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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地方志·写实/象征
——论黎紫书的《流俗地》

2022-10-20

扬子江评论 2022年1期
关键词:马华华人马来西亚

刘 俊

一、“黑暗”以及“黑暗”的根源

2020年,黎紫书出版了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流俗地》 (大陆版2021年出版),此时距她第一部长篇小说《告别的年代》 (大陆版2012年出版)出版已有十年,再往前,离为她赢得“得奖专业户”声誉的短篇小说集《天国之门》 (1999年出版)和《山瘟》 (2001年出版)的出版已过去了21年和19年。如果再加上黎紫书的微型小说——分别是《微型黎紫书》 (1999)、《无巧不成书》(2006)、《简写》 (2009)和《余生》 (2017),一路走来,经过二十多年创作历史/经验的积累,黎紫书的小说书写一步一步地迈入了2020年的《流俗地》。今天,当我们阅读、理解和分析《流俗地》时,面对黎紫书数量质量都颇为可观的创作实绩,恐怕不能孤立地来认识她这部新的长篇小说——只有把《流俗地》放在黎紫书小说创作的历史脉络中来加以考察,才能透视出它对于黎紫书乃至马华文学的价值和意义。

黎紫书在她的“早期”代表作《天国之门》和《山瘟》两个小说集中,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氤氲着戾气、充满了紧张、满目见疮痍、不时遇死亡、癫狂与病态常在、压抑与宣泄并存、欲望和恐惧共生的世界。傅承得在为短篇集《天国之门》所写的序《异数黎紫书》中,把黎紫书的小说归结为“不愉快的回忆、不安分的想望、人性的阴暗与命运的嘲弄,交织成瑰丽却难以逼视的色彩”,并由此认为黎紫书“企图透过死亡与性爱、罪恶与救赎、沉沦与超越,去搜寻她小说人物的灵魂”。无独有偶,王德威在为黎紫书的另一本短篇集《山瘟》所写的评论《黑暗之心的探索者——试论黎紫书》中,也突出强调了黎紫书在小说中善于“营造一种秾腻阴森的气氛,用以投射生命无明的角落”。在王德威看来,“早期”黎紫书在小说中表现出的主要兴趣,集中在“探讨人性深处的欲望与恐惧”,而“如何逃离——或吊诡的逃向——罪的禁忌与诱惑,是黎紫书小说一再搬演的主题”。王德威认为“马华移民的殖民、独立、起义经验,丛林内外的垦殖迁徙,乃至华族社会的日常生活,都化为一场场舞台式装置,移托黎紫书对马华‘黑暗之心’的探勘”,而《山瘟》“所收八篇作品看来并不相属,惟有在前述‘黑暗之心’的版图上,才能看出它们彼此呼应的位置”——也就是说,“黑暗之心”是构建起《山瘟》中不同小说间关联性的一个基本“元素”。

傅承得看到了黎紫书小说中(人性)的“阴暗”,而王德威则发现了黎紫书小说中存在着“系统性”的“黑暗之心”。事实上,“黑暗”一直是黎紫书小说中的一个重要/核心存在,无论是“早期”《天国之门》 《山瘟》两本集子中的“黑暗之心”,还是“中间阶段”《告别的年代》中的“黑暗时代”(以“513事件”为叙事起点和展开背景),乃至于新作《流俗地》中盲女古银霞眼中的“黑暗世界”,“黑暗”在黎紫书的小说世界中可以说如影随形,贯穿始终——尽管“黑暗”在黎紫书小说中的呈现形态各有不同,千姿百态:它们有时是一种精神/心理现象,有时是一种社会/历史氛围,有时则是盲人的视觉/生理状态。

对“黑暗”的持久关注和长期思考并不仅属于黎紫书一个人,事实上在马华作家中,写“黑暗”或在作品中涉及“黑暗”的作家,所在多有。从李永平到张贵兴,从商晚筠到黄锦树,在这些马华作家的杰出代表笔下,“黑暗”精神/现象、“黑暗”社会/历史和“黑暗”表现/形态都或隐或显、或浓或淡地存在着。前面提到的黎紫书早期创作中存在的戾气、紧张、癫狂、欲望、恐惧和死亡,在这些马华作家的作品中也时时出现,不断“闪回”——这令人不禁好奇:为何常常与“黑暗”相伴的戾气、紧张、癫狂、死亡、恐惧和欲望,会成为许多马华作家不约而同关注的焦点、写作的执念和共同的气质?

