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的蝉
2022-10-19谢矜
可惜夜间风大,卷着纸张飘向远方,这盛大的爱意再也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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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哎,你怎么哭了?”
对面教授的一句话,将整个办公室人的目光都引到夏落桐身上。
“生理反应。”
夏落桐抬手抹去眼角溢出的泪花,笑着解释:“我一打哈欠就流眼泪。”
周围人听到这个说法都忍俊不禁,院领导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我看今天也挺晚了,大家回去好好休息吧。”
大四学生毕业在即,不少人在校入党,学校要在学生离校前将党员资料核查完毕,寄去学生户籍地的人社局。
夏落桐大学毕业后留校读研,作为教授的左膀右臂,又是党员,自然被拉来做苦力。偏偏她是个神奇体质,一打哈欠就流眼泪,这几天熬下来,眼睛又红又肿,泪眼模糊,越发显得可怜。
一群人从博明楼出来,纷纷感谢夏落桐让他们提前下班,夏落桐笑着同大家道别后往宿舍走,心思却已飞远。
她忽然想起和顾南非的相识,就是因为一个打哈欠的乌龙。
那是高二下学期,昭川一中校园里的梨花开了满树,遍地都是雪白的花瓣,高三的学生在操场上举行百日誓师大会。
夏落桐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写数学卷子,走廊上一群人闲聊,从“升旗台上的学长真帅”聊到“顾南非又考了年级第一”,最后不可避免地聊起了高考。
“顾南非,你将来想读哪个大学啊?”
清脆的女声落下,走廊上瞬间响起几声轻佻的口哨,夏落桐一抬头,恰好瞧见同班的章黎伸手去打那几个吹口哨的男生。
那一年,昭川一中设置了两个实验重点班,一文一理,正是夏落桐所在文科一班和顾南非所在的理科四班,两个班占了一整层楼,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彼此都很熟悉。
被询问的顾南非就站在一旁,男生留着学校要求的寸头却不显傻气,反而衬得整个人精神又挺拔,他懒洋洋地靠着栏杆,清晨明黄色的阳光跃到他头上,衬得清俊的眉眼越发好看。
大课间很长,一群人又闹了起来,夏落桐低头去看那道函数题,刚理出一点思绪,就听到男孩子清朗的声音:“怎么?你要和我考同一所大学啊?”
周围人哄笑出声,夏落桐却只觉得男生恶劣得过分,大庭广众之下,将这种话说出来,丝毫不顾及发问的是个女孩子。
夏落桐忍不住想看章黎的反应,结果抬头便打了个哈欠,眼泪霎时流下来,眨了两下眼睛就对上了顾南非错愕的眼神。
四目相对,夏落桐还有些发怔,一时想不起来要先解释还是先低头。顾南非瞧着她偏了偏头,唇角微勾,左边脸颊上出现一个浅浅的酒窝,好看又蛊惑人心。
上课铃声响起,走廊上的人一哄而散。
夏落桐握紧了手里的尺子,明明什么也没做,她却无端觉得心慌。
二
那天轮到夏落桐做值日,出教室时整层楼静悄悄的。她以为人走光了,可一到楼梯口就瞧见了倚在栏杆上看书的人。
楼道里灯光温暖又明亮,在顾南非身上落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他手里拿着英语词汇书,右耳塞着耳机,白色耳机线顺着颈侧一路向下,最后隐没在校裤口袋里。
顾南非听到脚步声,从书里抬头,瞧见夏落桐,笑了一下,道:“还以为你趁我不注意溜了呢。”
他们明明是第一次说话,他语气却熟稔得过分,话里的意思还像是专门在等她一样。夏落桐一时不知要怎么接,便木着脸没吱声。
顾南非合上书,拽下耳机问她:“你下午哭什么啊?”
“我没哭。”夏落桐开口反驳,“我那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一打哈欠就流眼泪。”
“正常吗?”顾南非笑了一下,毫不见外地凑上来,“我可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神奇体质,要不你再展示一下?”
