小无猜的情感,因为这个“度”太难把握了。但在您的作品中,除了“马小跳系列”,还有《男生日记》《女生日记》《假小子戴安》,这方面的内容都占去了大量篇幅,而且您都能得心应手,挥洒自如,这个“度”也拿捏得非常好,您是怎么考虑的?
杨红樱:我们都经历过童年,童年时期的青梅竹马,是人的一生中最干净、最没有功利的情感,这种天真无邪的美好情感,是值得浓墨重彩去写的。
问:尽管我们都有童年,都有童年时代难忘的往事,也明白那是一段美好的情感,但是,如果我们自己的孩子在读小学时喜欢异性同学,或是被异性同学喜欢,为什么还是会紧张,甚至感到可怕呢?
杨红樱:因为都习惯简单粗暴地得出一个“早恋”的结论。其实,小男孩小女孩之间的喜欢,包括喜欢的理由,都是匪夷所思的,没有路数的。大人们往往缺乏去了解的耐心,按照自己的想象,而成人的想象往往带着世俗的杂念。实际上,是大人们世俗的杂念,把简单自然的事情带偏了,将小男孩小女孩纯洁的关系变得可怕的。
问:可能还是有一部分家长,甚至老师,不希望在儿童文学作品中有小男孩小女孩之间朦朦胧胧的情感的内容。
杨红樱:不写,不等于没有。其实,每个孩子在小的时候,都会有他特别关注的异性,这是很自然的。我作品中写到这些,也是在对孩子进行爱情教育。这是一种生命现象,植物都有雌雄之分,它们只有在一起,才能生长得好。无论是在童年期还是在青春期,都会有某一类男生吸引某一类女生,或者某一类女生吸引某一类男生,这是必然要发生的,我认为根本不需回避,只需告诉他们,这其实不是爱情,却是一生当中最没有功利、最干净的情感。
问:您特别喜欢有孩子味儿的孩子,您在长篇童话“笑猫日记系列”中有一本《能闻出孩子味的乌龟》,那只活了一万年的乌龟,能在千里之外闻出孩子味儿。
杨红樱:这只乌龟之所以长生不老,就是因为他生活在有孩子味儿的地方。其实,孩子们都希望自己身上有孩子味儿,许多孩子给我写信,想让这只万年龟去闻闻他们身上有没有孩子味儿。
问:您为什么那么强调孩子身上的孩子味儿?
杨红樱:人的一生中,有不同的生命过程,我尊重生命的每一个过程,包括尊重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所犯的错误。因为成长的过程,就是犯错误、改错误的过程。我这样的理念贯穿在“淘气包马小跳系列”中。孩子的天性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浓缩成马小跳的一句宣言,就是“理直气壮做孩子”!
问:您常常说,成人需要向孩子学习,您认为成人最应该向孩子学习什么?
杨红樱:真诚。就拿阅读来说,如果没有受到成人功利阅读的影响,孩子真心喜欢的读物,还是那种能够让他们内心感动的作品。只有深入到他们中间去,才能真正地听见他们内心的声音。因为经常跟孩子在一起,他们的真诚一直激励我:只有真诚的写作,才能收获真诚的阅读。
问:读您的两部童话作品《孩子们的秘密乐园》和《永远的西瓜小丑》,能感受到您对孩子的单纯、孩子的真诚,有一种近乎膜拜的崇敬之情。
杨红樱:从我十八岁做小学老师,然后做童书编辑,然后做童书作家,三十几年来,我的工作从来没有离开过孩子。我一直喜欢读安徒生的一篇童话《皇帝的新装》,光着身子的皇帝出来游街,那么多人在围观,为什么只有一个孩子说皇帝是光着屁股呢?经典就是经典,经典放在哪个时代,都有现实的意义。
问:您的作品,特别是“淘气包马小跳系列”,以儿童的视觉再现儿童的生活,体现了您“儿童本位”的创作观,对吗?
杨红樱:无论是做小学老师,还是后来做童书编辑,做童书作家,我一直在为儿童工作,儿童在我心中的地位至高无上。一个小书迷说,翻开一本书,只要看上几行字,就知道是不是我写的。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读我的书,字里行间,好像有一条暗暗的通道,我能通到他们那儿,他们能通到我这儿。我理解这位小书迷说的“通道”,就是通过向孩子心灵的道路。
问:“淘气包马小跳系列”刚出版时,赢得了孩子们的热捧,却遭到了不少老师和家长的抵触,这是为什么?
