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者
2022-10-20李新立
◎ 李新立
城防办下午六点的报时声波从空中响过后,大楼便陷入日常的昏暗,迎来了重复千次的清寂。
从这个时分开始,在七拐八弯的过道里行走,我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回响声和心跳声,还能听见一些隐藏在角落里的不安的喘息、嘶鸣,这些家伙和我一样,是大楼临时居民,它们的名字叫蝼蛄、蚂蚁、蟋蟀、老鼠。我的不大的房间里,也时常有它们敏捷的影子。
如果还有人类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响起,那一定是值守的一位门卫开始第一轮夜巡。他偶尔咳嗽几声,哼唱几句,还会自言自语。他回到房间后,一般都会听秦腔,或者看手机视频。在安静得有些害怕的夜里,这些来自同类的声音,不会让我感觉到有过多的孤单。
而时间久了,便知道他们竟然与我一样,是缓慢且艰难跋涉在城市夹道里的同路人。
最先接触的是门卫咸大哥。我搬进不大的房间后,第一件大事是寻找提供开水的水房。本来,帮我进楼的同事给我指点过水房的位置,但由于楼上的拐角和出入口太多,竟然迷了路,这让我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显得很是难堪。
我提着空荡荡的水杯返回到一楼时,守在门厅的他盯了一下水杯,问:“就一只水杯?还没有打上水?”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起身把我领到水房,并告诉我,上午八到九点这个时间段里才能打到开水,其余时间可能就不是开水了。
我尚不知道他就居住在隔壁,但作为本楼保安的他,早就知道隔壁住进了陌生人。
晚上,有人敲门,这是我不曾料到的。在这座城市,尽管有认识和熟悉的朋友,但他们都忙于各自的生活,肯定不会在第一时间光顾我的房间,况且,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们。忐忑开门,是咸保安,这让我很是惊讶。他将提着的一只暖水瓶和一条毛巾递了过来,说:“这是大楼启用仪式上用的,都新着。看你没有,你就拿去用吧。”这正是我眼下所需,赶紧接了过来,顿时,感激的内心有如江水涌动。
或许是担心我会弹嫌、拒绝,他的神情有些难为情。倒是我白拿了人家的东西,觉得更不好意思。便叫他进屋坐坐,他认真地说:“看你挺忙的,就不打扰了。”当时,我正在一台别人使用过好几年的电脑上,熟悉我所接手的所有方案,也在寻找与马上来临的一场活动相关的文字素材。
在异地他乡感受到温暖的同时,我就想,他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的来路。
九年前,我所在的当地的一家所谓龙头企业关闭后,整日在街道上狗一样闲逛,看遍了所有的小广告,试图从中发现适合我的工作,但大多因年龄、学历达不到要求,被排除在外,也有重体力的招工,也因身体原因望而却步。妻于我提前失业,孩子正在上学,我们都在为生活所需而愁眉苦脸,作为一家之主,好像做了坏事,见不得亲朋好友,更没脸直面家人。就在失望甚至绝望时,有位混得不错的好友伸出援手,介绍我到一家公司从事一份与文字相关的工作,我自然是喜出望外。打工的苦和累,不就是为了能有一碗饭吃?便心存感激。
这是一只红塑料皮的暖水瓶,提手已经被谁弄掉了。我把它摆放在显眼位置,每天早晨提着它,学着楼里其他办公人员的样子,慢悠悠上楼取水,以供一天之需。这个过程中,我基本熟悉了这栋楼的构造。一楼的面积等同于楼上,只是没有设置任何办公单位或者部门,其建构极类似“凹”字,“凹”字的最底部,除了通往楼上的入口、出口、楼层配电室、网络竖井,还有杂物间、洗手间、保安室、化妆间,我就住在保安室的隔壁。
咸大哥值守岗位时很少打瞌睡。天热时,他趴在门厅的桌子上小憩,天冷了也不进屋,紧靠在暖气片上取暖。有次,持续下了两三天的大雪停了,气温急剧下降,大约半夜十二点,我听见隔壁的门一响,几秒后,就传来了敲门声。我抽烟,为流通空气,屋门本就开着一条缝,他把门推开,探进半个脑袋,问:“能帮我个忙吗?”
