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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墙开出花钟

2022-10-19张夭靛

花火彩版A 2022年2期
关键词:教室

第一天,她没有回答钟染的叹息,最后一天,钟染没有听到她的道别。

新浪微博@张夭靛

文霜在地铁上被挤得呼吸不畅时,第八百次后悔考研为什么要考来北京。

她天生对气味非常敏感,别人身上的汗味、装修完的油漆味乃至秋天空气中馥郁的桂花香味……对文霜来说都是灾难。更何况在高峰期的北京地铁四号线上,文霜前后左右都被夹击,她右手扯着车厢里的拉环,整个人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进入“晕车”状态。

她旁边的人喷了香水,文霜一边尝试屏住呼吸,一边看向别处转移注意力。她发现,朝上看,能看到一只特别“跩”的手。

一个男生被挤在地铁车门处,那里没有扶手,他便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搭在车厢上方借力。此时正值冬天,大家都裹着厚羽绒服,再加上文霜离男生的距离不近,她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一只手。

单纯一个动作而已,文霜却看得入迷。可惜下一站即将抵达,文霜也该下车了。

车还未停稳,拥挤的人群中突然有一个人倒了下去,正巧撞在了那个“跩哥”身上。文霜眼睁睁地看着那两根撑在车厢上的手指被身后的力道撞得变了形。

出站后,文霜找了个空旷的地方摘下口罩大口呼吸。她头晕目眩、恶心反胃,在清新的空气中缓了足有五分钟,才觉得浑身舒畅了些。

她正要离开,却见一个男生举着自己的右手走出地铁口,他很高,眉头紧皱,看样子是准备去医院处理自己的手指。

三天后,文霜接到导师的电话,让她担任本科学生一门专业课的助教。导师说:“原本安排的助教出了点状况,你准备不足也没关系,配合他就好。”

文霜熬夜整理了一些素材,第二天去到本科学生所在的校区,才知道原本的助教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他手指骨折了。

一个穿着黑衣的男生站在教室里,他右手两指裹着纱布,单手翻开笔记本电脑。文霜心想,不会这么巧吧。

她慢慢走近,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气味,这味道似曾相识,已经很久未曾出现在文霜的生活中了,以至于她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男生感觉到她,转过头,说:“你帮我……”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此时,文霜也认出了他。

钟染。

学生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距离上课时间不足五分钟。钟染继续道:“你帮我开一下投影。”现实打断了他们的重逢。

上课后,代课老师在台上讲课,今天会布置一个大作业,文霜和钟染则要负责在课堂最后半小时展示往届优秀作业案例。

她和钟染仿若互不相识,分别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两端,两人都没有要寒暄的意思。

当钟染左手握着厚重的游戏本上台时,一个学生正好起身,不小心撞到了钟染。原本这是一个可以规避的事故,可惜钟染单手平衡力不佳,只听重物落地发出砰的一声,钟染的电脑“牺牲”了。

文霜上台时,脑子里设想了无数个借口来逃避投影自己电脑的屏幕。她的电脑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地方,但这存在一个前提,那就是钟染不能在现场。几年来,她从未遇到这种状况。

文霜站定在讲台,清清嗓子道:“有些案例我板书给大家看吧。”

幸好她基本功扎实,靠着记忆也讲述得井井有条,讲到一半时,代课老师打断她:“接下来的案例还是拿电脑展示吧,更直观一些。”教室配备的电脑没有安装专业软件,因而,除了投影自己的屏幕,文霜没有第二个选择。

她安慰自己——其实钟染根本看不出来,毕竟这么隐晦。

她插上转换头,身后的屏幕上出现了自己电脑桌面的放大版。她把桌面整理得很简洁,只有几个文件夹,因此桌面背景便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了所有人眼前。她设置的壁纸非常单调,一行墨蓝色的字居中写在白色幕布上——霜墙开出花钟。

文霜飞速点开演示文档,试图遮挡这行看起来没有什么内涵,但让她万分窘迫的文字。

下课后,老师安排大作业的上交时间,并让学生有问题联系两位助教。借着这个机会,文霜和鐘染加上了微信。走出教学楼,文霜才发现天色阴沉,钟染跟在她身后出来,轻声说了一句:“快下雪了。”

