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味道(组章)
2022-10-21陈西峰
□陈西峰
小推车
小推车,在我们老家特指独轮车。
我最早见到的独轮车的车轱辘是木头的,木轮边缘有铁皮包着。车轱辘两侧用木条做成两个扇形的平面,车轱辘上方是木头做成的架子,中间有个竖梁,整个车型前窄后宽,两个车把向外撇着。拾柴火或搬运粮食时,就把东西放在两侧,用绳子捆好,便可推着走了,比肩扛手提要轻便得多,运载的东西也大大增多。一些做小买卖的,比如换娃娃、卖豆腐的,经常推着这样的小车走街串巷,行与停都很方便。有时候媳妇儿回娘家,丈夫会用小推车把他们送去。孩子穿着新衣裳,闺女戴花,小子攥着玩具,坐在左侧。媳妇儿围着花头巾,穿着漂亮衣服,满脸挂着笑,坐在小推车的右侧。两个车把后边各有一个小铁环,用襻拴上,男人把它搭在肩膀上,弓起身,稳稳地向前推行,在乡间的土路上,一步一步丈量着欢乐和幸福。
后来小推车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胶皮小推车。木车轱辘变成了胶皮车轱辘,上面做成了簸箕型的斗子,车把变成了直的。村里人常用推土,也用它推粪,家里盖房子垫宅基地的时候用的更多。一般推轻的东西是不用襻的,靠两个胳膊掌握好平行稍微用力就可以。如果推重物,比方说盖房时运土坯、搬红砖,就要带上襻。所谓襻,就是麻绳或者结实的布条,两头做成环,套在两个车把上,搭在肩部,靠肩部的力量,要比只靠两个胳膊去推车省很多力气。
推车表面上看挺简单,实际上挺讲技术的,最要紧的是掌握平衡。我的推车技术是挑河时练出来的。1977年秋后,地里的庄稼活儿干完了,公社要拓宽九排渠,开始组织人力出河工。九排渠距我们村东三里远,上宽三十米,下宽十米,深近八九米。每个生产队分一段,全公社的人在十多公里的河道内展开热火朝天的竞赛。装土的是一拨儿人,推车的是一拨儿人。装土的人用铁锨打出方来,脚轻轻地一蹬,腹部朝铁锨的横把儿一压,两只手一上一下握住锨把,一较劲儿,一锨土就直直地放进了小推车斗子里,六铁锨土就装满一斗子,最后一锨土往小车车斗子上一撂,小推车受重会两侧晃一下,装土的人把空空的铁锨往上举一下,“啪”的一声拍一下车上的土,很有大功告成的潇洒。一车土大约有三四百斤,在平地上,戴上襻还可以推得动,推到河的底部,因为河坡高,只靠一个人是推不上去的,这时就需要另外一个人拉上去。
有时候太陡的河坡,人力难以拉上去,便用牛在前边拉着。一个上了岁数又特别认真的人牵着牛,牛带着“构头”拉着一根粗粗的绳子,绳子末端有一个铁钩子,拉车时挂在小推车的前横梁上,牛拉起来绳子倍儿直。推车人戴着襻,双手扶着车把,保持车的平稳。因为有牛拉着小车,人并不太费力,但是,推车人不能耍滑,还要自己用些力,让襻始终处于用力的状态中,以防牛突然间停下,或小车碾压到了什么东西,忽然抖一下,这样钩子会脱落下来,此时车正在陡坡上,会突然翻滚下来,极容易砸伤人。老人们说过,挑海河的时候曾经出过大事故,翻滚的小车就砸死过人。因此,赶牛的老者是非常受尊重的,大多是稳当认真的人干这个活。车到了坡顶刚进入平地,推车人向前猛一用力,铁钩离开了小车,推车人自己把土推到十几米远的坡上,把土倾倒出来,然后再回到河底去推土,周而复始,靠着这样的小车,人工推土清淤河道、筑堤打坝,想想也够不容易的。
小车若在平地上,不会推的,是人推着小车,会推的,尤其是技术好的,还能倒拉着小车走。空车下坡时,用两个小车的支腿挨着坡滑下去,既省力又好玩儿。我曾经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学会了倒拉小车,这也是一个能挣满分的劳动力的象征。生产队长高兴地说:“西峰行了,可以出河工了!”可惜第二年我就上了大学,没当上河工。
后来我在城里生活,住的是平房。当时要在院里搭建两间南房,请来了十多个人来干活儿。买来的红砖卸在上百米远的路边上,在院子里干活红砖供不上,正巧工地有一辆小推车,我便自告奋勇去运砖。工人们都不信,说我可干不了这个活。我笑了,虽然我已经十多年没摸小推车了,但我的手一握住车把,好像瞬间肌肉唤醒了拉车的记忆,我倒拉着小推车就走,师傅们见了一愣,说:“哎呀,没想到你还是个行家!”我推了一车砖,卸下来,感慨道:“唉,如果有个襻就更好了!”我对师傅们说,没考上大学前,我在村里和你们干的是一样的活儿啊!一句话,拉近了我和工人们的距离。
