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一看
2022-10-20叶弥
叶 弥
两年前,新冠肺炎袭来,不能出去到处走动,只能呆在家里。这样就多了许多时间用来制造闲情逸致,夜里也会常常抬头观望星空。
中国的成语里有无数动物存在,研究成语里的动物行为,可以探知中国人对世界的看法。在这些成语动物里,我最喜欢的是一只青蛙,就是成语“坐井观天”里的那只青蛙。我的人生里充满了一口又一口的井,很多时候,我就像那只青蛙一样坐在井里观天,对看到的一小片天空展开想像。
因为疫情期间人类活动的减少,天空一下子变得无比清朗,夜里抬头看一看,看得见天上的星星。和我小时候的星空相比,现在的星星没有那么多,那么亮,但总算能见到不少星星了。
看见星星清亮的脸,仿佛看到了真理——这是我为星星们写的一句诗,没啥意思,就是高兴。
然后,出于一份来自于童年的的好奇,我开始了解宇宙,了解人类对外太空的探索。
那一段时间,我的脑子里充塞着天文学名词:黑洞、暗物质、宇宙线、宇宙裂缝、“斐波那契数列”“黎曼猜想”……
我知道了一些宇宙的基本知识:现代宇宙学是建立在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上,而广义相对论是由“黎曼猜想”得来的……雷纳证实了引力波的存在,原子弹则证明了爱因斯坦理论付诸实践的巨大威力。……霍金论证了粒子能逃出黑洞,所以黑洞最终可能坍塌。……利用宇宙线可以求得某一颗中子星的质量……太阳系的边缘可能存在着第九颗行星……
脑子放空一会儿,低头看一看我种的菜。萝卜叶子被虫蛀成网状,韭菜长得细弱无力。在田里撒了一包茴香籽,只长出三、四棵茴香。后来又补种了一种本地人叫“广东菜”的绿叶蔬菜,这种绿叶蔬菜类似小白菜,但比小白菜大多了,四下里横着长,把一块田撑得满满的。毛绒绒的三、四棵茴香就从“广东菜”的缝隙里探出身体。还有自个儿长出来的第二茬凤仙花,十月份开了花,现在花落了,却还是枝叶茂盛。菠菜、荠菜、青菜、诸葛菜……诸葛菜到了早春二月开淡紫色的小花,就叫“二月兰”……“二月兰”让我想起谢芳在《早春二月》里的样子,穿着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扎着大辫子,脸颊被早春的冷风吹成淡紫色……
星星们看着都是冷色调,要么蓝,要么白,有时候有点淡紫色,但绝不会呈现暖色调,像我栅栏边年年长出来的黄色野菊花,或者像我种的金桔、橙子、橘子、红心柚子,它们现在熟透了,呈现出热烈的暖色调。
俗话说眼见为实,但这句话对科学家、对宇宙里的东西并不适用。譬如,一位宇宙学家洋洋得意地说,我们可以确定暗物质是存在的,但它到底是什么,我们还无法确定。科学家们正努力确定暗物质的身份。
就是说,有一样东西,没有人见过,但它是存在的。
当我这个号称作家的人闻言大惊失色的时候,科学家们已经在研究暗物质相遇时,是彼此吸引还是直接穿过。
——放到小说里,等于是一只受精卵向子宫描述它将来孩子的长相。
至少我的小说从来没有这种狂放的质地。科学家们真的很狂放。
譬如,又一位宇宙学家充满诗意地说,宇宙终要毁灭。我们无法得知最后一颗恒星的名字,但我们知道最后一颗恒星一定是红矮星。这颗最后的红矮星死亡后,宇宙就会陷入黑暗。没有光,没有生命,没有意义……
清冷白亮的星星,有可能是一颗燃烧着红色之火的物体。
仰望星空,探索宇宙之谜,让我感到无比沮丧。沮丧的是,正当作家们为着一句话、一个词、一个字寻找来历,寻求合理性、逻辑性时,科学家们早已越过这道坎,进行想像后的想像了。就是说,作家还在描述受精卵是否是男女爱情的产物时,科学家们已经在展示受精卵将来要长成的孩子的模样,和孩子的孩子的模样……而且,科学家们可能会在将来某一天宣布,人类所有的孩子都不再需要子宫孕育,只要男女双方向有关单位打个报告,把精子和卵子放在家里某个器皿中即可孕育婴儿,甚至是夫妻双方的一片指甲就行了。爱情归爱情,孕育归孕育,彻底解放人类孕育生命的桎梏。
作为女性,我想我会很欢迎这种全新的、解放妇女的孕育方式。
作为作家,我在写男女爱情时,重心又该向何处倾斜?他们的爱情和现在有什么样的不同?我想来想去,不同之处可能不是一只戒指,而是一只漂亮的器皿。现代的情侣含情脉脉地一起去选戒指,而未来的情侣含情脉脉地一起去选一只育婴瓶。这两样东西的意义是一样的。
现在的作家写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未来的作家可能着重写人与非人的关系。譬如家里那只育婴瓶,它承载着男女主人对未来的期望。这只瓶子如此重要,以至于科学让它具有了人的情感——对,它实际上是一个小机器人,一个具有人类行为特征的东西,但它是非人。
作家,喂,作家。你准备好了吗?