两个人默默站着,谁也没有动,暗淡的太阳从西边落下,文霜望过去,不可避免看到了钟染的侧脸。她回想起来,他们的故事,正好从一句“日出东方”开始讲起。

文霜初二那年,邻市发生了一场地震,处于地震边缘区的他们受灾不严重,只是文霜的学校因为年代久远,地震后经专业机构认定为危房,不得再作为教学建筑使用。经过相关部门商讨研究,决定把他们学校的学生暂时分流到其他学校上课,等新校舍建好,再重新筹办招生。

文霜从小就生活在城市的郊区,地广人稀空气好,地震后被分流到市中心的中学,一时难以接受,入学前先来学校踩点。

她能敏感地闻到市中心和郊区截然不用的气味,学校门口的人流量也让她感觉行动不便。她边走边看,不小心撞到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她赶忙道歉,那男生没有责怪她,但神情并不好看。

转了几圈,她准备离开,走到一条小路上时,她看到一个坐在街边木椅上的老爷爷对一个男生说:“小伙子,日出东方。”

她不理解那句话,扭头往东边看也看不到日出,回过头,她察觉那个男生在看她。她第一反应是,哦,这是东边;第二反应是,他看起来还没有原谅我把他撞了。所以,文霜入学后发现她的同桌正是那个男生的时候,心里便怯怯的。

他看着真的不好惹。

踏入新学校的第一天,文霜一早坐定在教室时,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其他同学陆陆续续进来,这个班级的学生比文霜以前的班级人数多一倍,她忙着认人,等回过神才注意到旁边坐了一个人。

钟染没有穿学校统一发的厚外套,他把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穿着毛衣坐着。

文霜看了一眼就把头转回去,同时在心里祈求他没有认出自己。钟染没有理她,这让她心里更加忐忑。

早读前的班级很热闹,各个学科的课代表在讲台上收作业,文霜第一天来不用交,而她的同桌,也从未起身。

渐渐地,文霜感觉有点呼吸不畅,教室人太多,为了保暖窗户紧闭,再加上还有人在教室里吃韭菜包子和鸡蛋,文霜只觉得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让她犯恶心。

她想让钟染让一让,但他大马金刀地坐在走道边,手里把玩着一支碳素笔,从坐下到现在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文霜嘴巴动了动也没能张开口。后来,她学会了一个道理:该豁出去的时候一定要豁出去,不然酿成的后果是难以承受的——

那天,她吐在了钟染的身上。

吐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文霜第一次听见钟染开口说话,他的语气不像文霜想象中的桀骜不驯,反而显出一些无奈:“你……难受就早说啊。”

极其丢脸的一天过后,文霜把洗好的衣服还给钟染:“昨天真不好意思,我对气味反应有点大,不然咱们两个换一下位置,我坐外面,以后就不用经常麻烦你起身让路了。”

钟染思考了一分钟,回答了一声“不”,他说:“我不怕麻烦,而且你要锻炼自己的表达能力,不然以后老是闷着不说明白,再吐我一身,我找谁评理去。”

钟染找谁评理文霜不知道,她只知道没人帮自己主持公道,她和钟染之间的“商量”,完全是他的一言堂。

后来每天早上,文霜都要让钟染这尊大佛屈尊降贵地给自己让路,早读前到第二节课的这段时间,文霜都会在教室后门口站着读书听讲。站着又冷又累,但是这里空气处于流动状态,等第一节课下课,教室里污浊的味道基本也散尽了,挨过这两个小时,她就能坐回座位上。

前几天,等她坐回去时手脚全都冻僵硬了,钟染看着她往双手哈气的样子,说:“你体质也太弱了,我从来都没感觉过冷。”

文霜悄悄冲他翻了个白眼,第二天,她突然福至心灵,路过钟染座位的时候问他:“你的外套不穿的話,能不能借我一下?”

他的外套一直没有躲过被搭在椅背上的命运,跟随着钟染,它的价值全然被埋没。钟染看了一眼外套,轻轻地“嗯”了一声。

当文霜穿着两件外套站在寒风肆虐的后门口时,第一次觉得,转学后的生活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她侧头去闻钟染的大外套,感觉像是在闻家里晒过太阳的被子,是暖洋洋的味道。

文霜是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变成班级中的“异类”的。初中二年级,可以算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幼稚、最无聊、最爱特立独行、标新立异的一段时期了。

那时,班上的很多人开始掩饰自己的努力,并去嘲笑、批判别人用功学习。

有一句话这么说:你必须拼尽全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这些人弄错了因果关系,病态地推崇后半句,即使回家后熬夜学习到深夜,白天在学校也装作不在意成绩。