要理解这一文学现象,就不能不联系马来西亚华人的生存状况和现实处境。在马来亚/马来西亚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独立)之前,这块土地由英国殖民者统治。在英国殖民统治期间,相对而言华人在整个马来社会尚能与马来人“平等”相处。1942年2月至1945年8月日本人占领马来亚/马来西亚期间,由于当地华侨/华人此前支持中国的抗日战争,战争期间又配合盟军(包括英国和中国)进行对日作战,因此日本占领军采取了拉拢马来人而打压华人的政策,制造了马来人与华人的对立。日本战败后,英国“重返”马来亚/马来西亚,战后初期由于华人抗日有功而马来人在日据期间与日军合作,也曾出现过华人对马来人的报复行为——这也加剧了华人与马来人的对立。不久后由于华人抗日队伍大多具有“左倾”色彩,因此在抗日期间曾与英国“盟友”并肩作战的华人武装,在战后新的冷战格局下转而成了英军的“清剿”对象(黎紫书的《夜行》和《山瘟》都写到了这段历史,而《州府纪略》则兼及了“抗日”和“反英”),为了阻隔华人支持转战丛林的华人(马共)武装,殖民当局将华人驱入封闭的“新村”(《流俗地》中的“密山新村”“文冬新村”就是这种“社会结构”的历史痕迹),而此时占人口绝大多数的马来人则成为英国殖民统治者依靠的力量。1957年马来亚宣布从英国殖民统治下独立建国,由于种种原因,华人在马来亚/马来西亚社会中的身份政治博弈中处于不利地位,到了1969年5月13日因选举而导致的种族暴乱(《告别的年代》的历史背景“513事件”),引发了后续的“新经济政策”和“国家文化政策”,直接影响到了华人在马来西亚的现实处境和生存状态。

这种影响遍及政治、经济、教育和文化各个方面,造成了马来人和华人结构性的不平等。就文学而言,马来西亚有“国家文学”,但并不包含用华文(中文)创作的文学,这使马来西亚华文文学(简称“马华文学”)实际成为一种马来西亚华人族群/社群文学,而被“国家意识”/文化结构排除在马来西亚(主流)文学之外——这对马华文学的生存形态(艰困)和马华作家的创作心态(不平),无疑都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认识了这一点,再来看黎紫书在《流俗地》之前的小说创作(其他类似的马华作家也可放在这一背景下来考察分析,这里暂不展开),我们对她作品中持续出现“黑暗”的原因就有了新的理解:在一个政治、精神、文化和写作总是受到压制/忽视,永远处在次元/二等状态且看不到尽头的(国家)环境中进行华文写作,这本身就是一种“黑暗”状态,在这种“黑暗的压抑状态”下进行(艰难的)华文创作,在作品中流露戾气,表现紧张,展示癫狂,直面死亡,书写(挥之不去的)恐惧、(无望的)抗争和(失败的)欲望也就不难理解。在这样的状态下,对世界/人性“黑暗”的暴露和对这一“黑暗”世界/人性的感受/观察/表现/写作,自然也就来得更加突出格外锐利——从某种意义上讲,黎紫书笔下“黑暗之心”的探索(《天国之门》 《山瘟》)、“黑暗时代”的揭示(《告别的年代》)乃至“黑暗世界”的呈现(《流俗地》),都是华人身处马来西亚社会“黑暗的压抑状态”下之“文学”结果。

