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2022-10-20葛小明
◎ 葛小明
每周一到周五,进入办公室前我都要经过三道门,它们形色各异,看似漫不经心无关紧要,却牢牢地锁住了我生活的大部分时间。
第一道大门来自于院子前端的中间部分,它是单位的脸面,也是阻挡大部分外来车辆的屏障。在不相关的人看来,这扇门的脸是有些冷漠的,铁青的,它被人为地赋予了一些高高在上的威严和不可侵犯性。对面是当地最好的中学,来来往往的家长和孩子见证了这扇门的升起和落下。它是车辆的检验官,只有事先录入信息的才有通过权限,那些没有权限的车子,任你如何鸣笛,它都无动于衷。而有权限的车子,路过它时,只需稍稍停顿两秒,门便开了,车子带着一份傲气的神情,快速驶入了。它是身份的识别卡,只有属于这个系统的人,才有权利入内。
当然,前来办事的人,也可以随意进入,只是他们心怀陌生与忐忑。尤其是第一次进入的人,他们需要问路,某某科室在几楼,某某科的人在不在。他们看见陌生的楼梯,陌生的地板和空间,很快,便走进了第二道门。这是一道感应门,一旦有人经过,便会自动打开,比上一道门也就是单位大门,多了一点点仪式感。因为步行进入院子的人,是可以从一旁的小型通道直接进入的,没有任何限制。第二道门虽然是自动感应,但毕竟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并且在2022年的时候,因为当地有疫情,进入第二道门的时候,需要主动出示健康码、行程码、核酸检测证明等必要的凭证,而门口的安保人员,身着一身制服,多少增加了一些隔阂与冷漠。
对于单位内部的人来说,这两道门形同虚设,因为它们没有锁,毫无禁制可言。进入一楼大厅,人们便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第三道门。这时候的路径便各有不同了,有的人直接在一楼转弯,有的则需要拾级而上,到二楼三楼四楼,到综合办公室,到领导的房间汇报工作,到水房打水,到洗手间涮拖把,到关系不错的同事屋里闲聊一下昨晚在公园里的所见所闻。前两道门是电动的,基本上不受多数人控制,人与它的实质性互动很少,比如你想摸一摸它,想了解它,剖析它,都不是那么随意的。比如,在你难过的时候想扶一扶它,获得一点安慰,开心的时候拍一拍它的肩膀,分享你的喜悦,这些都是不易的。它们是冷金属,是透明玻璃,是静观其变者,是笑看起落与荣辱的第三方。
第三道门在某种意义上是属于个人的,它关着的是工作时间里的自己。门皆木质,棕黄色,略显暗淡又庄重无比。它用一己之力把你所在的大部分空间强制分割成两部分,一部分向外,熙熙攘攘,嘈杂且热闹。一部分向内,安静而规矩,具有一定的隐秘性。世上的门无一例外地承载着向内和向外两个世界的侵袭,外面的世界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门也想在无人的时候,悄悄翻个面,感受一下不一样的温度与热情。但是它不能。
门内的人,通常静坐于一台电脑前,比如我,时常因为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敲击着键盘。眼睛累了,需要换个位置缓解一下疲劳,打量一圈后,能够定格视线的地方无非窗外。然而,我所在的办公室,窗外是一个闲置的封闭空间,望不到什么有效的事物。于是,更多的时候,我会把视线放在右手边的木门上。观察它的纹路,分析它是一块经历了怎样杀伐的木头,也会想象它曾经在一片丛林里吸收日月精华,怀有顶天立地的梦想。它的纹路粗长,看起来还是比较自然的,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人为做上去的,也就是说,这是一块拼接板或者颗粒胶制而成。人们看到的门,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门,而是一堆木屑的结合体,它被抹上了几层厚厚的胶。或者说,你通常看到的门,未必是你真正想看到的,它有多重伪装,带有某种欺骗性。
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一扇门,它或多或少地隐藏了人的真实想法,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全部都是同事关系的群体之中,你很难走进一扇门。人们只是通过文件、业务、办公电话、表面的嘘寒问暖与客气诸如此类的种种,走近一扇门。在这门口,要小心翼翼地靠近,礼貌而不失克制,要遵循中庸之道,不能捅破那层早已存在多年的旧纸。
