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风琴
2022-10-21苗艺
□文/苗艺
一
“失踪了,我儿子,人没了,他叫宁晗。”父亲到派出所报案时,上气不接下气,前言不搭后语。
一个大小伙子犹如一缕孱弱的青烟,一阵狂风之后,顷刻间消失得杳无踪迹,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会人间蒸发了呢?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让宁晗的父母猝不及防,手足无措。儿子一定是惨遭歹人毒手或是遇到了什么横祸,不祥的念头,让他的父母感觉天一下塌了下来。
那天,派出所的民警从饮水机接了一纸杯水,递给了坐在椅子上焦虑不安的父亲,让他别着急,慢慢说。
其实,这事三天前就有了些端倪。宁晗的父母俩人利用年休假参加了江南七日游。拿到返程机票的上午,父亲非要给宁晗打个电话,舍弃方便的机场大巴不坐,一定让他到机场接机,说接机的仪式感能增加家人重逢的喜悦。可是无论打电话,还是发短信,宁晗都没有回话。下午再把电话拨过去,宁晗的手机就无法接通了。母亲说,这种舍近求远、弃简从繁的所谓仪式大可不必。可父亲依然坚持,其实他是想借此机会跟宁晗缓和一下关系。
临去旅游的前一天,父亲中午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准备临别时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顿饭。饭菜都端到桌子上摆好了,依然不见他的身影。父亲推门进屋,见他还在蒙头睡懒觉,连叫两声仍丝毫不动,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恼怒,一把将被子掀开。他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吼道,我不用你管,就不吃饭。父亲气得大骂,混蛋,在家里我就要管。我不养寄生虫,不吃你就滚,滚出去。他二话不说,穿上衣服推门就走了。
他清楚父亲今天是借题发挥,一根导火索,引爆了积蓄了几个月的矛盾。三个月前他辞职了,也不去找工作,整天无所事事,睡懒觉,上网聊天,打王者荣耀游戏,一关一关地闯,盼着有一天打成个“荣耀王者”。开始父亲望着他皱皱眉,什么也没说。过了半个月见他还在家糗着,父亲有些着急,劝他抓紧再找个新工作。他听了嘴角一撇,不以为然地说了句,咱家不是不缺钱吗?父亲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想发脾气,最终还是忍住了。他说得没错,一个多月前,他想要买相机配镜头搞摄影,父亲第二天从股市里调出四万块钱转到他的银行卡上。摄影没搞几天,相机被丢在柜子里再也不碰了。晚上,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父亲很看重这种有家庭氛围的仪式。正看得起劲,电视剧突然中断插进了广告。他像以往那样马上拿起遥控器换频道,父亲叫他不要换,忍一会儿,不然情节连不上。他根本不听,赌气地从这个台换到那个台,偏不看那些广告。电视广告就是法西斯的视觉专制,盘剥了他精神的自由选择,把他当一只北京填鸭,强行扒开嘴,硬把那些能吃不能吃爱吃不爱吃的东西往里塞。广告上面的每个画面、每句话、每个词都是对他向往自由心灵的亵渎。当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将电视又调回到原来的频道,广告没有了,故事却再接不上原来的情节。父亲生气地说他有强迫症,他恼怒地把遥控器朝沙发上一摔,推门进了自己的卧室,气得父亲在身后大声质问:你摔打谁呢,你?!
那天,他一直在外面晃荡没回家。晚上十二点多钟,他醉眼蒙眬地从临街的一家饭店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迎面碰到正在寻找他的父母。母亲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他。见到母亲的那一瞬,他感到说不出的委屈,只说了句:活着真没意思,便呜呜地哭起来,惹得心疼儿子的母亲也跟着流泪。然而,凛冽寒风里的父亲,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纹丝未动,久久地凝视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父母还是坐机场大巴回来的,一进屋就给他打电话,总是无法接通。到晚上睡觉还不见儿子回来,两口子有些生气了,以为他和女朋友艾妮腻在一起,没把他们回来当回事。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他彻夜未归,这才慌了神。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全无他的踪影,第三天找遍了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没见过他。问到艾妮时,她竟哭了,说不知怎么搞的,宁晗不接她的电话,发微信他还把她拉黑了,她已经一个星期没见到他人影。他们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随着寻找的延续,他们的心越揪越紧,越想越怕。两夜未眠的母亲,只打了一个盹,就恍惚看见了在寻找的尽头,儿子倒在一片血泊之中,醒来之后就放声大哭。连续两天的寻找毫无结果,父亲只得拖着疲惫的身躯,神色慌张地到派出所报案。
父亲跟民警说,宁晗的失踪很可能是仇杀。三个月前,他和检修部的部长王远堂在公司动起了手,那家伙没占到便宜,宁晗为此辞了职。那家伙黑白两道通吃,一定是他雇凶杀人,对宁晗下了黑手。
派出所的民警不慌不忙地听完父亲的叙述,微微一笑:“那只是一般的矛盾纠纷,还不到行凶杀人的地步。再说,现在还不能认定您儿子就是失踪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第二十条规定:公民下落不明满二年,人民法院才能宣告他失踪。也许您的儿子只是暂时地出走。”
“人都不见了,这两者的区别还有意义吗?”父亲沉着脸,声音陡然提高了,民警淡定的态度让父亲感到有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不仁。
“出走是离家出走,一般情况下会留下信息。失踪是完全没有讯息,对方在哪儿去过哪儿能去哪儿都不知道。”民警耐心地解释着。
一句话提醒了父亲,他忙拿出手机,点开一条信息:“我走了,也不知最终会去哪,不要找我。”他对民警说,“这是我去旅游时,在临回来的前两天接到的短信。当时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还以为是谁把信息发错了。”
“您儿子还有别的电话号码吗?”机警的民警像发现了什么。
“你说这是我儿子……”父亲被自己的问题吓得顿时愣住了。从派出所回来,父母把家里的东西翻了个遍,想从中找到些线索,他们发现家里少了一个银灰色拉杆箱,还少了一个手风琴。
手机卡号实名制。很快,派出所就从中国电信查到了卡号的主人正是宁晗。民警说这种情况属于离家出走,只是暂时的,或许是一时冲动,可能过几天自己想明白了就能回来。
父亲听到他只是出走而没有失踪,没有意外,更没有可怕的凶杀,原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然而刚走出派出所的大门,父亲又焦虑起来,虽说留下了信息,可人在哪儿,去过哪儿,能去哪儿,没有丝毫线索,这跟失踪有什么两样?一股炽烈的燥火从心里朝嗓子眼冲去,呛得他一阵剧烈咳嗽。
二
宁晗凌晨四点出的家门。他坐着电梯下楼,推开单元门走到楼外,一股料峭的寒风扑面而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已是北方的仲秋时节,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把人提前带到了隆冬。他摸黑走在小区的路上,物业公司为了节省公共区域的电费,每天晚上十一点拉闸,照明的路灯全都熄灭,整个小区漆黑寂静如同冥冥阴界。寒流一扫数日的雾霾,灰蒙蒙的天空顿时晴朗透明,高高悬挂的启明星更多了几分明亮。宁晗觉得这个时间走最好,在睡梦的笼罩中,让他的行动愈加隐秘、遁迹。
对于这次离开,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记得有这么句话:他人即地狱。他很少从别人那里得到答案,只凭自己内心的声音作出选择。他是做了一番认真准备的,一个月里,他给南方那个都市的同学张昊卓打了两次电话。记得第一次电话刚一拨通,手机里传来一个南腔北调的声音:“哪个?有什么事情吗?”明显的舌前音,可又不是南方人说的不标准的普通话,而是北方人被南方口音同化的普通话。
他差点笑喷了,可还是忍住了:“别装了,你也不看看手机号,我是宁晗。”
“哎呀!是哥们啊,咋地,挺好的吧,有啥事?说。”声音立刻变成了浓浓的东北大碴子味。张昊卓上大学的时候,说话舌前音舌后音不分,把z、c、s的音全念成了zh、ch、sh,“学习”不说学习,叫“淆(xiao)习”,“日子”不说日子,叫“懿旨(yizhi)”,同学们常拿他的口音取笑,他从来不恼,但也坚决不改。可只几年的时间,他南腔北调全没了东北口音。在两次的电话里,两人仍像大学时那样毫无芥蒂,无话不说。张昊卓轻描淡写地说与别人合开了个公司,当上了老板,在极力克制的话语中仍流露出事业初成的得意劲。宁晗则是满腹抱怨,一肚子的牢骚。与上大学不同的是,那会儿主要是张昊卓说,他在听,这两次打电话掉了个个,主要是他在说,张昊卓在听。张昊卓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说,“这样吧,反正也辞职了,没啥事,你到我这住几天,散散心。”
他随口说道:“要么不去,要去就不是几天。”
“行!你来吧,住多久都行,我全权负责。”张昊卓说得诚恳,还是上学时的那股仗义劲。
那一刻,一个念头在宁晗的脑子里一闪,像一滴饱含水分的墨汁滴在宣纸上,迅速地向四周浸润,瞬间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黑点。一直在宁晗心里酝酿,却始终模糊的计划,在那一刻终于清晰明了。
