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繁星之名
——浅谈艾伟近年中短篇小说创作
2022-10-21欧逸舟
□文/欧逸舟
十多年前,我曾不只一次听孙吉民老师(当时他还在鲁迅文学院教学部任职)提起艾伟的《风和日丽》。我那时年轻散漫不以为意,但对孙老师有着纯然的信任,他对艾伟的赞叹热烈而持久,对那部作品没能获得更广泛的认可与更高的荣誉多少有些耿耿于怀。无论如何,“艾伟的长篇极好”,这个印象几乎成为一个“知识点”,从此嵌入了我的记忆。
直到我成为一名编辑,每个月如渔民般孜孜以求地在茫茫文海中寻觅、捕捞好的小说,思绪也随渔获的丰寡而不断起伏。因此当我作为一个编辑读到艾伟的小说——我记得最初是《在科尔沁草原上》,然后是《敦煌》——感受也更加复杂:他对小说的篇幅结构有着卓越的掌控力,并不是只会写长篇,短篇似乎更好(我承认我对短篇小说有偏爱),中篇竟也极佳。真是神奇。当我有幸作为责编去细细审读作品时,有时甚至忘却了校对的责任,贪婪地沉浸在阅读的快乐中。
在艾伟的作品里,我读出了一种圆润、光滑、坚实而又完整的质地。我所说的完整,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而是类似我家乡的寿山石,雕刻者对石头所做的——是雕刻,是塑造,但更多的是显现,显现石头自身的言说。显现是对真实的还原,更是意义的苏醒,由此我感受到一种完整。似乎在某个阶段,过于完整的作品因存在可能性的匮乏,而被批评家们视作一种小小的缺憾。在今天,太多的开放性文本甚至让我怀疑作家们是否养成了惰性,是否缺乏把握人生把握命运把握整体性的勇气。但艾伟的小说总是能让我读到笃定的底气,他并不以刁难读者为趣,作家与读者共同观看命运光临,就像雕刻者与欣赏者共同领悟石头的言说,多么可贵呀!
这份可贵也并非我独自享有的,而是早已形成通识。关于艾伟的小说,无论长中短篇,都已有太多精妙的论述与剖析。因此当我被赋予了阐释的自由,便忍不住想借由一种外在于文学的方式,可能太过冒险,也许过分浅薄,甚至可谓儿戏,但我不愿错过这个宝贵的机会。我想要尝试借艾伟的小说,将人类的命运转译成繁星的语言。
火星的愤怒
在占星学中,火星是勇气与行动力的主宰,因此我由火星说起,来展开我的冒险。
无论是在希腊、古罗马神话还是在我们文明远古的自然崇拜中,火星都被视为一种充满激情而又冒险的、勇敢而又鲁莽的、富有创造性同时也极具毁坏性的存在。它有一张愤怒的脸孔,“没有愤怒,就没有正义”,如罗翔老师所言,作为一个象征符号的火星,它所投射的意识面向,在我们的美好愿景中,往往是一体两面的。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我不是故意曲解这句振聋发聩的至理,从具体语境回到真实世界中,愤怒更多时候是与敌意、暴力、罪恶……联系在一起,是什么让我们坚信自己会是一次宣泄愤怒的事件的受益者?是什么让我们试图为一桩昭然若揭的有预谋犯罪进行辩护?
这是我在读到《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时,心中浓稠的困惑。
我总是对短篇小说有更多的偏爱,认为短篇小说是更能展现想象力、爆发力与叙事才华的体裁。而我坚信艾伟是通晓短篇小说叙事奥妙的小说家,好奇他要如何呈现这样一次现实生活的意外事故。《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并不暴力也不激情,相反,艾伟的笔调克制到令人感到压抑。他很有耐心地写主人公俞佩华完成服刑回归社会的前一天,也即她在女子监狱的最后一天。明天之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她能适应吗?阔别十七年的社会生活,逝去的亲人,弥散的亲情,一切都触不可及。她渴望吗?她会怎样生活?她能保持温驯吗?她会有什么样的行动?她还有表达自我意志的能力吗?