文霜这种难受至极也要站着听课的样子,在他们心中宛若一个土包子,别人会认为她质朴、老实,只是这些形容词在处于叛逆期的人眼中,也变成了贬义。

一次考试后,学习委员邀请文霜帮忙整理试卷录入成绩,文霜自然答应。那天傍晚,老师给包括文霜在内的七名同学叮嘱完注意事项后,就回办公室批改作业了。

文霜按照要求汇总分数,其他人则在一旁聊天打闹,半个小时后,他们非但不帮忙,还特意去外面买了一个榴莲,要在教室吃。

有人说:“把前后门都关上,别让味道散出去。”

文霜察觉不对劲要离开,却被学委拦住,他说:“你不喜欢榴莲味是因为没有尝过,来吃一口,绝对能治好你这个毛病。”

榴莲被打开,那股特殊的味道迅速在密闭的空间内蔓延,文霜被熏得头昏脑涨,她推开学委说:“我不吃,让我出去。”

剩余六个人围在她旁边不让她走,还把榴莲拿到她身前让她闻,文霜被刺激的气味激得眼泪都淌了出来。

她想逃出去,她刚朝着某个方向突围,其他人就迅速补位过来,还把榴莲果肉往她嘴边喂,文霜受不了地大声叫喊:“让开!让我出去!”

突然,教室后门被一股大力踹开,其他人愣愣地往那边看,文霜找准机会挤开他们的包围圈,哭着跑了出去。

她离开的时候,冷脸站在后门口的钟染侧身给她让开了通道。

其他人看恶作剧被打断,都在嘟囔:“什么啊,英雄救美吗?非要这个时候进来。”

钟染长得高,脸上惯常没有表情,他带着室外的寒风走进来,那些同学倒是不敢继续说了。他看了一眼摆在桌子上,果肉被人捏碎的榴莲,冷哼一声:“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女生,在座的各位可真是好样的。”

那些人脸色一变,不服道:“你什么意思啊?我们就是开玩笑而已,开不起玩笑,看谁以后还和你们玩。”

钟染懒得跟这些人浪费口舌,他说:“荣幸之至。算我多嘴提醒一句,你们这种自命不凡的优越感其实都是有病。”

说完,他没有理会那些人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大步离开了教室。

他在学校门口找到了文霜,她还在哭。面对这种状况,钟染反而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最后他用力拍了拍文霜的头顶,轻声说:“别哭了,你看,下雪了。”

和钟染的故事仿佛都与雪有关。

那天之后,文霜被一小群人孤立了。钟染不同,他自称一直是他不屑与他们为伍。文霜没有感到难过,反而觉得自己慢慢融入了这个班级。

坐在她前面的女生比较腼腆,有一天她坐回座位上时,那个女生转过来对她说:“文霜你好厉害,天这么冷,你都能坚持站在风口听课。”

文霜还穿着钟染的外套,她还没来得及回话,钟染先开口:“厉害的是我,寒冬腊月、大雪纷飞都只穿毛衣,温暖和成绩都是别人的。”

那女生第一次和钟染说话,她有些紧张:“但、但是,文霜又不是别人啊……”说完,她迅速坐了回去。

文霜被这两个人搞得脸上发烫,她慢吞吞地脱下钟染的外套,帮他搭在椅背上。

上课铃声响起的间隙,钟染靠近她轻声问:“你不是别人又是谁呢?”

文霜怀疑自己幻听了,她抽出课本放在桌子上,发现自己紧张到有些颤抖,她装作坦然道:“我是你同桌啊。”

那年是个灾年,大雪从刚开始的浪漫逐渐变为灾难。早上文霜冒着风雪走到学校的时候,才收到放雪假的通知。她推开教室门,里面只有一个人——钟染坐在熟悉的座位上抬头看她。

文霜有一瞬间的恍惚,窗外的雪景衬托得整个氛围格外安静,她不忍打破,只轻声叫他:“钟染。”

钟染问她:“你怎么没回家?”

文霜说:“雪太大了,我准备等雪小了再走。”

“那进来坐吧,教室里暖和点。”

“嗯。”

走向钟染的途中,文霜突发奇想,她说:“反正教室没人,我请你看电影吧。”

钟染轻笑了一下,问:“拿什么请我?”