杨红樱:虽然他们是孩子身边最亲近的人,但他们根本不了解孩子,也不愿意去了解孩子,连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也忘记了。他们不能欣赏马小跳身上的孩子天性,更不能宽容这么一个天真、活泼、有优点、有缺点的孩子,他们希望我写一个只有优点、没有缺点的孩子来做榜样。现在,随着我的作品的影响日益扩大,有很多老师和家长已经开始喜欢我的作品,他们说我的作品架起了成人和孩子沟通的桥梁。
问:正是您这份单纯的坚持,才赢得了孩子单纯的心。那些已经长大的孩子在回忆他们的童年时,通常有三个关键词:杨红樱,马小跳,笑猫。
杨红樱:最让我感动的是,在全国各地的签售现场,常常有一些个子高高的大孩子也排在等候签名的长长队伍中,但他们并不签书,只是想对我说声“谢谢”,我的书陪伴他们度过了童年。在云南个旧,一个高二的女生交给我一封信,信中写道:我珍藏着您的每一部作品。这些作品触动我心深处最渴望的——像马小跳那样的纯真率直的秉性,做真正的、不做作的孩子。我想,无论我在成长中将遭遇残酷的现实,人心的险恶,我的心都不会消极灰暗,我还是想在风雨过后向着太阳微笑,还是相信世界上还有能够带来春天的孩子们……献上我最衷心的祝福!在你的文字中,我学会充满希望地成长,做一个健康自信的我。
问:关于您的儿童文学创作,曾经也有不同的言论,对您有过什么影响吗?
杨红樱:我从19岁开始儿童文学写作到现在,一路风雨兼程,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说得上是一个既成熟又淡定的作家了。我要写什么,我要怎么写,想得十分清楚,心中有盏指路明灯,那就是:儿童想读什么,需要读什么,怎么才能让儿童读得懂,进而爱上阅读。一句话,儿童在我心中至高无上,他们才是真正能影响我的人。
问:可以说,“淘气包马小跳”系列是新世纪争议最大的儿童文学作品,可这并没有影响到您的创作热情,创作的时间长达20年,至今还在继续创作,让您一直坚持的信念是什么?
杨红樱:我是一个内心特别有定力的人,我的信念就是时间。真金不怕火炼,好作品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纵观古今中外的文学经典,都是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是用时间炼出来的,不是贴标签标出来的。所以,尽管我的作品被贴上各种各样的标签,我以为都是不可信不可靠的,我只相信时间。时间在我心中,是最公正的权威。
如果时间把马小跳留下来了,证明马小跳这个艺术形象是成功的。
问:我听很多孩子说,以前并不喜欢读书,是因为遇上了“马小跳”,而爱上了阅读。
杨红樱:一个童书作家最大的收获,最幸福的收获,就是通过她的作品,让孩子爱上阅读,这也是一个童书作家最起码的责任。
问:您曾经说过,您最大的愿望是破解童心,这个愿望,您实现了吗?
杨红樱:我只能说我还在努力中。当然,也有小读者来信鼓励我:“杨阿姨,我第一次读您的书,就被您温暖纯净的文字深深地吸引,深深地感动,因为很少有大人真正地去了解孩子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干什么?而你想到了,也做到了,这是不是因为您曾经做过老师呀?如果每一个老师都像您一样了解学生,我们的成长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您说,您最大的愿望是破解童心,阿姨,我可以告诉您,您的愿望实现了!”
问:您如何看待作家和儿童文学作家的区别?
杨红樱:儿童文学作家的读者是心未成熟的童年期的孩子,这要求童书作家有别于成人作家的一种特殊功力,那就是深入浅出。儿童文学创作的最高境界,是“浅语的艺术”。我倾力20年创作“淘气包马小跳系列”,蕴含其中的关于童年、关于成长、关于人格教养的深刻内涵,力求通过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栩栩如生的文学形象表现出来,达到艺术性、思想性和可读性的高度统一。
问:有业内人士分析您的作品为什么还能引起家长和老师的激情阅读,因为您的作品“巧妙地融汇了西方近现代儿童心理学和儿童教育学的先进理念,堪称作家中的儿童教育家和心理学家”。
杨红樱:现在确实有许多家长和老师都在读我的书,她们开始接触我的书,大多是带着一种好奇心:孩子们为什么那么喜欢?书里有什么魔力那么吸引孩子?从一些家长和老师的来信中,我发现这些成人的阅读,是理性的阅读,她们不仅仅读故事,是通过故事了解孩子,找到与孩子沟通的方式,也从中学到了许多先进的教育理念。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家长之前是坚决反对孩子读我的书的,她们的逻辑是这样的:对学习有用的书,孩子都不爱读;反之,孩子喜欢的书,一定是闲书,对学习没有用的。等他们读过我的书后,有一个共识,就是低估了孩子们的阅读能力。
问:您的创作从童话转写小说,又从小说转写童话,是市场在左右您的写作吗?