火星的发问被艾伟轻轻摁住,《肖申克的救赎》对我们心识的规训亦被他解除。不止于此。他静默地言说。
也不仅仅是《哈姆雷特》,无法抑制的暴力,阴差阳错的谋杀,佯装无事地生活,无法掩藏的破碎,虽然这是火星所关注的。俞佩华为什么会去看这出戏,她是想看戏剧如何阐释或演绎自己的悲剧吗?我想这不是她在乎的。但她一定在乎什么,才会行动起来。
她在乎曾经的狱友黄童童,看这场戏能见到狱监方敏,能问一问黄童童的近况。
但黄童童已不在了,不在女子监狱了,她还能在哪儿呢?
真正的戏在尾声处。作家与读者与方敏与陈和平一同看着俞佩华爆发狰狞。
这才符合火星的期待。去愤怒吧,去燃烧吧,去宣告你的意志,震颤所有人的心灵吧!
小说戛然而止。
回到我的困惑。
为什么我坚信我们会是俞佩华宣泄愤怒的受益者,相信她必是情有可原?显然她的手段是决绝的,且冷静地将秘密保守了九年。我们很难以激情犯罪作为辩护。为什么我没有去共情这位无辜受害的男性,而是不断试图为俞佩华开脱,相信她并非一个冷酷的凶手,并非一个狂暴之徒?或许是因为她温驯地完成自己的刑期,或许是因为她对黄童童非比寻常的关切与呵护。总之,在小说的留白之处,我尽情地想象她拥有充分的动机,拥有火星赋予的行动的“正义性”,她所犯下的罪恶只是为了自我保护,只是为了复仇,只是被缺失的信息误导,只是遭到了命运烟尘的蒙蔽,做出了无可挽回的错事。
每当命运大戏上演,我们总是要根据票面信息去寻找我们的座次。
我相信也会有人认为,那是一个真正冷血的罪犯,不值得任何同情与理解。或许这才是火星的真相。漆黑夜空中燃烧的赤瞳,实则是一颗寂静的荒土,被一抹幽微的烟尘笼罩着。
金星之美
在《过往》中,我读到了一种极为强大的金星能量。
金星是夜空中最亮的一颗星,它所主宰的是爱与美,特别是对美的执着,是对艺术毫无保留的追求。它决定了一个人与美的关系。在占星学里,如果一个人的星图中,金星处于一个良好的位置,落在一个合适的星座,且与其他行星形成了良性的角度,那么这个人将天然地与美密切相关。他/她就是美的世间化身,或者是拥有美的外形,或者是拥有美的创造力,并且能从他人身上获得助力。
然而星星对命运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很难获得全然纯粹的美的愉悦,因为星图往往是复杂的,星星的力量并不均衡,要达到我们憧憬的和谐,势必存在某种牺牲或缺憾。
金星的英文名称Venus,源自古罗马神话中的爱神、美神维纳斯,而在古希腊神话中,这位女神的名字是阿佛洛狄忒。古罗马的维纳斯,象征的是美的圣洁、恩慈的光辉,她像个洁身自好的idol,偶尔的绯闻也是营造了一种清冷的破碎感。而阿佛洛狄忒则是一位狂热的、纵情的、毫不遮掩自己欲望的女神,在她所到之处,留下的尽是关于情欲、嫉妒、争斗的故事,几乎能与宇宙之神宙斯相提并论。维纳斯与阿佛洛狄忒分别代表了金星的两种神格,和火星一样,对爱和美的追求同样是一体两面的,但在两种文明的神话传说中有着如此泾渭分明的展现,也是很有意思的事。
回到《过往》。在这个小说的创作谈中,艾伟曾谈及,“关于母亲,在我们的文化中几乎有着神格化的寓意,母亲这个词自带光环,代表着仁慈、奉献、宽容和爱等美德。其实没有普遍意义上的母亲,我们生活中的母亲个性各不相同,也并不全然是那么完美的。”一个在我们的文学谱系中鲜见的并不仁慈也不宽容的“母亲”,催生出了一部丰富、饱满的作品。每一个母亲都不是生来就是母亲、想做母亲、会做母亲,母亲是一种被习得的身份,但对母爱的渴望又是人的本能,我们天然地渴望母亲的呵护与关注,母爱的缺失有时也会造成孩子的某种人格缺陷。《过往》就是由子一辈的三兄妹秋生、夏生、冬好的人生际遇,还原一个看起来不太称职的母亲。他们的人生各有各的苦楚,而痛苦的根源在于母亲。
为什么不责怪父亲的缺失呢?