现在农村的小推车已经很难见到了,人们几十年也不再干挑河挖沟的活儿,村里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了,小推车也就渐渐成为历史的记忆了。
刨花与锯末儿
志安六哥是个木匠,我高中毕业后曾经跟他学过木匠活儿。
六哥个子不高,总穿着一件非常板正的蓝色中山装,右耳朵上常夹着半截铅笔。他用的刨子是红木的,表面特别光滑,闪着油亮的光泽,我曾经两手拿起过,死沉死沉的,我现在才知道那是非常贵重的黄花梨。他干活时,总是先在木头上用墨斗打上线,然后在长凳子上把木头固定住,用刨子从一头向前推,刨出的木卷就从刨子的前孔处飞出,像一连串的花朵,煞是好看。后来每当我看到现做的涮羊肉,从大块冻肉上切下来一卷一卷的形状,便想起六哥的刨花。
六哥使用的锯都是手工的,锯条在长方形的木架一侧,这种锯要定期磨一磨,有时还要用固定的扳子把锯齿扳一扳,根据锯齿的大小,锯断不同的木头,往往锯齿越大,木头锯出的缝隙就越大,锯末儿也就越粗;而特别精细的小木头,则锯末儿很细。现在我常常想起一句民间谚语“拉锯就有末儿”,说的就是只要干活儿,就会多多少少见到成效,提醒人们千万别发懒。
六哥锯木头的时候一个腿蹬在木头上,眼睛盯着墨线,锯一抻一抻沿着墨线开始锯,锯末儿就哗哗地流下来,一个人锯木头需要手稳脚稳,这样锯出来的木头才会平整光滑,如果是很粗很大的木头,往往就需要两个人合作才能锯开。首先把大木头固定在稳定的木头架子上,两个人握住大锯的两端,两人站着的高度需要一高一低,据说这样拉锯的两个人就比较省力,而且不容易跑偏。位置一高一低的两个人来回一抻一拉的沿着墨线锯木头,配合默契。儿歌中唱的“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说的就是这种来回拉扯、不断重复的动作。往往比较粗的木头需要锯上很长时间才能锯开,也是对体力和耐力的一种考验。
过去在农村,刨花和锯末儿都是有用的。刨花是上好的柴火,可以用来做饭,点燃后起火很快,但是火会很快烧尽,而锯末儿大多是用来烧炕的,往往锯末儿引燃会很困难,这就需要先用别的柴火把锯末儿点燃,待灶膛里的火旺起来的时候,再把锯末儿撒进去,往往锯末儿刚燃烧的时候,火并不大,但是燃烧的时间特别长,很有耐性,炕也就热得时间久,而且更容易保持温度。
刨花和锯末儿像极了人的脾气性格,有的人一点火就着,雷厉风行,速战速决;有的人则是慢热型,需要慢慢地品,用时较长,而且越长越有味道。其实,夫妻二人往往也会这样,从表面上看,两个性格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两个人,却能和谐相处、恩爱长久,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异质共存、相辅相成的道理吧?
江米条
我对江米条怀有特殊情愫,因为它见证了我一个特殊的人生时刻。1977年12月15号,我参加了恢复高考制度以后的第一次高考。大约是第二年一月中旬,我收到了通知,让我到青县医院做体检。从我们家到县城有四十五华里,没有公共汽车,我只能骑着自行车去。两个小时以后,体检结束,只想尽快回家。我早晨来的时候,母亲给了我两块钱和一斤粮票,让我到县城花。我走进副食店,猛然发现了放在食品箱中的江米条,每一颗江米条就像半截小手指,黄黄的,外边还粘着一点点白砂糖,让我垂涎欲滴。我问了一下,一块钱一斤。我决定买二两在路上吃,服务员用杆秤秤了二两,把江米条倒进了用旧报纸做的小圆筒里。我花了两角钱,把这包江米条拿在手里,如获至宝地装进棉袄右侧口袋里,骑上自行车往家走。出了县城,我左手扶车把,右手不由自主伸到了棉袄口袋里,心里对自己说,要不先尝一个吧!于是手指头就把报纸捅开一个小口,右手的两个手指掏出了一颗江米条,慢慢放进嘴里。江米条进嘴的一霎那,外边的白糖落到舌头上,是那么甜!这时,嘴里边便涌满了口水。轻轻一咬,又那么脆,我觉得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理智又提醒我不能多吃,还有四十里路呢!