文霜指向讲台:“投影仪。”

那天,文霜敏锐地感觉到钟染兴致不高,她打开投影,播放了她最爱的一部电影。

是岩井俊二导演的《情书》。

电影开场的大雪天和今天一模一样,她看向钟染,觉得他看得很认真。

没过多久,教室门突然被敲响,一个女生推门进来,冲着钟染说:“你今天必须跟我一起走。”

钟染无力地看着她,好半天才说:“苏籽,你别找我了。”

两个人剑拔弩张的氛围和电影慢热的画面格格不入,文霜坐在钟染身边,感觉到他浑身紧绷。

后来,苏籽垂头丧气地走了,外面飘着鹅毛大雪,文霜皱着眉头说:“路上都结冰了,她一个人走太危险了。”

钟染沉默,过了一会他起身,说:“没事,她滑冰水平一流。我送你回家。”

锁好教室门,钟染把文霜送到学校门口,工作人员清理出了一部分道路,应急车辆负责运送被困人员。

文霜上车后朝着钟染挥挥手:“路上注意安全。”

钟染应了一声,他们在这里分别了。

因为放雪假,街上基本没有学生,这辆车里坐的大部分乘客是没有及时看天气预报的老年人。

车辆开得很慢,开一段路停下来,等着路面清理好了才能继续出发。文霜坐在车上漫无目的地向外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苏籽在雪地中慢慢行走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

文霜看见,钟染一直悄悄跟在苏籽身后。

看来苏籽真的不怕结冰的路面会带来危险,有应急车不坐,选择走回家。而钟染,也实在是嘴硬心软,他嘴上说她一个人回家没问题,实际上一路护送她,还不敢让她知道。

车开走的时候,文霜就看不到他们了,等车停下来一段时间,他们两个又一前一后地出现在车窗外。

文霜用手擦去窗上的雾气,折腾了很久终于回到家中。那天晚上,她独自在电脑上看完了在教室中只播放了個开头的电影。

《情书》,这部与初雪相关的电影,文霜最后还是没能和钟染一起看完。

文霜转学那天来得很突然,父母在一天晚上通知她要搬家到邻省,第二天就去学校帮她办理转学手续。文霜手足无措,甚至没能从心里接受——今天,是她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天。

那天,一切都显得有些奇怪。

钟染变得特别活跃,以往他不怎么和别人交流,那天一反常态,不是和别人讨论游戏,就是相约去看周末的演出。

前座的女生转过头,依依不舍道:“小霜,才刚熟悉你就要走了。”

文霜给女生写下一串数字,说道:“这是我的QQ号,以后可以常联系。”

“嗯!”女生点头。

等钟染好不容易坐回座位上时,文霜准备好的一大堆说辞却说不出来。

她开不了口。

初识与离别是如此相似的场景,是不是也算有始有终。

第一天与最后一天,他们都没有对话。

放学前的最后一堂课,有老师带着一些学生来听课,苏籽正在其中。

上课前,苏籽跑去钟染旁边,一边看文霜一边说:“喂!你同桌明天就要转学了,你还一点表示都没有,还有没有点人性!”

钟染不为所动,文霜有些尴尬,苏籽则气得扭头就走。

老师抽学生上台答题的时候,课堂纪律稍微有点乱,文霜听见苏籽给后面的同学说:“麻烦把这个给钟染。”

不巧,钟染被老师叫上台做题了。

字条后来被传给了文霜。

文霜把那个叠成正方形的字条捏在手里,内心疯狂斗争。一个声音说:“打开看看有什么要紧的。”另一个声音说,“这是别人的隐私!不能看!”

还没等两个声音分出高下,钟染就回来了。文霜动作比脑子快,她把捏着字条的手伸到钟染面前,小声说:“苏籽给你的。”

过了几秒钟,钟染才从文霜手里抽出那个字条,字条被拿走后,文霜觉得自己心里也空了一块。

她原本抱着等钟染打开字条时自己偷瞄的想法,只是时机不佳,字条刚到钟染手里,下课铃声就响了。

钟染没有打开它,老师说了下课后,他就把字条装进了外套口袋,拿起书包径直走了出去。

文霜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想,真的要结束了。她对着没有人的空座位轻声呢喃:“钟染,再见。”

第一天,她没有回答钟染的叹息,最后一天,钟染没有听到她的道别。

很多年后,首都。

这里不仅给了文霜提升学历,开阔眼界的机会,还给了文霜一个不知苦甜的礼物。在这里,她和钟染久别重逢。

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钟染对文霜说:“快下雪了。”

文霜淡淡地回应了一个“嗯”。

钟染又说:“时隔26年《情书》重映,竟然没有选择初雪那天,实在可惜。”

文霜知道这个消息。今年5月20日那天,她路过影院,看到了《情书》的海报,她问:“你去看了吗?”