夏落桐张口欲解释,抬眼却瞧见了这人眼底的戏谑,接着又想起他下午应对章黎那番话,冷着脸退后两步拉开距离,淡声道:“爱信不信。”
说罢,她绕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恃才傲物、性格恶劣的自来熟,是顾南非留给夏落桐留下的第一印象,她一点也不想和他扯上关系,却没想到顾南非竟缠上了她。
课间、食堂、放学路上,顾南非总能找准时机凑到她跟前,像一只聒噪的蝉,同她炫耀自己在体育课上,如何以一个完美的三分投篮逆转败局,也会吐槽上课走神,就被老师骂得狗血淋头。
夏落桐大多时候不肯理他,偶尔被闹烦了也会回答一两句,但那都是对顾南非忍无可忍的时候。
她气鼓鼓的样子,似乎更加取悦了顾南非,他总是吊儿郎当地笑着:“小小年纪装什么酷,活泼点才好啊。”
明明年纪和他相近,却总是一副老成的样子。
对他改观大概是在高三上学期的时候,期中考时夏落桐身体不舒服,数学考得一塌糊涂,被不知情的数学老师狠狠骂了一顿。从办公室出来,她一个人坐在楼梯上发呆,被请假出来上厕所的顾南非撞见了。
夏落桐还来不及躲,他就吊儿郎当地拿着自己的成绩单,点了点满分的数学成绩,提出夏落桐打个哈欠给他看看,就帮忙补习的交易,夏落桐断然拒绝。
结果几天后,这人亲手写了一整本笔记,罗列了近些年的高考题型,解题方法和技巧满满当当地写了几百頁。
那一本笔记,算是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隔阂。
聊天不再是顾南非一个人的独角戏,他们之间开始变得有来有往。路上碰见了,夏落桐仍旧不会出声打招呼,却不再是冷漠地走开,而是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误会解开,是夏落桐在操场上意外听到了他和同学的对话。
学校举行篮球赛,章黎给顾南非送水却被拒绝,队友感叹他辣手摧花,冷酷无情。
顾南非的声音懒洋洋的:“就是为了她好才拒绝的,没有结果的事,为什么要给她希望?”
“那当众让人家下不来台,也是为人家好?”
“未来是自己的,我要是说了,她一时冲动真跟我报同一所学校怎么办?那不是把未来当儿戏吗?还不如把话说得狠一点,让她死心……”
中场休息结束,顾南非又上了场,一个利落的上篮,引得周围女生不断尖叫。
傍晚阳光斜斜落下来,少年奔跑在光影交织的球场上。夏落桐远远瞧着,只觉得那意气风发的眉眼比太阳还要耀眼几分。
三
时光飞逝,来年春天的时候,轮到了他们在操场上举行百日誓师大会。
那一年,学校别出心裁,给每个高三的学生发了许愿瓶,让学生写下此时的梦想后,把许愿瓶挂在校园的树上,等到高考后再来看,也算是一种告别青春的仪式。
顾南非找来时,正巧瞧见夏落桐一字一句地写下“祝愿妈妈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的愿望,忍不住打趣:“我觉得学校是想让我们写高考的理想院校吧?你还真拿它许愿了?”
“还有,怎么只祝愿妈妈没有爸爸?你这也太偏心了。”
顾南非说完,以为夏落桐会像从前一般无视他的废话,却不想她放下笔,认真地将纸张卷起塞进许愿瓶里,才抬头看着他:“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经没有爸爸了。”
顾南非神色微怔。
天色微暗,高一高二的学生都在上晚自习,高三师生却是难得放松,连不少老师都领了许愿瓶来凑热闹。教导主任搬来一架梯子,帮着学生把许愿瓶挂在树的最高处,嘴里念叨着:“挂得高一点呢,老天爷看得比较清楚,会早日帮你们实现愿望。”
周围女生见状,连忙让教导主任帮忙,夏落桐却无甚反应,走到僻静无人处看准了一根不高的树枝,踮起脚就要将许愿瓶挂上去,中途却被人截和。
“没听老师说吗?挂得高一点,愿望才更容易实现。”顾南非说着接过她的许愿瓶,挑眉笑道,“我帮你啊。”
顾南非偏头瞧了一眼,见教导主任没注意他们这边,干脆利落地爬上了树,将两人的许愿瓶挂在了最高处。
夜色里所有景象都是模糊的,顾南非一回头,就瞧见夏落桐站在树下仰着头望他,月光穿过树梢在她额头上投下几点细碎的光斑,那一双眼睛明亮似星,满是笑意。
“夏落桐,你猜我许了什么愿望?”