因为父亲太爱母亲了,父亲的一生都献给了母亲。父亲为母亲写剧本,在精神和行动上都完全地支持母亲追求自己的艺术道路,却遭到了母亲的背叛。他无法承受这一切选择了悄然离去。
而母亲,相比夫妻之情、子女亲情,她更在乎的是自己的快乐。在舞台上散发炫目的光彩,她是维纳斯的艺术化身;在生活中,她的刻薄、淡漠、不忠都是因为过于炽热的欲念,她是阿佛洛狄忒的凡间模样。
直到生命开始倒计时,她忽然由神跌落凡间。她回到子女的身边,演绎了丈夫生前留下的剧本,默许了夏生与庄凌凌的爱情,手刃了秋生的仇敌,她仍然不敢面对冬好,但我们相信她和子女、和自己完成了和解,无论是作为一个艺术家,还是作为一个母亲,抑或作为一个女人。
和解固然是感人的,但真正触动我的是小说中众人对剧本的执着。现实层面的故事其实是围绕这个剧本展开的,它是如何被发现、被争夺、被设计、被演绎,秋生暗中把本子交给夏生的女友庄凌凌,又借孙老板之手推动剧团排演,过气的庄凌凌试图借此重新崛起,正在上升的新星王静也渴望以此登顶,母亲则展现她非凡的“才华”,她激化庄王二女之间的矛盾,借力打力,顶替庄凌凌成为该剧的首演女主角,又让王静来承担罪名。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故事闭环中几乎所有人都认可这个剧本,相信它能够成功,它也真的成功了,虽然它的成功来得太迟——这是父亲生前为母亲苦心撰写的本子,它是为了母亲而存在的,它是为了将母亲推向更高层面的成功、更广阔的天地、更大公约数的认同而存在的。无论如何,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都付出了努力,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由此获得了作为艺术作品的绵长生命力。这就是我说的金星的能量。爱也罢,恨也罢,痴心也罢,纵情也罢,一切都会成为过往,唯有美的记忆永存。
狩猎的月神
天空澄明的时刻,最常给我们带来惊喜的星象,是金星伴月。在金星之后,我想聊聊关于月亮的故事。
占星学中的月亮是感性的主宰,也被视作与家庭、母性有关。其实《过往》也是一个月亮属性很强的作品。唱《奔月》的嫦娥回到人间,月落日升,周而复始,人生的规律如同月相。好的文学作品就是这样多维,我们可以轻易找到它的入口,却又道不尽它的意蕴,沉醉在阐释的迷宫中。
在我们的心识中,感性往往与易变、善感、敏感、脆弱之类的情绪相关联。人的情绪似乎也确实会受到月亮的影响,新月意味着希望,满月则使人暴躁(比如狼人的传说)。不单是人,“涛之起也,随月升衰”,说的便是月亮引力对海水的影响形成了潮汐现象。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满月寄寓了人们对团圆的向往。虽说如此,引发诗兴的却往往是孤独感,人在孤独之中,才会感怀月的圆缺,而不是在团圆时刻对着天空大声呼喊:“老天爷啊,我可太幸福了!”
