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记忆
2022-10-20张文琦
张文琦
清 晨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来到书桌前打开了窗子。迎面扑来几粒雪花,微凉的空气一下子钻入鼻腔,驻扎进我的身体。窗子外是苍白色的世界,汽车碾过的地方留下了凌乱的印记,仿佛是白雪的伤痕。我叹了口气,想着如果是在乡下,大概会是另外一番模样。我伸出手轻轻摸过桌角的《额尔古纳河右岸》,这已经不知道是我第几次读这本书了,每一次重读都会想起童年待过的村庄。
白雪或许长着耳朵,我没有关窗,它们静静地落在窗台上。书中九十岁的鄂温克族老人把她的故事讲给了雨和火,那么我便将自己的故事讲给这纷纷扬扬的大雪吧。
从记事起,我就生活在内蒙古西部的一个小村庄。于我而言,那个小村庄便是我生命开始的地方,也是我心中割舍不下的“希楞柱”。书里的老人不愿意下山去“布苏”,而我的心也从未离开我的村子。
村子里的冬天是极美的,有时候一觉醒来,院子里满目皆白。纵横交错在白色之中的是无数个三条分叉的印迹,不知道是鸡的爪印还是鸟的,或许两者都有。这种印迹不是伤痕,更像是草地上点缀着零星的野花,使整个画面更加和谐。
每逢这时我都会裹着棉被趴在水泥窗台上,透过模糊的窗户纸满心雀跃地欣赏这院子里的美景。那时我们的窗子是木头的,上面雕刻了一些不甚精细的花纹,然后再覆盖上一层麻纸。隔着麻纸,窗外的景色自然看不真切,可正因为这不真切,反而为院子赋予了一种朦胧的美感。
彼时这种窗子便已经很少,现在大概只能去博物馆缅怀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唏嘘,当初奶奶时常念叨什么时候可以换成亮堂堂的玻璃,现在终于得偿所愿,可我心中对那种朦胧的怀念却怎么也挥之不去。那位九十岁的老人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而我,则对亮堂堂的玻璃“深恶痛绝”。
当然,村子里的夏天也别有一番乐趣。田野里是满眼绿色的庄稼,山上的野草疯长着,越过一座山,又是更加连绵的草地。儿时的我喜欢在山丘上奔跑,天地之间仿佛只有我一个孩童,寂寥的旷野中映衬着难以言说的欢乐。
那时我总会带上一个空的矿泉水瓶,用来装随处可见的蚂蚱。选择多了,人自然也贪婪了。所以我在选择蚂蚱的时候分外挑剔,又肥又大的蚂蚱是大多数时候的标准,那是家里的鸡最喜欢的食物。如果十分幸运碰到螳螂的话,我便会先坐在那里把玩一番,把它想象成我手下最英武的将军,在我的指挥下冲锋陷阵。
回到院子,十来只鸡急匆匆地奔过来围着我,探着脑袋瞅着我手中的矿泉水瓶。就像鄂温克族人带领着自己的驯鹿,我高举着瓶子率领着家中的鸡群。
正 午
雪停了,太阳悬在正空,散发出一份属于冬日温柔的光芒。正午是冬天中最迷人的时间点,寒冷中的温暖弥足珍贵。窗外的沥青路早已泥泞不堪,雪和水交融着,每一辆汽车都小心翼翼地行进着。鄂温克族的老人厌恶汽车放出的“臭屁”,可也正是这些汽车连通着不同的地域,曾经我也是乘着汽车来到了城里。
故事是从七岁那年开始的。我已经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可村里的学校早已倒闭,只能在摇曳的野草中一窥当年成群结队的学生们,父亲便把我接到城里念小学。我坐在客车上,一边看着不断倒退的村庄,一边低声抽泣着。年幼的我以为这一别便再也见不着了,有时会想,如果把安草儿拉上开往布苏的汽车,他是否也会如我一般偷偷抹泪呢?