男孩子声音温柔,带着一丝蛊惑,夏落桐刚想开口,身后骤然响起脚步声,她到嘴边的话变成了:“不想知道,你快下来!”
顾南非瞧见她眼底的担忧点了点头,结果周围不知谁喊了一声,他被惊了一下,脚底一滑就摔了下去。
他甚至来不及喊出让夏落桐让开的话,目光所及是夏落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却不闪不避反而伸了手想要接他。
顾南非怕自己撞伤了夏落桐,快要落地时侧了一下身子,夏落桐倒是抓住了他的衣角,结果因为力气不够大,反而被顾南非拽得扑到他身上。
额头磕在顾南非胸口上,泛起一阵麻,夏落桐还没缓过神,身下的顾南非就闷声笑起来。她一抬头对上顾南非的眼神,瞧见他眼底莹润的光,里面透着温柔的笑意和自己,一时竟忘了起身。
四
高考成绩出来,夏落桐的数学第一次过百,想起顾南非帮忙写的笔记,主动给他发消息:“我请你吃饭吧。”
兩个人去了学校后街的小面馆,地方是顾南非挑的,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上面撒了葱花和香菜,骨头汤里飘着一层辣椒油,色泽鲜艳,让人食指大动。
可顾南非并不擅长吃辣,才几口就不断吸气,被面的热气一熏还止不住地流眼泪,喝了半瓶水也于事无补,夏落桐看得费解:“不会吃辣,还要学着我点麻辣?”
夏落桐想起早晨出门前,她在衣兜里放了一把糖,摸了半天发觉只剩一个了,还是递过去:“吃颗糖?”
大白兔奶糖静静地躺在手心,女孩子指甲修剪得整齐,递出糖的时候似是怕掉了,拇指微微弯着,同手掌心一起夹住糖的一角。
顾南非瞧着这个姿势怔了好几秒,才猛地笑起来:“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曾经也有一个小姑娘,用这样的姿势递给他一颗奶糖。
那时候顾南非六岁,父母加入国际医疗队,遇上战乱双双离世。消息传回国内,他被小姨连夜带去了父母任职的医院。
小姨去找院领导了解情况,他被留在护士站,遇见了一个趴在椅子上算数学题的小姑娘,认认真真地掰着手指头,数了一遍又一遍,却好像怎么也数不清楚。
旁观的顾南非忍不住提醒:“五加七等于十二……”
小姑娘一抬头便打了个哈欠,眼泪瞬间流下来,顾南非慌里慌张地道歉:“对不起,我不说了,你别哭了。”
“我没哭。”
小姑娘的反应和夏落桐如出一辙,先是反驳,再是抹干净了眼泪解释:“我是因为打哈欠才流的眼泪。”
说完她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又加上一句:“这叫生理反应。”
五六岁的孩子哪里懂“生理反应”这个词,顾南非眨着眼睛没有说话,小姑娘突然抬起手,眼巴巴地看着他:“给你吃糖,你教我算题好不好?”
她蹲在地上,抬手把糖送到顾南非跟前有些费劲,手微微地抖着,怕糖掉了,就弯起拇指夹住糖的一角。
顾南非伸手接了糖,教她做了一晚上的算术题,直到被小姨带走。
那一晚顾南非失去了父母,小姨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顾南非懵懵懂懂地攥着手里的糖跟着哭。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顾南非都觉得那颗糖是他那段灰暗日子里唯一的一抹甜。
两人之间隔着袅袅热气,顾南非眼里泛着莹润的光,夏落桐怔然地笑出来。
那真的是很久远的记忆了,父亲因为胃癌住院,她每天放学就会跑到医院里陪着父亲。父亲被推去治疗,她胆子小,不愿意待在空荡荡的病房里,便时常窝在护士站写作业。
可癌症哪里是那么好治的,用光了所有的积蓄,母亲四处借钱,她亦跟着受尽了白眼。
顾南非说那颗糖是他灰暗日子里唯一的一抹甜,可那个因为一颗糖便教她做了一晚上作业的男孩,亦是她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光啊。
现在男孩成了少年,依然是闯进她生命的微光。
五
高考成绩出来后,各班都在组织毕业活动,他们两个班待在一整层楼两年多,两位班长想到了一起,组织去山顶露营看日出。
到了露营地点,顾南非自告奋勇地帮夏落桐搭帐篷,夏落桐去找班长确认完安全,回去时忽然听见章黎的声音。
“对了,你之前不是想去A大吗?”