清晨,他上了朝发夕至开往南方那个都市的高铁,坐在列车上,随着车速的不断加快,熟悉的城市被甩在身后越来越远,渐渐模糊了,成了山水画中虚虚蒙蒙的远景,列车穿行在朦胧的晨曦间,前方的一切本该浓墨重彩清晰可辨,此刻却混沌得似有还无。一种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复杂情感啄得他两眼酸酸的。猛地,他像想起什么,抬起头,神色匆匆地寻找须臾不能离开视野的东西,他看见座位对面的行李架上,手风琴稳稳地摆放在那里,旁边没有任何东西挤压到它。这次出门他只带了两样东西,一个塞得满满的28寸银灰色拉杆箱,一个天鹅绒套包裹着的96贝司的手风琴。他还记得那天选琴时的犹豫不决。家里有32贝司到120贝司的六个手风琴,拿哪个琴,他很是斟酌了一番。120贝司的琴太大太沉不好拿,80贝司以下的琴虽然轻好拿,但难以满足演奏的需要,96贝司的琴是最合适的。这个琴是家里最老的琴,40多年的光阴,在白色的琴键上染上了一层淡黄色的年韵,音色却依然如初,这是当年奶奶送给爸爸的成年礼物。当最终捧起96贝司琴的时候,他心中涌出了说不清的一阵感伤。现在想来,这个琴凝聚着一家三代人的情感,或许带上它,在未来形单影只的人生中能有个依托,在孤寂清冷的生活里还能感受到些许温度。
其实,他厌恶甚至憎恨手风琴,一如厌恶甚至憎恨父亲一样。
当年奶奶为了奖励父亲考取了省重点高中,在他18岁生日时,买了一个手风琴送给他作为生日礼物。一向喜爱音乐的父亲如获至宝,放暑假的时候,琴不离手,每天都要练习七八个小时。可是终究18岁了,他的指关节、腕关节的骨骼和肌肉已经定型,尽管勤奋刻苦还是没有拉出来,除了简单的歌曲,稍有点难度的演奏曲他都拉不下来。宁晗至今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父亲陪他拉琴,看着父亲的右手在键盘上爬上爬下,那手腕硬拗,手指僵直,笨拙丑陋得就像土里刨食的大公鸡爪子。当时他忍不住地哈哈大笑,父亲被他笑得不好意思了。没把手风琴拉出来,成了父亲一生中的一大遗憾,这又促使他把梦想寄托在儿子身上。五岁半,父亲就让他练琴。随着演奏曲难度的增加,手风琴的贝司越来越多,琴越来越大,越来越沉。那年夏天,他再也不想拉手风琴了,任父亲怎么说、怎么劝,他就是不听,父亲气得拿起鸡毛掸子狠狠地抽在他的背上,顿时起了一道道红檩子,疼得他好几个晚上不敢躺着睡觉。他恨手风琴更恨父亲,常常做梦地震了,手风琴被塌下来的天花板砸得粉碎。他盼着爸爸出差,一出就是好几个月甚至一年的长差,总不回来才好。终于,在初中毕业的那一年,他考取了手风琴演奏的十级证书,那是业余手风琴演奏的最高等级。拿到证书的那一刻,他除了如释重负之外没有丝毫的兴奋,反倒是父亲拿着证书,爱不释手的反过来倒过去地看,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父亲被提拔时也没这么高兴过。晚上他们一家三口在酒店摆了一桌,父亲破天荒地给他倒了小半杯啤酒,举杯向他祝贺,他恶作剧地把酒喝到嘴里,哇地一口吐了出来:“这是什么玩意,臊气哄哄的,一股马尿味。”弄得父亲特别扫兴。那以后,他有近十年没摸过琴。
傍晚时分,列车缓缓地驶入车站。车门一开,一股潮湿的热浪扑面而来,噎得他把一口气咽了回去,却也感到了一种久违的亲切,大学四年的校园生活历历在目,栩栩如生得宛若昨天。随着人流从站台的滚梯下到地下的出站口,隔着高大的玻璃栅栏,张昊卓正朝他挥手。当两人面对面时,没有意料中激动的拥抱,张昊卓持重得像个领导,对他不失热情地笑笑,和他握握手,客气地问候着。那一刻,他有种被拒之千里之外的陌生感,湿热的空气里,弥漫起北方砭肌彻骨的倒春寒,他两只手冰凉冰凉的。然而,张昊卓一只手拖着他的拉杆箱,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手,领着他上滚梯,一步一步走向停车场,他的那只手在紧紧攥握中慢慢地温热起来。
坐在车上,张昊卓变了个人似的,一路上侃侃而谈,司机兼导游不时地介绍窗外的街景,如数家珍地说起这个城市的变化,那洋洋得意的样子,好像这个城市是他们家的。张昊卓和他在大学一个寝室上下铺住了四年。毕业后张昊卓留在了南方这个城市打拼,只几年的工夫,就交了首付买了一套小户型的商品房,把在老家的妻子接了过来。几年不见,张昊卓仍不愧为“永动机”绰号,依然精力充沛,一副永不疲倦的样子。知道他今天傍晚到,上午办完事,中午草草吃口饭,驱车三百多公里从外地赶回来,没回公司,没进家,开车直奔火车站。他还记得大二那年,第二天就要考试,晚自习结束了,张昊卓还把女孩子叫到寝室里亲热,让他在外边站岗放哨,困得他哈欠连连。完事之后,他把和女孩儿亲昵时嘴怎么动、手怎么动的细节毫不保留全告诉他,羞得他满脸通红,就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张昊卓一脸不屑地说,你这是个童卵子、小鸡雏。张昊卓是从偏远穷困山区考出来的,原名叫张酉裕,上高三那年,嫌名字土气,偷出家里的户口本到镇上的派出所把名字改了。小时家里穷,上学晚了两年,许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别看只比宁晗大两岁,可显得成熟多了,像是身上有个能量场,把周围所有的眼球都吸引了过去,尤其对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那些事,懂得特别多,情商尤其高。他跟宁晗特别铁,俩人就像江湖上的大哥和小弟一样,张昊卓干什么都带着他,对他什么也不隐瞒。
快到地方了,车速明显降了下来,说了一路的张昊卓这才停住了嘴。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宁晗,仔细看了看他脸上与年龄不符的沧桑,能猜想到这几年他的付出,个中滋味就像“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
那天晚上,张昊卓夫妇在酒店的包间安排了晚餐,为他接风。特意要了一瓶白酒,张昊卓说,放心地喝吧,这会儿说啥也不会喝到女厕所去。说完俩人都笑了。那是在大三的时候,张昊卓和别人合作开了一个公司,宁晗帮助他设计出一个关键的软件程序,为了庆贺一桌人都喝高了。宁晗要上厕所,张昊卓非要带着他去,说怕他这个童卵子走错地方失了身,可最终还是把他带到了女厕所。
“那次你是不是故意要让我出丑?”
“出丑也是咱俩人,在那种地方我就是有贼心也没那个贼胆。”
一瞬间,他们跨越了时间的间隔,五年只是小别了五日。
酒到酣处,张昊卓说:“你家里外面都不顺心,不如换个环境,树挪死人挪活,休息两天,到我们公司去上班。你要同意,我跟人力资源部打个招呼,履行个手续。”
“你这可是以权谋私啊。”宁晗调侃地笑笑,随即毫不迟疑地说,“我想参加培训,拿到上岗证,当个街头艺人。”
“你要去街头卖艺?”张昊卓的老婆惊诧地瞪圆了一双大眼。
那鄙夷的语气,让他听了很不舒服,酒桌上欢快的气氛顿时降了下来,三个人不咸不淡各自吃着,寂静的屋里听得到筷子碰到瓷碟的声音。张昊卓见状打圆场说:“先休息几天,工作的事以后再说。”
宁晗淡淡一笑:“要是为了挣钱,街头艺人的出场费、观众的打赏不会少到哪去。”
“这哪有在公司当个工程师稳定体面呀!”张昊卓的老婆不以为然地说。
“可这多自由啊,没有人管束你、打压你,不用看上司的脸色。”
张昊卓见老婆还要说什么,用眼睛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吃完晚饭,拿上宁晗的东西,三人都喝了酒,便叫了代驾。没走多一会儿,车开进了一个住宅小区。宁晗不解地问:“小区里有快捷酒店吗?”
“ 住什么酒店, 便宜一天也得一百七八十的,你就是带着个金山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到家里住吧!挤是挤点。”张昊卓说。几天前收到宁晗到达日期、列车车次的微信后,张昊卓把靠北面临时堆放杂物的小屋腾了出来,安上壁挂空调,在屋里摆放了桌椅、衣橱等几件常用的家具,一张单人床上铺着一套崭新的被褥。
宁晗环视着周到的安排,心里一阵阵翻滚,但又觉得住在这,自己像个电灯泡似的,人家小两口不方便,可是再推辞张昊卓肯定不高兴,显得太生分,不如客随主便,先住下来,租到房子再搬走。
第二天早晨,他拿着资料,按图索骥地找到街头艺人培训班报了名。
三
半个月的培训之后,宁晗拿到了街头艺人的演出证,演出地点离张昊卓家不远,毗邻地铁二号线的一个站口。结业的那天,他乘地铁返回来时,兴致勃勃地站在地铁车厢里,俯瞰着屈从命运的芸芸众生。车厢里黑压压的头颅上挂着各色神情,车厢内满是汗味的污浊空气,车门口上下车的人们慌张冲撞,宛若一幅图画混沌的背景,而他则是画卷中唯一的清亮和不俗,就像人物肖像画眼睛里的高光点。
傍晚,他实地察看了演出地点,因为毗邻地铁站口,人流还真不少。他不由得一阵喜悦,仿佛看到了人流将他围在中央,任美妙的手风琴乐曲在风中飘荡。他兴致勃勃地朝前走,顺脚拐进了一个公园。前两天一场西伯利亚吹来的寒流驱散了大地潮热,带来阵阵湿冷的寒意,园内游人寥寥,此起彼伏的蝉鸣消失了,残阳在湖面上匆匆涂了一层紫红色的霞光之后,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公园门口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也在暮色中隐遁了,他察觉到此刻的时间和空间正在折叠或是延展,正在重建或是崩塌,在暗物质深不可测的演化进程中,不可思议的没有了规则、责任,再也没有了拘束,从而只剩下令人向往到震颤的自由。
每天早晨,他背着琴,拿着曲谱和曲谱架,拎着折叠椅,随着张昊卓夫妇一起出门,准时在毗邻地铁站口的演出地点拉响第一支演奏曲——《打虎上山》。那节奏鲜明、雄浑激昂的乐曲,一下惊醒了睡眼惺忪的人们,那一张张焦虑、疲惫的脸上顿时流露出诧异和惊喜,纷纷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然而,匆匆一瞥的人多,驻足停留的人少。一个多星期下来,他每天的收入不到五十元,根本就不像网上吹嘘的街头艺人每天收入少则三五百,多则千八百。严酷的现实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
那天,他一如既往地出去拉琴。下午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阴霾密布,越集越厚的雾霭像是一个巨大的棉絮,再也不能承受自身之重,从天空兜头盖脸地压了下来,憋得人们喘不上气来。不一会儿,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街上的行人一下少了,行走的脚步也更匆忙。他赶紧找了个临街的店铺避雨。不知什么时候天暗了下来,夜色越来越浓,街道两旁的各色灯光一下全亮了。往常这时正是人们出来逛街、出去吃晚饭的时候,也是一天里听他拉琴的观众最多的时段,可此刻雨越下越大,毫无停下来的样子。终于午夜时分,雨稍稍做了停歇,被雨堵在外面的人们趁着这个间歇一个个大步流星地往家赶,只一会儿时间,拥堵的街道变得开阔舒朗了,他明白今天一天又完了。他数了数盒子里一张张一元的纸币,散落的五角、一角的硬币,那天他只挣到三十二元三角钱。不知所措的茫然,由身体向内心漫漶,顷刻间侵蚀了每个细泡,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趁着雨停的间歇,他收拾东西往回走。
回到居住的小区,刚一走出电梯,他就听到张昊卓的老婆在屋里嚷道:“你不去说,我说。要么宁晗搬走,要么让他去找个正儿八经的工作。小区物业的阿姨问我,家里怎么来了个卖艺的。你让我的脸往哪搁?”
“你要敢跟宁晗说,咱俩就没完!”