我得承认,相比文学的裹足不前,科学在不断发展。其中重要的原因是,科学除了不断地证明它的正确之外,还能证明它的错误。譬如“地心学说”,曾经风行一时,但后来科学证明它是错误的。譬如伟大的托勒密,建成了宇宙模型,后来也被证明是错误的。即使错误,不遮其伟大。这就是科学的特点。
文学没有。文学没有错误之说,只有过时之说。文学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用以衡量它的正确。所以文学是一种不能求证其正确和错误的人类活动。这个特点造成文学门槛很低,只要识字,都可以“搞文学”。
“搞文学”搞到最后,就会搞得貌似高级的样子,要证明某一句话、某个词、某个字的合理、正确、逻辑、镜像……等等。科学变成了超级兔子,文学还是一只慢吞吞的老乌龟,要证明它走的每一步是否合乎规范和逻辑。因为它已经没有什么好证明的。
那只超级兔子疯狂乱跑,走着一条不像路的路,但它所经之处,后来全都成了路。这得归功于数学,科学家们用数学公式得到真相或正在接近真相。全世界有六千种语言,却只有一种数学。数学是最接近真相的东西。
那文学呢?文学靠什么接近真相?我们今天的文学还是依靠着传统的方式,以实践为文学的基础,要接地气,要体验生活。只有接近生活的文学才能无限地接近真相。
但未来的声音在告诉我们:接近真相未必只有靠近生活这一条路。我们或许还有另一条路:想像。
想像力是文学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从以往的文学经验来看,那些超前的想像力,会对人类生活产生积极的影响。那么在今天,文学中那些超前的想像力,有没有可能参与建设人类的未来世界?
人类改变世界靠的是逻辑,逻辑产生了所有改变世界的物件。但在逻辑之前,是人类海阔天空无边无际的想像。当人类进入外太空时代,文学的位置是在逻辑之前,还是在逻辑之后,或者文学就像那些科学一样,不断论证文学想像力的合理性,打通现在和未来的隔阂。
当然,科学家打通的是物性。文学家打通的还是人性。
所以,文学要求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是情感。人类情感的真相。当科学探索宇宙的极限时,文学必须要探索人类情感的极限。
科学已经证明到宇宙终将毁灭,而文学永远不能证明情感会消失。相反,文学会拓宽人类情感的边界。至少,它在记录着、见证着地球人越来越纷繁复杂、丰富多样的情感世界。这就是小说的现代性,也是它的终极意义。
布尔逻辑产生了计算机,从此人类的科学创造统统归于数学。值得庆幸的是,人类的情感方式没有定式。这样,文学就永远存在着生命力。如果文学可以用数学来计算、概括、预测,那文学也就真正走到头了。
于是又产生一个问题:人类现有的逻辑对文学真的重要吗?
还有,文学能产生计算能力吗?这个问题看来是不具备现代逻辑性的。但逻辑也并不是都可靠的。也许有一天,文学也具有了计算能力,它能把人类的情感数据化。到这一天,我们这些写小说的人将如何处世?我们是不是只剩下语言了?
当科学这只疯兔子跑得无影无踪,跨过了某个视界,跑过柯伊伯带,跑到了银河系外,进入了熵和引力生死角力的现场……我们作家的想像力又放在哪里?我们如何用想像力来接近真相?科学的想像依靠数学计算,文学的想像靠什么?
还是靠生活?换一个思路——也许可以靠科学。
用科学来装备文学的想像,这样是不是更好?
是的。譬如说,暗物质,这玩意儿没人见过其真面目,但科学家们已用数学计算、实验室论证其真实存在,那么文学何不顺水推舟承认?这种承认对文学有莫大的好处,从古至今,文学作品里写鬼神的不在少数,但也只是写写而己,类似于民间所说的“说鬼话”“鬼话连篇”。写的人底气不足,看的人一笑了之。如今有了“暗物质”学说加持,文学中的“鬼话连篇”就有了科学的依据。鬼,可能就是人死后变成的一种暗物质。那么,文学中的“鬼”不用再名不正言不顺,不用再扭捏羞涩。我们可以大大方方地插上科学的翅膀,在想像的广阔天地里自由翺翔。写的人底气十足,看的人肃然起敬。
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底气不足?文学真的到了需要依靠别的学科才能生存吗?是的。但可以换一个词,不用“依靠”而用“跨界”。“跨界”是近几年在文坛上流行的一个词,这是一个面向未来的词。文坛上那些有识之士,倾听了未来的声音,果断地提出要“跨界”。实则上,科学的幻想已超过文学,科学的浪漫也已经超过文学。甚至,科学的娱乐精神也超过了文学。
但文学曾经辉煌过的、阔气过的。这种辉煌和阔气深深地烙在每一个写作人的心头。就说《西游记》吧,孙大圣上天入地可是在十六世纪。朝小里说,孙大圣给现实生活的人们带来快乐和力量。朝大里说,孙大圣绝对激发了人类建设未来的灵感。
今天的作家如果要写一部《西游记》,取的经会在外太空吗?
有一次,我在电视里看到一位科学家站在悬崖峭壁之上,面对着茫茫大海,意气风发地说,地球总有一天要毁灭。但这里曾经孕育过伟大的人类,存在过科学、文学、艺术……
科学后面就是文学。我为文学而骄傲,哪怕它是一只慢吞吞的老乌龟。我也为我感到骄傲,哪怕我是井底之蛙。我这个井底之蛙总在思考:文学有何意义?文学对未来会有多少影响?小说现有的写作流程、写作观念是否具备了通向未来之路的特性?
科学的发展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探索宇宙的秘密。宇宙终究会毁灭,科学代表人类曾有过的智慧。文学呢,我觉得文学应该代表人类曾有过的价值观和温度。
有一天地球毁灭了,它曾经有一个居住者,一位中年女作家,冥思苦想写作的意义。这种既浩大又渺小的思考使她感到作为人的意义。——或者,仅仅是对未来的焦虑。所有的焦虑,一旦与未来有关,那也是有意义的。
以上是一篇不成熟的小文章,仅充创作谈。只证明我思考了,不证明我正确了。
完成于2021年12月21 日苏州浦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