“现在怎么又想去昭川大学了,是因为夏落桐吗?”
夏落桐抬头就瞧见了帐篷前相对而立的两个人,旁边的帐篷已经搭好了,将夏落桐遮得严实,没人察觉到她的存在。
周围光线明明灭灭,夏落桐瞧不清顾南非的表情,只觉得他似乎是笑了一下。
章黎道别后转身走了,夏落桐的心却怦怦狂跳起来。
晚上睡不着,一群人围着篝火聊天,夏落桐心里有事也不开口搭话,只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手里拿了根树枝在地上一点一点的。
顾南非坐在她身侧,偏头问她:“夏落桐,你将来想干什么?”
两个人靠得近,顾南非一开口,灼热的呼吸洒在耳畔,夏落桐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却没舍得避开。
“上大学、毕业、工作,好好照顾我妈妈。”
“哪个大学?”
顾南非直勾勾地盯着她,夏落桐飞快的心跳蓦地停了一秒。
“A大吧。”
A大是昭川邻市有名的医科大学,夏落桐听顾南非提过好几次,也知道他一直想当一名医生。
顾南非闻言似是有些意外,偏头瞧了眼地上,忍不住笑了:“可我想去昭川大学。”
夏落桐后知后觉地低头,聊天走神间,她不自觉地拿着树枝在地上戳来戳去,地上的点连起来,竟是顾南非的名字。
她一下子扔了树枝,面红耳赤地起身:“我困了。”
说着她就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帐篷,周围人兴致勃勃地聊着天没发现,顾南非也没提醒她——她进错了帐篷。
后半夜大家都去睡了,周围慢慢安静下来,只剩下风过山林的声音,和着夏季永不停歇的蝉鸣。
夏落桐在帐篷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出来就瞧见了靠在山壁上睡觉的顾南非,她回头看了一眼帐篷颜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走错了帐篷。
帐篷是统一批发的,大小都一样,够两个女孩子一起睡,男孩子却都是一人一个,她占了顾南非的帐篷,顾南非就只能睡在外面。
所幸那是一处人工开凿出来的避风坡,顾南非倚着山壁睡得安稳,夏落桐忍不住在他身旁坐下来,撑着下巴看他。
夜色静谧,很多话忽然有了出口:“你傻不傻啊?都不知道来喊我一声。”
“你和章黎的对话我听见了。”
“你真的想去昭川大学吗?”
她嘟嘟囔囔,声音却又轻又软,生怕惊动了顾南非。
直到困意袭来,她才跟着往后一靠,目光所及是顾南非清俊的侧脸,她轻声道:“晚安。”
过了一会,原本熟睡的顾南非忽然睁开了眼睛,清明的眼底毫无睡意。他静静瞧着夏落桐安静恬淡的睡颜,估摸着她差不多睡熟了,才扶着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太陽挣脱沉沉夜色,在天边泛起缕缕橘红,顾南非低头瞧着夏落桐,语声轻柔却坚定:“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学。”
“有些话,我想等我们足够成熟、足够坚定的时候,再告诉你。”
“你等等我,好不好?”