杨红樱:做人做事,我都非常自我,不受功利左右,只做我自己想要做的事。从童话转写小说,是因为当时,我女儿正读小学六年级,我特别想写一本真实记录即将进入青春期的女孩生理变化和心理变化的书,于是就写了《女生日记》。从小说又转写童话,是因为对中国孩子的一种母亲的情怀,送给孩子最好的礼物,莫过于培养他们健全的人格,我一直在寻求一个童话形象,我要通过它告诉孩子们,人类的高贵品质,人性的真善美和假丑恶。当孩子们在我的作品《疯丫头杜真子》中帮我找到这个形象——笑猫时,我要以这只有思想有智慧的中国猫写一个很长的童话的激情被激活了。当时,“马小跳系列”如日中天,国内的童话市场十分低迷,出版《笑猫日记》对我来说是一次冒险,业界也普遍不看好,谁都没想到《笑猫日记》会从十几年前火到今天。
问:作为童书作家,您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读物吗?
杨红樱:我的童年刚好在“文革”期间,我家有一个亲戚新中国成立前是开书店的,家里有许多藏书,他怕红卫兵抄家,就把书暂时存放在我家。这些书都是中外名著,但在当时属于禁书,其中只有一本是儿童书《安徒生童话》,20世纪40年代的版本,繁体字竖排,木刻插图,这就是我读到的第一本课外书,那时我读小学二年级,不到七岁。也是我童年时期读到的唯一一本童书。之后大量的阅读,完全是因为想在亲戚把寄放在我家的书取走之前,读完这些书。最痴迷的还是《西游记》,因为故事性很强,能够吸引我读下去。童年的阅读经验告诉我,对儿童而言,阅读兴趣是最重要的。
问:《那个骑轮箱的蜜儿》主人公孟小乔是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在与蜜儿的相处过程中,孟小乔原本枯燥无味的生活变得神奇而多姿多彩。这部在现实背景下展开的幻想小说,聚焦小学高年级学生的课业负担和教育体制等问题。您的作品情节丰富、生动有趣,但从来都不乏问题意识。这种问题意识传达了您对教育等各种问题的深度思考,使您的作品给不同层次的读者带来多层次的启发。从开始创作到现在,四十年间,您的问题意识有过变化吗?
杨红樱:用作品反映当下儿童的心理现实和生存现状,是一个童书作家起码的责任担当。敢于直面,自觉地离开我擅长的舒适区,对我来说是一个挑战,客观上说是费力不讨好。从《那个骑轮箱来的蜜儿》以及《神秘的女老师》开始,我就开始把“教育应该把人性关怀放在首位”的教育理想当做一面旗帜,高高地飘扬在我的作品中。如果一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被撒入人性关怀的种子,那么同情、怜悯、关爱、友情这些人类高贵的品质就不可能灿烂他们未来成长的天空。
问:“马小跳系列”中的马小跳,应该是您心目中理想的、健康的小学生形象,现在“双减”之后,有可能会有越来越多的“马小跳”。您的很多作品不仅引起家长和孩子等不同层次读者的共鸣,更重要的是有前瞻性。这种前瞻性来自什么?
杨红樱:马小跳系列是我20年前开始的儿童系列小说,近年来,居然三次登上热搜,说明马小跳这个文学形象的现实意义。“淘气包马小跳系列”的创作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出版了29本,描写的是马小跳的整个童年生活,这包括马小跳的家庭生活、学校生活和社会生活。《暑假奇遇》《寻找大熊猫》《巨人的城堡》《侦探小组在行动》《忠诚的流浪狗》《孔雀屎咖啡》《妈妈,我爱你》以及最新的这本《七天七夜》,都没有回避现实,没有回避现实中的各种阴暗,我要传递的正能量就是马小跳身上那种天真的力量,可以战胜邪恶;马小跳身上正义、慈悲、纯善的人性光辉,可以照亮现实的阴暗角落。在多年前写的马小跳故事,在今天读起来仍然鲜活,就像发生在今天一样。
问:《淘气包马小跳28:妈妈我爱你》中妈妈的焦虑也是很多家长的焦虑。在《中国家长教育焦虑指数调查报告》中数据显示,68%的家长对孩子的教育感到“比较焦虑”甚至是“非常焦虑”。您很早就关注到这个问题。关注现实、引领教育是您一直坚持在做的,作为一个长期关注教育的作家,您的文学理想或教育理念是什么?
杨红樱:中国的父母爱孩子,常常以爱的名义,做一些伤害孩子的事情。我以为爱孩子最起码要做到的,我们很多父母并没有做到,比如了解孩子、尊重孩子、信任孩子、宽容孩子……他们总是居高临下,自以为是,拒绝与孩子保持一种平等的亲子关系。安琪儿的妈妈是当下中国家长的一个典型形象,因为缺乏教育智慧,所以才会产生“教育焦虑”。他们不懂教育的核心,应该是“人格教育”,把孩子培养成为人格健全的人,才是教育的最高境界。我把“人格教育”的理念寄托在我的作品中,寄托在马小跳和笑猫的身上,努力地去实现作为一个童书作家的文学理想:写一个能住进孩子心中的儿童形象;再写一个能住进孩子心中的童话形象。我笔下的儿童形象马小跳和童话形象笑猫,是不是住进了孩子们的心中?是不是能成为“传得开,留得下”的经典的文学形象?只有靠时间来检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