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马克思交往理论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刍议
2022-10-20王乐
王 乐
马克思认为,哲学不应该沉溺于论证的精致和逻辑的自洽,它的使命是为“现实生活的任务”提供观照。马克思交往理论正是产生于马克思面向现实生活的哲学思考,它科学阐释了交往作为一种社会现象的现实作用与历史生成:人类在最初的交往中实现物质的交往与精神的互动,并由此发展出各类生产关系。随着交往程度的加深和范围的拓展,交往中的各类主体结为存在的共同体并逐渐产生与之匹配的共同体意识。马克思交往理论为理解作为共同体的中华民族的历史生成提供了一个独特而有力的视角。回顾华夏五千载文明史,正是多元民族长期、频繁的民族交往催生出“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可见,以马克思交往理论为镜考察华夏各民族交往的动态历史进程,有助于探究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生成的历史源流。
一、马克思交往理论
马克思交往理论立足历史唯物主义。受苏联影响,曾有部分学者认为马克思交往理论中的“交往”概念不具有独立性,可以被视为“生产关系”的附属概念,而“交往”本身在马克思整个思想体系中也并不占据重要位置。随着交往哲学的兴起,交往理论成为学界研究热点。有学者重新审视“交往”概念,并指出“交往”作为一个对现代社会影响深远的概念,其重要性被严重低估。有研究者指出,交往是社会演进的内在动力,是人社会性的本质体现。就本质而言,历史的演进就是人类交往方式的演进。交往理论深刻洞见了社会发展的科学规律,持续为东西方社会的发展提供有力解释,是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的重要概念。对“交往”的思考贯穿了马克思的一生,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到《历史学笔记》,马克思提出了“分工”“市民社会”等与“交往”相关的概念,辨析了“交往”的内涵,深入探究了战争、贸易等交往形式对历史发展的深层影响。
交往理论的核心思想观点来自于马克思对黑格尔与费尔巴哈哲学的深入研究与批判性继承。人类对“交往”的探究起源于对“人的本质”的思考,自古希腊时代起,人类对“人之本质”的追问便不曾停止,普罗泰戈拉的“尺度之在”、苏格拉底的“德性之在”都是西方先贤对这一问题的回应。到了近代,黑格尔等哲学家从意识出发探究人的本质,为这一问题开辟了新的思考路径。不同于传统交往观,黑格尔将交往还原为抽象的人的意识,以此理解人的本质,提出人的本质存在于“自我意识”之中。黑格尔认为“世界历史”并非抽象的概念表达,它是现实发生的“交往”和建立在这种交往之上的关系。不同于黑格尔对“交往”的思考,费尔巴哈立足“类存在”之视角探究人的交往,认为交往中的“类意识”即为人的本性,“类存在”是人与“他物”的本质区别,人需要在社会性的交往中确证自我的存在。费尔巴哈的哲学观点呈现出鲜明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与马克思对“交往”的思考不谋而合,从思想上启发了马克思交往理论的产生。
在深入思考黑格尔与费尔巴哈哲学理论的基础上,马克思从人的异化来审视人的交往、辨析人的交往性存在及其价值,交往理论的提出源自于马克思对人的社会属性更深的思考和更进一步的探索。社会并非固有的抽象概念,它是人类借助交往活动结成的共同体,而高度发达的社会共同体能够去除人的异化、实现人类的自由与解放。马克思以交往来解释个人、群体、民族及国家间的多维互动,他明确指出交往是生产的前提,个体生存的客观需要使得人类的生产活动不可能脱离交往而存在。交往是社会共同体存在的根基,它与生产共同构成了社会演进的两条平行线索,对人类的共同体及共同体意识的生成影响深远。随着人类生产活动范围的扩大和复杂程度的加深,包括个体、民族、国家在内的不同主体之间产生了复杂多样的社会交往,各种形式的共同体随不同主体的现实需要而逐渐生成。社会交往推进了社会的分工与合作,将个体力量集聚为整体力量。如马克思所指出的,人是作为处在生产力和需要的一定发展阶段上的个人而发生交往的。
由此可见,交往在马克思思想体系中并非无足轻重的概念,它有着丰富的思想内涵和价值意蕴。马克思指出,各类社会交往让各民族在交流中谱写出世界历史,民族内外部交往的发展程度与民族生产一样,都有着深刻影响着民族内部结构以及这个民族与其他民族关系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看,社会历史亦可以理解为民族内外部间的往来互动史。“不同民族间的分工消灭得越彻底,历史就越是成为世界历史。”综上,以马克思的交往理论考察华夏各民族的历史交往进程,有助于世界与国人深刻地理解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源起、发展与勃兴。
二、马克思交往理论视域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生成历史