身在社会关系中,人们时常陷入自我构筑的门中,这些门形形色色,各有不同,但是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困住你。这里的自我,或许类似于普鲁斯特的“深在的自我”。木质的,铁质的,甜蜜的,阴险的,暗示性的,开门见山式的,有形的,无形的,门无处不在。它有时候是入口,有时候是出口,有时候什么也不是。
2022年3月16日晚上7点到次日早上8点,我在包联小区门口负责疫情防控。这个小区不同于三年前的水泥厂小区,这里人口众多,人员成分复杂,一部分人是附近村子拆迁后搬进来的(老人居多),还有重要的一部分是租户,多为外地人。基于此,疫情防控工作比其他小区要繁巨得多。相对而言,老人的防控意识要稍差一些,有些年纪大的人获得信息的来源有限,没有意识到疫情的严重性,出门的时候,不知道佩戴口罩。有些虽然佩戴了口罩,但是并不规范,这无形中增加了风险。我们看到这些,势必要一一提醒和纠正的,而他们并不是每个都配合。这并不完全是社会责任感的欠缺,还有年龄的代际差异。租户的风险来自于是外地人,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要时常往返于县城和县外的地区,流动性强。有些事情,你无法避免,只能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尽力。比如检查他们的行程码,比如告诉他们,虽然没有言令禁止出市,但是非必要还是尽量不要外出。他们或表示理解,或口头答应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或不置可否扭头便去。
物业极少参与进来,有几个中年男人时常出现在大门的办公室中,他们轮流出现,不同于我们的疫情防控值班。外侧有两张桌子,六把椅子,一个巨大的显示屏,里面闪动的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身影模糊,服装各异,因为不同的原因出现在监控中。电梯门,单元门,储藏室门,小区大门,一扇扇门敞开又关上。
凌晨十一点三十二分的时候,小区彻底静了下来,几乎不再有进出的人影,我与同事已有明显的倦意,蜷缩在门口的角落里,懒于说话。突然,有一对中年男女跑了过来,他们神色慌张,用力敲了敲门,似有大事发生。不到一秒钟,女人开口了:“同志,有没有看到一个孩子从门口跑了出去?”
我与同事一怔,思考了两秒钟,不约而同地说:“没有注意到呢,怎么回事?”
女人急速地陈述了事件发生的经过,在附近高中读高一的儿子放学后玩起了手机,母亲说了他几句,不听。父亲又说了几句,还是不听,便骂了他。他一气之下摔门即出,不知所踪。我与同事迅速做好了分工,一人继续在大门口值守,另一人则联系物业调取监控。
物业工作人员在小区大门口另一处房子内,这是一处有三个空间的房子,最外层是接待来访人员的,比如应付检查,比如临时存放杂物,比如彰显物业和保安确实存在且真实有效。通过透明的玻璃,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的陈设,三张桌子,五六张椅子,正东侧的墙面上安置着一排显示器,大约有十几个。这些显示器记录了小区人员的一天,也记录了可见的和不可见的一切。第二层是半敞开的,一张铁床几乎占据了大部分空间,除此之外还有通往楼上的台阶,一张摆满烟灰缸、泡面、保温杯、毛巾等杂物的桌子。床单是深蓝色格子的,这与我所在的值班室的床上用品毫无二致。第三层则是一个洗手间,没有阳光,简简单单。这三层空间,很大意义上组成了安保人员的大部分时光,这里面有他的生活用品,他的收入来源,他已逝去的青春年华,他的孤独,他的疲惫,他的性冲动,他的惺忪睡眼,他的失眠与多梦。
急促地敲了三下门后,我和两位家长不请自入。男孩的母亲在进入屋内两三分钟后,便匆匆离开,她要先在小区的各个角落里找一遍。前面提到过,这是一个住户颇多的小区,人员密集且复杂,要在深夜里找到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并不是易事。首先锁定了电梯的监控,用了十分钟左右,我们确定男孩乘坐电梯下了楼,并且可以肯定他按的一楼的按键,所以他必然走出了楼宇。然后在我的建议下,直接调取了小区大门口的监控,这里情况复杂,需要多次地调整监控视频的播放速度。差不多用了三十多分钟,我们才发现有个模糊的身影走出了大门口,向南而去。
确定了这一点后,孩子的父亲第一时间给妻子打了电话,我们几人匆匆走出了小区大门。男孩的母亲格外紧张,因为小区南侧不远有一个很大的水库,这里曾是县城的饮用水源地,后来闲置后少有人管理。在夜色里,我们几个人的身影都比较暗淡,昏黑的马路上,零零散散的路灯并不能照亮所有的角落。我们从一棵行道树,到另一行道树,从一个巷子口到另一个巷子口,从一个陌生的身影到另一个陌生的身影,尽可能地不落下任何地方。