他又折回值班室,提了锁门的弹簧锁过来,说他现在得去西安火车站接上大学的娃,高速公路因为冰雪原因被封,娃从天津到西安后,没有班车回不来,急得大哭哩,“我租了辆车,走312国道,估计没问题。”按理,他的岗位特殊且不能离人,可看他着急的样子,我竟然就答应了。
我跟着出去锁门时,才发觉他连工服服都没有换一下。肯定是因为过于心切和匆忙吧。此时,我不由得想起在西安上学的女儿,应该说,放寒假了,她也对怎样回家而发愁。回到屋里,我打电话过去,女儿说,冰雪封路,不好走,你们不要着急,无非在学校的宿舍里多窝两天,等路开了再回。我便释然。她和她妈妈一样,一直省吃俭用,懂得家里经济上的拮据,这让我一直觉得亏欠她们的太多太多。
我所在的这栋楼,与另一栋高楼由一个出入口连在一起,平时,出入口的门紧锁着。有个晚上,我仍然在加班,门被推开,把目光从电脑上移开,看见三名警察和咸大哥站在门口,这情形着实吓得我心跳加速。听他们说,通过监控看到,有贼进入了大楼。我没有问具体情况,只听到咸大哥叮咛:“把门锁好,贼说不定手中有刀哩。”这让我确实感受到了来自另一座城市的兄长般的关怀。
咸大哥的家在单位两公里处,不远,人去楼空后,他会回家吃饭,如果不回去,就有人会送过来,这让我心生羡慕,便为一家三口各居一方,各自为解决吃饭问题而发愁感到伤心。天气暖和时,他的妻子还会带着一个小孩儿过来,在门厅处边聊天,边照看着小孩儿骑电动童车玩耍。他告诉我,他很快要退休了,退休了就有足够的时间陪孙子玩耍了。对了,我记得他是从铸件厂下岗后被安置到公益性岗位的。
咸大哥很少在中午到我的房间,估计是他怕打扰了我的午休。春天的一个中午,值班室的门开着,我吃完饭回来经过时,看他在椅子上抽烟,而我不知道他其实是在等我。他尾随着我进屋,把一大堆东西堆到我的床上,说:“这里有一件防寒服,是单位发的,没有穿过,冬天房间冷,你披上它。还有一套褥子,你的床铺太单薄,就衬一下吧。”
我没有明白他为什么不需要这些东西而要送给我。我环顾四周,期望找到一样合适的东西能够送给他。我的室内,一桌、一床、一书柜,衣物什么的都塞在床下,要找一样能送人的东西实在太难。是的,东西没有找到,回过头时,他已经走了,是径直走出了大楼,回家吃饭去了。
想到他晚上还来单位,我心里稍安慰了些。可是,晚上他没有来上班,第二天也没有来,一直没有来。确定他已经退休,我便后悔,当时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而为他准备的一只茶杯,至今摆放在简陋的书柜上。
接替咸大哥的是个头高大的于大哥。
于大哥从部队复退到地方,安排在老三线企业工作,后来也在改制中下岗了。一个人的习惯养成后,好长时间里难以改变的,比如他,不管走路还是坐着,把腰板挺得笔直。岗后,不管时间多晚,他都要和孙子视频,不,是孙子要和他视频。这大约是他最愉快的时间,笑声水波一样在楼道里荡漾,厚实的墙壁都隔挡不了。这让我会想起家,产生打电话或者微信视频的冲动。
和其他人相比,他算是到我的房间串门次数最多了。一次来,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都 在干什么,我回答后,他又问我怎样解决吃饭问题,“那两个收入,怕是天天买着吃饭,就是吃得不怎么好,可能不到半个月就花光了”。他说了实话。
我从老家到这座城市时,就考虑到了吃饭问题,除了把一个装有被褥的大包裹和两个装有衣服的大挎包塞到班车的货仓外,还带了一个纸箱。纸箱比较沉重,里面装着一件电磁炉、两口炒锅、一只电热水壶,还有碗筷、油盐、菜刀、碟子等等 。不久,我到超市又购置了一块小案板和调料。听于大哥这么关心,我赶紧打开一只单位分配的柜子,展示了我的这些很有规模的厨具。可惜的是,由于时间上的原因,加上懒惰,自己做饭的次数不是太多,除了个别星期天,出去买菜买面做饭外,中午一般去五楼的食堂,得提前去,如果去得迟了,好点儿的菜会被抢光。大多数晚上只能泡方便面,或者馒头加咸菜解决。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现在。一次,于大哥又进屋,我正好在吃泡面,他夺下了饭碗,说这样子对身体不好,执意叫我和他一起到外面的餐馆去吃。我不去,他几近企求一般,说:“我一个人也不想出门,你陪我去好不?”那次,我们走了几千米路,去吃了羊肉泡馍。结账时,老板说已经付过钱了,我才想起吃饭的中间,他说去拿些餐巾纸过来,大约这个空隙他就付了钱。