“他不走,我走。”屋里传出女人啜泣的哭声。
站在门外的宁晗愣住了。片刻,他转身走进了下行电梯。那天晚上他在快捷酒店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他没有去拉琴,躺在酒店的床上,瞪着两眼望着天花板发呆,直到他估摸张昊卓两口上班走了,这才回到他们家,整理了自己的东西,拖着拉杆箱走了。临出门,他给张昊卓发了一条短信,说他找到了住房,谢谢他们两口子一个多月的款待。
离开了张昊卓的家,宁晗找了一家便宜的民宿住了三个晚上,通过电脑的网络联系,他与另外两个小伙子在市郊合租了一套民居。他依然还是当街头艺人去拉琴,演出点在他新住址附近的一个公园里。这个城郊接合部的地方正在开发,周边的楼盘虽然都卖出去了,但买房的人只是投资等着升值,入住率很低。没有人流,他拉琴的收入还不如原来毗邻地铁二号线的时候,每个月入不敷出,带来的钱越花越少。不得已他当了一阵外卖骑手,短暂的尝试他觉得能挣到钱,但那种紧张不自由的生活不是他要的。没几个月,他辞了外卖骑手的工作,重新干起了街头艺人拉琴的行当。他总结了先前拉琴的教训,觉得是演出地点选错了。即使毗邻地铁站口,看着人不少,可大多数人是奔着地铁去的。凡但坐地铁的人,清一色年轻人,来自四面八方,一个个行色匆匆,都是到这个城市闯世界的“漂友”。这些人当前的首要任务是生存,他们无闲无钱,欣赏音乐对他们来说就像跟穷人谈美容美甲一样,太奢侈,太不切实际了。一次,到高校区的音乐学院听课,他发现那里的学生具备了欣赏音乐的基础,比起地铁站那些疲于生计的人们,学生们更显得有钱有闲。尤其是看到那个横跨大街的地下通道,让他喜出望外。封闭的城市道路,让街道两旁的行人每天必须穿过六十多米的地下通道才能抵达街道对面的商铺、饭店。这里地处城市边缘,城管也不怎么管。聪明的商贩一下逮住了机会,纷纷在地下二十多米宽的通道两侧摆下摊位。如果在这里演奏,密闭的通道拢音像一个大音箱,音乐效果会更好。他也不顾街头艺人“定时、定点、定式”的管理规定,决定把地下通道作为自己新的演出地点。可是地下通道两侧被商贩们占满了,明明能挤出点地方,但他求了几个商贩都被拒绝了,谁也不愿意让人从自己的锅里分走一杯羹。专卖手机饰件外号叫“骡子”的商贩,见他戴着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居然和他们商贩为伍特别好奇,问清了是拉手风琴,很爽快地从自己摊位中,给他腾出了一块地方。
每天中午赶在学生下课前,他背着手风琴、曲谱和曲谱架,拉着折叠椅——他花钱在椅子的两条腿上安装了轱辘,乘地铁从城东赶到城西的高校区,准时把场子支起来。每当手风琴响起的时候,袅袅的音乐回荡在通道里,把原本挤在摊位前买东西的人都吸引过来。没多久,商贩们发现凡挨着他拉琴的摊位,同样的东西都比别人卖得好,一时间他成了地下通道商贩们抢手的香饽饽。骡子挺仗义,他让宁晗每天都换一个演奏位置,让地下通道的商贩都沾沾他的光。那以后,拉琴的收入慢慢有了起色,终于不再入不敷出了。再拉琴时,他会有一种享受的感觉,尤其是听演奏的学生们尊称他为老师时,看到他们眼里流露出对演奏的敬佩目光,他心里会生出实现自我价值的喜悦和欣慰。
当然,他也有烦恼的时候,当街头艺人,什么样观众都可能遇到。他曾经遇到过一个醉酒的人,扔下500元钱“点曲”,非要让他拉《潇洒走一回》。他当时心里很不舒服,心想这也不是手风琴演奏曲,便回应说:“点曲不要钱,你可以点一支手风琴曲。”醉汉不愿意,他的朋友出面打圆场,求宁晗好歹给拉一遍。想了想,他把这首歌曲加了些变奏、和弦,很认真地演奏完。拉完曲子他准备收摊,那位醉汉问:“500元才演一首啊?”宁晗没好气道:“你可以拿回去,我说了点曲不要钱的。”
有烦恼自然就有令人惬意的时刻。那天他在地下通道拉琴,一曲《归》,拉出了游子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归心似箭的急切愿望,特别是曲子开头的抖风箱所产生的颤音,凄婉柔美,如诉如歌,引起了远离家乡学子们的共鸣,纷纷驻足聆听。一曲终了,青年学子们掏出一元、二元、五元、十元,带着一脸的敬慕把钱放进盒子里。这时,不远处一个男人,两指夹着香烟,高举着手,哗众取宠地高喊道:“我给你一百块钱,你给我拉一首曲子。”那人挤过人群,走到他面前,没有把钱放进盒子里,而是鄙夷地将钱扔到了地上。他愣了一下,看了看那人,弯腰捡起地上的钱,递了过去:“先生,您的钱掉在了地上。”那人接过钱,重新扔在地上,鄙夷地说:“这钱已经是你的了。”宁晗礼貌地点了下头:“先生,谢谢您的捧场。刚才您的钱掉了我帮您捡起来,现在我的钱掉了,麻烦您也为我捡起来吧。”
轰的一声,人群中发出了一片讪笑。那人一脸尴尬,扭身钻进了人群,灰溜溜地跑了。
七夕情人节快到了,他正抓紧排练自己改编的《献给爱丽丝的玫瑰》手风琴演奏曲。那是几个常听拉琴的小伙子提的建议,他们想在情人节把这首曲子献给女友。那天傍晚拉琴的时候,几对手捧鲜花的青年男女,一脸专注聆听的神情,充满了对爱的憧憬。他一阵恍惚,眼前的几个女孩瞬间幻化成一个容颜:并不白皙的皮肤,折射着阳光的健康美,一张瓜子脸上嵌着一双波光潋滟会说话的大眼睛。
他记不清那是哪一天了,只记得那天刚走出闷热、轰鸣的生产车间,凉爽的春风扑面而来,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猛地一走到屋外,明媚的春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身影,由远及近,由小到大,从公司办公楼向他走来,而他刚接到研发部经理打的电话,让他去办公楼一趟,两人相向而行。终于,他看清楚了,那是艾妮。她不认识他,可他却知道她。
艾妮,公司工会的干事,能歌善舞,负责公司的文化活动,每年公司举办的晚会她都是主持人,每当演出开始时,她款款地从幕布侧面走到舞台中央,秀美的形象透着勃勃的青春朝气,台下的小伙子们总要发出一片热烈的欢呼声,以致有的姑娘酸溜溜地说,艾妮喧宾夺主,抢了整个晚会的风头。别看艾妮长得漂亮,可她却没有漂亮妞故作矜持的傲慢,她热情开朗,大方随和,在公司里见到谁都主动打招呼。
那天,他和艾妮面对面地走过,俩人越走越近,艾妮脸上的笑靥像磁铁似的紧紧地吸住了他的两只眼睛,他的心不禁一颤,接着嘭嘭地一阵悸动。四目相对,近在咫尺,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猛地,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脸一红赶忙低下了头。原以为这是不期而至的邂逅,然而就在擦肩而过时,艾妮却大方稳重地一笑:“你好!我看着你脸熟。”
热情却不失持重的问候中透着友善,让他感到温暖,身心的拘谨也消失了。他甚至想跟她开个玩笑说,我更熟悉你,你是我们全公司小伙子的偶像。但又觉得初次相识这样说轻佻了,于是说道:“我来公司四年多了,是电器检修车间的。我叫宁晗。”
“我是艾妮,公司工会的。”
俩人望着对方都灿烂地笑了,甜甜的,带着一丝羞涩。宁晗给艾妮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细高的个头没有一点赘肉,轮廓分明的脸颊白白净净,一个细边的黑框眼镜把整个人衬得斯斯文文,持重中透着腼腆,和公司那些没话找话搭讪的小伙子截然不同。当天她找到了人力资源部的马大姐,以查找和发现具有文艺特长人才为由,把近四年多来入职大学生的档案翻了个遍,在众多的档案中,她特意把宁晗的档案挑了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马大姐站在了她的身后,意味深长地说:“找到称心如意的了?”
她被吓了一跳,忙说:“大姐,你瞎说啥呢!”
马大姐狡黠地一笑,说:“我也没说别的呀!”
她的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赶忙拿出入职登记表,指着“特长”一栏说:“他会拉手风琴,考过了十级。”
马大姐拿过登记表,眼睛却紧紧盯着登记表右上角的照片,会心地一笑说:“真是才貌双全,有眼光。”
和马大姐对视的瞬间,艾妮的眼神怯怯地闪躲开,羞得低下了头。
事后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宁晗才知道,那次邂逅根本不是什么偶然,那是他俩的牵线人特意安排的。艾妮是有准备地抵近侦察,而他却蒙在鼓里。
几天后安妮找到他,让他参加公司的业余演出队,拉手风琴,他一听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安妮却不放弃,动员了工会主席来劝他,他依然没有点头。
那天傍晚下班,他刚把自己的沃尔沃S60轿车发动准备回家,艾妮从一旁闪了出来,拦在车前。他只得熄火走下了车。
艾妮一脸幽怨地说:“你是不是讨厌我?”