凌晨十二点的世界极其安静,路灯无力地睁着眼睛,它有明显的困意,但是它不能睡下,它要极尽所能地穿透夜色,给世界以光明。行道树多为苦楝树,大叶女贞,矮冬青,红叶石楠,它们早早地睡下了,没有车辆和人影的晃动,进入睡眠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偶有人车出没,植物们毫不在意,无非是一个又一个疲于奔波的人,无非是一辆又一辆游走于生计途中的躯壳。
约20分钟不到,女人传来一阵尖利的声音,找到了!她是在告诉不远处的丈夫和我们,也是在跟这漆黑的夜色作了一次抗争。隔着一条马路,我无法听清女人对孩子说了些什么,只见男孩像一只高傲的鹿,昂首挺胸,不慌不忙地往小区大门里走。30秒后,能够听清女人的话了,他胆子不大,没敢去很远的地方。这是说给我们听的,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吧。我决定走过去,跟男孩交流几句。
“你好,兄弟,我想简单和你说几句话,就从小区大门口到你家楼下的单元门口这段距离,可以吗?”
他没有说话,但是向我微微侧了一下头。
“我叫葛小明,90年出生的,勉强算是90后。你看,你是00后吧,我们年龄上差不太多。我不是你们小区的,临时在这里负责疫情防控工作,从今晚上七点到现在,我已经站了五个多小时了,看到了不少进进出出的人和事。”
他仍旧没有看我,但是放缓了前进的步伐。
“我呢,业余算是个作家,出版过书,发表过数目不算少的文章,对一些事物的观察相对比较细致。我想简单跟你分享一下,我刚刚看到的一切。恕我冒昧,刚刚调取了物业的监控,你从家里出门那一刻到现在,共走过了六道门,你家的一次,电梯门两次,单元门一次,小区大门两次,一会你还要重复刚刚走过的几道门。当然,这不是重点,我要强调的是,你父母刚刚呈现出来的状态。”
他终于把脸转向了我,面部带有轻微的愤怒,似是刚刚传递给其母亲的表情,尚未完全消散。然后我们并肩走到了一盏路灯下,他的父母有意拉开了一段距离。
“凌晨十二点整的时候,你的母亲急匆匆地敲开了我执勤的门,从她凌乱的头发,着睡衣,穿拖鞋,大喘粗气等外部特征,可以看得出她内心非常焦急。同样,你的父亲也是如此。我注意到你爸爸穿的还是夏天的凉拖,你刚刚应该感受到了,今晚上很冷。 我还看到,他俩在半夜认真搜寻每一个角落的样子,细致而极速,生怕错过了什么。那种感觉,仿佛是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他没有动,我带领他朝所在的7号楼继续往前走。他的面部舒缓了下来,没有了之前的情绪残留,两只胳膊的摆动明显也放松了不少。不到三分钟,我们便走到了7号楼的单元门前。他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打听,但是我想告诉你,你的爸爸妈妈是爱你的,非常爱。你爸爸在寻找你的途中,说了一次脏话,但是他后面还小声地跟了一句——‘急死我了’!回去再想一想,你愿意的话,可以跟他们道个歉。”
随后我试图帮他拉开单元门,他制止了我,自己打开了,进门前说了一句,谢谢你,叔叔,并朝我微微侧了一下身子。
他走进了那扇门,身形跟出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不到三十秒,他的父母走了过来,再次跟我道谢。男人还跟了一句,这个小兔崽子!他们再次进入了那扇门,跟出来时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
把孩子送上楼后,我在回想在监控室里看到的一切。在监控里,从不一样的视角看到了不同以往的事物。人的身影很小,他们走出一扇门,进入一扇门,过程都非常自然,像极了一群迷失方向的蚂蚁在地上寻找着路径。
日常回家要经过五道门,有三道是常年畅通无阻的。第一道是小区的西大门,它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那是一道限高杆,高于2.1米的车辆将无法进入小区,其余皆不计。只有在一些特殊情况下,这道门才能显示出不同以往的作用。比如,小区里有婚娶事宜,需要在西大门升起一个巨大的红色拱门,上面往往有新郎新娘的名字以及一两句较为喜庆的话。
有一个问题亟需解决,就是拱门是需要用电才能撑起的,这像一个巨大的气球,电的来源只能自己想办法。通常能选择的只有门口的几家店铺,最近的是御景园超市。在这条巷子里,这算是一家老店了,东西齐全,位置优越,生意一直不错。而我唯一的一次光顾,竟然是为了婚娶时拱门用电的问题。老板很爽快,一看就是经常接这样的“生意”。
“那您看,给您50够不?”