钟染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说:“藤井树和藤井树,文霜和钟染……”他看着她笑,“霜墙开出花钟。”

文霜的脸一瞬间爆红,她感觉无地自容,当钟染说出藤井树时,她就知道她的心思完全被他看透了。

电影里柏原崇饰演的男主叫藤井树,他读中学时,同班一个女生竟然和他同名。两个藤井树,老师点名时都没办法区分究竟是在叫谁。

因为这个巧合,他们的生活充斥着同学的调侃甚至整蛊,女藤井树不堪其扰,直到男藤井树转学,她的生活才归于平静。

很多年后,男藤井树因为雪崩而去世,兜兜转转,女藤井树才回忆起了多年前的那些故事。和女藤井树一起担任图书管理员时,男藤井树曾在很多借书卡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当成年后的女藤井树重返校园,两个藤井树的故事却在一群小女孩之间流传。她们坚信,借书卡上写的是女藤井树的名字。

文霜转学后彻底和钟染失去了联系,她不甘心,翻遍了很多书籍,终于在一本诗集里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雾月,霜墙开出花钟,拂晓的中指在海面兜兜转转。”

文霜和钟染,她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句能把他们两个的名字连在一起的诗句。

可是真相被钟染窥破,文霜却不想承认,她反驳:“你想多了,这是我在网上随便找的壁纸而已。”

钟染没有继续辩论,只是包容地笑了笑。文霜觉得他有些不像是记忆里那个样子了。

钟染说:“有人来接我,你怎么回?”

文霜回答:“坐地铁吧……”

想到地铁里的遭遇,她有些退却,钟染示意她看一个方向:“接我的人来了,一起走吧。”文霜看过去,看到了穿着白羽绒服的苏籽从一辆轿车上下来。

她接近两人,还有些疑惑,又走了几步才认出了文霜,她惊喜道:“文霜?我们又见面了!”钟染手指骨折,只能拜托苏籽开车来接他,苏籽见到文霜特别兴奋,让她坐在副驾驶,钟染则被赶去了后排。苏籽告诉文霜:“你知道吗?钟染这个人变得愿意和别人沟通,是在你转学的两个月后。”文霜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只听钟染插话:“你把人家吓到了。”苏籽说:“怎么可能?而且我不帮你说,难道指望你开口?”    “啊?”文霜一头雾水。钟染笑了笑,他说:“你别在意,苏籽是我表姐,虽然只比我大一岁,但是从小就特别爱替别人操心。”

钟染小时候,是一个惯于说反话,不爱表露真心的人,扪心自问,他觉得他和那些孤立文霜的人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以前,他有一个惯着他的哥哥钟淇,他想去邻市旅游,哥哥也请假陪他去。旅行中的一个下午,他想去坐索道,但原定的计划是参观另一个景点,他不愿意直说,又希望哥哥能猜出他的心意。

走出宾馆,他抱怨道:“我腿疼。”

哥哥問:“那我们回去歇着?”

“整天待在房间哪儿算旅游啊。”

“那我们先吃饭,吃顿饭再出发?”

见他没能猜出自己的想法,钟染有些生气地摆脸色。哥哥无奈,但还是耐心地站在一旁等他坦白。

僵持几分钟,钟染败下阵来,他说:“你帮我把放在房间里的护膝拿下来。”他想,等哥哥回来再跟他说实话吧。

他们的房间在五楼,哥哥上去后没多久,一场剧烈的地震突然发生了。哥哥再也没有走出来。

杏仁体是人类大脑中的“恐惧中枢”,当下,杏仁体在竭尽全力避免钟染直面钟淇离去的现实。

那之后,钟染没有办法叫出钟淇这个名字,别人提起钟淇,他也毫无反应,仿若槁木死灰,甚至他的父母,都无法让他敞开心扉。这种状态下,他们都怕钟染出事。

某一天,钟染走出校门,浑浑噩噩地在街头游荡,他看着街边疾驰的汽车,竟有一种走过去的冲动。这时,坐在街边木椅上的一位老爷爷叫住了他。

老爷爷说:“小伙子,人生还长,日出东方。”

他迈出的脚步停了下来,老爷爷只是笑,没有解释这句话。

钟染朝东边看过去,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只看见了刚刚撞在他身上的女孩子。那个时候他的表情一定不太好看,因为那女孩好像有点害怕。