他被问得一愣。橘黄色余晖的衬托下,公司灰白色的工装,把艾妮身体凸凹有致的曲线勾勒得楚楚动人。他的心一颤,急忙说:“我从没讨厌过你。”
“那你为什么不支持我?”她声音里满含着嗔怨,两眼含着泪水。
那一刻,他终于心软了,答应了她的要求,很快就成了公司业余演出队的台柱子。集团公司在总部北京举办文艺汇演总决赛,他的手风琴独奏曲《保卫黄河》,一举获得了一等奖。艾妮为了给他庆贺,专门在那个被年轻人称为“情侣嗨”的餐厅订了个包间。屋里一个餐桌,两把椅子,餐桌上仿古的铜烛架上燃着两支红蜡烛,把屋子照得若明若暗,深邃幽静,微微颤动的烛光,晃动着静止的人与物的光影,恍惚飘然,一曲《献给爱丽丝的玫瑰》背景音乐袅袅缭绕,两颗心终于碰撞在一起。公司的小兄弟们问起,是谁追的谁。他想了半天还是说不清。
情人节那天晚上,几次瞬间的走神,他把右手键盘简单的三度和弦拉错了好几次,这么低级的失误,以前从来没有过。连连失误的沮丧使他无法再演奏下去,早早停下琴,收拾东西回到了出租屋。躺在床上,他一身疲惫,却迟迟睡不着,眼前总是晃动着艾妮的身影,挥之不去。那一刻,他有种说不出的孤独。
四
那天下午,他在地下通道把曲谱架支好,背着琴,正在演奏《野蜂飞舞》曲子,当指尖按完最后一个音符时,他习惯地端着两个胳膊,扬起头做一个亮相的造型。那一瞬间,他在听众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谁?四目相对,惊诧,尴尬。站在面前的人正是他原来公司检修部的部长王远堂。他想厌恶地扭过脸去,又一想凭什么呢,怕他吗?此人已不是他的领导,管不着他,再也不敢喝三吆四地指手画脚,再也不能对他排斥打击。他倒要看看因为和他打架被撤了职,灰溜溜回到班组当机修工的王远堂现在是个啥德行样。他用咄咄逼人的眼睛盯着王远堂,只片刻,王远堂的眼神怯懦地闪躲了,眉宇间流露出恓惶的神色,脸上再也没有说一不二的专横跋扈,局促不安地站了一会儿,堆起一脸谦卑的微笑,嗫嚅地说:“哦,是你。你忙,忙吧。我来看儿子,他在这上大学。”望着匆匆离开的背影,宁晗不禁感慨,权力让人膨胀扭曲,权力的得而复失,人又复归人性的本原。
正在他和艾妮热恋的时候,公司内部改革,他所在的电气检修车间和机械检修车间合并成检修部,原来的机械检修车间主任王远堂,摇身一变成了检修部的部长。在检修部王远堂一手遮天,说一不二,对下属张口就骂街,不骂街不会说话。一次,在奖金分配上,王远堂拉一伙打一伙,两个工人和他吵了一架,下夜班的路上,被一帮人无缘无故打了一顿。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黑白两道通吃的王远堂使的坏,可又找不到证据。宁晗根本瞧不起王远堂的做派,总远远的躲着他。然而,检修部统共二百来号人,总有见面躲不开的时候,这时王远堂叼着烟,倒背着手,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等着他像所有人那样点头哈腰主动打招呼。可他一句话不说,低下头,像不认识似的匆匆走过。气得王远堂在背后骂他,鸡巴崽子不懂规矩,不知眉眼高低,让他等着瞧。王远堂把他晾在一旁,凡公司组织的学习考察、旅游度假这样的好事都轮不上他。那段时间,只要说起班上的这些烦心事,他和艾妮就免不了一番争吵。艾妮抱怨他不会来事,说他脱离现实,站在屋檐下就是不低头,不会做人。
那天,王远堂领着检修部的骨干参加公司组织的旅游,前脚刚走,当天晚上生产设备就出了故障。深夜,他被手机急促的铃声惊醒,生产部部长在电话里着急地说,整个生产线停了好几个小时了,请他马上过来帮忙救救火。他带着几个检修人员,反复地检查和分析,发现设备平时维护保养不好,齿轮箱里一个高速运转的齿轮断裂,瞬间烧坏了自动控制的电器元件,瘫痪了整个生产线。一夜的检修,早晨六点多钟设备终于转了起来。这时宁晗又困又饿,原打算把几个电器部件的线路再按规范处理一下,可两个眼皮直打架。运转的设备已经带电,再疲劳作业容易出事故,他只得让工人先回去睡觉,睡醒了,再来处理。
睡醒后,他吃了两口午饭,匆匆赶到了生产部。这时王远堂也赶了回来,阴着一张脸,瞪着两眼在检修的部位来回检查。事后他听说,公司的总经理为这次事故,在电话里把王远堂骂得狗血喷头,命令他马上乘飞机赶回来,说如果耽误了生产,他立刻从公司滚蛋。王远堂灰头土脸地赶了回来,战战兢兢地连家都没敢回,下了飞机直奔公司。在生产线转了一圈,见设备已经转了起来,长长舒了口气,提溜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突然,王远堂看见设备上好几处连线不规范,立刻恼了,叫过宁晗,不问青红皂白,把一肚子的火都撒了出来,歇斯底里大声地骂道:“你猪脑子呀!有这么接线的吗?你他妈的是成心挖坑害我啊!”骂声在厂房里回荡,压过了隆隆的机器声响,近处的工人放下了手里的活,远处的工人不明就里地围拢过来。
“你他妈的要不是猪脑子,就不会这么安排工作。吃喝玩乐够了,跟我撒什么野。”想到王远堂平时对自己的排斥,尤其是他们出去游山玩水,自己在家给他们顶雷卖命干了一个晚上,不表扬也就算了,反倒挨了一通臭骂,杀鸡给猴看,拿他开刀。他再也忍不住了,头一次和自己的上司顶了起来,还专拣脏话骂。在检修部只有王远堂骂别人,还没有人敢顶更没有人敢骂他,今天宁晗让他颜面扫地,顿时恼羞成怒。
“你他妈的敢骂老子?你小子活腻味了吧!”说着抡起胳膊打了宁晗一拳头。
一股火就往头上拱,他也不知哪来那股劲,扬手给了王远堂一个大嘴巴,还顺势朝他的膝关节飞一脚,扑通一下王远堂被踹得跪在地上,他抄起一把大扳手就要砸过去,吓得王远堂抱着头大叫救命。原来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人赶紧把他拉开了。其实他只是想吓唬吓唬王远堂,他清楚那一扳手下去是什么结果,他犯不着为这种人蹲监坐牢。
在生产现场打架斗殴,轻则批评教育扣奖金,重则开除。宁晗回想自己这半年来诸多的不顺心,他知道如果还接着在检修部干,王远堂绝不会给他好果子吃。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他索性辞职,不侍“猴”了。艾妮知道了坚决反对,劝他学会向生活妥协。他坚定地说,我随我心。为了减少阻力,他办完辞职才告诉家里。父亲听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个单位可是全市数一数二的好企业,国有上市公司,效益好,收入多,福利高,多少人剜门子盗洞都挤不进去,可他却一不顺心就甩手不干了,辞职这是多大的事呀,连跟家里商量都不商量,气得父亲一个星期没跟他说话。为此,艾妮气坏了。十多天里,他给艾妮打了无数个电话,要么不接,要么一听是他的声音,迅疾地把电话挂了。那段时间他经常梦见艾妮,在梦里她没有具象、细节,像空气一样,那些梦境是理想与现实折叠重复、交叉渗透的一个个瞬间,他和她穿行其中,在缥缈的理想中呢喃细语,面对残酷的现实时无休止地争吵。是她事故圆滑,还是自己幼稚不成熟?理想和现实把他撕扯得粉碎,每次都是在痛苦的巨大失落中跌醒。
一个等着听琴的女学生叫他:“老师,你给我们拉几首新曲子吧。”他一愣,微笑了一下,思绪从往昔回到了当下。他说:“我今天给你们拉《马刀进行曲》和《斗牛士》吧!”
琴声一响,他完全沉浸在乐曲之中。他听到琴里的马蹄狂奔的踢踏声,他觉自己就是骑在马背上的战士,挥舞着闪闪发亮的军刀,披荆斩棘冲向前去,砍掉生活中的邪恶,削平人间的不公,杀出一条通向自由的金光大道。突然,一头野牛四蹄腾空,横冲直撞,如同向生活中的丑陋和不公在残酷扫荡。面对抵近的凶狠野牛,他从马上跳了下来,腾挪闪躲野牛尖利的犄角,就在野牛冲顶红布的时候,他紧握手中的利剑狠狠地刺向野牛的脊柱,刀尖穿透了野牛的心脏,扑通一声那庞然大物訇然倒地,发出最后的悲鸣,胜利属于公平、正义和尊严。他把这两首曲子连着拉了一遍又一遍,整个身心都被乐曲的节奏浸润和感染,在或悲怆、或激昂、或优美的旋律中,他的精神得到升华。面对生活中的浊流、众多的磨难,他和王远堂纠葛与恩怨实在算不了什么。那一瞬间,往事带给他的烦恼和怨恨渐渐淡去,他的心释然了。
那天晚上他特别兴奋,一边拉琴,一边一个乐段一个乐段地给听众分析解说。他迫不及待地要把两首曲子所表现的主题,以及所采用的旋律和技法,还有他从两首曲子中所获得的启迪、感悟都告诉人们。他忽视了时间的流逝,当意识到天色已晚时,地铁的末班车已经停了。他可以坐出租车回去,可他一想到合租的两个小伙子,总是没有安全感,每天晚上睡觉都要把屋门连同客厅的门都反锁上,他实在不愿意看到他们睡眼惺忪地开门,一脸抱怨的样子。他突然想起来,离这不远的工地正在建设的城市管廊,那里堆放的水泥管每根直径都一人多高,躺在里面遮风挡雨如同一个临时居所。于是,他到附近的超市买了件塑料雨披,铺在水泥管径上,找了两块砖头垫上曲谱当枕头,他安然地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睡梦中,他感到两眼被灼得胀痛,猛地睁开眼睛,两柱光刺得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吓得一激灵,不好,一定是碰到坏人了。刚要坐起来,就有两个人扑了上来,将他死死地按倒。后来他明白了,治安巡防队把他当成流窜盗窃犯。不巧那天身份证和演出证都没带在身上,任他怎么解释,他们都不信。他长这么大不知什么是害怕,但那天他真的怕了。他被人连推带搡带到屋里,拍桌子打板凳,像对待犯人似的训斥和审问,见什么也没问出来,就把他用手铐铐在卫生间管道上。那管道离地面就十多公分,他被铐在那里,只能蹲着,不一会儿他的两腿就麻得没了知觉。地上湿漉漉的,不知是尿还是水,他已全然不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卫生间里尿骚味混着地漏反上来下水道腐烂的臭味,呛得他喘不上气来,一阵阵反胃,一阵阵眩晕,他完全崩溃了。情急之下他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张昊卓的名字。
凌晨两点多,张昊卓赶到了治安巡防队。要不是张昊卓据理力争,甚至扬言要给市公安局一个副局长直接打电话投诉他们——他顺嘴说出了那个副局长的手机号码,巡防队才不会把他从卫生间放出来,但没有看到证件仍不让他走。事后才知道,张昊卓哪认识什么副局长啊,那个手机号码也是他随口瞎编的。
不得已,张昊卓拿了他屋子的钥匙回去取证件,一个多小时后,带着他的身份证和演出证急匆匆赶回巡防队。巡防队又要他的暂住证,他没有。半个月前他到小区去办理,人家说现在忙,为他一个人专门跑一趟跑不起,填完一张申请表,让他把身份证复印件和手机号留下,回去等消息。这下可好了,黄鼠狼专咬病怏子鸡,哪壶不开提哪壶,没啥偏要啥。巡防队说没有暂住证只能等社区的人上班后到巡防队来,调查清楚了,社区签字画押做担保,才能放他走。这时巡防队的态度好多了,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让他坐在了椅子上。
五