于是我们看到《蛆魇》中的“我”原本要把阿弟“推入湖里”,结果自己“脚下却煞不住去势,直往湖中冲去”;《推开阁楼之窗》中“肩上站鹦鹉的男人”、小爱、小爱的母亲、日本兵和张五月之间的爱恨情仇,不过是“黑暗”中奔涌的欲望波涛,那是阁楼里的秘密,见不得阳光;《天国之门》中教会人士混乱的欲望关系,揭示出神圣面具下的虚伪——“黑暗是上帝巨大的影子”;《把她写进小说里》中的江九嫂杀死猫咪,打断丈夫的腿并将其赶走,有一种“黑色”的强悍“煞气”;《州府纪略》中谭燕梅和黄彩莲共事一男刘远闻,其间的爱恨交织成就了一种畸形的爱情关系,也对“黑暗之心”进行了写真和破解;《夜行》本身就是一则历史隐喻,而“男人”面对“脖子上有吻痕的女孩”兴起的那种“真想把那女孩捏死”的冲动,正是“男人”对自己在“历史”中失败的心理阴影的“反动”;《山瘟》中的丛林经验,与《州府纪略》正形成了一种华人处境的“黑暗”互文。到了《告别的年代》,小说的第1页也即是513页,寓示着一段对华人来说充满“黑暗”的马来西亚历史的开始——“小说中被阅读的《告别的年代》开始于513页”。在最新的《流俗地》中,黎紫书干脆塑造了一个“用力注视眼前的黑暗”的盲女主人公形象。很显然,在黎紫书的小说中,无论是压抑又躁动、癫狂且暴烈、戾气和死亡时见、恐惧和不堪常在的早期创作,还是《告别的年代》中热衷于向“母亲”和“自己”告别的后设试验,乃至于向“故事”回归的《流俗地》,“黑暗”都一以贯之地“存在”于黎紫书的小说中,而导致这种“黑暗”存在的原因,则与她(和她的文学同行)身处一个不友好受压抑的社会/文化环境密切相关。

二、“黑暗”中的光亮

虽然黎紫书在她的小说中呈现了一个延续的“黑暗”世界,但从她的“早期”作品《天国之门》 《山瘟》到“中间阶段”的《告别的年代》再到新近的《流俗地》,黎紫书对“黑暗”的涉及/表现其实是有一个变化过程的。在她的“早期”作品中,“黑暗”可以说从外在环境到内心世界普遍存在;《告别的年代》中的“黑暗”,从某种意义上讲已退隐幕后成为“背景”;到了《流俗地》,“黑暗”则更是“内缩”为盲女古银霞的个人视觉状态。从对“黑暗”的表现烈度看,“早期”作品中的“黑暗”尖锐、强劲、峻急、凶猛,给人以触目惊心之感;到了《告别的年代》,“黑暗”已“钝化”/扩散为一种弥漫着的氛围——虽能感觉得到它的存在,但已不再呼啸而来锐利逼人;《流俗地》中的“黑暗”则更加“淡化”——它已成为盲女古银霞从容面对和努力适应的一个视觉事实/现实。“黑暗”在黎紫书小说中的这种变化——范围缩小和烈度减弱,可谓意味深长: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为什么会沿着这样的“方向”变化?

如果我们把黎紫书的所有小说作为一个整体看待,就不难发现《流俗地》中的许多地名、场景、人物、情节,在黎紫书此前的小说中都曾出现过:《流俗地》中的“锡都”以黎紫书的家乡怡宝为原型,而这个“锡都”在《告别的年代》里叫“锡埠”,在《州府纪略》里则叫“州府”;《流俗地》中的“旧街场”在《州府纪略》和《告别的年代》中也早就登过场;《流俗地》中有个精神病院叫“幸福医院”——那不就是《蛮荒真相》中出现过的精神病院名吗?《流俗地》的主人公古银霞是个盲女,可是在微型小说《遗失》中,黎紫书早就塑造过盲女的形象;看到《流俗地》中的印度人拉祖,我们立刻就会想到《初走》中那个“育民国中黑色得分王”印裔同学拉祖——那简直就是《流俗地》中“黑状元”拉祖的“雏形”;《流俗地》中角色吃重的教师形象,在《流年》 《推开阁楼之窗》和《告别的年代》中已一再现身;即便是在《流俗地》中不太重要的精神病/智障者,在《把她写进小说里》和《初走》中也有例在先;至于《流俗地》中细辉、蕙兰、莲珠这些重要人物的名字,我们在黎紫书的其他小说中,也获得过类似/相近的阅读印象,如阿细/细叔(《告别的年代》)、蕙(《把她写进小说里》)、刘莲/阿莲(《告别的年代》)等;《流俗地》中的细辉童年时有哮喘病,而这种“病”在《推开阁楼之窗》和《把她写进小说里》中已经出现过;作为《流俗地》中“众生”曾有的出走、乱伦、杀猫、黑社会、同性恋等现象/场景和情节,在黎紫书此前小说中也时时可见。而“猫”在黎紫书小说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则从“早期”一直延续到《流俗地》。