也正因此,我想借月亮,说一说《小满》。
小满是我最喜欢的节气,物至于此,小得盈满。很多年前我曾经憧憬过,如果我有一个女儿,不管她姓什么,都给她起名叫小满。不亏不缺,盈而不盛,简单朴素而又充满智慧,是我觉得对小娃娃最美好的祝福。但当我满心欢喜地打开《小满》,发现小说中的小满,并没有过上这样的生活。
小说中,白氏夫妻中年失独的痛苦,是由第三人喜妹转述。喜妹是孩子的姨娘,二十年前来到这个家,几乎成为家中的一分子。白太太度假散心归来,即刻让喜妹带她去见了小满。为了白家的团圆,二人锁定猎物之迅速,如同最好的猎手。
小满是喜妹的远房侄女,白家找小满帮忙代孕,给她家二十万。有了这二十万,小满家可以盖房,可以给哥哥结婚,重要的是,他们形成了一致的观点——谁也看不出来,小满还跟以前一样,家里却有了一大笔收入,何乐而不为呢?
在喜妹这个远房姑姑的眼中,让小满代孕,既可以解决白家的问题,又可以帮衬小满一家,作为中间人,她觉得自己是在积德。
伤害却就此展开了。小满还是一个处女,却不得不成为孕育别人孩子的容器。先前提到过,母亲是一种被习得的身份。学习有快有慢,《过往》中的母亲是到生命的最后阶段才开始学习做一个母亲;而小满,当胚胎被植入她年轻的身体时,成为“母亲”的意识就已经在她的脑中生根。而孕育着白先生的孩子这一事实,也伴生出小满对白先生的特殊感情。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狩猎啊。最终,猎人们携手夺得了心爱的珍宝,一个家庭重新拥有了圆满的快乐。而失去一切的小满回到村里,心智早已散乱,她不可能再获得幸福,甚至平凡的生活也离她越来越遥远。
从猎人到猎物,一根箭串起了三个母亲。一个中年丧子的母亲白太太,一个有儿子却宁愿当作没有、对他充满绝望的母亲喜妹,一个则是被迫代孕的小满,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说,小满成了母亲,却从未真正拥有这个孩子。没有人认为小满会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母亲,而当她将要被剥夺这一短暂的身份时,她的应激反应向所有人宣告了,这是一个真正的母亲,她会捍卫自己的孩子。
感伤之余,我认为《小满》中写得最立体的,是喜妹这个中间人。看似温和的白氏夫妻,实则都是杀伐果决的狠角色。喜妹则不然。她热衷地参与这件事,也并非无脑地听从命令。小满是她推荐的,她相信这对双方都好。在小满怀孕养胎的过程中,喜妹的心情也是错综复杂的。她不是白太太的代言人,她也不仅仅是以一个远房姑姑、保姆姨娘的身份来面对这件事。她在二十年前撒下自己的儿子不管,来到白家,给白家的孩子喂奶,她是把自己视作白家孩子的另一个母亲。小满所孕育的新生命,也是她迫切渴望的,在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身上无法得到的新的圆满。对小满受的苦,喜妹不是没有同情和悔意;对小满一度有些膨胀,憧憬自己将会得到的幸福,喜妹的情绪则更为微妙;得知小满成为村口的疯女人,她的心中不是没有怜悯与忏悔。但小满和喜妹的儿子建国一样,是被关在喜妹心门之外的人,他们不能给喜妹带来幸福。尽管喜妹此刻紧紧守护的,也并不是属于她自己的幸福。
我又想起古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阿耳忒弥斯,我童年时期最热爱的一位神话人物之一,她是阿佛洛狄忒的反面。她曾向父亲宙斯许诺要做永远的处女,却又是命运女神选中的接生神,主管着狩猎、自然、弓箭、接生、战争(她是一名强大的战士)、疫病与死亡、康复、未婚少女、净化以及生育。在远古时代,很多狩猎行为是在夜间进行的。女性的生殖能力也从另一侧面决定了猎物与狩猎结果的多寡。月亮,狩猎,繁衍,净化,女性,看似无关的元素紧密相连,受到阿耳忒弥斯严苛而又慈悲地主宰。而我们以为与月亮有关的敏感情绪、家庭圆满、母性呵护,在这位女神身边,至多算是个次密接吧。
我想,或许喜妹也是月亮女神的一位侍女,拙劣地模仿着月神的姿态,她渴望欢乐与满足,但也不得不面对硬币的另一面——厌倦与绝望。甚或,她只是一支箭,在主人发箭的那一瞬间,在追逐猎物的那一瞬间,她虽曾起心动念,却也无力改变命运的安排。