对于值班,所有的门卫都是认真的,特别是遇到一楼演出频繁时,他们辛苦时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甚至还会错过我们订制的盒饭。也就是去年的一个下午,我正坐在电脑前忙活,听见前厅里有人大声说话,仔细一听,不是说话,是吵架。我便跑了出去,看见于大哥和一位年轻人撕扯在一起,基本上打了起来。
我将他们拉开,才知道了原委。大厅里安装了不少烟感器,如果烟感器报警,整个大楼就会断电,水也会从上空浇下,所以是禁止抽烟的,并且还立了两张“禁止抽烟”的提示牌。这位年轻人点了支香烟,发觉不允许抽烟后,就准备掐了烟头,恰好,这个动作被于师傅发现了,二人就嚷了起来。
于大哥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发抖,直到我劝解时,还要提拳冲上去。记得他胃不是很好,一直吃着中成药。可能是生气的缘故,第二天一大早,他趴在大厅的桌子上,旁边放着两个包子,没有动一口。我问了,他说,胃实在难受,吃不下去。下午,大厅的公示栏里多了一张纸,老远看见于大哥的神情好转了许多,他说:“这是我的公示,不久就退休了。退休了好,两个退休金不多,接济日子还行吧。”公益性岗位上的人,或者说到了那个年龄段,都渴望着顺利退休吧?我便悄悄掐指计算了一下我到退休的年份。
人这一生,错过的太多,留下了不少遗憾。于大哥退休那天,我因为出差,又没有送他。大约半年之后,手机响了起来,是于大哥打来的。他说他和几位曾经的同事在聊天,因为说起了我,就打电话问个安。我们聊了生存、健康,我这才知道,他的胃做了手术,出院不到半月。关了手机,为不知道他住院而惭愧。
我希望能在路上撞见于大哥时,却碰见了比咸大哥早退休半年多的彭大哥。他也是我刚到大楼时遇见的门卫,和咸大哥轮换着值班。
我是在傍晚时分,在外面匆匆吃过一碗面往回走时碰见他的。
近几年,我的视力持续下降,尤其到了夜幕降临或者天阴,周围三四米开外的东西如果不自动发光,都是一团模糊。我看见走在前面一个人影,到了大楼下停下脚步。平时,经常会遇到一些经过大楼的路人,我也就没有在意,便掏出钥匙去开门。这时,我感觉到他走了过来,对,还喊了一声:“老李!”走近了,仔细看他,才看清楚他的头发比以前稀少了许多,脸上还多了不少皱纹,老年斑也清晰了越来。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他握着我的手说:“老李,你瘦了啊,瘦了啊。”千真万确,我自前年开始,体重持续下降,有天在超市的电子秤上试了一下,降下去几近二十斤。不仅如此,视力衰退严重,皱纹和老年斑也开始爬上了面庞。
他随我进去,在走廊里,不停地说,“你们一直很忙,现在还是那么忙吧?你们得注意身体,特别是要保护颈椎。”他说,他以前颈椎不好,有人推荐了个好中医,人家厉害,用了个治疗仪,两周下来,就好多了。他热情地说,“这东西便宜,也适合写字的人群,我可以介绍给你。”当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猜想,他肯定也每天挤在某药店门前的长队里,为所谓的奇效而不惜花掉两三个小时。
坐下,他朝我简陋的书柜扫了一眼,大约是看到了一只印花的陶瓷酒瓶,说:“有空了我请大家喝上一场。”看来,他好酒的习惯还没有改变,我便打开酒瓶,边喝边聊。
他喜欢喝酒,不是一个人喝,几乎是每个周六或周五晚上七点左右,他的以前在粮食系统就业的两位老同事,总会不约而至,三个人二斤酒,不要什么下酒菜,大致能喝三四个小时,一起回忆企业旧事,一起分享生活中的道理,有时还会争执起来。他的同事摇摇晃晃地走后,我会听到隔壁响亮的呼噜声。