对黎紫书的小说创作进行这种整体“观照”和《流俗地》“溯源”,是为了要说明:黎紫书的小说虽然在写“黑暗”的时候有所“变化”,但也有许多“要件”贯穿始终,这使得她的小说世界流淌着某种内在延续性,这种延续性就其客观效果而言,充分表明《流俗地》的出现并非偶然:在黎紫书那里,她早就为此进行了准备、铺垫和预演。

不过,《流俗地》与它之前的小说之间存在着某种延续和累积的效应,并不意味着《流俗地》就是过去的简单“集合”和“叠加”,相反,无论是盲女形象的塑造,还是对华人社会的呈现,黎紫书都在《流俗地》中有了新的拓展。在微型小说《遗失》中,黎紫书塑造的盲女形象是个遗失了导盲犬的弱者形象——她的导盲犬被两个男人麻醉后“抬走”了而盲女浑然不知,她“站在那里一直在喊狗儿的名字,声音在颤抖,如泣”。《流俗地》中的古银霞虽然也是个盲女,有时也表现出逆来顺受,但她却是个聪明、努力、上进、自信的“强势”盲女,她不但从小就“倔,要强”,而且“眼盲心不盲”“好胜”。少时希望上学读书受挫,后来经过争取终于获得了去盲人院读书的机会;她自食其力,先是在家“用红色尼龙绳编织网兜子”,后来又去“电召德士服务台”做传呼员。她的记忆力之好不但拉祖佩服——拉祖虽然是个印度人,却在坝罗华小接受华文教育并且是“年年考得全年级第一”的“黑状元”——而且马票嫂也说“她要不是眼睛瞎了,我看拉祖你读书也未必赢得过她”。银霞对自己的“倔强”早有自知,对自己的长处也心知肚明:“她觉得自己终究是比拉祖强些的。她懂的词汇要比他多,她的记忆力比他强,她的思维比他敏捷,脑筋比他灵活。”这样一个“身残志坚”的华人盲女形象,在黎紫书的小说世界中,无疑是个新的“创造”。

黎紫书说她创作《流俗地》是要“把一群平凡不过的人放在一起,说他们最平凡的(可能也是庸俗的)人生故事”。确实,整个一部《流俗地》,就是以古银霞、何细辉、拉祖三人为核心组,围绕着他们的亲人、朋友等不同家庭的普通人生和日常生活,展开叙事。三人核心组中又以古银霞为“支撑点”和“中心线”,通过她以及她与细辉和拉祖的相互“交织”,网络起锡都(以华人为主)的社会风貌、生存方式和人生百态。黎紫书在《流俗地》中,以“小片段”“众人物”“多线索”来结构小说,在展开叙事时或呈现一个横截场景,或围绕一个重要人物,但最为突出的,是设计了许多不同的“线索”,让小说沿着各自独立却又相伴相生的线索延伸和缠绕,并在这种延伸和缠绕中叙述/编织起一幅“流俗地”的全景图。小说中的这些“线索”包括:古银霞本人一条线,“线”上有好友细辉和拉祖,有伊斯迈老师和顾有光老师;古银霞家庭一条线,“线”上有父亲老古、母亲梁金妹和妹妹银铃;古银霞好友细辉家庭一条线,“线”上有何细辉的母亲何门方氏、姑姑何莲珠冯拿督、太太江婵娟女儿小珊、哥嫂何大辉叶蕙兰及其子女春分、夏至、立秋;另一位好友拉祖家庭一条“线”,“线”上有他的父亲巴布、母亲迪普蒂、大哥“阿邦马力”、姐姐依娜和妻子丽塔。这几条“基本线”之外,小说还拉出了几条“延长线”:马票嫂的传奇人生、“叶公公”和“孖公仔”的性向呈现、楼上楼“鬼”的传说以及楼上楼—美丽园的琐碎人生。这些不同的“线”如同密密麻麻的神经元,伸向锡都的各个角落,唤醒“流俗地”活色生香的“生命”形态,架构/串联起锡都时空兼备、三族(华族、印度族、马来族)共存的立体形象。