“50?你觉得呢?怎么着不得用一整上午啊?”
“那100?”
“嗯,100还差不多。”
实际上我们都知道,整个用电过程两个小时左右,30元电费都用不完。但是每次100元已经成了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没有哪位结婚的新人愿意去打破这个规矩,或者为了几十块钱而在所谓的喜庆日子里闹个不愉快。超市老板深谙此道。不仅如此,即使平时购物,也是绝不允许讨价还价的。他常年冷漠,只要进门者必定在购买物什的同时也要获得其永无变化的表情。这并不影响消费者进入其门,人们不会因为老板态度不好或者东西略贵就舍弃这附近唯一的一家中型超市而去很远的地方购物,人们愿意放弃一些小尊严之类的东西,并不是丧失了人格,只是为了寻求便捷。
门这种东西,无处不在,它用各种各样的障碍来阻挡想要进来的人,也用各种各样的诱惑来吸引一些本来不是很想进来的人,为此它竭尽所能。它的人格,哦,或许应该称之为“门格”,是多重的、复合型的、辩证的。
相比基本上只有单一用途的小区西大门,第二道门就有不少仪式感了,它是跟单位的升降杆类似的物件,只对车辆有效。行人或者骑电动车摩托车之类,完全可以无视它,从一旁轻轻松松就能避开。上下班高峰的时候,这道门几乎成了羁绊之物,车辆挤在一起,只为了走过那道禁制。这道门下有四个黑黄相间的减速带,迫使想要走出去的四轮车必须停下来,这是规矩,也是仪式感。我对这扇门怀有较深的恐惧,这源于我刷到的一个短视频,某女子边走路边玩手机,路过类似的门的时候,被抬起的栏杆划伤了脸和头皮,身子还被挑了起来,从此她便成为了一名彻头彻尾的毁容者。我相信她后半生见到类似的门,都难免心有余悸了。
人们对于一扇门的恐惧,多数时候并非来自于门本身,人有时候自己就是一道门,自己限制了自我。说服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像世界上的多数门,无论以何种形式存在,大都安然无恙,很少遇到破门而入者。人们习惯了自己的习惯。有些门注定是摆设,有些门可有可无,有些门碌碌无为,有些门一生都没有等到那个可以打破自己的“莽撞者”。
疫情比较严重的时候,小区西大门架起来一道新门。它是由铁丝网格组成的,每一根都很粗壮,深绿色,简单、规整而实用。这是禁止,它的出现意味着任何人和车辆不得通行,意味着往来小超市和早餐点的人流戛然而止,意味着之前从此过的人要选择其他路径,意味着人和人的交集减少、相见两难。它也是人们的安全防线,它的出现告诉里面的人,这个小世界是安全的,过不了几天就能重新走出去,获得自由。不用担心,该有的物资,都能从门外递进来。透过网格,外面的世界清清楚楚,风还是那么轻,树叶越来越绿,长到了楼上眺望的视线中,也长到了闷坏了的人心惶惶里。
小区楼宇的单元门,私密性更强一些,只有十户人家有钥匙。大多时候,这扇门是沉默的,它用厚重的不锈钢向业主以外的人宣示:这是私人场所,非请莫入。在这扇门的外侧中央位置,悬挂着一个长方形的门铃,时常被陌生人按压,造访者有时候不清楚要按哪个数字,还需要打电话确认一下。人们站在门下,试探、询问、求证,获得许可,总算是不用“小扣柴扉久不开”。不锈钢并没有因为多年的使用而失去光泽,也不会因为一个个驶入的身影而产生某种疲惫之感。它就是它,坚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道,没有许可,谁也别想进入。