走出治安巡防队的大门,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两人默默地走着谁也不说话。宁晗经过一晚折腾,身心疲惫两条腿挪不动步。他悄悄地瞥了张昊卓一眼,等待着他停住脚,转过脸来冲着他一顿发泄似的臭骂。然而张昊卓没有丝毫倦意,依然精力充沛地走在前面,他不得不紧赶慢赶地跟在后面。大学四年,他就是这么小弟跟着大哥似的,看着他是怎样为学校的女同学的颜值打分;看着他怎样饿着肚子、赔着笑脸向人们发放楼盘促销宣传单;看着他创办的公司怎样起步,怎样破产,欠下高利贷又是怎样东躲西藏。大学四年,是张昊卓带着思想单纯、幼稚的他,认识了许多以前不认识的东西,知道了以前许多不知道的事,让从小衣食无忧、不知钱为何物的他,第一次懂得了一分钱也能难倒英雄汉。今天又是跟着他,从那个与龌龊、丑陋、邪恶密切相关的地方走出来,如果没有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一刻,他鼻子发酸,眼里盈满了泪水,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感激。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随着一缕拂面的晨风,飘着一种让他久违的混合型香味,仔细闻闻,他能从中分辨出炸油条、豆浆、豆腐脑、羊杂汤、烧饼、肉夹馍、煎饼果子等各种北方早点的味道,估计这里主要居住着北雁南飞的人们,心中的莼鲈之思油然而生。他的肚子咕噜一响,这时他才意识到,从昨晚到现在十五六个小时粒米没沾牙。
他说:“我饿了。咱俩在这好好吃顿早餐吧。我请你。”
走在前面的张昊卓停住了脚,无可无不可地瞥了他一眼,抬手看了眼手表,长长叹了口气,抬头环视了周边饭馆的牌匾,顺势走进一家肉夹馍店。他紧追两步跟了进去。
已经过了早餐的高峰,店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就餐的人。小店不大,分里外两间屋子,他俩选择了没人的里间坐了下来。他要了两碗店里最贵的肚丝汤,每碗又另再加五块钱的肚丝,还要了四个肉夹馍。他问店员有没有酒。年轻的店员一脸不屑地说:“你搞搞清楚,这是卖早餐的,哪个早上起来就喝酒。”他恼火地说道:“谁规定的早晨就不能喝酒?”店员扭头就走,边走边嘟囔:“想喝去别处喝。”张昊卓赶忙站起身,拉住店员,一口一个小弟亲热地叫着,不一会儿那个店员就从外边超市买了一瓶一斤装的二锅头回来。
两个酒杯都倒满了酒,但他俩谁也没喝,三口两口把一个肉夹馍咽下肚,这才端起酒杯。他真诚地说:“谢谢你。”张昊卓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外道了吧,咱俩谁和谁呀!”说着两个酒杯一碰,“哥俩走一个。”他本来就不会喝酒,平时也只喝点啤酒红酒,五十多度的白酒,仅仅喝了一小口,就像嘴里吞进了一团火,慌不择地往下一咽,那火就顺着嗓子眼,沿着食道,一直烧到胃里。再看张昊卓一仰脖,二两多的酒就下去了,跟喝凉白开似的,放下酒杯,从碗里舀起一大勺肚丝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咽下之后,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意味深长地说:“真香。”那还是上大学的时候,吃腻了食堂的饭菜,他就拉着张昊卓到外面的饭馆“撮”一顿。每次当然都是他买单,但每次都是张昊卓领着他去吃,吃得最多的是肚丝汤、肉夹馍,喝小扁二。一次,张昊卓边吃边恶狠狠地说,将来他要有了钱,每天都到这来吃,吃一碗倒一碗,吃一个扔一个,喝一瓶撒一瓶。说完开心地笑了。张昊卓看了眼他杯里大半杯的酒,也不劝,又把自己的杯里倒满了酒说:“再走一个。”就自顾自地一口又喝干了。一阵狼吞虎咽的风卷残云,没多一会儿,俩人就把早餐吃得精光,一瓶酒也见了底。看他实在喝不下去,张昊卓就说:“酒是粮食精,别浪费了。”伸手把他杯里还剩下的半杯酒端了过来,抬起胳膊,手腕一抖,唇不贴杯,酒就全攘到嘴里。
张昊卓非要买单,他立刻沉下脸来:“干什么,你是要扇我嘴巴呀!”见张昊卓一愣,他意识到话重了,赶忙笑了笑,笑得有些夸张,像要演给谁看似的,“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惨。”
走出店门,张昊卓说:“今天的酒喝得真爽,不用端着,不用装,痛快。”
酒到酣处话就稠。大学的时候,别人都说只要张昊卓酒喝到好处,就要正式开讲了,一讲嘴就停不下来,像絮叨的辅导员。而他喜欢微醺时的张昊卓,每当这时他都侃侃而谈,跟所有的人推心置腹,袒露内心全部的秘密,正确的,错误的,成熟的,幼稚的,高尚的,猥琐的,他都毫不保留地讲出来,赤裸裸的就像米开朗琪罗的《大卫》。或许要补上今天的“开讲了”,张昊卓非请他去喝茶。
拦了辆出租车,张昊卓指挥着七拐八转地把他带到一处装修古朴典雅的茶楼。一进门,年轻的女经理赶忙迎了过来,问,张总,老房间,还是要铁观音A6?张昊卓笑着点了点头,轻车熟路地把他带到了二楼的一间茶室。后来他才知道所谓的铁观音A6,就是极品铁观音茶配六盘最好的茶点。斟上茶后,张昊卓默默地望着他半天突然说:“怎么,没混得太好?憋闷?你说,我听听。”淡漠的语气似乎在没话找话。
混,在那混?是在家的时候,还是来到南方以后?以前的事,在电话里都跟他说了,没必要再重复。现在的事,他不想跟张昊卓说。其实无论在哪,都是坎坎坷坷。刚来的时候,住在他家,他都没和自己好好聊聊。是都忙活着,没时间聊,还是他本来就漠不关心,懒得问?于是他以攻为守揶揄道:“哪有你张总混得好,买房买车娶老婆,在外面一言九鼎,回到家又有娇妻。还是说说你吧,怎么发达的,不是坑蒙拐骗偷的吧?”
张昊卓一愣,听出了他话里有话,说:“总想找时间和你喝顿酒,好好聊聊,谁知你突然搬走了。再给你打电话,你把手机号换了,你为什么躲着我?”
他望着那张昊卓自以为总能料事如神的脸,终于露出了也有不知为什么的疑惑,心里不禁涌出了小小的得意。
“差距,你我之间的差距吗?可这不应该影响咱哥俩的交情。上学时咱俩不就是这样吗?那时你是富裕人家公子,而我是一个靠奖学金维持学业的穷孩子,可咱俩不还铁得像一个人,彼此没有秘密。”话说得认真,没有丝毫调侃,一下捅破了他不敢也不愿承认的现实,一针见血地扎到了他的痛处,刚刚萌生的小得意顷刻间颓丧了。
张昊卓端起桌上的茶杯,揭开杯盖,升腾的袅袅热气,携着铁观音的阵阵香韵,模糊了他的面容。当热气飘过,他看见张昊卓一脸凝重,眼里飘出来一种冷冷的东西,让他感到茫然困惑。
“其实,你看见了我的现在,没看见我当初的悲催。”张昊卓长叹了口气。
当今的中国,大学生一抓一大把,拿块石头往大街上人群里一砸,十个人里就能砸到七八个大学生。毕业找工作就得“拼爹”,可张昊卓没爹可拼,只得到处投简历,去面试,历经一次次头破血流,终于有一家网销新西兰牛奶的公司录用了他。试用期三个月,提供集体宿舍的一张床位,中餐、晚餐免费,没有保底工资,只有销售提成,三个月后没开单,立刻走人。那时三鹿奶粉的三聚氰胺弄得中国人好些年不敢喝中国的牛奶,改喝外国的。据说最初外国牛奶在国内卖得不错,把大白菜卖出了紫甘蓝的价,依然供不应求。可后来也不知怎么搞的,国外的牛奶被冷落到一旁。两个多月过去了,张昊卓使出了吃奶的劲,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手不停地打电话,腿不歇地出门推销,可仍然一笔业务也没做成。经理见他是个大学生,又肯付辛苦,就点拨他,要想出单,就得“杀熟”,就像传销似的,哪一个不是对亲朋好友下刀子?眼见着三个月的试用期就要到了,没开单,就要被走人,他急得满嘴长泡。可是,那些装在纸质包装盒里的牛奶,看着像石灰水,喝到嘴里稀稀的,没滋没味,根本没法和国产的伊利、蒙牛相提并论,在线下的实体店这种外国牛奶降价也少有人问津。要是把这玩意推销给熟人,甚至至爱亲朋,人家还不戳断他的脊梁骨,他还能站着做人吗?犹豫,再斟酌,他迟迟下不去“杀熟”的手。
“我当时曾想到过你,可我怕把这牛奶推销出去了,我也把我的良心卖了,咱俩的交情也断了。最终我选择了辞职。”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惊呼吸引了他们。一个外卖骑手刚躲开一个从巷子里窜出来的孩子,却迎面冲向一辆自行车,机警的外卖骑手把电瓶车猛地向旁一转,自行车躲了过去,但外卖骑手因转弯太急,车身向旁边一歪,电瓶车后轮的挡泥板蹭到一棵树上碎了,车眼看就要倒在地上,外卖骑手赶忙用腿支住地,一场有惊无险的事故避免了。
“跑外卖的活真不好干呀,时刻都有危险,我干过。”宁晗说得感慨,颇有感同身受。
“你还干过外卖骑手?真的吗?我也干过这一行。”
两个人一下找到了共同点,屋里凝重、滞涩的空气流动起来。
宁晗说外卖骑手不怕过节,就怕过年,越过节接的单越多,可到了年根下,挣钱不挣钱都要回家过年,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过餐馆就陆续关了,直到正月初十才能开门。那些日子点外卖的少,是外卖骑手最难熬的日子。
张昊卓说他当外卖骑手,想请一个朋友吃饭,可又没时间,只得送去两个菜。朋友吃了直点赞,再吃饭直接找他。口口相传,那栋写字楼的人都来找他,于是他建了个“吃货群”,隔三岔五地推出各个餐馆物美价廉的菜谱。他向公司提出了“配餐加外卖”的经营模式,没多久他成了分公司的经理。然而,他的目标不是做高管,而是做老板。他把扔下的书本捡起来,考上了一所知名大学的在职研究生,也结识了同为在职研究生的合作伙伴,俩人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同时辞去了原有的工作,合伙创办了现在的公司。为了打开业务局面,他们请客送礼给回扣,偷税漏税在账面上做文章,终于挣到了公司的第一桶金。
宁晗听得瞠目结舌,或许正如人们所说,资本的第一桶金都不那么干净。
看着宁晗惊讶的样子,张昊卓说:“你鄙视我?可我就是凭着这笔不太干净的钱,把企业做起来了。现在我每年按时给国家纳税,安排七八十号人就业。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面前这个他非常熟悉的面孔模糊了,宁晗有些恍惚,他想起了和父亲的那次争论。起因是小姑在医院陪床看护奶奶的事。那天晚上,劳累了一天,晚餐又陪客户喝了点酒,小姑趴在奶奶的病床边睡着了。凌晨,她醒来时,奶奶的身子已经冰凉。子欲孝而亲不在,小姑几次打电话来,每每提及都后悔得痛哭流涕。春节快到了,小姑来电话跟父亲说初一要到家里来。他当时就急了,说我不见她,她来我走!一向威严的父亲竟哽咽了,她是我妹妹,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他反驳说,那也不能是非不分、黑白混淆。原以为会招来一顿呵斥,不想父亲听了却平静地说,生活中不只有黑白两色,还有更多的灰色。黑灰白三色的丰富色调,才使得生活绚丽多彩。父亲年轻时写诗,跟他说话常流露出一种文艺腔。可他当时根本没听进去。初一的那天,他还是以加班为由躲了出去,到底没见小姑。现在想想,父亲那一番话或许真有几分道理。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他和父亲看似一说就吵,一点就着,像是水火不容,其实那是他很在乎父亲的一种逆反。他平时常常以年龄为界划出的“代沟”,把上一辈的所有人都推到了对立面,认定上一辈人的世界守旧落伍,无聊透顶,既不想去了解,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傲慢,冷酷地把整个上一辈人的世界完全屏蔽在外。父亲曾说当年自己年轻时对奶奶也这样,现在又轮到他对父亲这样,将来他的孩子或许也这样对他,一代代人就这样循环往复,这或许正印证了人类社会发展是螺旋上升的道理。螺旋运动是圆周运动的一种变形,不同的是,圆周运动的一个点是无限重复,螺旋运动的那个点虽在重复,却是更高一级的重复。宁晗希望自己如若不得不重复的话,不要像父亲当年那样,一定要比父亲更高一些。
猛然,宁晗发现自己走神了,赶忙说“你不坏,我们是朋友。”停了停他有些困惑地问:“我做街头艺人,你打心眼里反对,可为啥你嘴上从来不说呢?”
