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及利亚的阿马齐格主义运动探赜

洪 娟

阿尔及利亚是由阿拉伯人和阿马齐格人组成的多民族国家。阿马齐格人并非单一的民族，它是生活习性相似的众多部落族人的统称，主要分为卡比尔人(阿尔及利亚最大的阿马齐格族群，居住在阿尔及利亚首都东部的山区居民)、沙维亚人(乌拉尔和邻近地区居民)、莫扎比特人(阿尔及利亚撒哈拉以北一些沙漠绿洲的居民)、图阿雷格人(他们是戴面纱的部落居民，居住在沙漠地区的图集山脉)。1966年阿尔及利亚政府取消了人口普查中阿马齐格人与阿拉伯人的分类，因此无法从官方人口普查数据中获得阿马齐格人的准确数量。有学者推测，阿马齐格人已占阿尔及利亚总人口的20%。

七世纪上半叶，阿拉伯人在征服马格里布的过程中，通过战争冲突、文化交融、经济交往等方式在该地区形成了以宗教、语言等为纽带的多民族主义社会，其中阿拉伯人为主体民族，阿马齐格人为少数民族。从七世纪到十九世纪初期，由多民族构成的阿尔及利亚社会尚未呈现出明显的族际斗争。1830年法国入侵阿尔及利亚后，殖民者在阿拉伯人和阿马齐格人之间实行“分而治之”的殖民政策，导致阿马齐格族群认同萌发。1962年阿尔及利亚独立以来，执政者全面推行阿拉伯化政策，忽略了不同族裔间文化的异质性，从而引起反对文化上的阿拉伯化和政治上的泛阿拉伯主义的阿马齐格主义运动的全面爆发。该运动爆发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法国殖民者“分而治之”的政策，其对阿拉伯人和阿马齐格人的族际关系以及阿马齐格主义运动的形成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即使在法国人离开几十年后，这种影响依旧存在。那么，法国殖民者在阿尔及利亚实施的政治文化政策在阿马齐格主义运动的形成过程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阿马齐格主义经历了怎样的发展历程？还有哪些因素促成了阿马齐格主义运动的产生？为厘清上述问题，本文主要分析和梳理自殖民时代以来法国对阿尔及利亚的阿马齐格主义运动产生的影响及该运动的发展历程。

一、阿马齐格主义运动中的法国因素

阿尔及利亚独立以前，法国殖民政府采取“分而治之”的政策，“对当地居民进行种族划分，把他们分成阿拉伯人和阿马齐格人，声称两者毫无关系，阿拉伯人不过是外来的入侵者……”殖民者强调阿马齐格人的特殊属性，称其拥有许多欧洲人的品质，以此来抬高他们的身份。法国政府给予他们学习法语、进入大学系统接受教育等优惠政策，使阿马齐格人与阿拉伯人处于不同的境地，阿马齐格人由此产生民族自豪感，阿马齐格主义运动由此滥觞。殖民者“分而治之”的政策在阿拉伯人和阿马齐格人之间制造了第一道族际裂痕，目的是破坏阿尔及利亚社会的民族团结。

(一)“分而治之”的殖民政策

公元640年，从阿拉伯人进入马格里布始，阿马齐格人虽然在信仰和语言上与阿拉伯人相同，但仍保有自己的文化传统和习俗。随着法国殖民者的入侵和民族主义的产生，阿马齐格人的族群认同萌发。法国殖民者为实现稳固统治的目的，实施“分而治之”的政策，挖掘两者的不同进行种族划分，在两个族群之间制造差异。法国殖民者认为阿拉伯人在征服地推行阿拉伯化的过程中，向阿马齐格人灌输他们的宗教和语言，摧毁了阿马齐格人的身份象征。