有一根沉重的铁链长时间置于单元门的外把手上,它的用途只有一个,帮助有需要的人把门彻底打开。比如买了大件的家具,比如楼宇内有红白之事,比如夏天过于盛大,里面的人想让更多的风吹进来,也比如某个醉酒而归的汉子对着一扇门发泄几十年的委屈和伤心。这时候,铁链被拉起,一端紧扣在墙上,一端用力拉扯着把手,似一位勇士,不敢做任何松懈。一个个上班族从这扇门里走出,奔向另外的门,可能是工厂,是事业单位,是国企,是菜市场,是超市,是饭馆,是医院,是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除了日常的功用,门偶尔也会被附加上一些其他用途。比如新冠疫情比较严重的时候,门上贴了不少行政公告和报备注意事项等,新人结婚时会有一个大大的“囍”字出现在门的中央位置,暑假来临前也能看到有手写的辅导班招生广告,还有一些各种各样的小广告因为无法进入楼道而被放置在了单元门外。人们通常无视这些,因为那些纸出现的位置在其心理安全区域以外,如果是贴在自家的门上,主人势必要生气一番,并且会用最快的方式将其撕扯掉。
你无法回避一扇开着的门,因为你知道无论如何都要走进去,避无可避。每一扇门里都有一种诱惑,是起是兴,是荣是生,是秘密,是未知,是桎梏,是捷径。门在一次次开闭中建立起了自己的哲学,它不谄媚,不冒进,只对进出的人和事负责。门用自己的冷漠,保护着每位进出的人,也保护着自己看似坚硬却又脆弱的躯壳。
我曾亲自扼杀过一扇门,这是一扇地下室的新门,不锈钢制,坚硬而明亮。在购置这所房子后,作为附属建筑的地下室,首先成为了我装修的对象,而生锈的旧铁门首当其冲。不用半个小时,新的不锈钢门就立了起来。它与周围地下室的门截然不同,因为崭新而显得格格不入,不知道它的羞涩是否大于一个来自农村首次入住县城的我。好日子没有几天,在我反复地推着电动车进出地下室的时候,这扇门承受了一次又一次的碾压。底部门框的压痕越来越深,终于在一个急匆匆的雨夜,它被压折变形了,露出了锋利的切割面。我首次看到了门的伤口。那坚硬又冰冷的外表之下,也有一副敏感而脆弱的心。那道缝隙,无法修复。那份伤痛,无法弥补。灰尘进入了它,寒冷进入了它,雨水进入了它,半身残疾进入了它。以后的日子,开闭我都比往常要小心翼翼,但是我还是听到了它极其轻微的叹息。
最后要穿越的两道门是自家的,走进后便真正地进入了自我世界。这方世界与世隔绝,喜怒哀乐皆动于声色,它是封闭的,心理上绝对安全的,然而它也拒绝了其他人的介入,成为了另一扇没有出口的门。
我走进那扇门的时候,远远看见她正蹲在屋子里的砖地上洗菜,呈现给我的是一个侧影,很清晰,尽管门口朝东的石头屋子里光线很暗。她认真地清洗着手中的韭菜,一棵棵地,从左手递到右手,小心翼翼,像是在侍弄庙里的供品。下面有一个蓝色的塑料盆,水渐渐浑浊起来,手中的韭菜却越来越有生机,脱胎换骨一般。院子里种满了草莓,花开的正盛,在这个暮春时节,这个偌大的院子因为一群白色的小花明亮起来。走上仅有的几级石阶,便到了她的屋门口,一张清晰的脸闪现了出来。
“您是梅居士吧?”