熟睡中的夏落桐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眼睫轻颤,可最终还是被睡意席卷,坠入更深层的梦境。
六
十七八岁的年纪,总觉得未来很长,却不明白时光漫漫,多的是世事无常,有些话当时不说,便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那之后,他们双双被昭川大学录取,顾南非念临床医学,夏落桐在经管学院。
医学院的课很多,他们不常见面,顾南非却还是会时刻关注着天气,给夏落桐发短信,天冷提醒她穿衣,天热提醒她带伞,每天晚上都会有一句温柔的“晚安”。
入学不久,顾南非就破格加入了学校的医学实验室,他深夜在实验室值班,夏落桐会借着送夜宵的由头去陪他;他实验失败、懊恼不已的时候,夏落桐也会笨拙地鼓励和安慰他。
一直到大三那年,顾南非参与的医学实验在全国创新医学实验大赛上拿了奖,因此获得了去国外名校进修的资格。
得知这个消息,顾南非第一时间跑去找夏落桐,一路飞奔到女生宿舍楼下,却瞧见夏落桐接了一个男生的玫瑰花。
地上摆了一圈心形蜡烛,男生肩膀上还挂着一把吉他,几乎不用思考,顾南非就能明白那是一个告白的场面,还是已经结束的、成功了的告白。
周围人已经散了,夏落桐抱着花和那个男生说话,面上是掩不住的笑意,顾南非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从惊诧到愤怒,又从茫然转为无措,最后心底涌起失落和难过,好像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顾南非苦涩地笑着。
那年山顶的约定,始终只是他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夏落桐从来没有答应过。
他总觉得未来很长,却忘了夏落桐没有义务一直等着他。
顾南非失去了上前的勇气,一步一步退回了自己的角落。
风过林梢,传来簌簌声响,他越退越远,始终没听到风中传来的夏落桐的低语:“她就是害羞,又有这么多人围观,不好意思下来,我会把花转交她的……”
夏落桐得知顾南非得奖的消息,是在学校的公告栏上,她高兴地打电话过去恭喜,那头传来一片喧闹。
顾南非也突然客气起来:“谢谢,我们正在外面吃饭庆祝呢。”
夏落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得奖的消息最先知道的应该是顾南非本人,顾南非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就连出去庆祝的事情,她也不知道。
也许是实验室内部的庆祝吧,夏落桐掩下心底的失落,由衷地为他开心:“那你们好好庆祝,玩得开心。”
即将挂断电话的前一秒,顾南非又道:“改天吧,我请你吃饭,我们一起再庆祝一次。”
夏落桐笑起来:“好。”
这个“改天”足足等了一个多月,顾南非像是忽然忙了起来,电话不接,消息过了很久才回,还是夏落桐主动提起才促成。
那天夏落桐抱着精心挑选好的礼物,在约定的餐馆等了三个多小时,等来的是顾南非即刻要启程前往国外的消息。
“英国那边举办了一个临床医学学术研讨会,教授接到通知后觉得对我们来讲是一个机会,提前给我们定了机票,我也是临时接到通知的,抱歉。”
手机电量即将告罄,夏落桐只来得及说一句:“等我。”
她着急忙慌地拦了出租车赶往机场,所幸赶在了顾南非登机前到达,还有机会将礼物送出去。
他马上就要登机,再多的话也没有了说的时间,他们只能挥手道别。
七
夏落桐那天太着急,将手机落在了出租车上,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回来,纵使后來补办了电话卡,可和顾南非的那些聊天记录、通话往来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顾南非到英国后换了电话卡,也给夏落桐打过电话、发了短信,可夏落桐手机丢失期间一一错过,顾南非见夏落桐不回应,后来便再也没发过,两个人就这么失去了联系。
再见面已是三年后,顾南非学成归国。
四月,昭川大学建校百年庆典,顾南非被请来做杰出校友演讲,夏落桐毕业后留校读研,正值研二,在大礼堂意外撞见了顾南非。
时光将他们都雕琢成陌生的样子,两个人相对而立,恍若隔世。
典礼结束,夏落桐还未离开,顾南非便主动约了吃饭。两个人去了校外曾经常去的餐厅,夏落桐却食不知味,一顿饭潦草结束。
天色微暗,顾南非送夏落桐回宿舍,两个人沿着街道慢慢地走,一路都无人说话,直到遇见一个卖花的小姑娘,不依不饶地缠着他们买花。
最后顾南非没办法,买了一束海棠花,小姑娘人小鬼大:“哥哥,红玫瑰才代表‘我爱你。”
顾南非付了钱,自然而然地将花递给夏落桐,弯下腰笑道:“可哥哥不喜欢红玫瑰。”
一直走到宿舍楼下,某些画面才在夏落桐脑海里闪过,她终究是没忍住开口:“大三你的医学实验获奖那年,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顾南非点点头:“我瞧见你接了一个男生的玫瑰花。”
说着他又笑起来,带了点开玩笑的意味:“所以从那以后,我最讨厌的就是红玫瑰了。”
“那花不是给我的,他是和我室友表白……”夏落桐着急忙慌地解释,却被顾南非打断:“我知道。”
同在一个学校,又是那样声势浩大的表白,顾南非没多久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音乐学院的大才子,在女生宿舍楼下摆蜡烛唱情歌,引得不少人围观,被表白的女生本就温柔羞涩,看着人山人海越发不敢下楼,只得央求舍友帮忙应答。
实验室的师兄跟他啧啧称奇地感慨这样也能成的时候,顾南非却只有失而复得的狂喜,他几乎就想立马去跟夏落桐说清楚,却在那一刻收到教授的邮件,上面是他们去英国进修的计划。
三年,去英国,和昭川相隔万里,说清楚自己的心意之后呢?即便夏落桐也喜欢他,答应了他,那又让夏落桐等着他吗?