“不是不说,是说了没用。许多事知道不等于懂得,只有经历了才能真正懂得。其实人最难懂得的是自己,为此,人一生都在寻找的路上,遇到每一个路口都应该停下来仔细张望。”
茶室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他看见张昊卓扫了眼手机,赶忙接电话,听电话时眉头越皱越紧,他知道张昊卓又遇到烦心的事了,要马上赶回公司。
出了茶楼大门,相互一挥手,他就见张昊卓小跑着汇入了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流,就像一颗沙粒掉入了沙堆,只片刻,熙熙攘攘的人流就把他裹挟得不见踪影。
六
宁晗发现这几天来听拉琴的人稀稀拉拉,观众的打赏钱明显减少,他正纳闷怎么回事,一个常来听拉琴的大学生问他是不是就这些曲子,他立刻恍然大悟。听觉和味觉一样,大龙虾好吃,天天吃也腻。再好听的曲子,总听也够,他必须要不断地推陈出新。他也曾改编过年轻人喜欢的流行歌曲,通过手风琴上的变音器,或拉出弦乐的缠绵婉转,或拉出管乐的低缓深沉。可他觉得这些流行歌曲过于自我,不能体现手风琴这种综合性乐器的演奏特色,总拉这种曲子会把手拉坏,水平越来越差,就像总跟一个臭棋篓子下棋,棋会越下越臭。其实他还有一首非常好的手风琴独奏曲没有拉,那曲子他特别娴熟,整个乐谱都在他的脑子里,不用复习就能即点即拉。但他一直抵触和小心翼翼地回避,生怕一旦触碰又揭开内心的伤痛。他用不拉《保卫黄河》这首曲子,来保卫自己的情感世界不再受折磨和摧残。自从初中毕业考过手风琴十级之后,他有十多年没再摸过琴,是艾妮让他把曾深恶痛绝的手风琴重新捡拾了起来。那年,在准备去北京总部参加集团公司文艺汇演总决赛的半个多月里,艾妮把他从检修部借调到公司工会,特意安排了一间屋子供他专心致志练琴。那已生疏的旋律如流水般由远及近地传来,五线谱上的一个个音符,像一个个小蝌蚪,躺在干枯的河床上,等待着死亡,突然一股汩汩作响的溪水流淌过来,小蝌蚪先是慢慢蠕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躯,随即用力摆动尾巴顺着溪水流进大河,流进了他的脑海,坠落到他的指尖上。訇然一声,手风琴响起来,《保卫黄河》的旋律在总决赛的演出大厅里激荡。他忘了灼热的舞台灯光,忘了台下的评委和观众,把整个身心都投进了波涛滚滚的黄河。总决赛他获得了一等奖,也因而获得了没齿难忘的初恋。尽管他和安妮也有过花前月下的悱恻浪漫,耳鬓厮磨的呢喃缠绵,可随着俩人深入地接触,龃龉多了起来。他最不喜欢她挂在嘴边上的那句“你应该学会跟生活妥协”。他俩争吵、冷战、和好,再争吵、再冷战、再和好,循环往复,最后他把她连同她的微信全部拉黑。他曾在拿到演出证时暗暗发誓,再也不拉《保卫黄河》这首曲子。
又来了两个大学生问他还有新曲子吗,他说有,说得很着急,生怕再晚一会儿,这俩人就走了。他知道国内街头演艺刚刚起步,坐在屋里椅子上听音乐的国人们,还没有站着欣赏街头演艺的习惯。
宽敞寂寥的地下过街通道里,即刻响起《保卫黄河》的乐曲声。路过的行人驻足聆听,正跟摊贩讨价还价的人们戛然而止围了过来,有几个没啥买卖的小贩也跑过来听。那天观众的打赏钱格外多,但他清楚曲子拉得并不好,像个智能机器人按照输入的已有程序,只是把整个乐谱走了一遍,没有拉错,却平淡无味,缺了强烈的情感投入。然而,《保卫黄河》一经他拉出来,几乎成了观众每次必点的曲目。
那天,几个音乐学院的大学生来听他拉琴,他们说,听完钢琴协奏曲《黄河》,再听《保卫黄河》,觉得不够完整,少了些东西。几句话点醒了他,“保卫黄河”,是手风琴独奏曲《黄河组曲》的第四乐章,是根据钢琴协奏曲《黄河》改编的。在《黄河组曲》四个乐章里,“保卫黄河”演奏技巧最丰富,最能体现手风琴演奏特点,是最精彩的。以至于人们忘记了组曲中的“黄河船夫曲”“黄河颂”“黄河愤”前三个乐章,如没有前三个乐章的铺垫,“保卫黄河”像无源之水,让人感到有些费解。
一个多星期他没有出去演奏,憋在屋里,一天几十遍地反复听《黄河》《黄河组曲》的音乐光盘,对比着音乐总谱,认真分析钢琴和手风琴两种器乐演奏的优劣长短,仔细揣摩每个乐章、每个乐段、每个音符所表现的音乐内涵。听着听着,手痒痒起来,他要把《黄河组曲》的前三个乐章补上。在一遍一遍地练习之后,他终于可以把原创近二十多分钟的《黄河组曲》一口气拉下来了,尽管还有磕磕绊绊,时不时地还有错音,但他觉得可以出去演奏了。
下午四点多,他支好谱架,正在琴键上活动手指,就有学生从通道的楼梯下来,放学到吃饭这期间,是演奏的黄金时段。他按了琴的放气键钮,把琴合上,端起双肩正要把琴用力拉响,就瞥见一个小贩从通道入口火急火燎地跑了下来,大声地喊道,“城管来了。”顿时一通道的商贩都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摊位上的东西,急忙逃向通道的另一个出口。今天刚一来,骡子跟他说,市里创文明城市,正大力整顿市容市貌,清理不规范的小商小贩,让他小心点。
这条地下通道在市区边上,本不是什么重点区域,以往城管偶尔来一趟,对这里的摊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也没收过城管费。如果赶上什么检查,就有消息灵通的小贩传来“内部消息”,所有的人自觉地把摊位收了,几天不露面。检查一过,小贩们又都回来照常“营业”。这回的阵势显然跟以往的不一样,这一个多星期里,城管突击式检查来了好几趟。小贩也有对付城管的办法,他们轮流在地面上望风,城管的人一来,小贩们收起东西就跑,城管的人前脚刚走,小贩们马上杀个回马枪,“敌进我退,敌走我回”,和城管玩起了游击战。最初城管还是批评教育,后来见小贩们屡教不改,动起了真格的,抓住了除没收所有的东西,还要另外罚款。慌乱中,他背起手风琴,一手拎椅子,一手拿乐谱架,几张乐谱纸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气喘吁吁地跟着骡子和小贩们从通道另一个出口逃走了。城管追出通道口不远没有再追,冲着已经跑远的他们指指点点地警告。
极度的恐惧,剧烈的奔跑,让他的心顿时顶到了嗓子眼,憋得胸腔要爆炸。城管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他还远远地坐在马路的路沿石上气喘吁吁。一阵眩晕,眼前一堆闪闪跳动的金星,左突右冲,东躲西藏像一群调皮的孩子在玩的“官兵捉强盗”游戏。小时候做这个游戏谁也不想做官兵,都争着当强盗。一个孩子说强盗是坏人,一堆孩子起哄说那你做官兵,那个孩子又不愿意。于是,十几个人手心手背合并同类项先分出两拨,每拨选出一个人代表,两人锤子、剪刀、布,锛老头,谁赢了,谁那一拨当强盗。当强盗多美呀,快慢由自己,左转右拐随心所欲,那些跟在屁股后面追却总追不上的官兵,就像被绳子拴住的狗,时时刻刻得服从强盗的旨意,随着左转就左转,随着右转就右转,多好玩多惬意啊。想想刚才城管的追逐,他慌不择路地犹如过街老鼠,第一次真切体验到“强盗”的滋味,除了惊吓恐惧,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强盗”带给他的屈辱,顷刻间将他的心灵连同肉体全都吞噬。
自打那天城管突击检查起,小贩们蔫了,全都收拾起东西回家老实待着去了。
宁晗不想待,也待不起。时间就是金钱,这话说得真好。原本模糊的金钱概念,此时变得清晰具体了,那是每天的水电房租,是一日三餐的油盐酱醋。要想挣钱他就得奴隶般服从于时间主子不可抗拒的命令。按照街头艺人“定时、定点、定式”的规定,他只得又回到离他住处不远的市郊公园去拉琴。不大的公园里,树木葱郁,绿草茵茵,却弥漫着冷清和孤寂。他不管有人没人听仍坚持不停地拉,全当在练习《黄河组曲》。那一刻,他慢慢地走进了“黄河”,他觉得自己就是黄河里划桨使舵的船夫,看着“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心里充满了“站在黄河之巅,望黄河滚滚”的豪迈之情。他徜徉在黄河之滨,聆听黄河吟诵,体味承载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之源的悠悠。他触摸到黄河的身躯,听到了被侵占被蹂躏的呻吟,看见了不知所措的茫然,在抉择时的犹豫不决,终于平静的河面翻滚起汹涌的波涛,黄河愤怒了,发出了咆哮的吼声,“保卫黄河,保卫家乡,保卫全中国”。他完全沉浸在乐曲的情绪之中,第一次用心灵感受到了黄河。可是他每次弹到第三乐章“黄河愤”的一个乐段,总觉得有点说不出的别扭。由五连音和颤音弹奏出来的引子,如一支竹笛在低吟浅唱美丽的黄河两岸麦苗肥、豆花香,一派平静祥和的气氛。突然乐曲的情绪出现了巨大的转折,风箱力度加大,左手贝斯的低音中凸显阴郁沉重的氛围,右手键盘的轮指弹奏出悲哀的情绪,表现了人民生活在国破家亡的水深火热之中。接着乐曲再度转折,黑键的半音和弦发出愤怒的吼声,琶音旋律表现了犹如黄河怒涛翻滚的抗日激情。他觉得原来的乐曲在悲哀到愤怒这两个乐段之间缺少过度,愤怒显得有些突兀。他依据自己的理解,在五线谱的音节线上,把小蝌蚪似的音符来回移动,悲哀到愤怒两个乐段之间,增加了两分多钟乐曲,那阴郁、低沉的曲调,刻画了失望、迷茫、思考、抉择的音乐形象。
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才来到公园听他拉琴。虽然能拉的曲目更多了,他也比以前拉得更好了,可是观众远不及地下通道的多,打赏的收入只有地下通道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