“哦,是我。进来坐一会儿吧。”她没有转向我,只是很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
“妙音呢?今天没有看到妙音啊?”
“它在南边的屋子里,今天还没出过门呢?”她向我稍微侧了下身子,继续说道,“进来坐一会儿吧。”
说话间,妙音跑了出来,步子很急,正面迎向我。我有一些害怕,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墙根的位置挪了几下。因为上次来的时候,妙音很凶,不停地朝我吼叫,有一种莫名的敌意。意外的是,这次它并不是冲我,而是径直跑到了梅居士的身旁。它摇一摇尾巴,目光时刻不离梅居士,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
在鲁东南的九仙山风景区内,有一座宋代遗留下来的古寺,今名侔云寺,确切地说是遗址。2012年6月30日,由江南一位高僧释迦明慧筹募到一笔资金,他试图在原址的基础上恢复其貌。后由于种种原因,只建起几间禅房,高僧继续云游去了,空余房间数间。建寺时,她曾在此做义工,搬砖挪瓦,铲灰和泥,烧火做饭,无所不能。她并不是一位虔诚的教徒,留在此地另有他因。2009年,她不幸得了宫颈癌,有人指点她,找个清心寡欲的地方静养,或有利于病情。于是,王德梅便成了唯一留在侔云寺的人,人们喜欢称她为“梅居士”或者“王居士”。
这里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寺庙,因为几乎没有对外开放的庙宇,也没有什么神灵让信徒瞻仰,仅有的几尊菩萨是梅居士自行供奉的。这里离山下最近的柏油路也有一个多小时的步行路程。四面无建筑,无烟火,无人相,难以想象她当初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走进这扇门的。可以想象的是,最初的那几年,夜幕降临的时候,王德梅一个人深居侔云寺,与无数的风声和星星共处。冬天的寒冷,只靠一道老旧的木门,是难以抵挡的。应该是头顶的山月和身后万寿峰(山名)的无数块大石头给予了她安慰,应该是偶尔的鸟鸣与流水之声在慢慢治愈,应该是没落尽叶子的柞树和雪中盛开的蜡梅时常让人醒目,应该是怀有一棵朴素与虔诚的平静之心长存,才有了癌症十余年仍旧精神不错的王德梅。她被关上了一扇门,又主动打开了一扇门,这是勇气,是反抗,是再创造,是获得自由的新方式。
她说,妙音是她捡回来的,她们曾经救过彼此的命。有一只流浪的老狗生了小狗后,大概自知带不了孩子,便在一个冬夜把小狗们挨家挨户地送。它试图把四只小狗崽分别送到四户不同人家的大门口,前三只都很顺利,但是第四只也就是妙音,一直没有找到接收的主人。它送了一户,第二天发现妙音还是孤零零地躺在大门口,没有人收养。又送了一户,仍旧没人收养。再送一户,还是如此。直到第四户时,才被好心人留下。后来,好心人搬家了,无法继续和妙音在一起,它便送到了梅居士这里。
她说,有一年冬天,她在炭火盆的一旁睡着了,感觉不到任何的冷与暖,是妙音用它仅有的余力拽醒了自己,为此她俩才免于一场一氧化碳中毒事件。于狗,于人,这都是一种相依为命,是一种互为知己,谁也离不开谁。她说,妙音看起来凶,却从没有攻击过人,它的“叫嚣”源于本能,在这样一座四面无人的深山里,活下去并不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情。所以它要发声,要抗争,要适应,要说服自己。她说,妙音并不是看大门的狗,它已经走进了庙门,是信徒,是护法,是卫道者,是妙音居士,是山里的菩萨。
偶尔有人会从山下背上一些粮食和蔬菜,她们也会顺便在梅居士的院子里除草,浇菜,种花,打扫屋子,理荒秽,荷锄归,做一次自我的身心治愈。梅居士通常会留宿,闲置的几间屋子都可以住,有土坑,有旧床,简单吃点就是一天,但凡来此的人,也不在乎这些。
我走出那扇门的时候,梅居士简单告了别,妙音连尾巴都懒得动,更不必奢望它能抬一抬头。她们早就习惯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