他第二次想起这句话时,正坐在教室里,他看向东方,还没看出什么名堂,他的新同桌就吐在了他的身上。

他想,什么东方不东方,这句话就不能拿来琢磨。

后来,他觉得他的同桌特别不一样,在他看来,明明有那么多办法解决她的困扰,她却选择了最傻的一个,而且日复一日,把这种行为视为平常。

有时候钟染会想,要是他的思维方式和文霜一样简单直白,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文霜被别人欺负哭了的时候,钟染彻底愤怒了。在当下的环境中,纯粹和坦荡的人竟要被那些自恃聪明的人攻击。

他骂那些人有病,也在骂自己有病;他看不起那些人恃强凌弱,更看不起自己曾经恃宠而骄。

他的“病”还没有痊愈,幸好已经知道了病灶所在。所以,文霜转学前,他不敢有任何表示。

他怕他的自作聪明,会引发第二个灾难。他开始尝试着和父母聊一些家常话题,夜晚,他对空气练习:“文霜,很抱歉没能和你道别。”

他发现,有话直说也不是那么困难。后来有一天,妈妈问他想吃什么,他说:“吃糖醋鱼吧,我哥喜欢。”

那一刻,家里安静了很久,直到妈妈回过神来,才感慨万千地开口:“那就吃糖醋鱼,阿淇喜欢,你也喜欢。”

那天他出门很早,正好迎着日出赶路。他一边走一边看太阳升起,他好像有点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了。

人生还长,日出东方。

等地上落满积雪的时候,文霜要和钟染去上当助教后的第二堂课。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学校的小道上,文霜提起往事:“放雪假那天,苏籽找你有什么事吗?”

钟染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说:“大雪压垮了我们老家的房子,苏籽平日和我哥最要好,她想拉我一起去整理我哥的遗物,我拒绝了。其实那天下雪,回家也整理不出来什么东西,她非要和我一起,应该是想逼我振作起来。”

文霜给双手哈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钟染主动把自己没有受傷的左手伸过去:“要不要暖一下?我可从不怕冷。”

文霜握住钟染的手,没一会,自己也不冷了。两个人不太习惯牵手的姿势,走起路来还有些别扭。

文霜接着问:“我转学前一天,苏籽给你的字条上写着什么?”

这时他们已经走近教学楼,钟染对她眨眨眼:“先留个悬念,等下课再告诉你。”

钟染的电脑修好了,他把电脑连到投影上,文霜发现他的壁纸是一张素描人像。

她又看了两眼,竟然觉得那个画像很像自己。等挨个讲解完学生的作业,外面的天都已经黑了,收拾好东西,文霜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谜底。

钟染不紧不慢地说起了其他:“那天苏籽看不惯我逃避的样子,还用激将法逼我,但我一直没能迈过心里那个坎。”

文霜还记得离开那天两人的沉默。

钟染继续道:“那个字条其实不是写给我的,她特意挑了我上台写题的时机,就是为了让你打开它。”

“什么?”文霜不可置信。

“苏籽没有料到你道德底线那么高,在手里拿了三分钟都忍住没有拆开。”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正方形的物体,把它递给她,文霜明白了,这就是当年那张字条。

她把它捏在手里,感觉纸张已经变薄且更加柔软了。

钟染说:“打开吧。”

文霜摩挲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沿着褶皱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钟染呀,这个笨蛋不懂表达!”

文霜笑了出来,这竟然真的是写给她的,内容还是关于她和钟染之间带着遗憾的告别。

钟染说:“因为曾经的天真无知、幼稚、自命不凡,请原谅我迟来了这些年。文霜,我电脑屏幕上的女孩是你,你发现了吗?”

钟染炽热的目光让文霜难以招架,她手忙脚乱地把字条塞进自己的兜里。忽然之间,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同一个场景,他们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默契的笑意。

《情书》的最后一幕,学校里的那群小姑娘找到了女藤井树的家,她们把图书室的一本书递给她,冲目瞪口呆的藤井树嚷着:“里面,里面的卡片!”

藤井树按照提示,看了里面的卡片,上面有藤井树的签名。

可是学生们还在嚷嚷:“背面,背面!”

她不明就里,漫不经心地把卡片翻了过来。她无话可说了。那是中学时代的她的画像。她突然发现,学生们正津津有味地偷看她的表情。

藤井树一面佯装平静,一面想把卡片揣到兜里。然而不凑巧,她喜欢的围裙,上下没有一个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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