走了一小会儿,又想,再吃一个吧!右手不自觉地离开了车把,直奔棉袄口袋里,顺着刚才纸包的窟窿,又掏出了一颗江米条,放在嘴里。这一次,想慢一点吃,在嘴里边含着。一会儿,口水便把江米条洇湿了,软软的,躺在舌头上,上牙下牙一碰就把它嚼了。第二颗吃完了,我提醒自己,不能再吃了。
骑着自行车,两只手扶着车把,走了不到五分钟,脆甜的诱惑,却又让我坚持不住了。“再吃一颗”,心里说。但是又一个念头说:“唉,先别吃了,等一会儿吧!”但是另一个自己又说:“再吃一个吧,袋子里还有呢!”于是右手又不自觉地到了口袋里,摸出来一颗江米条。这一颗,我右手一直在嘴边拿着,先用门牙嚼一点点,含在嘴里,又嚼一小点,就像铡刀铡草一样,进一点,牙一咬,咬一点,再塞一点。一颗江米条,最少咬了三四次,才无奈地放进嘴里。此时,嘴里江米条已经成了泥,这才恋恋不舍地、慢慢地咽下去。就这样,周而复始,骑一会儿,吃一颗,总是觉得袋子里还有。
快到村边的时候,再一摸口袋,没啦!忽然间懊悔的情绪充满心头,怎么就没有留一点给老人呢?停下自行车,把包江米条的报纸圆桶从棉袄口袋里掏出来,我把报纸的窟窿撕开,真幻想着里面能再有一颗。但是,报纸里边只有散落着几粒江米条外面的白糖。于是把报纸放在嘴边,嘴张着,抖了几下报纸,几小粒白糖落进嘴里,微微的甜。想到没有能给老人留一点儿,自己吃了好东西却没让母亲吃,便觉得无限的愧疚,成为我心头一个不愿触碰的伤疤。
箩面记忆
农村人爱惜粮食,家里的面粉放久了生虫子,又舍不得扔掉,就用箩筛出来后照样吃。我小时候经常看大人们箩面,觉得好玩儿,一直想跃跃欲试。
一次我放学回家,母亲拿过小半袋面放在炕上,告诉我面里长了虫子,让我去箩一下。这一回终于轮到我上手箩面了,因此格外兴奋。
我把大面板放到炕上,把细箩找出来。面不多,值不得用大笸箩,有一个大面板就足够了。我用碗把面从面袋里扌汇出来,倒进箩里,端起箩,按顺时针摇动,面漏了下去。面越来越少了,箩里面只剩下像绿豆大小的小团团,这是面里的虫子,因为箩的转动,虫子蜷缩成了小团儿。细细端详,粉红色的身子,脑袋有一个小黑圈儿。我把虫子倒在另一只大碗里,很快小团儿的虫子身子伸直,开始爬动。我把碗端起来,在木板上磕两下,虫子受到惊吓,又变成小团儿不动了。我赶紧用碗从面袋里扌汇出面来,放进箩里开始箩。这样循环往复,面便堆在了大木板上。母亲拿来一个新面袋,把箩好的面放进去。
我的活儿干完了,处置虫子就成了我的乐趣。平时我经常喂鸡,鸡见到我端着碗出来,条件反射地围拢过来。我轻轻捏起虫子,那虫子在我的手指肚儿上蠕动着,像是要逃跑,又像是在表演。我把虫子扔在地上,虫子立马又变成一个小团儿。这时候,芦花老母鸡扑过来,一啄,虫子不见了。我想这应该是芦花鸡的节日美食啦!我又扔了一个虫子,瞬间又变成了另一只红公鸡的美食。院子里的其他鸡跑过来,你推我挤。我又多抓了几个虫子,冲着鸡群一扔,四五只鸡就抢起来。鸡伸着脖子,眼盯着地上,瞅准目标,嘴“噗”地一啄,虫子便到了嘴里。此时,你会觉得手里有虫子,鸡都围着你转,便有了成就感。
生过虫子的面蒸出的馒头会有一种虫子味儿,但我知道,即使是这种面,老人也是珍惜的,用它做的面食远远比棒子面窝窝头好吃。记得我箩完生虫子的面没几天,一次放学回家,刚进外间屋,只见屋子里热气腾腾。母亲正低着头,在弥漫的热气中从锅里把花卷往盖帘上放。盖帘放在风箱上,几个花卷已在盖帘上冒着热气。忽然,一个花卷滚落到地下。母亲赶紧拾起来,花卷已沾了土。母亲把沾土的花卷皮剥下来,递给我,说:“快吃吧!”我接过花卷,感觉挺烫,赶紧放下书包,咬一口花卷,软软的麦香味儿里夹着一点焦糊味,比起平时吃的窝头饼子等粗粮,不知好吃多少倍。
直到今天,只要是吃饭,我非常不愿意剩饭,总是“宁可撑了,不能扔了”。好些人讥笑我,说我不知养生,胡吃海塞。他们哪里知道那是童年饥饿的感觉教育出来的我对于粮食的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