在由不同的“线”编织而成的“流俗地”中,黎紫书带领读者沿着盲人古银霞“烂熟于心”的锡都街道不断“穿行”,展示了华人是如何在这块土地上筚路蓝缕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马票嫂母亲的故事),也全方位地呈现了华人当下人生的艰辛(从老古到细辉、从何门方氏到蕙兰、从马票嫂到莲珠,当然最突出的是盲女古银霞),在时空双维的互动中,黎紫书既向读者展示了华人盲女古银霞自尊奋进、自强不息的努力,铺陈了以细辉为代表的华人众生平凡庸常的日常生活,也向读者揭开了华人社会中不堪和“黑暗”的一面——如大辉这样“不安分”的华人青年,导致“女鬼”出没,暗涉乱伦,频频出走;而仿佛是《告别的年代》中杜丽安和钢波关系“再现”的马票嫂与梁虾的故事,则昭示了华人社会帮派(黑社会)现象的普遍存在,至于家庭成员间的内在矛盾(大辉与细辉)、互相攻防(婵娟与惠兰)和背叛(老古与顾老师前妻),也从另一个侧面,表现出了马来西亚华人社会内部的纠葛百态和一地鸡毛——这大概也是“流俗地”这一命名本身题中应有之义。需要指出的是,小说主人公古银霞虽然是个深陷“黑暗”的盲女,但她在小说中却宛如一盏“明灯”,照亮了整个“流俗地”。她的传呼员身份赋予了她一种为别人指路的功能,作为盲人她眼不明心却比周围任何人都亮。扰攘纷乱暗潮汹涌的锡都因为她的出现,而使得《流俗地》带有了一种马华作家笔下并不多见的光明、祥和与宁静的内涵。

三、地方志·象征·明暗之间

黎紫书在《流俗地》中书写了一个带有浓重地方志色彩的以华人为主的社会,华人的历史和现实、家庭与社会、男性及女性、老人跟少年、政界与黑社会、华族并“友族”、学校及酒楼、正常人与残疾人,乃至闹“鬼”与大选,形形色色方方面面,都在作品中得到了颇为细致的描摹和展示,由于主人公古银霞是个盲女,因此《流俗地》的视觉底色是“黑暗”的。与黎紫书在《天国之门》《山瘟》中表现“黑暗之心”和在《告别的年代》中展现“黑暗时代”背景下的华人社会不同,《流俗地》中的华人们已经从不无戏剧化的“黑暗传奇”和“黑暗背景”下走了出来,黎紫书在《流俗地》中关注的焦点,已是家长里短的“日常”生活。《天国之门》和《山瘟》中曾经一再出现的那种在“黑暗”压迫下滋生出的戾气、紧张、癫狂、死亡、恐惧和欲望,经过《告别的年代》的稀释,在《流俗地》中已经基本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消除了“紧张感”和“受压迫感”之后华人生活的平常形态。华人内部的历史传奇、家庭矛盾、爱情故事、校园生态和跨族友谊,成为《流俗地》的主要内容,华人的居住环境、人际关系、华校教育、政治/文人团体、婚丧嫁娶、代际差别成为黎紫书重点书写的对象,当然,在黎紫书过去的小说中不太常见的族群和解,在《流俗地》中也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在马来西亚的三大族群(华人、印度人、马来人)中,华人与“友族”(印度人、马来人)的关系问题是一个敏感的话题,黎紫书在《流俗地》之前的小说中,较少展开这方面的内容,可是在《流俗地》中,她却塑造了一个拉祖(印度人)和一个伊斯迈(小说没有明确说明,但从他让银霞用点字机将马来文的《古兰经》转成盲文看,他应该是马来人——虽然他教的是英文)的形象。拉祖是银霞、细辉“铁三角”中的一员,而伊斯迈则是银霞爱的对象,除了人际交往,对于“友族”文化,银霞也开放包容,她不但对印度人崇拜的象头人身智慧神迦尼萨(“象头神”)满怀尊敬,并被拉祖视为有如迦尼萨断掉的右牙——“象征它为人类做的牺牲”,而且还亲自动手将马来文《古兰经》转成盲文。种族间的友善与和解,使得《流俗地》在表现华人社会的日常生活之外,也将三大种族的和谐代入了华人的日常生活——从根本上讲,只有实现了这种族群间的“和谐”,华人的生活才会是除却“黑暗”和“恐惧”的“日常”。