那天,快一个月没见的骡子打来电话,说现在管得不那么严了,好几个胆大的商贩又陆陆续续回到地下通道,问他啥时候回来。他真动心了:“城管还来检查吗?”骡子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来查。”他在电话里犹豫好一会儿,骡子说:“挣钱,哪能没点风险,没有风险钱也轮不到你挣。就算放屁砸到脚后跟,不走运,让城管抓住了,你那个琴给他们也没有用,拿回家又不敢,你怕啥。”他一想有道理,狠狠心对骡子说:“我也回去。你帮我把拉琴的位子占上,还是挨着你的摊位。”骡子不以为然地说:“也没几个卖东西的,空地方多着呢,随便占。”
七
不久,市里爆出了一个特大新闻,先是在微信朋友圈里传,接着在网上播,后来市里的五六家主要媒体也做了程度不同的报道,宁晗作为当事人,成了人们关心议论的话题、瞩目中的焦点。
事件还是他又回到地下通道拉琴引发的。
那是周六的中午,他拉完了几首老曲子之后,围观的人们正准备散去,一首《黄河组曲》在通道里奏响,打算走的立刻驻足,已经走出几步的人又扭身转了回来。黄河船夫曲、黄河颂、黄河愤,随着第一乐章、第二乐章、第三乐章的逐次递进,乐曲行进到最后一个乐章——保卫黄河。这时他无意中听到一个小伙子跟身边的人说,真没想到手风琴演奏的《黄河组曲》,一点也不比钢琴协奏曲《黄河》差。听到人们的赞许,他感到欣慰,这比多打赏几十块钱更让他高兴。一首二十多分钟的组曲,一口气拉下来,出了一身汗,他把外罩脱了下来。自从他推出《黄河组曲》以后,几天下来,观众一天比一天多,打赏的收入不断提高。城管像是又过了风头,一个多星期没有来,一直纠结的心终于松弛下来。
突然,通道北出口一阵骚动,挨着北出口的两个商贩慌张起来。城管又来了。他赶紧穿衣服,赶紧把琴挎在右肩上,赶紧改变策略的城管,十一二个人同时出现在通道的两个出口,南北夹击,把他和七八个商贩全都堵在了通道里。他挣扎着冲出了围堵朝通道的出口跑去,只背着琴,剩下的全部不要了,可迎面正碰上殿后的一个城管,那膀大腰圆的人一把揪住他,一只手去拽挎在肩上的手风琴。琴被拽得从右肩上滑落下来,他仍死死地攥住琴的一根皮带环不撒手,这可是他吃饭的家伙什儿,更是他追求生活方式的唯一工具,没有它,他便失去了所有的全部,没有它,他一天也活不下去。两人一人抓住一根皮带环来回拉扯着,琴随着拉扯上下左右摆动。猛地一声响,连接皮带环和琴体的螺丝滑了出来,皮带环变成了一根条状,像条黏滑的泥鳅从他的手中脱落,看着琴在城管用力的拉拽中被高高地抛向空中。“啊——!”他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在通道里激荡,又被拢音的通道放大好几倍。那壮汉一般的城管被巨大的声音吓得一惊,下意识地松开攥着皮带的手。他看见琴又向上飞行了一大截,瞬间的停顿,猛地掉头朝下砸了下来,他好像还看见琴在地上摔得粉碎,白色的键盘七零八落,黑色的贝斯像豆粒撒了一地。完了,完了,全完了。他的心在呜咽。可另一个声音喊道,不,不能,决不能。他使出全身力气,本能地向前一扑,以后的事他全不知道了。
他又和父亲争执起来,和他愤愤不平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父亲一脸的宁静,可说出的话平淡却难以辩驳。父亲说,你是一块无杂质的水晶玻璃,纯净透明,但不坚实,不耐碰,哪怕一次不经意的磕碰都会立刻粉碎。结论式的判断让他觳觫,绝望中挥动手臂还想再说什么,可头疼得像有把刀子在里面搅动。猛然睁开眼睛,一片刺眼的白,旁边一个穿着一身白衣服的人说:“好好躺着别乱动。放心吧,你除了有轻度的脑震荡,别的地方没有伤。”他终于清醒了,明白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努力拼接碎了一地的瞬间,记忆犹如海面上漂浮的船只,携带着难解的启示缓慢驶来,让他懵懂的脑子渐渐清晰,在似乎老旧的记忆胶片上,他恍惚看见了地下通道、城管、手风琴。
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骡子手捧鲜花领着一帮人进来,有他熟悉的商贩,可还有几个他从未谋面的人。骡子指着几个陌生人对他说,这几位是记者,听说你的事,要采访你。一个记者走上前,拿出手机,点开网页,他看见在一个“城管暴力执法,商贩被打昏在地”的标题下,有好几张配图,从不同的角度拍了同一个场景——一个身穿制服的城管身旁,脚边倒着一个脸朝下的人,旁边还有一部手风琴。宁晗看清了,倒在地上的人正是自己。记者告诉他,这则消息在网上传疯了。另外几个记者也挤到床边,七嘴八舌开始了引导和启发式提问。
突然,他从断裂的记忆里模糊地感知到一些迹象,那些散发客观亮色的事实或许是一种暗示,如同山路急转弯处的反光镜,没有使他误入歧途。他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卷入了一场是非之中,一夜之间成了焦点人物、网络红人。然而他没有丝毫感动和兴奋,反而在惊恐中感到茫然无措。一阵刀绞,头又剧烈地疼起来,情急之下他赶忙按了枕边的呼唤铃。医生和护士很快赶来,又一次查看了病情,把一屋子的人劝离了病房。
没几天,城管的纪检部门成立了专案组,介入事件的调查工作。他们带着果篮来到病房,关心慰问之后,请他讲一讲事件的经过。可任调查组的人怎么开导,他就是不开口。沉默有时最有力量。调查组来医院又找他了两次,反复问他城管壮汉打他了吗?怎么打的?他愣愣地不知怎么说,只好用脑震荡不记得了去搪塞。那两天市区两级城管大大小小的领导,走马灯似的到医院看望他。
那天下午,骡子又来看他,他对骡子说身体也没啥大碍,憋在屋里太难受,想明后天出院。骡子煞有介事端详了他半天,让他别犯傻。说着掏出市里的晨报给他看,那上面写的是关于他的追踪报道。骡子劝他千万不能出院,借着舆论的压力,狠狠地杀杀城管的威风,跟他们要赔偿。说只要出院就被动了,城管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也没人搭理他。临走还不放心,千叮万嘱让他别干傻事。骡子前脚刚走,后脚抢他手风琴的城管壮汉拎着一大包营养品进来了。一见他,宁晗故意眯上眼睛,把城管壮汉尴尬地晾在床前。他讨厌死城管了,一个个像凶煞的恶狼,追得他们整天东躲西藏不得安生,要不是他们,自己怎么会住进医院。现在迫于舆论压力,变老实了吧,再也没有官兵捉贼的那股不可一世的凶狠劲。调查组向他了解情况,他故意什么也不说,就是要让抓他的城管壮汉难受,让城管在铺天盖地的谴责中煎熬灼烤,像烧烤店里的烤鱼那样非把他烤得两面冒油。这么一想,他心中升起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意。
他眯着眼睛看见城管壮汉局促不安仍站在床前,拎在手里的营养品一直没有放下,半天才小心翼翼嗫嚅道:“兄弟,你好些了吧?”那声音轻慢、犹豫,像一个母亲早晨叫醒熟睡的孩子去上学,生怕把他吓着了,全没有了往常凌厉、蛮横的傲慢。
他半睁眼睛爱答不理地乜斜了城管壮汉一眼。
“兄弟,你说话。说句话,把那天的真实情况告诉调查组。那是个意外。”城管壮汉一脸急切,两眼全是恳求的神情。
“事情是你干的,你去说。”宁晗不耐烦了,瞪着两眼,狠狠地朝城管壮汉的目光撞了过去。
城管壮汉立刻委顿下来,无奈又委屈地说:“我找调查组,他们不信,又没有旁证,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没有旁证?一句话提醒了他。那天,他本已逃出了南北夹击,不想被走在最后的壮汉抓住,当时其他的城管都在往前冲,根本没注意身后他们两人的撕扯。这或许就是调查组反复问的打没打、怎么打的原因。他知道现在自己的每句话甚至每个态度都至关重要,摆在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用沉默使这件事成为既成事实,继续推波助澜;要么站出来发声,事实和舆论将会在反转的变化中付出什么代价?宁晗的脑子飞速地转动,原本充满了报复惬意的心,立刻紧张焦虑起来。他虽然讨厌城管,可让他无中生有地说城管打人,良心过不去。其实,那天记者点开手机网页,给他看网上疯传的那条消息和图片时,断成一截截的记忆胶片又被重新粘贴在一起。他想起来了,在和城管壮汉争抢手风琴时,琴从他们手中脱落,抛向了空中,在琴即将摔在地上粉碎的时候,他本能地扑了过去,想用身体减缓琴的撞击,保住琴,手风琴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兄弟,现在我,我们家人都被骂得抬不起头,我闺女连学都不敢去上,我还可能被开除丢了工作。兄弟,求你了,求你说句真话。”
他的胸口轰然一颤,那颗刚才还在怦怦跳动的心一下被摘了去,满胸腔疼痛,空荡。
第二天早晨一上班,他给调查组打了电话。调查组组长亲自带人来到了医院。宁晗第一句话问的是:“我的琴摔坏没有?”接着把那天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调查组,并在调查记录上签字,按了手印。
事情一经澄清,被炒作得沸沸扬扬的社会舆论很快平息了。城管壮汉专门找到了宁晗,握着他的手哽咽地说:“谢谢你,救了我,救了我们全家。”
宁晗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烧乎乎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打不相识,城管壮汉成了他手风琴的铁杆粉丝。为了给他找一个更好的演出地点,城管壮汉到处托朋友找关系,逢人便说,我就是那个差点成了暴力执法的城管,不厌其烦跟有关部门讲险些成为冤案的澄清过程,反复强调宁晗善良,是好人。管理部门的人都还记得这轰动全市的新闻事件,被事件中曲折离奇的故事所打动。正好市中心步行商业街又扩建了一个休闲小广场,他们首先想到了宁晗。
步行商业街行人如织,采购了大包小包的人们走累了,都愿意到小广场小憩片刻。这时,宁晗的手风琴就会响起,那或雄壮、或悲伤、或婉转、或庄严、或低沉、或高昂的乐曲涤荡人们身心的疲惫。人们都愿意到这来听琴,还想看看轰动一时的传奇小伙子是什么样的。很快他的演出收入就直线上升。