马克思认为,正如生产活动促成生产关系的构建,人的交往关系也来自于以物质为基础的交往活动。同时,社会交往天然带有群体性,个人交往的外溢会导致交往主体的升级与扩大,并一步步延伸出团体交往、民族交往甚至国家交往。正是在个人、群体、民族、国家的多元交往中,世界历史脱胎生成。回顾五千年华夏文明史,交往促进了各民族的融合互渗,也决定了中华民族的必然生成。
交往是民族发展必经的社会过程,也是民族交流与关系整合的动态过程。换言之,交往意味着由封闭到开放,民族内部的整合与民族间关系的创建在双向互动中渐进生成。民族交往以物质交往为根基,随着交往的深入,不同民族融为一体,形成稳定的、广泛被接受的认同意识与文化形态,产生鲜明的共同体意识。这种共同体意识的源头是人类建构在物质生活基础上的交往关系。马克思认为,虽然人的交往关系有丰富的样态,但“人最基本的需要是物质生活的需要……最基本的交往是物质交往……”。民族交往亦是如此,民族与民族间的交往皆由物质生存需要而起。也正是在物质交往的深化中,华夏各民族开启了波澜壮阔的历史交融进程。
回顾华夏文明史,民族交往多基于地缘展开,受民族性、历史性等因素影响而展现出不同的形态。交往形式包括经济交往、政治交往和文化交往等多种方式,各民族在贸易、战争、文化艺术等具象交往中逐渐趋向内在之“同一”。最早出现的于史有载的民族交往是“互市”,即中原民族与周边民族间的贸易活动,它的存在反映出华夏文明早期各民族物质生产与交换的现实诉求。“互市”作为经济交往形式促进了各民族的生产互补、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
在经济往来之外,中国古代各民族之间还不乏政治交往,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则是中原王朝与周边民族的政治结盟,也称“会盟”。“会盟”是各民族为止息战乱而缔结的政治同盟,它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战争的发生。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会盟发生在唐代,唐王朝与吐蕃的会盟终止了双方持续数十载的武力争端,深化了汉、藏民族间的政治往来,也拉近了两个民族间的经济、文化关系。在“会盟”之外,“朝贡”与“和亲”也是民族间较常见的交往形式,这些交往活动不但从长远上强化了民族团结,也为稳定当时的政治局势做出了巨大贡献。
在各种交往形式中,文化交往是各族人民参与度最高也最喜闻乐见的交往方式。文化是感情纽带,各族人民在绘画、诗词、歌舞等文化艺术交流中,沉淀出共同的文化基因。古典诗词中不乏反映民族文化交往情味的佳作与名句,唐代著名诗人温庭筠的“疆理虽重海,车书本一家”,诗仙李白的“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等,全都生动传达出当时民族文化交往的和谐景象。
长期、频繁而形式多样的民族交往夯实了中华民族的生成基础。随着民族交往方式的革新和交往范畴的扩大,各民族在交往中愈加互利互赖。共同的“社会存在”让各民族产生了共同的“社会意识”。正如马克思指出的,社会是人交互作用的产物,各种交往形式的关联在于,旧的交往会被不断适应生产力发展的新交往形式所替代。各民族在交往中推动着生产力发展,也在交往中生发出共同的民族意识。
三、马克思交往理论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铸就
马克思交往理论指出,交往是历史演进的内在动力,历史的形态随着民族交往方式的变革不断变化。作为共同体的中华民族以及与之相匹配的共同体意识在华夏各民族的交往中生根、发展、壮大。马克思认为意识是存在的映现,是物质行动的产物,它的产生与人的物质交往紧密关联。在中华民族的历史生成过程中,频繁、多元的民族交往推动华夏各民族不断擦出思维与意识的火花,并由此激发出牢固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尽管单个民族会产生自我保存的需要,但充分的民族交往会推动单一民族意识向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融入。
在中国,“中华民族”概念的产生与广泛接受始于梁启超先生对瑞士学者布伦奇里民族观的借鉴。实际上,作为实体的中华民族早就活跃于历史舞台,华夏各民族在数千年的交往中逐渐形成了今日“一体多元”的民族格局。“一体”指代的是作为共同体的中华民族,“多元”则指的是中华民族范畴所涵盖的各个单一民族。起先各民族散居各地,以族群的原始共同体形式活动于不同历史场景。族群内部交往以维系生命为目的,群体意识只是不同个体自保意识汇聚后的集中映现。要等到生产力进一步发展,民族交往方式在与生产力的矛盾互动中翻开新篇章,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才能在更高层级的民族交往的涵养下获得更为宽广的发展空间。中华民族的交融生成始于各族先民以物质交往为根基的部落交往。在华夏文明早期,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等民族与中原民族的交往互动促使各民族突破地理空间的限制生发出地域认同,促成了华夏族与“华夏”意识的产生;到秦汉时期,经济发达、文化昌明的汉民族成为华夏各民族交往中的核心主体,周边各少数民族在与汉民族交往的过程中自然生成“华夷共祖”的心理认同;隋唐时期,“华夷一家”的民族心理认同进一步强化,在频繁的民族交往、融洽的民族关系中民族心理认同升华成更为强烈的政治认同。此外,中华民族的内部交往继续深化,到清朝以“满汉一体”和“满蒙一家”为代表的文化认同已经成为普遍共识。