从昭川一中那一方狭小的天地出来,他们一起走到了更加广阔的世界。在他不眠不休地做医学实验的时候,夏落桐也没有停止前行,她修了双学位、拿奖学金、参加辩论社,代表学校去比赛拿奖。在人才辈出的重点大学里,提起来也是令人称赞的人,她身边随时会有更好、更优秀的人,他凭什么用自己的爱意去束缚,让她一直等待?
他怯了场,一边不甘心,一边又觉得自己自私,浑浑噩噩地将约定吃饭的时间拖了又拖,终于拖到了没有办法挽回的时刻。
临出门前,接到教授的电话,他挂断后立马打给了夏落桐,可时间太紧了,什么都还没有说清楚,他就去了英国。
拆开夏落桐给他的礼物,是一件淡蓝色的衬衣,同行的女同学告诉他,女生送男生衬衣代表着喜欢与追求。
顾南非又惊又喜,打电话给夏落桐却没人接,他就发了短信,告白后又问夏落桐愿不愿意等他。
可夏落桐始终没有回复。
从忐忑的期待到无尽的失落,顾南非终于认命,也许夏落桐从不知道送衬衫的含义,这只是她随手买的一个礼物。
“我去机场的路上把手机丢了,找回号码的时候,那些电话和短信我已经看不到了……”
夏落桐当然知道送衬衫的含义,她原本就想在那天表白,赶着去机场送出代表心意的礼物,得到的回应是顾南非去到英国后的再不联系。
她也以为,那是顾南非给她的答案。
也曾不甘心,费尽心思得到了顾南非在国外的联系方式,电话打过去却被一个女生接通,那头说着并不流利的中文,亲切地喊着他“顾”,以及顾南非不断重复的“我不听”,夏落桐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那晚我喝醉了,那个女生只是我的同学,在英国那边大家都这么叫……我那时醉得有点迷糊,不小心删了通话记录……”
顾南非颠三倒四地解释着,最终只剩颓然:“算了……”
他们两个人都太在乎对方了,在乎到小心翼翼,在乎到一切都不敢明说,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弄巧成拙,却偏偏因为这份看重,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所有阴差阳错的误会解开,夏落桐已是泪流满面,顾南非也红了眼眶。
宿舍已经到了关门的时候,阿姨喊着门口几对告别的小情侣中的女生赶快进门,夏落桐抹了把眼泪,笑起来:“那以后,我还能去找你吗?”