他酒后有个习惯,房门大开,灯也亮着,而他直坐在只有靠背没有扶手的椅子上,歪着头入睡。这个时候,我会担心他睡没睡好,会磕着碰着。一次,我见他这样的睡姿,拍打了几下他的肩膀,试图搀扶他到床上去,他醒了,说:“不用不用,眯一会儿就会清醒的。没事儿,没事儿。”回到房间,我一直听着隔壁的动静,约莫凌晨一时许,隔壁响起了挪动椅子的声音,又听见他出屋,在楼道里走了走,又回屋,闭上了门,我这才放心地睡了。
酒后关心他的,还有一人。在他鼾声大作时,他的手机铃声会吵醒他,我从模糊的通话中,基本能判断出那是一个女人的来电,问他酒后怎么样,劝他今后少喝酒。有人关心真好!这位女人姓马,我见过好几次,但没有问过他们的关系,应该夫妻吧。
好些日子里,中午或者晚上,马大姐会按时到来,并且还提了蔬菜、肉蛋。他们一起洗菜、淘米,电饭煲、电磁炉架在桌子上,居家的感觉不由得让我羡慕他们生活得幸福美满,当炒菜的香味窜入我的房间时,这种感觉尤其浓重。当然,他们也会讨论一些投资理财的话题,可能由于观点不合,偶尔会吵嚷起来。这也是我见过他们唯一拌嘴的事由。
我也曾接受过他们的馈赠,那是一盘切好了的肘花肉和两个花卷儿。一天中午,我正准备上灶,他们一起进屋,将它放在我的桌子上,说:“从你的老家捎过来的。”我就问:“你们几时去了我的老家啊?”他自豪地说:“我儿子在你们县上北边的镇子里做生意,才捎过来的,新鲜。”原来如此啊,我一下子没有了拘束感,低头闻了闻那种原汁原味的香,不由得吸了口气,抬头看见他们满足、宽厚的笑容,觉得就像自己大哥大嫂。好长时间没有美美地吃一顿肉了,这盘肘花,除了让我品到了家乡的味道,也让我觉得他们就是我的半个老乡。
现在,和彭大哥聊天时,我突然问了一句:“你怎么一个人?马大姐没有陪你出来?”他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她不是我老婆。我老婆,几年前就去世了。”啊?我一下子跌入到了迷糊的深渊。
一直没有问过人家的家事,这次我才知道误解了一些事情。彭大哥的老婆几年前因病去世,一直一个人过活。他有一个儿子,恰好在我的老家那里的一家粮店打工。早些年,经彭大哥的同事介绍,就认识了同样没有了老伴儿的马大姐。她很是热心,经常来帮彭大哥做饭,洗衣服。马大姐从一家企业下岗后,平时弄什么保健茶叶推广的生意。看到了希望的彭大哥,自然是对她的生意也挺关心,为她介绍了更多的朋友、亲戚。亲戚朋友也期望彭大哥与她能组成新的家庭,便又介绍了他们的朋友、亲戚。
“谁知道,事情不简单。她做的事太过分!”彭大哥的情绪有些激动。正当他准备和她结婚时,他的朋友们带来了些让他十分意外的消息:她向许多朋友借过钱,几百元、几千元不等,但时间长了,从没有提究过要归还——当时大家出于对彭大哥的信任,也没有要求她写下借条,讨账似乎成了问题。似乎,她还拿走了他的几万元。
顺着这个话题,我猛地记起了彭大哥曾经问我的一句话:“她没有向你借钱吧?”当时,我被问得摸不着头脑,现在想来,彭大哥问的入情合理,说明他那时已经开始对她有所怀疑了,那句话,等于给我提了个醒。
最终,他和她没有一起搭伙过日子,而是选择了反目、分手。“一个人过,没有啥不好。”他喝完最后一杯酒说。我分明能感觉到一种伤心,以及伤心之后的放下。我不能确定这件事情是否属实,也不能对他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发呆。突然又有了一个想法:是不是接受他推荐的颈椎治疗仪?是不是真的和他喝一场酒?
送他出去,街道上灯光溢彩,幸福如意,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他也很快消失在远处。
人的经历,有所相同,却各有差异。唏嘘中回去,我和大楼又一同陷入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