法国人认为阿马齐格人本质上是欧洲人，阿拉伯人是文明的敌人。阿马齐格人具有“原生的”民族属性，这种民族性使其与阿拉伯人分别开来。文化上，阿马齐格人倾向世俗主义；经济上，阿马齐格人拥有一种有别于阿拉伯人的“商业天赋”；政治上，阿马齐格人的村落议会更是平等主义的主要标志。“法国殖民当局为实现对殖民地的统治，创造了‘卡比利亚神话’，即‘阿马齐格政策’。他们歪曲阿拉伯文化和阿拉伯世界的一切，把阿拉伯人视为社会地位低下的游牧民，美化阿马齐格人并赋予他们较高的社会地位。”在阿马齐格政策的影响下，大批接受法语教育的阿马齐格精英被培养出来。这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阿马齐格族群认同的觉醒，激发了阿马齐格主义运动的萌芽。

(二)“语言同化”政策及复兴阿马齐格语

1830年，法国以扇击事件为由占领阿尔及利亚之后，不仅在政治、经济上对殖民地人民实施残忍的压迫和剥削，在文化上也实行“语言同化”政策。殖民者在学校设置法语课程并安排法国教师授课，该举措旨在消除部落地区人民的语言、价值观和思维方式，从而使他们忘记自己的民族属性永远置于法国的殖民统治之下。殖民者除了在殖民地进行法语的渗透，还竭力支持和扶植阿马齐格语，阿马齐格语因法国殖民者的助力不再仅限于口语交际，而是拥有了文字系统。语言是民族文化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法国殖民者的助力为日后阿马齐格主义运动的兴起提供了争取语言权利的基础。

法国人还通过建立法国学校的方式向部落居民灌输法国文化，注重培养阿马齐格人成为律师、医生、教师、会计、管理人员和技术官僚等精英。法国的这一做法致使阿尔及利亚出现了以资产阶级为代表的阿拉伯民族主义组织——青年阿尔及利亚人。法国殖民者实行“语言同化”政策和建立法国学校直接导致阿马齐格人国家认同的迷失。阿马齐格主义者设计了代表阿马齐格族群的旗帜，该旗帜不仅是阿马齐格身份认同的象征，也是阿马齐格族群认同得以强化的纽带。法国人通过实施“分而治之”和“语言同化”的政策，以及在殖民地传播基督教，很大程度上促进了阿马齐格主义运动的兴起。

二、阿马齐格主义运动的历史演进

在民族解放斗争中，面对“他者”法国殖民者，阿拉伯—伊斯兰认同是全体阿尔及利亚人的文化身份。然而当“他者”退出后，阿尔及利亚国内不同族裔、不同派别的分歧出现了。“一旦民族国家得以建立，民族主义作为动员力量就显得多余了。”这表明，阿马齐格人在民族解放斗争时期对“阿拉伯—伊斯兰”认同的默许，并不代表他们对本族群身份诉求的放弃。相反，他们积极参与民族解放斗争，期望在新的民族国家中获得承认。然而，阿尔及利亚独立后，几任领导者推行“阿拉伯化”政策，忽略阿马齐格人文化的独特性。在此背景下，阿马齐格人要求恢复本族裔语言和文化的诉求被视为“封建残余”，被视为妨碍国家统一的地方主义，他们主张的文化多元化、民族多样化的理念被视为民族统一的障碍。执政者的这一做法导致阿马齐格主义运动的全面爆发，该运动的发展大致分为三个阶段：

(一)第一阶段是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开始到八十年代的“阿马齐格之春”事件

这一阶段阿马齐格主义运动的诉求主要在文化层面，他们反对新国家的阿拉伯化政策，要求政府承认本族裔的传统文化和语言，阿马齐格语具有与阿拉伯语同等的地位。1963年阿马齐格人脱离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Front de Liberation Nationale，FLN，简称“民阵”)，建立了第一个阿马齐格政党——社会主义力量阵线。以艾特·艾哈迈德为首的社会主义力量阵线(Front des Forces Socialistes，FFS，简称“社阵”)先后两次在阿马齐格地区发动武装叛乱，要求实现国家政治多元化，强调阿尔及利亚应当具有阿马齐格属性。1965年，布迈丁执政后，更为强硬地推行阿拉伯化政策，取缔大学里的阿马齐格语课程。本·贝拉和布迈丁政府过度强调同质性，推行阿拉伯化政策，忽略了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斗争中多民族参与的多元性。