迷失的太阳
太阳的要素毫无悬念。自我,自我意志的实现,自尊,自恋,自私,自大……太阳有多么炽热,它所诠释的ego就有多大。我们毕竟是生活在一个以太阳命名的宇宙星系中一颗小小的星球上,很难真正理解太阳究竟有多大。同样,我们每天与爱人、孩子、父母、同事、朋友紧密接触,但对他们的真实自我往往知之甚少。我们在一种并不推崇过多地表达自我的文化中成长,甚至可能对自己的自我都感到陌生。
太阳星座也是我们认识占星学最初接触到的知识,黄道有十二个星座,人就依此被划分为十二种个性。简单直接,这是太阳的效率。不如,我们就以太阳的效率走进《敦煌》。
《敦煌》的开篇很缓,像冬日的太阳慢悠悠地升起。外地女孩小项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永城电视台,她和周菲(一个情感经历远比她丰富的歌舞团演员)成了好朋友。周菲见证了小项与外科医生陈波结婚,这是一对看起来非常般配的璧人,但小说也借周菲的视角告诉我们,其一,小项并不像她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她保守着一些自己的秘密;其二,陈波是一个洁癖很严重的人,他的职业使这个问题变成了优点,他似乎是一个淡漠的人,但对小项有着难以抑制的狂热。
我读到这里,好像是有事耽搁,就放下了书,再读已是很久以后。但重新进入故事似乎没有任何困难,感觉自己像是小项与陈波的一个远方亲戚,或者不算亲密的朋友,偶然参加了他们的婚礼,也曾祝福他们百年好合,对他们婚姻生活的细枝末节并不关心。虽然如此,却牢牢记住了这对小夫妻,而阅读的停滞模拟了一种“事后听闻”的状态,增强了“八卦感”。后来的他们过得好吗?我带着这样的关切读完了小说。
用一个今年新学到的词来形容,对某些女性而言,婚姻似乎是一个“醒花”的过程。比如周菲,在小项还没经历过一次真正的恋爱的时候,已经从周菲那里得知,很多男性偏爱撩拨已婚的女性。当时的小项对此嗤之以鼻。然而当她与陈波走进婚姻,一年之后女儿豆豆出生,婚姻的要素似乎都已按部就班地完成,事业上,她也逐步打开局面,像一枝终于吸饱了水的芍药,精神抖擞地准备敞开自己。爱情,或者更准确地说,激情,却没有出现。她先是对副台长韩文涤产生了爱慕之情,但和陈波一样,韩文涤并不是那个真正的赏花人。由倾慕到母性的怜惜,由一种尴尬情境滋生的暧昧之情,却又爱而不得,无处安放,小项对韩文涤的爱恋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仿佛是激素的误导,是距离产生的美感,是诸多“非爱”的感受集结,是一旦得到回应就会迅速破碎的一种爱的假象,但又不能完全否认它存在。此时的小项,还和婚前一样,更追求精神性的满足。此时的小项,还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还不知道激情是什么,还不知道自己真实的渴求。小说关于这段感情的描写极其细腻,真实得令我吃惊,仿佛自己的任何小心思都会被看穿。
在韩文涤之后,小项遇到了卢一明,欲望一触即发,熊熊燃烧。这段炽热的感情很快就遭到了乌云的遮蔽。陈波并没有像小说开头说的那样尊重小项的隐私,他在小项的日记中发现了她的背叛。婚姻陷入了泥潭。陈波无法释怀,又无法放手,唯有将愤怒和痛苦注入对小项的折磨。起初小项还认为自己是爱陈波的,她尝试过赎罪,也提出了解决方案。但一朵盛放的花要如何重返未开放的模样?等待她的只有枯萎、花尽。这段婚姻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走下去的。
我完全沉浸在对故事的复述中无法自拔。这种虐恋情深相爱相杀的故事读起来有强烈的危险的快乐。我希望小项离开陈波,发现她无法离开后,又希望陈波能够放下痛苦,发现陈波放不下,又希望小项快离开他;小项和秦少阳在一起后,我希望故事赶紧结束,再不结束,陈波就会再度出现,果然如此,小项不得不赶走秦少阳,重新回到陈波身边。然而破镜重圆是一个伪命题,陈波不只是一个精神上有疤痕的人,这疤痕还有很严重的增生。直到陈波告诉我们,小项买了砒霜,故事仍然没有结束。我甚至忍不住发出一声哀叹:“求求了!”尽管如此,尽管这段悲剧的无限延宕疯狂弹拨着我们脆弱的神经,谁又能真的放下这个故事,不想要一个真正的结局?