顾南非神色一怔,抿了抿唇想说什么,却仍是没有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等夏落桐进了门,他又忽然喊她:“夏落桐。”
阿姨合上大门的一瞬间,夏落桐听到他温柔又珍重的一句:“再见,夏落桐。”
八
很快,夏落桐就明白了那句“再见”的含义。
早在顾南非回国之前,他就已经向无国界医生组织递交了申请,而在他们重逢的前一天,顾南非也收到了回信。
等夏落桐整理完心情拨通顾南非的电话时,得到的就是他即将前往南苏丹的消息。
夏落桐忽然想起大二那年。
顾南非为了一个数据,夜以继日地做实验,大晚上的还在实验室里值班,夏落桐买了粥去看他。
实验室里不让无关人等进入,顾南非又要随时盯着实验过程,就将她带去了旁边的休息室,将自己的平板给她打发时间。
彼时,夏落桐无意间点开了顾南非平板里的一个无国界组织医生的纪录片,哀恸的音乐衬着战火纷飞,到处是残垣断壁,有满头是血的孩子在哭闹,有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在拼尽全力救死扶伤。
画外音里,是一個女声在讲解,画面从她提着行李赶赴战场,到她救治过的每一个病人的笑脸。结束时,那个温柔的女声一字一句:“我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这一刻,我为了我的信仰而自豪。”
夏落桐不知不觉泪流满面,顾南非出来就瞧见这样的场景,手忙脚乱地掏出纸巾帮她擦拭。
那晚夏落桐冷静下来之后,很认真地问顾南非,是不是也想也成为一名无国界组织医生。
“当然想啊,不分种族,不分国界,不分信仰,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顾南非一字一句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坚定又诚挚,夏落桐攥紧了他的衣袖急切道:“可是那很危险……”
顾南非怔了一下,看着她笑起来:“所以就只是想想啊,我心里还有牵挂,还有放不下的人,暂时不会去的。”
言犹在耳,夏落桐很想问一句,你那时放不下的牵挂和人,现在是终于放下了吗?
可她不敢。
他们之间错过了太多,留下了太多的遗憾,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感,早已成了不可言说的伤。
时光匆匆,仿佛大梦一场,她再不敢与他的梦想争辉。
所有的话辗转于唇边,最后不了了之。
夏落桐再也没有见过顾南非,时移世易,漫漫时光之后,她终于和自己和解。
只是仍旧遗憾,那束海棠终是枯萎,她终是没能听到顾南非的一句喜欢。
——
无国界医生专注于快速、有效和公正地提供救援,他们总是奔走于各种灾难频发的地方,九死一生。因此每一次出发之前,办事处都会让每个成员都写一封遗书,留给自己最挂念的人。
顾南非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两年,参与了十三次救援活动,留下了十三封遗书。
在他过世后,工作人员按照程序起出了这些遗书打算寄出去,却发现遗书上没有收件人,更没有收件地址。
上报了领导得到批准后,工作人员拆开这些遗书,才发觉里面连名字都是字母缩写。
XLT:
你永远也不会看到这封信,所以我把所有话留在这里说。
我们即将去战乱最频发的地方,组织让我们写遗书留给最牵挂的人,我思来想去,最放不下的人竟然还是你。
当年分别得太匆忙,重逢时又太慌乱,很多话都没有来得及跟你讲,但我还是想认认真真地告诉你一句: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我那时候说自己不喜欢红玫瑰,只是觉得海棠花更适合我们。
你是我的可遇不可求,可遇不可留,可遇不可有。
我们之间错过了太多,我不知道现在说这些话还有没有机会,但如果有那一天,我还是想问你一句:等我完成了救死扶伤的信仰,你愿不愿意来做我的余生?
如果一切都来不及,那你一定要找到一个更好的人,幸福快乐地过一生。
顾南非
整整十三封信,一字不差,都是这个内容。
饶是工作人员见惯了生死别离,也忍不住唏嘘,这世上最难过的不是我喜欢你,你却不喜欢我,而是明明互相喜欢,却仍是错过。
九
那一年,昭川一中给学生发了七百多个许愿瓶,还在许愿瓶里撒了荧光粉,挂上去后在树叶间闪着点点荧光,夜色里一眼看上去,温柔又浪漫。
教导主任帮一群学生挂完了许愿瓶,收了梯子准备走的时候,一个没注意,梯子撞上了树上挂得最高的那个许愿瓶。
一声脆响过后,只剩个瓶口挂在上面,写着愿望的纸早已不知飘去哪了。
所幸周围人都散了,无人看见这“罪行”。
黑灯瞎火的,五百多度近视的教导主任趴在草丛里找了半个时辰,硬是没找到那张纸,满心愧疚地走了。
倘若他能再细心一点,就会发现纸张落在了一旁的小道上,刚塞进瓶子的纸,卷得也不大好,被风一吹就散开了。
盈盈月光下,“夏落桐”三个字写得工整又好看。
如果夏落桐在这里,她一定认出那是顾南非的字迹。
那么她就会知道,那个少年从来没有为了梦想放下她,她从一开始就被写进了梦想里。
可惜夜间风大,卷着纸张飘向远方,这盛大的爱意再也无人知晓。