在城里的日子十分乏味,每天被朗朗的书声环绕着,三点一线的生活机械而麻木。坐在课堂上我时常会用书本遮挡住老师的目光,偷偷地看着操场出神,想念着村子里大片的庄稼和野草,以及我的鸡群。
这里的操场光秃秃的,硬邦邦的,跑起来尘土飞扬,一点儿也没有专属于庄稼地的温柔。偶尔在某一处地方看到一两根野草,它们努力地活着,在众人的踩踏中苟延残喘,虽有顽强的生机,却终究缺乏了山上野草的那种恣意。后来土操场换成了塑胶的,新操场就连偶尔的几株杂草都找不到了。
寒假回村时,久别重逢让我分外惊喜。不知搬到城里的鄂温克族人是否也会有这种感觉,村里的老树似乎也在摆动着枝丫迎接着我的归来。泥土是欢欣的、天空是欢欣的、就连路过的飞鸟也是欢欣的。
后来这种欢欣便成了每年最值得等待的事情,开学的时候我前往城里,放假的时候回归村庄。在城里学习便也有了期盼,望着白云的时候,我知道村里的白云在等我;望着城里零星的小草的时候,我知道山上成片的野草在等我;即使踩在水泥地的时候,我也知道村里厚实的大地在等我。
盐碱地中蕴藏着拉吉达关于爱的记忆,而那个小小的村庄啊,蕴藏着我童年所有的天真与烂漫。
黄 昏
希楞柱里黯淡了,我的书桌也暗淡了,原来不知不觉中已近黄昏。世界再次寂静下来了,楼下的汽车打开了车灯,零零碎碎的雪花再次飘落了下来,宛如一场送行仪式。雪大概是可以预言的精灵吧,否则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和书的故事快要接近尾声了。
窗外的微光打在这本《额尔古纳河右岸》上,安草儿正握着一束紫菊花从远处走来。我的嘴角缓缓向上弯起,又缓缓地落下。我知道,鄂温克族在山上的日子也接近了尾声,只留下九十岁的老人对着雨和火讲述着曾经,安草儿在自己生长的地方继续默默生活着。
可我的村庄呢?属于我的村庄此时也只剩下最后的坚守了。后来奶奶搬到了城里,我上了大学,此后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再回到那个小村子了。大约是前年的时候,奶奶突然想要回村看一看,我心底有关村子的记忆再次被勾起。在那一刻,我对村庄的怀念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就像去捡拾遗落的记忆,我怀着最虔诚的态度踏上了回村的旅程。
汽车在公路上飞驰着,我紧握双手。这去往村子的路啊,为什么会这么长,长过了我从前所有的记忆。可我在心中祈祷这路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这样我就可以晚一点看到村子。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
从前的日子很慢,土坯房一间挨着一间,组成了村中的大街小巷。村东的空地上每逢农闲时,总会有几个老大爷摇着蒲扇,细细讲述着村子的前世今生。这样的故事总也听不厌,苍老的声音游离在土坯房的四周,每个人都专注地听着,享受着。
孩童时最欢喜的便是隔墙看到戴着大檐帽的大娘载着一箱子冰棍,在炎炎烈日中大声吆喝叫卖,此时的我便会攥着皱巴巴的几毛钱,翻过土砌的墙,仿佛这便是世间最快乐的事情……
车子停在了以前的房子前,印象中的土坯房却不见了踪影。父亲说,前几年村子合并改造,成片的土坯房都被推倒重建。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子,也已经消失了。野草堆满了已经成为废墟的院子,沉默中用繁茂的枝叶宣誓着自己的主权。
我环视四周,这村子里的一切啊,再也找不到曾经的一丝痕迹。我那遗落的记忆终于还是没有捡拾起来,彻底消亡在这废墟之中。大概多年后的鄂温克族人回到山里的时候,也面临着这样一番光景。我问自己,如果有一天故乡的一草一木都不是记忆中的模样,那这个故乡,还算故乡吗?深思许久却给不出答案。
半个月亮
属于我的故事结束了,属于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故事也结束了。所有的鄂温克族人都迁徙到了布苏,而我的村庄和村民,也全部融合在了另外的村子里,开启了他们新的生活。
月亮露出了半张脸,一时之间我竟分不清自己是在城市里,还是在村庄里,亦或是在鄂温克族最后的乌力楞里。
让书中最后一句话作为我文章的结束吧:我落泪了,因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