然而银霞遭强暴,暴露出《流俗地》在貌似和谐的种族关系下依然涌动凶险的“暗流”——也显见黎紫书尽管在《流俗地》中将“黑暗”缩减成古银霞的视觉状态,但这种缩小和弱化“黑暗”的努力,并没有彻底消除她内心深处的“黑暗意识”。本来,通过对“黑暗之心”的弱化和对“黑暗时代”的溶解,《流俗地》中的“黑暗”已大为改观,而在种族和谐中构建起一个消解了压迫和恐惧的华人社会,也大致成形——“黑暗”由“精神性”“社会性”向“生理性”转变这一变化方向,实际体现了黎紫书对马来西亚华人处境的主观期待,以及她与现实、与自己内心的和解:正是这种与现实和与自己内心的和解,使得《流俗地》不再那么“紧张”,不再那么“压抑”,不再那么“黑暗”,而如王德威所说,有了“几分少见的温情”。

这应该是黎紫书逐渐接受现实之后的一种成熟。作为生活在马来西亚的华人,面对结构性的族群压迫和不利地位/状态,华人在表示了愤慨和宣泄过不平之气之后,大概也只能接受这样的不平等现实。《流俗地》在某种程度上讲,可以视为是黎紫书在经历了早期的愤怒、不平(由此带来了《天国之门》 《山瘟》中的戾气、紧张、癫狂、死亡、恐惧和欲望)和《告别的年代》中向“母亲”(上一代)和“自己”(过去)的“黑暗时代/背景”“告别”之后,面对现实,摆脱“传奇性”(以充满“张力”的《天国之门》《山瘟》为代表)和“戏剧性”(以后设的《告别的年代》为代表),接受“日常性”(以写实为基本面貌)的一大“进步”。

《流俗地》在“黑暗”“范围缩小烈度减弱”,总体“温情”的氛围中出现银霞受辱,使“黑暗”的“张力”(何况还有拉祖遇害)陡然提升。小说对加害银霞的强奸者虽然进行了模糊处理,但从“那盲人院设有宿舍,里头住的清一色马来人”所透露的信息看,强奸犯大概率是马来人。相对于银霞的视力状态,她受辱体现的族群关系“黑暗”才是真正的“黑暗”。

黎紫书原本希望在《流俗地》中,通过将“黑暗”缩小在古银霞个人眼盲这一点上,将“黑暗”生理化和个人化,并以一个盲女的心灵阳光,为马来西亚的华人社会乃至整个“流俗地”带来一抹亮色——这是她在《流俗地》中努力要实现的一个(文学)理想:让马来西亚的华人社会日常化/正常化,但她在作品中安排银霞受辱这一情节,却透露出她对马来西亚华人身处险恶环境究竟能否日常化/正常化其实充满了“不安无意识”:“结构性”的(不平等)和“社会化”的(压迫)“黑暗”,在貌似日常化/正常化的华人社会中依然存在。纵观黎紫书的创作历程,不难发现她是有一个努力地要克服掉早期作品中的戾气、紧张、癫狂、死亡、恐惧和欲望的趋势的,但如果导致这种文学形态的社会土壤没有改变,那“黑暗“就会顽强地在她的笔下冒出来。这大概就是黎紫书在《流俗地》中表现出的一种矛盾:她想与历史、社会及自己和解,但和解又岂是一厢情愿一帆风顺的事?