1960年末至1970年初，由于阿尔及利亚政府的限制，法国成为“阿马齐格主义运动”的策源地。1967年3月，穆劳德·马马里以及陶丝·阿姆若其在法国创办“阿马齐格文化研究与交流学会”，该学会是第一个正式提出将阿马齐格语作为官方语言和民族语言的机构。1972年，武装分离主义分子穆罕默德·阿拉伯·马苏德在法国组建了“阿马齐格研究社”，该社主要进行阿马齐格语言及文化的教学工作，还创办了《提斯拉夫》学术期刊。

1979年2月9日，沙德利总统就职后，进一步推行阿拉伯化政策，同时加强了对阿马齐格地区的文化控制。“1980年，政府取消了提济乌祖大学举办的穆劳德·马马里有关阿马齐格古诗的演讲。”1980年春，“阿马齐格之春”爆发，该运动主要是为了扭转政府不断加速的阿拉伯化政策，重新审视阿尔及利亚的文化。政府被迫让步，接受阿尔及利亚文化中多元文化的属性，包括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属性和阿马齐格文化属性。

(二)第二阶段是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至本世纪初阿马齐格主义者抗议本族裔的文化被边缘化、享受不到作为阿尔及利亚的少数民族应有的权利，以期通过人权与民主权利的诉求来获取本族裔的生存空间

1989年2月，沙德利总统正式宣布废除自独立以来的一党制政治体制，社会主义力量阵线获得合法身份。1989年2月9日，赛义德·萨迪在提济乌祖省建立了阿马齐格政党“文化与民主联盟”，该党要求把阿马齐格语同阿拉伯语一样作为官方语言，实现阿尔及利亚的历史和文化特性(阿马齐格人的)等，主张宗教与社会分离的世俗主义原则。1990年，在社会主义力量阵线和“文化与民族联盟”两个政党为参加1991年大选做准备期间，阿马齐格主义运动者向沙德利政府提出承认阿马齐格语的官方语言地位的要求，致使该运动的再次爆发。

1998年，阿马齐格人反政府运动开始回潮，出现大规模的游行示威。6月，阿马齐格歌手罗纳斯·穆塔卜在提济乌祖附近遇害身亡。穆塔卜不仅反对阿尔及利亚历任政府推行的阿拉伯化政策，而且认为官方语言阿拉伯语是不利于传播知识的语言，因而他被视为争取阿马齐格语和文化平等地位的象征。针对这次事件，阿马齐格武装组织要求政府交出凶手，否则将对其实施报复。不久后，泽鲁阿勒政府(1995—1998年)宣布执行《阿拉伯语法》，规定在阿尔及利亚所有领域使用阿拉伯语。这一系列事件导致在阿马齐格地区爆发了为期数周的抗议活动，这是“阿马齐格之春”后最严重的一次阿马齐格主义运动。1998年以来，阿马齐格主义者开始抗议本族裔的文化被边缘化、享受不到作为阿尔及利亚的少数民族应有的权利。1999年布特弗利卡(1999年至今)上任后，宣布除非通过修宪，否则阿马齐格语永远不能作为官方语言的政策，加剧了阿马齐格人对政府的不满。

(三)第三阶段是从2001年“黑色春天”以来，阿马齐格主义运动出现地方分裂主义的倾向

2001年4月18日，高中生古尔马赫在警察局内被枪杀，由此引发了阿尔及利亚自独立以来持续时间最久的阿马齐格人暴乱事件，这次暴乱是1998年事件的进一步升级，被称为“黑色春天”。在此期间，阿马齐格主义者提出“阿马齐格独立”的口号，成立了两个具有地方主义的组织，一是阿马齐格阿若其公民运动，它主张作为独立于现任政府的行政集团，并向政府提出审判凶手、承认阿马齐格文化权益等要求。该组织还号召阿马齐格人抵制2002年的议会选举和2004年的总统选举。二是阿马齐格自治运动组织，该组织提出阿马齐格地区实行自治的政治要求，甚至提出该地区独立于现任政府的要求。2007年，该组织提出了详细的“阿马齐格地区自治计划”的要求，并在此后制定了“阿马齐格自治宪章”。这一系列事件说明，当前阿马齐格主义影响着阿尔及利亚国内的社会稳定和统一。