那几天,有几个人总来看他的演奏,还不时地问这问那,从他们的谈话里,他感到这几个人也是音乐圈里的,后来才知道那几个人是市里几家大型商业演艺公司的猎头,美称为“星探”。很快几个演艺公司找到他,希望独家和他签订演奏合同,有一家演艺公司甚至愿拿出比别人高出三倍的报酬,要买断他的演出权。几次接触下来,他选定其中四家演出公司,演出报酬、时间、方式、地点他都不太计较,唯有在不签独家演出合同,每周晚上分别给四家公司各演出一场,剩下时间必须由他自由支配这几个条款上,他丝毫不退让。尽管演艺公司给出的报酬很诱惑人,一晚的收入能顶原来好几天挣的钱,可他依然不为所动,不想把自己抵押给商业演出,更不能把自由当商品卖了。既然不缺钱了,不用再为生存而拼命了,那就应该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逛逛街,看看电影,听听音乐会,让为生存而绷紧了快一年的神经放放松。当然,这也包括去商业街小广场拉拉琴,没有了挣钱的功利目的,近距离和那些铁粉接触,接受铁粉们的赞赏和崇拜,那精神上的满足想一想他都很享受。经过几轮谈判,几家演出公司居然都同意了。
八
深夜,参加完商业演出回来,他独自坐在出租车上,望着灯火辉煌的大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喧嚣躁动的城市宁静了,奔波熙攘的人们安睡了。然而,明天大街上又将拥满一眼望不到头的滚滚车流,人行道上摩肩接踵的行人又将开始新一轮周而复始的奔波,向明确或不明确的目标探索,在坎坷或不坎坷的道路上寻进。车轮摩擦在地面的沙沙声,犹如零号的粗砂纸打磨在锈蚀的钢管上,滞涩硌棱,他的心中一阵怅惘。
自从签约了四家演出公司,他以为不会再像以前那么辛苦,但事情并不是他所想象的。每个商业演出,他的手凤琴独奏都穿插在别的节目之间,不是他预期的集中在一个时段,演完了就可以走。每个公司都把他的《黄河组曲》作为压轴戏。这样每场商业演出,虽然他拉琴累计三十多分钟,可他却要从头到尾跟完两个半小时全场演出。演出结束,清理完舞台,吃完夜宵,坐车回到驻地,常常已是凌晨两点多钟,有几次他累得竟和衣躺在床上睡到了中午。尽管这样他还是不愿放弃街头演出,他喜欢那种轻松的氛围,在那里他可以随意地和观众互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弹琴,只有在这个环境里,他才感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然而睡眠不足,他常常感到头昏脑涨浑身乏力,在坚持去小广场拉了几次琴之后,心有余力不足的他终于放弃了。
可是近段时间来,几个演出公司的态度有了明显变化。刚签约时,每个公司都是车接车送从不懈怠。然而,随着他的新闻热度减弱,接送的车停了,随即有两家演出公司提出再增加演奏曲目,延长演出时间。看到他们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面孔,他终于明白了,他的演出不值公司给出的价,可演出公司并不傻,他们考虑的是音乐以外的东西,想拿他新闻人物的身份做噱头,挣钱。新闻是有时效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新闻的边际效益递减,最后老旧的故事被扔进废纸篓。
过度疲劳,免疫力降低,那天深夜,确切地说是凌晨回到出租屋,他感到阵阵寒冷,上午浑身滚烫,骨头节酸疼,用体温计一量38.7℃,以为是感冒了,挺着没去医院,吃了点药睡下。一睡睡到第二天上午,醒了高烧仍然没退,下午时分他实在挺不住了,只得给张昊卓打了电话。张昊卓开着车,带着两个小伙子把他送到了医院,一查已经转成了肺炎,他不得不住院。
出院的那天,张昊卓开车把他送回出租屋,嘱咐他好好休息,什么也别干。他听了苦苦一笑,现在除了休息,再也没有什么可干的了。住院的半个多月,他不能演出,几家演艺公司以不能履行合约为由终止了合同。张昊卓走的时候,临出门又转过身来,望着他犹豫半天问了句:“到底要什么,你好好想一想。”
是啊,到底想要什么呢?街头艺人并不太多的收入他并不十分在乎,反正也不缺钱,可那份艰辛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做街头艺人确实没有人天天管着你,也不用再看上司的脸色,小心翼翼维持关系,夹着尾巴做人。可他却从来没有感到挣脱一切束缚的惬意,从来没有享受到心旷神怡的自由。生存需要经济支撑,他不能没有钱。然而金钱居然像驱使奴隶那样压迫盘剥他,犹如一座山,把他整个躯体连同心灵都压成了薄薄的一张纸币。他只要一天不演奏,就意味透支了一次维持生存的储能,在应该守恒的收入、支出的分子式中,分子越来越小。这是他要的、他所追求的吗?当这个念头蹦入脑海,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得一激灵。
初始的信念一动摇,他开始怀疑起自己,一连几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呆呆地发愣。那些日子他像在沙漠中行走的人,干渴濒临死亡,突然看见前面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一泓清水波光潋滟,他奋不顾身冲了过去,可越走那清水离他越远,及至意识到那是虚幻的海市蜃楼时,眼前一黑倒在了沙漠上。痛苦把他的心噬咬得鲜血淋淋。他开始失眠了,好不容易睡着了,却一个梦魇接着一个梦魇。应该出去拉琴了,看病住院花了不少钱,房东又打电话催要房租,可他感到浑身疲软,打不起精神来。并且即使他能去拉琴,也没有了演奏的地点。好几个月不去拉琴了,原来的固定观众早已散去,商业街小广场的演奏地点已经让管理部门重新划给一个吹萨克斯的小伙子。
夜深了,玻璃窗外那一幢幢高楼的窗户像被涂了墨汁的一排排黑框,他依然没有丝毫睡意,躺在床上看着电视里的香港古装武打言情剧,这些穿着古代服装,说着当下时髦流行语的电视剧,常常有舒乐安定的镇静效能,使胡思乱想的脑子静下来,睡一觉。不知过了多久,床下一阵窸窣的声响,是隔壁拼租的那两个小伙子又忘了关厨房的水龙头吗?水溢出手盆淌到地上,水线像飞快蠕动身躯的蝰蛇,迅速爬过床腿,跃上了床铺。身体触碰到液体样的东西,凉凉的,滑润得像是水,黏稠得又像油,他猛地睁开眼睛一看,一条非洲巨型水蟒,正蜷曲身子将他死死地缠住,随着每一次呼吸,他的身子被越勒越紧,终于停止了挣扎。巨蟒在他命悬一线、脉若游丝时,张开大嘴将他一点点吞噬。非洲巨蟒的腹部顿时隆起一个沉重的大包。这时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屋门被撞开。受到惊吓的巨蟒,赶忙把吞下去的他吐了出来,就像它在非洲为了轻装逃命,情急中把刚吞进去的整只羚羊吐出来一样。父母走到他的身旁,只一年多,他们像老了好几岁,他们拉着他的手,说着他听不清的话,一向威严、常爱用结论语气居高临下跟他说话的父亲,声音哽咽了。他不敢相信,只觉得那情景多温馨、多美好。他想坐起来,扑向他们的怀抱。可整个身心还被一个梦紧紧地拽着:手机响了,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谁?是艾妮吗?他正要接,对方却挂断。片刻,手机一振,发过来一段视频,艾妮侧身站在他们俩常去的河边,身旁的那棵大柳树一如他们热恋时那般葱翠。她踽踽徘徊在河边,若有所思地望着湛蓝深不见底的河水。突然,她转过脸面对着镜头,一脸憔悴,嘶哑的声音说,宁晗,你在哪?告诉我,我去找你。说着纵身一跃跳入河中,河水即刻淹没了她。他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想大声呼喊艾妮,但嗓子像被大力胶粘住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急得他在水里手忙脚乱呛了好几口水。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心怦怦狂跳不止,盖在身上的被子踹到了地上,放在枕边的手机也被拨弄到门口。一缕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暖暖地投在他的身上,窗外响起汽车马达的轰鸣,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想想刚才的梦和梦中之梦,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绝望,刹那间悲从心来,他双手环抱着曲起的双膝,佝偻身子埋下头放声恸哭……
(后记:这些事快过去两年了,宁晗的父亲一直不愿跟别人说,觉得丢人。宁晗还是从南方回来了,找了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朝九晚五上班下班。曾有人跟宁晗委婉地提起到南方的事,他有问必答,全然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他不认为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凡是经历过的都是财富。他每天下班都要拉一会儿手风琴,弹得最多的不是最拿手的《保卫黄河》,而是《黄河愤》,反反复复地弹奏从悲伤到愤怒之间的过渡——彷徨、犹豫、寻找、抉择,他在音符和旋律里一次次地揣摩,不断地修改。另外,补充一句,宁晗和艾妮都还单着,或许,他们都还在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