不过,尽管黎紫书在《流俗地》中仍流露出她的“黑暗意识/不安无意识”,但毕竟,《流俗地》已实现了她的创作转型——这不仅体现为她对“黑暗”涉及/表现的所指予以方向性改变,也是指她在艺术手法上展现出新形态。相对于她“早期创作”中不断改换的创新探索,和《告别的年代》中的后设试验,《流俗地》已给人“回归写实主义”之感。虽然对于学者的这一判断,黎紫书并不以为然,认为“《流俗地》实在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小说”,但不管怎么说,《流俗地》的“写实主义”色彩,确乎比《天国之门》 《山瘟》和《告别的年代》,要浓重得多了。

从黎紫书的整个创作过程来看,很显然她受到了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的深刻影响。不但锡都(锡埠、州府)的地方志书写中隐含着福克纳“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启发,而且对“时间”的关注也体现了福克纳对黎紫书的作用力。在《喧哗与骚动》中,1910年6月2日那天昆丁的意识流活动,基本上是以“钟”和“表”为核心贯穿起来的意识流,而在某种意义上讲也可以视为是“成长小说”的《流俗地》,银霞也有个关二哥送给拉祖而拉祖又转身送给她的电子表——它记录了银霞和拉祖旧时/成长的时光。此外,从不同人物的角度展开叙事也是福克纳擅长的叙事方式,而这一点在黎紫书的小说中也屡见不鲜(人们都注意到了《罗生门》对黎紫书的影响而忽略了福克纳的作用)。至于福克纳在小说中总是突出地描写妇女“忍耐和坚持的本领”,在《流俗地》中的银霞身上也得到了“东方化”的体现。“福克纳作品中既有把一个特定时期的社会结合在一起的水平关系,又有与之对应的把现实与过去联系起来的垂直关系”这一特点,在《流俗地》中也留下了明显的痕迹:“流俗地”就正是一个既有“社会结合”的“水平关系”,又有“现实与过去联系起来”的“垂直关系”的所在。

除了福克纳,还有一位中国作家也对黎紫书影响深远。黎紫书自言她心目中的《流俗地》使她想到了“《红楼梦》那样的小说”——这表明黎紫书在创作《流俗地》时,非常希望她的这部小说能具有《红楼梦》的某些特点。事实上,《流俗地》中的家族史书写,在写实形貌的背后还暗含着一个象征层面,带有《红楼梦》艺术形态的特性。意识到黎紫书深受曹雪芹的影响,自然就会对《流俗地》中寄寓的双层性(写实层和象征层)以及作品中重要人物的双重性(写实性与象征性)有所发现。《流俗地》中由密山新村、文冬新村、楼上楼、美丽园、旧街场等公共空间组成的华人活动场域,固然是个世俗层面的“流俗地”,但从象征层面来看,又何尝不是华人社会在马来西亚现实处境的象征写照?古银霞身为盲人却心中比谁都亮堂,显然也具有象征意义。而在黎紫书小说尤其是《流俗地》中一再出现的“猫”,它的命运(被杀、出走、身份模糊)无疑也正是马来西亚华人命运的象征。甚至,古银霞、何细辉以及古、何两家的一众人等,首先当然是鲜活的华人形象,但她们每个人,在某种程度上其实都具有“类”的性质:银霞的坚韧不拔、细辉的凡俗庸常、大辉的风流自命不走正途、莲珠做小、老古猥琐,都可以视为是华人“群像”的浓缩、“生态”的写照、“类型”的象征。拉祖和伊斯迈作为印度人和马来人的代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视为是“友族”的象征——而强暴银霞的“马来人”,他和银霞的这种施暴和受暴的关系,也不无马来人和华人关系的象征意味。象征层/象征性在《流俗地》中的存在,不但延展了/深化了《流俗地》的表现内涵,使它不再只是一个写“穿衣吃饭、七情六欲”的世道风光、民俗市井、人情世界的文本,而是使“流俗地”在其外在形貌之上/之外,具有了一种更为丰厚广大的题旨意蕴——那是一种关乎华人生存形态、生存处境、生存关系和生存追求的总体象征。