小说的最后,小项离开了永城。有意思的是,小说名为《敦煌》,艾伟却并没有让故事在敦煌结束。小项去了敦煌,寻找卢一明曾经的踪迹,但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最后的最后,小项来到拉萨,在神圣光晕的照拂下失声痛哭。小说虽然终了,故事却没有结束,人生没有结束,命运的捉弄没有结束,我们对命运的抗争也没有结束。
那么太阳的能量在哪儿呢?
在恣意燃烧的激情时刻吗?在乌云密布乃至狂风暴雨中吗?在命运的翻云覆雨手背后冷眼旁观着吗?还是,只是短暂地以秦少阳的面目出现,让我们误以为再错误的人生都能得到救赎吗?
我以为,太阳就在他们的痛苦之中,在小项的痛苦中,也在陈波的痛苦中,甚至在卢一明的痛苦中。一个懵懂的、麻木的、妥协的人会痛苦吗?恰恰是因为自我力量的觉醒,就很难再融于这个规训的世界。自我是如此灼热、蛮横、虚荣、固执、自大、冷漠,它是我们个性的核心,它有着强大的引力,繁星围绕着它运转,有些滋养着它,有些制约着它。当它以自信与活力的状态显现出来,我们就将沐浴在它温柔而坚定的光芒中。但若它有所缺失,胆怯,虚张声势,当我们望向天空,那里没有太阳,一切都在迷雾之中,盲目地奔走,互相撞击,互相伤害,直至碎为微尘,茫然落下。也许是偶然,但更多的是命运,它们恰好就落在了《敦煌》。
最后,水星的絮语
在未竟的言说里,还有许多故事,比如《乐师》《小偷》《幸福旅社》《在科尔沁草原》,还有艾伟最新的长篇《镜中》。(尽管我偏爱短篇,但也必须承认,长篇小说的价值在于帮助我们对抗虚无。)这些故事同样演绎了太阳的自我、月亮的敏感、火星的躁动、金星的爱欲,还有我来不及谈论的水星的思虑、误会与错过,木星的乐观与盲目扩张,土星业力的压抑与蜕变……但星空是望不尽的,命运是说不尽的,而篇幅是有限的。感谢主持人以足够的耐心与宽容,给我胡乱涂抹、游走的自由。也感恩艾伟的作品足够丰饶,恩赐我调皮的勇气,得以借由繁星的名义,在语言的游戏场故弄玄虚,牵强附会地搬挪抽象的辞藻。
此刻我是否又太过卑微,忘了最初的勇气,而落入水星的陷阱?但愿我没有浪费自己的好运气,在这一场毫无计划的阐释的狂欢中发现了命运的、文学的些许真相,哪怕只有只言片语,或将得到某些关于偏见与盲点的警示。
但愿,我的冒险是有意义的。
我深深相信,大地上发生的一切都映照在天空中,繁星亦会演绎我们的爱恨,如在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