到了近代,随着外族势力的入侵,中华民族被迫融入到民族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化的大进程中,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也随着历史环境的变化而蜕变,由以往的政治、文化认同升华为更大格局、更高视野的民族国家认同。面对西方资本——帝国主义的外来入侵,华夏各民族团结一心保卫家园,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受到空前的激发,而这种强烈的精神意识又反过来进一步鼓舞了各民族的爱国主义情怀和反帝反封建热情。鸦片战争爆发后,面对外敌的入侵,各族人民自发形成反帝国主义同盟。北至内蒙古南到台湾,再到最西边的西藏、新疆,反帝斗争在华夏大地轰轰烈烈地展开。各族人民团结一致对外,共同的抗争经历深化了各民族间的交往,从深厚的民族情谊中迸发出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逐步发展成为全国各族人民反帝运动的精神动力与行动指南。在反对帝国主义的抗争中,各族人民团结一致以中华儿女的身份共同反抗侵略,一次又一次取得反帝斗争的胜利。内蒙古各民族对沙俄入侵的胜利抗争,云南、西藏各民族对英帝国入侵的胜利抗争,都是这一时期中华民族抵抗帝国主义侵略的典型代表。长期的民族交往是各民族自发结成反帝共同体、自觉生成共同体意识的基础,而这种共同体意识又反过来进一步深化了各民族间的交往。
进入抗日战争时期,全国各族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带领下浴火奋战抗击侵略,中华民族作为休戚与共、生死相依的共同体的意识至此被彻底激发,“华夏一家”的意识认同成为全国各民族各阶层人民的基本共识。即便是地处偏远的宁夏,类似“中华民族万岁”“民族团结、抗日卫国”的宣传标语在街头巷尾亦随处可见,从侧面反映出各族人民对“中华一体”的自觉体认,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深入人心。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华夏各族儿女迎来了真正的民族大团结,以鲜血淬炼解除外来民族压迫的中华民族有了更确定的实体指向,同生死共命运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深深扎根于中华大地。
回溯历史,中国各民族之所以能够团结一心共同铸就今日“多元一体”的和谐民族格局,与华夏民族间的社会交往以及在交往中不断深化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密不可分的。正如马克思所反复强调的,历史是人的自觉创造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讲,华夏各民族求同存异、取长补短、互利互助自觉创造的交往史,其实就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生成史。
四、结语
在信息化、全球化势不可挡的当今世界,下至个人交往、团体交往,上至民族交往、国家交往都发生了巨大、深刻的变化,日益多样的交往方式和日渐深化的交往关系让各主体间的交往愈加错综复杂。面对多变的世界交往进程,华夏各民族对内要团结一心,积极推进域内民族交往;对外要开放包容,深化域外国家交往,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根基上携手世界各族人民共创人类命运共同体。
同时,身处现代社会,面对日益复杂的人类交往现象,要坚定历史唯物主义立场,以对马克思交往理论的创造性阐释来审视民族交往的实践本质与现代价值,在尊重当前“多元一体”民族格局的基础上牢固构铸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马克思交往理论深刻批判了以资本逻辑为中心的交往观,明确阐释了交往对推动社会发展、促进人类解放的重大意义。借鉴马克思交往理论,要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就要尊重不同民族间自由往来、平等共处、共同进步的交往愿望,同时满足各族人民在物质交往中携手共创幸福生活的美好愿景。唯其如此,才能在和谐的民族交往、共同的民族进步中凝聚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