迫于国内的政治压力和民众的呼声，2002年，阿尔及利亚政府承认阿马齐格语为官方语言之一。2004年1月，阿尔及利亚政府同意并接受阿马齐格主义者提出的若干条件。同年3月，阿尔及利亚总统布特弗利卡对阿马齐格地区进行了首次视察。2017年，阿尔及利亚政府视阿马齐格的传统新年节为国家法定的节假日。

三、结语

阿马齐格主义运动是多种因素交织的共同结果，其中法国殖民者实施“分而治之”的政策是造成阿尔及利亚民族裂痕的直接原因，殖民者成功地在该地播下种族分离的种子，使其生根发芽，危害阿尔及利亚社会的民族团结和民族认同。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起，伊斯兰主义在城市中吸引了大批追随者。阿马齐格主义者认为伊斯兰拯救阵线(Front Islamique du Salut，FIS，简称“伊阵”)是实现本族裔文化和语言合法化的最大障碍，一旦伊斯兰主义者成为国家机构的掌权者，那将意味着阿马齐格文化被彻底抹杀。因此，阿马齐格主义者成为伊斯兰主义的最大反对者。

民阵发现，阿马齐格主义者是打击伊斯兰主义者的天然盟友。民阵和阿马齐格主义者之间的间接联盟导致政府对阿马齐格主义者的妥协，即在阿尔及利亚和阿马齐格所在地区的学校正式教授阿马齐格语，允许成立隶属于共和国总统的阿马齐格最高委员会，其最大的让步1996年通过宪法将阿马齐格属性作为阿尔及利亚民族认同的组成部分。

阿马齐格主义运动未来的走向主要取决于政府对阿马齐格主义者诉求的应对。如果阿马齐格主义者的诉求仅限于语言层面不超越文化领域，那么政府承认阿马齐格文化作为阿尔及利亚民族文化的一部分，这样不仅丰富民族文化的组成部分，民族文化还因蕴含少数族裔的文化而多样化。但如果阿马齐格主义者利用政府对其文化和语言特性的承认，制造政治分裂和地方主义，那么国家将面临另一场政治危机。

①扇击事件：在法国大革命期间和法兰西第一帝国时期，为确保连年战争的需要，法国政府曾向阿尔及利亚赊购了大量粮食。然而，不论是拿破仑、路易十八还是查理十世，谁都无意要偿还这笔欠款。法国历届政府的这一行为引起了阿尔及尔德伊的不安。1827年，法国领事德瓦尔在受到阿尔及尔德伊召见时，由于被问及偿付粮食欠款的时间时态度傲慢、言语不敬，被德伊用扇柄击打了一下，这就是扇击事件。

②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Front de Liberation Nationale，FLN，简称“民阵”)是阿尔及利亚的一个政党。该党于1954年成立，前身为团结与行动委员会，并于1962年阿尔及利亚获得完全独立后成为执政党，1992年后成为在野党，后于2002年重新成为执政党。

③社会主义力量阵线(Front des Forces Socialistes，FFS，简称“社阵”)是1963年成立的阿尔及利亚政党，主张根据人民的需要和意愿发展国家，尊重言论自由，反对个人专制，建设一个自由、进步、团结的社会。

④伊斯兰拯救阵线(Front Islamique du Salut，FIS，简称“伊阵”)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组织，阿尔及利亚最大的反对党。宗旨是拯救已经丧失的十一月革命成果，参与解决国家面临的总危机；纠正文化、文明领域的偏差；统一伊斯兰阵线，加强阿拉伯民族团结；用伊斯兰思想代替外来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