《流俗地》中古银霞的遭遇和命运,某种意义上讲也可以视为是马华文学的一种象征。马华社会对华人的结构性压制,导致了马华作家普遍的不平之气。黎紫书如此抱怨:“我们缺故事,缺发表园地,缺出版机会,甚至也严重缺乏读者”,“在一个中文被挤到主流以外的国度,华文文学土壤只占断崖之地,先天不足,后天也被国家蔑视,缺乏社会支援,仅仅凭着华团和纸媒办的几个文学奖苦苦支撑,能有‘文学爱好者’(他们往往既是读者,也是创作者)一代一代薪火相传,让马华文学顽强不死,多少已像是个奇迹了”。马华文学在马来西亚的生存形态,有如华人在马来西亚的处境,也仿佛盲女古银霞在锡都的姿态:有“黑暗”的压制/限制,却也自有其争取“光明”的尊严,可谓自强于明暗之间。马华文学这种明暗之间自强的状态,在马来西亚内部可能处于不利状态,但在世界华文文学共同体内,则可能是它的优势:他们因“黑暗”而生发出的愤怒、紧张、暴烈的“不平之气”,以及他们后来因和解/转型、逐步缩小减弱“黑暗”并在“黑暗”中发现“明亮”的努力,或将成为他们在世界华文文学中的优势。

事实上黎紫书等马华作家已经在发挥并受益于这种因“黑暗”而带来的文学特殊性。如同古银霞身为盲人却在“黑暗”中寻(内心)“光明”,并为别人带去“明亮”一样,马华文学或许成长的世界充满“黑暗”(如同古银霞),却也可能因祸得福,在世界华文文学共同体的版图中,以“黑暗“为底子开辟出一种其他国家或地区的华文文学无法替代的“明亮”文学——也如同古银霞:在明暗之间“倔强”地开辟出自己的生路。

至此,黎紫书以《流俗地》中盲女古银霞的“黑暗”视界/世界为基点,以锡都的地方志书写为载体,完成了对马来西亚华人/马华文学(生存)状态的写实/象征。

【注释】

①②傅承得:《序·异数黎紫书》,收入黎紫书:《天国之门》,麦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9年版,第8页、8页。

③④⑤⑥⑦王德威:《黑暗之心的探索者——试论黎紫书》,收入黎紫书:《山瘟》,麦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4页、5页、5页、5页、5页。

⑧黄锦树:《序·艰难的告别》,收入黎紫书:《告别的年代》,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4(516)页。

⑨⑫⑮⑱⑲黎紫书:《后记:吾若不写,无人能写》,收入《流俗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468页、473页、468页、464页、465页。

⑩⑪王德威:《盲女古银霞的奇遇——〈流俗地〉代序》,收入《流俗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9页、2页。

⑬⑭[美]克林斯·布鲁克斯:《威廉·福克纳》,收入[美]威廉·福克纳:《喧哗与骚动》,李文俊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490页、491页。

⑯参阅白先勇:《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8页。

⑰古银霞眼前搬不开的“黑暗”,一如马华文学在马来西亚的处境;而她心中明亮并对自己充满自信的心态,也与马华作家的自我认知和自视甚高相仿佛。

⑳争尊严是盲人立足于世的重要表现,《流俗地》中的古银霞如此,毕飞宇《推拿》中的盲人群体也如此。参阅刘俊:《执着·比喻·尊严——论毕飞宇的〈推拿〉兼及〈青衣〉、〈玉米〉等其他小说》,《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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